衡州, 宣怡茶楼。

  “上回咱们提到楚家,楚氏一门早年连封三候,如今楚老太尉已不在, 楚小将军沙场就义, 大司马大将军又双腿有疾,剩下一个病痛缠身的小世子,还于三年前不知去向,如今的楚家可谓是逐渐式微、大不如前……”

  楚颐坐在二楼窗前位置, 斜斜靠在椅背上, 听闻忍不住轻笑一声。

  江恕霍地一下转过身, 沉着脸道:“主人别急,属下现在就去弄死他, 保证他再开不了口。”

  楚颐淡淡扫了他一眼,微微起身拿起茶壶为自己倒了杯茶。

  一旁的绫罗忍不住拧眉道:“跟了主人这么久,还如此冲动毛躁,动不动就是死啊活的, 这里是衡州,不是京城!”

  衡州紧邻前朝梁国京城, 民风开放,常有各种匪夷所思的流言传出, 别说是楚家, 仗着天高皇帝远,即便是宫内秘闻他们也敢编排。

  江恕打量着楚颐的神色,勉强才忍住满心冲动, 不服气道:“一群自以为是的废物, 也敢编排楚家不是。”

  “他们不编排, 我听什么?”楚颐懒懒看着茶盏里上下浮动的茶叶, 起身道:“回去吧。”

  说书先生的桌案设在一楼大堂处,此时天色渐暗,正是茶楼生意最红火的时候,整个大堂位置几乎全都坐满了人。

  路过说书先生附近时,他正满面红光讲得唾沫横飞。

  “再说这未来的太子人选,顾家拥护三皇子,楚家看中四皇子,如今两位皇子年岁渐长,三皇子日渐得以重用,四皇子却无楚家帮衬,只怕过不了多久,四皇子就要被三皇子给……”

  楚颐脚步未停,将话音抛在身后,出了门直接上了马车。

  为防行踪被人查出,来衡州三年,他与京城几乎断了所有联系,除了四处游逛的昭康公主和安国公的亲笔手书,就连与唐知衡的书信往来,也都暂时停了。

  宣怡茶楼借着京中轩逸茶楼的名号揽客,又靠着京中各种传闻秘事留客,平日闲暇时,楚颐总爱来这里坐坐,即便故事半真半假,却依旧能得知不少他想知道的。

  看来他和父母离京时间久了,四皇子萧成暄也遭受不少猜测和非议。

  虽楚氏在朝中威望甚广,可楚家此时不在,剩下顾家一家独大,更不知闹成了什么样子。

  马车穿过热闹的城区主街,一路朝着城郊方向而去,直到周围人烟逐渐稀少,方向调转穿过一条昏暗的小巷,不远处便是他们住了三年的宅子。

  宅子隐在夜色中,残余一抹灰蒙蒙的轮廓,而宅前门口的石墩上,则站着个身穿单衣长袍手拿折扇赏月的颀长身影。

  “眠表兄你回来了!”看到马车,王维昱瞬间从石墩跳了下来,飞扑一般跑上前去。

  楚颐下了车,皱眉问:“怎么站在这里?”

  “啊,抱歉,”阿昱笑嘻嘻地抓住他的衣袖,并起三指起誓,“不过我保证,来时绝对没有被任何人看到。”

  楚颐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抬步进了院内。

  王维昱父亲是衡州刺史,往来京城与衡州频繁,王维昱随行左右,平日无事总爱过来缠着楚颐,此次来,倒是为了道别。

  二人在屋内坐定后,阿昱先是细细讲了王刺史近来的安排,又讲了京中闹得沸沸扬扬的皇储之争,最后神色难得认真起来。

  “这次我随父亲回去,大概很久不会来了。”阿昱满脸不舍道,“眠表兄也知道顾家对三皇子的态度,大将军他不在京中,四皇子处境想必十分艰难,父亲让我过去陪着,多少可以帮帮他。”

  楚颐把玩着腰间的玉笛,听闻指尖微顿,抬眸看了他片刻后,最终却只是淡淡叮嘱:“在京中多注意言行,别给阿暄惹麻烦。”

  “哎,”王维昱点了点头,又忍不住说,“上次阿曦还提到过你,很是伤心呢,还有顾家……”

  说着,又觉得不妥,忍了下来。

  萧成曦生母出身低微,一向不被旁人看好,反倒让他少了许多麻烦,三年未见,楚颐虽临行时已替他安排好,可想到他幼时跟在身边唤着“阿兄”的样子,心下还是微软。

  他犹豫片刻,话里有话道:“二皇子学识广博,阿曦年岁还小,可多与他学学。”

  王维昱随意点了点头,显然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眠表兄平日那么疼爱阿曦,他都以为你已不在人世,表兄你真的不要给他带两句话吗?”

  楚颐手撑在脸侧,似笑非笑看着他,眸中是化不开的寒意。

  王维昱身体一凛,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正沉默着,司琴刚好端了热茶进来,低眉顺眼走至桌旁,小心为他们奉上新泡的茶水。

  王维昱在他面上扫了一眼,恢复了往日的嬉皮笑脸:“算了,不提别的,反正眼下眠表兄身旁有司琴陪着,日后只自己开心就好,京中一切,我和父亲会尽量顾着……”

  两人一直聊到夜深,王维昱才依依不舍离开。

  三日后,他随王刺史离开了衡州,临走前还曾特意过来见了楚颐一面,哭得涕泪横流。

  绫罗都忍不住叹气道:“表少爷每年几乎一半时间在衡州,可每每离开,还是十分舍不得主人。”

  楚颐靠在廊下的躺椅上,微微笑了笑,手指有一下没一下把玩着腰间的玉笛。

  院门外有身影闪过,江恕匆匆而来,手中还拿着个熟悉的信封,走上前道:“主人,这是今日新收到的信,可要现在就看?”

  楚颐抬眸扫了眼信封上昭康公主的亲笔字迹,放下笛子,随手接在了手里。

  昭康公主常年离京,每隔月余便会来信一封,大多只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顺便与他报平安,信封角落,习惯盖上她自己的私戳。

  可手上这封信,上面封戳却是安国公府的标识。

  楚颐神情微凝,心里隐隐不详,迅速将信拆开来。

  信纸上字迹娟秀,正是母亲亲笔所书,可信中内容,却让他表情一点一点冷下去。

  楚颐手指微缩,将信封紧紧攥在手心,雪白的澄心堂纸在秋风中翻飞不停,像全力求生的白蝶,每一次扇动都重重打在他的心上。

  “夫人她……”绫罗看他表情不对,语气也微微变了,“主人,可是京中出了什么事?”

  楚颐冷笑一声,将手中纸张皆丢在了脚旁的炭盆里。

  看着火苗一点点将信吞噬,他突然缓声开口:“备马车。”

  “即刻回京。”

  *

  衡州距离京城长宁路途遥远,马车到了安州后,要换乘水路,然后再走陆路,即便最快速度,紧赶慢赶也要至少十日。

  楚颐轻装上阵,随行只带了绫罗和江恕,司琴当初被他收留时已无其他家人,干脆也一并带他回京。

  过了安州,越是临近京城长宁,各种流言越是传得沸沸扬扬。

  传言中元节当日,众位皇子陪同皇上一同夜游,不料却遭遇刺客伏击,皇上有金吾卫护驾并未受伤,只是四皇子却不留意被刺客扣做人质。

  同行的安国公拼力相护,不曾想刺客却是有备而来,临走前突然放出冷箭。

  为替皇上挡住流箭,他几乎险些被贯穿整个左肩。

  至于眼下伤势是否严重,无从得知。

  而四皇子最后是死是伤,也无人知晓。

  昭康公主的亲笔信中,也只是叮嘱他皇上近日有意唤他回京,让他务必注意身体,其余并未多提及半个字。

  可是依照近日种种传闻,此事多半与皇储之争脱不了干系。

  水路换成陆路后,距离长宁不过两三日的路程,他们换乘的马车依旧十分朴素,混在一众入城车队中丝毫不起眼。

  楚颐懒懒靠在车内,随意朝窗外扫了一眼。

  长宁城戒备森严,城外的各个路口,都安排了人手排查,来往行人早已排起了长长的队伍,一眼望不到头。

  此时京中情况未明,楚颐身份不便暴露,一直等到天色接近晌午,前方路口处却突然传来马蹄兵戈声,夹杂着不满的争执,吵吵闹闹一片。

  江恕半个身子探出车外,看了好一会儿热闹,不忘贴心解释:“似乎是某位将军回城,顺便协助排查刺客,与路口闹事的百姓起了冲突,正吵得厉害呢。”

  京中防守多为金吾卫的人,金吾卫向来做事严苛,却不知还能劳烦得动哪位将军相助。

  楚颐心下微微好奇,等终于轮到他们入城时,那位将军却刚好带人去用膳休息,江恕递上名牌,很顺利进了城。

  他们没有走城中主路,为了节省时间,干脆绕过护城河,直接抄了条无人的近路。

  马车缓缓进了京,路旁房屋寥落,又临着周围山脉,晨起的风一吹,从山口灌入,吹得马车上的帘布上下翻飞。

  正赶着路,却忽然听闻后方传来兵戈碰撞声,落在耳中清脆又沉闷,随着马蹄密集迅速朝他们围拢而来。

  “前面的马车,停下!”

  一声粗犷的怒喝声起,兵马几乎片刻便追上了他们,两个小将率先挡在车前,生生将马拦了下来。

  马车随着动作猛然停住,车厢剧烈一晃,楚颐险些撞上身前的茶桌,司琴小心将他扶住,努力才稳住身体。

  楚颐心里微微不悦,不等反应,就听车外兵马很快将马车团团围住,兵刃出鞘声清脆刺耳。

  “你们是谁?”车外的江恕不明所以,声音都带了怒意,“你们想做什么?”

  “少废话!车上一共几人,从何地而来?”

  楚颐眉头紧蹙,伸手掀开了车帘。

  清晨的冷风呼啸而过,迅速灌入衣袍袖摆,剧烈的寒意扑面,他忍不住低头咳了起来,一缕血线自唇角滑落,唇色被染得殷红。

  楚颐一手扶在车窗处,堪堪撑起摇摇欲坠的身体,抬起头,正对上前方马上男子望过来的视线。

  那双眼眸清冷淡漠,包裹在厚重的铠甲后,几乎不含一丝活气,乌密眼睫映在瞳中,掩住无数心事,却在看到他的一霎,骤然缩起。

  许久后,男子唇角微挑,极低极轻笑了一声,对一旁道。

  “绑回去。”

  ……

  楚颐双手被绳索死死反绑在身后,黑绸覆眼,等反应过来,已身处在一个陌生的屋子内。

  他半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微微动了动双手,却发现绳索似乎打了死结,根本无法挣脱。

  眼睛被遮挡,周围一片黑暗,冰冷的气息却是完全的陌生。

  马上那位少将军,他回忆许久,都确定自己与他素不相识。

  京中将领众多,若他是负责追查外地来人,那当属金吾卫辖管,可金吾卫平日做事即便再不顾规矩法规,也断不会将人直接绑了扔在床上。

  楚颐忍不住咳了起来,微凉的气息萦绕鼻端,肺腑的凉气让他胸口闷痛欲裂,他眉头紧皱,干脆先放下各种猜测,虚弱开口:“来人……”

  屋门很快被人自外打开,一个侍女站在门口,小心问:“公子有何吩咐?”

  “我要喝水。”

  “喝水?”有些惊讶,却没有上前。

  身后立刻传来另一道声音,劝道:“别管他,你没看少将军方才的脸色吗?此人定是与他有过过节的,让他渴着算了。”

  侍女有些犹豫,最终却没有反驳,将房门重新轻轻关了起来。

  楚颐喉间干痛得厉害,欲坐起身来,却被帮助手脚的绳索牵制,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终于传来缓缓而来的脚步声,房门被人打开,紧接着不远处桌旁传来倒茶的声响,然后慢慢朝他走来。

  楚颐微微抬起头,隔着眼前的黑绸,目光所及之处皆是黑暗,他却丝毫不显慌张惧怕,待光滑的瓷器贴近唇边,微微俯身,就着她的手就欲喝茶盏里的水。

  双唇还未挨到,那双手却倏然将杯子收了回去,紧接着“叮咣”一声脆响,在地上砸了个粉碎。

  楚颐忍不住又咳了起来,脸色沉得如笼了乌云骤雨,冷声问:“好玩吗?”

  眼前的人并未接话,修长手指落在他的后脑处,轻轻一拉,将黑绸解开丢在了地上。

  黑暗中待久了,骤然的明亮让楚颐的眼睛有些不适应,他微微垂眸片刻,再次抬起头来才发现,眼前的并非什么侍女,而是那个有着清冷双眸的男子。

  男子依旧一袭金红铠甲,面目被遮挡大半,沉默站着,却掩不住满身戾气,目光死死盯着他,似乎想要将他生吞活剥。

  而不远处的房门早被人关上。

  楚颐几乎半靠在床上,反绑的双臂早已刺痛麻木,他冷冷看着眼前的男子,忽而低笑一声。

  “把我绑来此处,又什么都不敢做,”楚颐淡淡道,“若你有何目的,不妨尽早说出来,否则,待我没了耐心,你只会得不偿失。”

  “什么都不做?”

  男子终于开口,声音微微有些低沉,却十分悦耳动听,他用手撑住床,固定在楚颐身体两侧,俯下身细细打量着他,意有所指道:“你都在这里了,想做什么还不是手到擒来?”

  看着他执拗的目光,楚颐微微皱眉,喉间痛得更加厉害,忍不住又是一阵低咳。

  “真是可怜,”男子轻笑一声,伸出手指轻抚在他下巴处,不咸不淡道,“都三年过去,身体依旧如此不济。”

  他用指腹一点点擦去楚颐唇角的血痕,动作轻柔又有耐心,说出的话却带着威胁:“以后若不小心死在我手上,该怎么办呢?”

  “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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