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有风, 大风赶着天上云,明月在云层里时隐时现。

  白帆膨鼓,风声沥沥, 舟翼发出木器摩擦时独有的吱呀声响。

  赫连筝安顿好那块醉石头,走出房间来到甲板上, 站在船艉,眺望来时方向。

  月光稀薄, 无法照亮更远的黑暗, 难窥其真容。

  赫连筝面上镇定, 心中却十分慌乱,飞舟升至前所未有的高度,运行的法阵已经增压到极限,她逃跑的速度还是暴露了内心极度的不安。

  像被什么东西追赶着。

  “少主, 还不歇息。”玄霄来到她的身边, 随她视线看向那片目光无法穿透的夜色。

  “那两只黄鼠狼, 你有没有察觉到一丝异样。”赫连筝侧目。

  “异样?”玄霄摸着下巴, 沉吟片刻,“没注意。”

  久安是妖盟的地界, 城中百姓也多为妖族,那里出现什么样的妖怪都不足为奇,包括那只贪吃爱玩的小石妖。

  如果非要说出什么不同, 玄霄道:“那两只黄鼠狼, 太像人了。”

  妖大多心性不定,且性子散漫,万事随心而为, 并不在意人族的诸多教条规矩。

  当然, 虽是普遍现象, 不代表所有的妖怪都是这样,分析一只妖怪的性情,也要从种族、所属五行,以及它生长的环境等多方面入手。

  两只土生土长在久安的黄鼠狼妖,惧怕人族情有可原。

  但这两只黄鼠狼,在扮演其身份时,面对高位者自然流露出的顺从和谨慎,却不像是妖怪的反应,而是人的反应。

  “怎么说呢……”玄霄抓抓脑壳,“这两只妖怪啊,太老实了,看见少主,好像农夫看见地主,店小二看见掌柜的,大臣看见皇帝,不自觉就开始点头哈腰。”

  “不是黄鼠狼的贼精,是活了几千几百年的‘人’精。”赫连筝道。

  玄霄:“对,就是这样!”

  真正的妖,该像那煤球,无知也无畏。

  这只刁蛮的小石妖虽只是个例,在久安,妖盟的地盘,两只黄鼠狼确实没有必要表现得那么害怕。

  大概是那石妖整日胡天胡地,出口成脏,乍然看见这么乖顺的妖怪,两个人很不习惯,不由得起疑。

  “我有探查过黄定财的真身,他确实是黄鼠狼。”赫连筝回忆起那身皮毛在指尖留下的触感,仍有些不适。

  “小熠说,黄定财是她从一只蛇妖手底下救出来的,黄定财为了答谢她的救命之恩,决定留在她身边辅佐她、照顾她。黄娥是黄定财的妻子,同黄定财住在久安城,偶尔她猎不到东西吃,黄娥会送来自己做的饭菜,还会教她一些做人的道理。”

  赫连筝继续道:“她习惯几个字几个字的说话,也是临行前,黄定财交待的。因为她老是骂人,说脏话,黄定财担心她到了外面得罪人,吃苦头。”

  这些话,都是半个时辰前哄那石妖喝醒酒汤时,赫连筝趁她酒醉头脑不清楚套出来的。

  “也就是说,黄娥和黄定财,从小煤球出世不久就一直留在她身边照顾她。”玄霄皱眉,“这也太善良了,她那么能吃,他们真的养得起么?”

  这才是问题关键所在。

  赫连筝心中有一个大胆的猜测,两只黄鼠狼会不会是专程把石妖搬到久安,等待她苏醒,再顺理成章接近她,最后使计让她二人相见,最后……

  他们究竟在图谋什么?小熠是否知情?她是被利用,还是主谋之一?

  这些猜测没有确凿的证据支撑,赫连筝不愿再细想。

  “罢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赫连筝拂袖离去,“你也早点歇下。”

  玄霄应是。

  石妖不习惯乘坐飞舟,离开久安城后,赫连筝原是想待她醒来后换乘马车的,却不想她一日比一日精神。

  “这里的空气,很新鲜。”

  赫连筝在甲板上给她铺了张席子,石妖在席上打滚、玩耍、晒太阳。

  她头顶还罩了一小朵白云,她躲在云下,太阳不能直晒,翘着一对小脚看小人书,手边摆了许多的瓜子蜜饯,还有解渴的冰橘蜜露,好不惬意。

  当然,小人书是正经小人书。

  “不难受,不晕了么?”赫连筝摸摸她的额头。

  她手指戳天,“云再大些。”

  赫连筝于是双手结印,把云变得更大。

  她开心打个滚,给赫连筝嘴里塞了颗蜜饯,“阿筝,最最好。”

  甜蜜滋味在口腔漫开,赫连筝垂下眼,浅浅勾起嘴角,也觉得好。

  真真好,怎么就那么好呢。

  左右无事,赫连筝盘膝坐在一旁,“我来教你说话吧。”

  “说话?”怎么说话也要重新学,做人忒麻烦。她甩甩头,不听,继续看小人书。

  赫连筝探身把蜜饯果子一样一样收走,小人书从她怀中抽出,冰橘蜜露也一口干了。

  那石妖立即就叫骂开,“狗日的——”

  赫连筝打个响指,一颗乌梅干堵住她的嘴,“你看看,一张嘴就要骂人,像什么话。”

  像什么话?当然是脏话呗。石妖鼓着腮帮子嚼乌梅干,瞪她一眼。

  赫连筝哄道:“其实你可以好好说话的,如果你能戒掉脏话,就不用几个字几个字地说,可以说好长的一段话,也不用思考,对不对?”

  石妖趴在席子上抠手指,不听。赫连筝又给她嘴里塞一颗乌梅干,“你学会一句,我就奖励你一个小玉佩。”

  石妖回过头,赫连筝从怀里摸出一只玉扳指,“比方说,我抢了你的零食,你很不高兴,你要表达不满,但是不可以说‘狗日’、‘老子’、‘杀你全家’也不行,你试试,该怎么说。”

  那石妖张口就来:“小贱蹄子,抢老娘零食,不得好死。”

  玄霄哈哈大笑,赫连筝脸霎时黑成锅底,提着她胳膊把她翻过来,照着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

  “你哪来学来的这些东西!”

  石妖委屈揉屁股,“你要我说的!”

  赫连筝:“我让你好好说话,不要说脏话!”

  石妖:“你说的,表达不满嘛!”

  赫连筝又忙接着哄:“对对对,就是这样,声音拔高了,口气也有些不耐烦,很明显表达了你的不满,但是一个脏字也没有,对不对,这句就是对的呀!”

  “可是这也太憋屈了。”

  石妖忧愁叹气,村里老娘儿们骂街,多带劲啊,她每天都蹲在树上看,拍着大腿直乐。

  她仰头望天,那些快乐的时光,终是一去不复返了。

  赫连筝扶额叹息,还是不愿放弃,退而求其次,“你正常说话的时候不用思考,只是忍不住想骂人的时候思考,稍微骂得慢一些,在骂的过程中考虑下一句该不该这样骂,如何?”

  石妖眯眼,半晌道:“什么意思?”没听懂。

  玄霄走过来,“就是让你几个字几个字的骂,不要成串的骂。”

  啊,原来如此,她清清嗓子,就要开骂,赫连筝赶忙捂住她的嘴,“你心里记着就行,暂且不试了。”

  之后几天,石妖慢慢开始说些长句子,偶尔蹦出几句脏,赫连筝及时纠正,情况好了许多,说话不再磕磕绊绊。

  有时候说得比较混乱,一会儿几个字几个字,一会儿又吧啦吧啦老长一串,赫连筝很有耐心,一句句教。

  她性子很倔,还是喜欢按照自己理解的说,赫连筝也不强求,慢慢来嘛。

  这日傍晚,途径一座小镇,听说这镇子里的泉水豆腐很出名,赫连筝降下飞舟,带她去吃。

  镇子不大,紧靠着运河,码头船只来往,也还算热闹。

  临着码头的长街两侧有许多小食摊子,卖糖葫芦、炒栗子,麦芽糖这样的小食,也有一些本地的特色美食。

  越往东,口味越是偏咸香,镇子里的泉水豆腐是用卤肉汁浇的,肉切得碎碎铺在嫩豆腐上,再撒些香葱,能香掉人舌头。

  三人坐在路边方桌,店家先给她们上了三碗,玄霄起身进店看了一眼,“把锅抬出来吧。”

  店家“啊”了声,玄霄直接掏钱买了两锅,“都端出来,肉有多少放多少。”

  还没到午饭的点,店里客人不多,店家收了银子,便依着吩咐把锅抬出去,桌子放不下,就放在地上,那石妖蹲在锅边用大勺舀着吃。

  码头上扛货的大汉们都看得呆住,这这这,这是哪里的饭桶成精。

  那身板就这么点,那小腰一把就能握住,两口铁锅加起来比她人都大,她的胃是无底洞么?

  自打这石妖来到身边,赫连筝无形也收获了许多瞩目,她早就习惯了,安静坐在桌边等她吃完。

  听说镇子里还有一只泉眼,做泉水豆腐的水便是出自那眼灵泉,赫连筝识海里存的水连日消耗不少,正好去补补,三人沿镇中青石板小路散步。

  迎面走来一名醉汉,步伐颠颠倒倒,双腮坨红,赫连筝本欲拉着石妖避开,转念一想,不如借此机会测试近日教学成果,就没动。

  醉汉左摇右晃,那石妖又岂是个会给人让路的,两人不偏不倚,撞个对肩。

  “你眼睛,瞎啦。”石妖当即推了他一把。

  醉汉被她推得往后趔趄两步,“嘿”一声,“哪来的,小贱,蹄子。”

  石妖更怒,“你敢,学老娘,说话?!”

  醉汉大着舌头,吐字不清,“谁他娘,学你,说话。”

  石妖暴跳,“你狗日!学老子!说话!”

  这醉汉可能还是个结巴,“放放放、放你你你、你爹的,狗臭屁。”

  “哈?你敢嘲笑我!”她跳到路边石墩子上,学村里婆子,手指抵着下巴狠狠戳出去,“一拳,把你打飞,信不信。”

  赫连筝微微睁目,怎么还带比划。这是新招式,以前没见过。

  那醉汉打了个长长的酒嗝,离得近了,见石妖生得貌美,不由起了些轻慢心思,“嘿嘿”笑两声,就要伸手来摸她的脸。

  赫连筝脸色立即沉下,不等石妖反抗,抬脚就把那醉汉踹进河沟里。

  河水才将将没膝,醉汉挥舞着四肢扑腾,嚷嚷喊救命,岸上没人理。

  赫连筝拉起石妖就走,行至无人处,她郑重交待,“你是对的,这种人是该骂,不仅要骂,还要打。今后谁若敢对你不敬,动手动脚,就狠狠揍他!”

  玄霄成心捣乱:“少主,你前些日子可不是这样说的。”

  赫连筝假装没听见,问她:“记住了么?”

  小石头点头如捣蒜,“记住了!”

  回到飞舟上,继续赶路,某日赫连筝为那石妖搓水球洗澡的时候,发现她后背被拂尘打破留下的伤,已经痊愈了,一丝疤痕都没有留下。

  此前,赫连筝带她找岚溪照又诊看过几次,效果都十分微弱,离开宗门后,拢共才两只手的日子,这伤倒是愈合得快。

  赫连筝猜测,也许是离东极近了。

  她究竟是游记里那块消失的大石头,还是陨坑旁的小石头呢?兴许是后者,她的真身并不十分巨大。

  果然如赫连筝猜想的那样,小石头最近不愿意在房间里睡觉了,更多时候她都歇在甲板铺的竹席上,说空气好。

  赫连筝和玄霄并没有嗅到空气里的与众不同,只能将她身上发生的种种异样归结为——东极近了。

  越来越近了,天气变得炎热。

  不老山下,熔岩终年不熄,东极的气候与中州地带的同梧山不同,这里很热,很干。

  赫连筝术法属水,可御水降温,石妖虽然被戏称为小煤球,却并不惧怕炎热,只是喝水变多。

  唯有玄霄,火克金,他整天光着膀子走来走去,还是满头满身的汗。

  赫连筝只得也凝一串冰珠挂在他身上,帮助他降温。

  那石妖又不干了,大叫:“我才不要跟他一样!”

  赫连筝又凝了一朵冰栀子别在她发间,她这才作罢。

  这日,三人终于来到东极城外。

  这里自然风物与中州大不同,土地和岩石呈褐红,一些特有的树种叶片稀少却肥厚,花朵昼歇夜绽。

  房屋为防风沙侵蚀,大多是低矮的土石结构,墙壁绘有颜色鲜艳的图腾,统分两大类,女娲补天和腾蛇兴云。

  不老山乃四极之一撑天的神山,这里供奉女娲,当然不足为奇,来时路上,所经过的女娲祠不下百座。

  又传说上古时,腾蛇曾辅佐女娲补天,东极干旱炎热,腾蛇司水,也作求雨之用。

  城内有一座娲皇宫,乃东极一带女娲祠之首,宫主澹台明与赫连尧是旧识,三人来到娲皇宫门前,自有道童接应,引她们入内。

  娲皇宫的建筑风格,与中州一带的道观和寺庙相差不大,黄墙黑瓦,神观有法阵与愿力相护,无惧干旱炎热,其内草木葳蕤,一派欣欣向荣之景。

  三间寮房紧挨着,石妖想也不想就跟着赫连筝进了她那间,小道童扯住她的袖子,“女施主,你的寝居在这边。”

  “你管我!”她扭头,瞪眼一双杏眼,小道童不过十来岁大的样子,马上缩回手,退后两步,目光怯怯。

  玄霄真服了,“小孩你也欺负。”

  赫连筝无奈摇摇头,折身来到小道童身边,轻声软语,“你叫什么名字。”

  小道童一身藏蓝道袍,头戴混元巾,脚踩云袜十方鞋,他极小声:“清平。”

  赫连筝安抚:“清平小道友,莫要害怕,她人不坏,只是脾气有点凶,不会伤害你的。”

  那石妖爬到窗台上坐着,舌头“呲溜”舔一圈,“小孩子最好吃了,尤其是吃素的小孩,又柴又腻,一下就化了。”

  玄霄:“是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小道童清平“呜哇”一声跑走。

  赫连筝后悔教她说话了,这石妖还是磕巴的时候好。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