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历史军事>争魏【完结番外】>第三百章 暴雨

  灰蒙蒙的天地间,一道道闪电不断劈下,倾盆大雨仿佛要淹没所有土地。

  一些骑兵干脆直接从浅处冲过河,以争取时间。

  刘珩、罗虎等步军将领,率领步卒断后。

  伍长、什长、屯长有序组织本部将士踏上浮桥。

  宣义郎们在东岸安抚士卒情绪。

  一万余众,没有丝毫混乱,从容渡河。

  一个时辰后,乌亭逆水便暴涨起来。

  原先扎营的地方,已经成了一片泽国,一些来不及撤走的牛马陷在泥泞中,粮食、装备泡在污水中。

  邓艾种了几十年的田,知地利,亦知天文。

  除此之外,还在淮南疏浚河道,兴修水利,将淮西与淮北连成一片,良田万顷,沃野千里,著有《济河论》,对水利了解之深,当世无人出其右。

  以魏国在门阀崛起的大背景下,国力依旧死死压制吴蜀两国,公平来说,邓艾居功厥伟。

  然而尺有所长,寸有所短,这么一位旷古绝今的名将,华夏之精元,却下场凄惨。

  时也、命也!

  杨峥站在西岸高丘上,望着滔滔河水,大雨砸在身上,莫名的有些心惊。

  现在看起来,破羌之战赢的何其侥幸?

  自己知道邓艾的牛叉,邓艾却轻视自己。

  但凡邓艾随便一个队友给力一点,杨峥坟头草估计一人多高了。

  不过杨峥能感觉到现在的邓艾,已经不是之前的邓艾,少了一些狂傲之气,多了一些谨慎与狠辣。

  咔啦一声,河道上的第一座浮桥,眨眼就被冲毁了。

  接着是第二座、第三座。

  巨大的雨幕中,一列骑兵若隐若现。

  百余骑走在河岸边,为首一将白须苍发,一张脸刚冷如铁石,眼神如电,穿过雨幕,“杨峥小儿——”

  喊声在雨声中断断续续传来,蕴藏着的愤怒与恨意,让人不寒而栗。

  杨峥可以理解他的愤怒,这场没打起来的大战,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了。

  缩回金城,加上这场大雨,大不利于邓艾进攻。

  同样也不利于蜀军进攻。

  “回令居城。”杨峥望了一眼东岸,邓艾和那些骑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越来越大的雨幕当中。

  杨峥觉得差不多了。

  但对面邓艾显然没想放弃。

  密集的箭雨从暴雨中窜出,却无力的落在河畔边。

  仿佛忽然间长出一地的芦苇。

  “邓艾老儿,莫不是失心疯了么?”刘珩啐了一口。

  杨峥灵机一动,这个时候不往死里气邓艾,还等何时?该给邓艾脆弱的心灵来一记不可磨灭的重创。

  邓艾都五十大几的人了,说不定一口气没喘上来,就此撒手人寰,这就不关自己的事了。

  洛阳司马师再怎么牵强附会,也不能找到自己头上来啊。

  “锣鼓队弄起来。”杨峥吼了一声。

  刘珩一愣,旋即哈哈大笑,边跑边喊:“锣鼓手、锣鼓手!”

  很快,锣鼓手被召集而来,站在暴雨中,敲敲打打的弄了起来。

  也许是雨太大,锣鼓声就像霜打的茄子一样有气无力。

  但刘珩的大嗓门,却有奇效,“邓艾老儿,何不过河受死!”

  过不多时,锣鼓手的节奏就出来了。

  刘珩领衔,一群人在大雨中跟着锣鼓的节奏蹦蹦跳跳,甚是欢快。

  还即兴来了一首打油诗嘲讽:“南安邓士载,诡计定西平,天公不作美,老儿命当归。”

  杨峥再次感叹锣鼓手中有人才。

  刘珩等人越喊越大声,压过了暴雨的声音。

  西岸将士闻声纷纷大笑,捶胸顿足。

  也不知是被刘珩逗乐了,还是在嘲笑对岸的邓艾。

  这些人都跟邓艾在破羌死战过,并没有觉得邓艾有多厉害。

  杨峥却知道邓艾憋着一口气,准备一雪前耻。

  此次处心积虑,又是筑坞堡围堵,又是声东击西,虚虚实实的,花费这么多心思,绕了一大圈,还是让自己跑了,也不知道邓艾会作何感想。

  西岸越闹动静越大,而东岸,只有淅淅沥沥的暴雨声。

  敲了半个时辰,东面渐渐没了动静。

  骑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雨幕之中。

  刘珩与锣鼓手兴趣也就淡了。

  “斥候渡河,小心哨探,跟在邓艾后面,别让他脱离视线。”杨峥与士卒一样站在暴雨中。

  “遵令!”三十多名斥候分成数队向上下游散去。

  回到令居城,杨峥立即找来锣鼓手,问打油诗何人所作。

  一个十六七岁的年轻宣义郎被众人推了出来,有些不好意思,“属下才疏学浅,污将军之耳。”

  这时代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是文盲,能做出应景的打油诗,已经非常难能可贵的了。

  再说念给将士们听的,不需要咬文嚼字,辞藻华丽。

  杨峥温言道:“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韦竺。”

  “京兆韦氏?”杨峥一愣。

  韦竺更显的局促不安,“旁支寒门。”

  可他却不知这种出身正合杨峥心意。

  “男儿何必问出身?今日起,擢你为宣义令,负责军中吹拉弹唱事宜。”杨峥当即提拔。

  岂料韦竺一脸的失望之色。

  吹拉弹唱乃乐工舞女之事,而他正是一腔热血的年纪,自然不愿,但又不敢违令。

  杨峥微笑道:“尔莫多心,日后必有你大展拳脚之时。”

  韦竺这才领命而去。

  这时代将士和百姓的精神生活实在单调,不是劳作就是打仗,如牛马一般过完一生。

  杨峥觉得该给他们增添点儿乐趣。

  宣义司空乏的宣传,听多了终究会让人耳朵生出茧子。

  为何不换一种更能深入人心的方式?

  此次能提前规避危险,孟观功劳盛大。

  杨峥赏了他一百匹锦,五十斤金饼。

  孟观却拜谢不受。

  因为他预测错了,大雨没有持续五天,第三天之后,便断断续续转为小雨,前后持续了七天!

  用孟观的话来说,天象处于时刻变化之中,昨日观测,与今日观测,结果亦会不同。

  不过,这个结果更令杨峥对孟观刮目相看。

  大雨之后,陇右的局势再度变化。

  蜀军粮食供应出现重大问题,山路泥泞,粮食转运不便。

  廖化等蜀将久攻豲道不下,为暴涨的渭水截留在北岸,进退不得。

  邓艾部段灼、樊震从狄道杀出,缠住渭水北岸的廖化部。

  与此同时,郭淮部将李辅、刘钦领五千军出祁山堡,摆出架势欲攻打阴平。

  蜀军颓势已露。

  压力转到姜维身上。

  第三百零一章 唇齿

  八月,秋收之前,蜀军使者赶到允吾。

  这一次来的是熟人李密,杨峥总算不用担心被骗了,一辈子玩鹰,反倒被鹰啄了眼。

  杨峥有细作,别人也有细作,别人还有死士。

  这种事情实在不好意思宣之于口,军中绝大部分人都不知道上一次的使者其实是冒充的。

  “密代大将军拜会杨将军。”李密说话之间,儒雅之气自出,不卑不亢,颇有几分真名士风范。

  这种气质,杨峥只在夏侯玄身上见到过。

  “姜大将军何意,不妨明言。”

  “借粮。”李密拱手道。

  蜀军数万大军出汉中北伐,豲道久攻不克,一场大雨,令其处境尴尬,粮草转运困难。

  “多少?”杨峥也不废话。

  陇右之战上半场已经过去,到了下半场,便是姜维与邓艾的宿命之战了。

  “五万石。”李密微笑看着杨峥。

  五万不多也不少,刚好金城能够拿出来。

  “可以。”杨峥想也没想就同意了,“此外,我再支援你们三千套皮甲,一千匹战马。”

  皮甲在粮尽的时候,可以煮食。

  一千匹战马,对于蜀军来说,简直是雪中送炭。

  该小气的时候要小气,不该小气的时候一定不能小气。

  帮蜀军就是在帮自己。

  最好,姜维能给邓艾一个暴击,在如今形势下,败给蜀军,无异于狠狠抽了新上台的司马师一巴掌。

  那么邓艾就算不被贬职,也在雍凉混不下去了。

  李密冲杨峥深深一鞠躬,拱手道:“今日之恩,大汉铭记于心。”

  “那么烦请使者告知,姜大将军在何地?”杨峥忍不住好奇心问道。

  邓艾已经出现了。

  西平的斥候一直跟在他屁股后面。

  郭淮也有了动静。

  雍凉只剩姜维了。

  李密一脸惭愧,“此为机密,军令在身,还望将军恕罪。”

  人家不肯说,杨峥也不强求。

  只是提醒,定要小心邓艾。

  李密心领神会,拱手告辞。

  时间过得很快,西平已经开始轰轰烈烈的秋收。

  今年的一场暴雨正好下在庄稼的灌浆期,丰收已成必然。

  杨峥缩回金城,隔岸观火,坐山观虎斗。

  八月中,西平开始秋收之时,魏蜀大战拉开序幕。

  洮阳张翼部得到金城粮食支援,又鼓动起岷山诸羌,连破枹罕、故关,兵临狄道城下。

  段灼、樊震猛攻廖化。

  但廖化作为老一辈的宿将,也非泛泛之辈,深沟高垒,令段灼、樊震以为其心虚,仓促攻击,廖化绝地反击,傅佥、柳隐披甲持刃在前,浴血奋战。

  尤其是柳隐,骁勇异常,勇冠三军,力斩魏军将佐七人,反复冲杀,击溃段灼、樊震。

  但这并不足以改变蜀军在战略上的劣势。

  段灼、樊震去而复返,死死缠住廖化部。

  这一场大雨,让蜀军的优势尽去。

  除了粮食供应困难,还有道路被冲毁,行军缓慢。

  当年曹真伐蜀,也是八月兵发长安,从子午道南入,司马懿溯汉水而上,张郃出斜谷走褒斜道,郭淮、费耀走祁山道,四路大军合兵十五万以上。

  却正好在八月遇到接连三十日的大雨,魏军狼狈撤出,曹真也因此一病不起,最终病亡。

  现在,风水轮流转。

  蜀军多路进击,也受到了大雨的影响。

  九月初,姜维终于出现,自牛头山东北出,意图接应廖化。

  而就在姜维起兵之际,邓艾也动了,自榆中直插而下,溯洮水而上,直奔蜀军的后路——董亭。

  经历破羌之战后,邓艾的确长进了。

  如同一个优秀的猎手,在猎物最虚弱的时候,发动突然一击。

  现在,不是蜀军北不北伐的问题,而是蜀军如何突出重围,回到阴平的问题。

  邓艾对时机把握之精准,令人叹为观止。

  “两军结阵自守,姜维数次出军,为邓艾封锁,进退不得,七日,郭淮部将李辅、刘钦亦引军加入围攻之中,长安有消息传来,司马孚秋收之后,粮草充沛,起长安精锐两万步骑,直奔董亭而来。”孟观、庞青自从被贬为亲卫之后,便一直留在杨峥身边,参赞军务,汇总内外情报。

  “司马孚也动了?”杨峥有些惊讶。

  “细作探知,亲自领兵而来。”孟观低声道。

  杨峥揉了揉额头。

  现在不得不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司马孚是冲姜维而来,还是冲自己来的?

  此人也是司马家的一只老枭,能力比不上司马懿,但放在当世,也是一线选手。

  办了姜维,顺便收拾自己,也未尝不可能。

  有他在,凉州豪强割据的问题,便不是问题了。

  自然有人会表忠心。

  雍凉会整合起来,压向西平。

  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怕什么来什么。

  怪不得郭淮部将李辅、刘钦会转攻姜维,应该是扛不住司马孚的压力了。

  “属下以为姜维此番插翅难逃。”庞青低声道。

  其实蜀军败了,也等于自己败了。

  孤立无援,司马孚一定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这他娘的西平还真是多灾多难啊。

  以前郭淮、陈泰、邓艾各怀心思,让自己能夹缝中求存,现在当朝太尉都来了,夹缝已经没有了。

  当然,以现在西平的实力,有自保的实力。

  但架不住这么一波接一波的来啊。

  “你太小看姜维了。”经历这么多事,杨峥镇定功夫也差不多到家了。

  “属下愚钝。”庞青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孟观的目光也转过来。

  “雍凉的关键,其实不在司马孚,而在姜维,司马孚、邓艾想吞下这个天水麒麟儿,自己也要崩断几颗牙!”

  历史上,虽然姜维屡次败在邓艾手上,但总能逃出生天。

  这一次,姜维手上握有雄兵,廖化、傅佥、柳隐为将,外围还有张翼与羌人,加上杨峥,此战鹿死谁手,还犹未可知。

  孟观盯着沙盘若有所思道:“姜维手上的兵力不在邓艾之下,就算不能击退邓艾,突围应该没有问题,为何会迟滞在武城山一代?莫非他在等什么?”

  杨峥目光也转向沙盘。

  姜维用兵,不像诸葛亮,反而更像司马懿,以奇诡见长,捉摸不透。

  那么姜维在等什么呢?

  杨峥回忆着历史。

  洮西大捷?

  但对手不是王经,而是邓艾。

  这个时代,因为自己的到来,原本的轨迹已经发生改变。

  忽然一个名字在杨峥脑海中闪过,“我知道他在等什么!”

  历史的轨迹改变了,但历史的惯性依旧在。

  第三百零二章 家国

  权力的游戏总是无处不在。

  司马懿病逝之后,郭淮与洛阳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

  最不愿意见到蜀军被击败之人,除了杨峥,还有郭淮。

  既然有雍凉都督,洛阳为何一再弄出安西将军、持节、监督雍凉诸军事的官职来?

  还是当朝太尉司马孚亲自镇守长安。

  这明显就是冲着郭淮来的。

  时年,郭淮已经六十有五,与诸葛武侯、司马懿、司马孚是同一个时代的人,四朝元老。

  人到了这种年纪,不得不想的多一些、深一些。

  一个被司马孚整合起来的雍凉,就没有他这个雍凉都督什么事了。

  “所以杨峥还要活着。”郭淮喝下一杯热茶,吐出一口热气。

  “那么蜀军呢?”侄子郭展开口问道。

  “姜维,没那么容易败,拭目以待吧”郭淮裹紧了貂裘,长长吐出一口气。

  九月的关中,寒风乍起,天气已然转凉。

  郭统手指向头顶,“近日宫内又有密信传来。”

  郭淮年纪增长,精力大不如前,多有不济,内外之事,托于郭统、郭展。

  郭淮忍不住眉头皱起,皇帝找他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虽然没有什么具体指令,但这种来往本身就存在巨大的危险性。

  而且郭淮怀疑,这些信很可能不是皇帝送出的,洛阳被司马师控制的严严实实,密信怎么可能这么轻易的送出?

  不过郭淮又不能不接,因为天下人都觉得他应该是大魏的忠臣。

  有时候郭淮也觉得自己是大魏忠臣,受文帝重恩,三十年坐镇雍凉,恩宠也不弱于司马懿、王凌了。

  “信你们看看就可以了,万不可当真。”郭淮言语间有些落寞。

  对曹魏,他的确有几分忠心,然而当今之世,他更忠于郭家!

  家国,家国,先家后国。

  驽马恋栈豆,非只曹爽一人而已。

  司马懿这么多年不也是自吻其家,才有司马师的今日?

  在这一点上,郭淮看的比任何人都清楚。

  有些人一生如提线木偶一般被操控,身不由己。

  而有些人,轻轻拨动手指,就能影响天下大势。

  郭淮熬过了司马懿,所以不想倒在司马师面前。

  如今的魏国,站在司马师的角度,谁的隐患更大一些?

  当然不是西北穷蔽之地的杨峥。

  无论杨峥弄的多么有声有色,西平距离洛阳有重重关山之隔。

  而长安就在洛阳旁边。

  出身、资历、威望、影响力、实力,郭淮都要甩杨峥十万八千里。

  所以郭淮不得不相信,清理蜀军和西平是假,借机整合雍凉,压制自己才是真。

  嘉平三年九月下旬。

  魏狄道长李简开城向蜀张翼部投降。

  陇右战局再度风起云涌。

  现在不是邓艾在包围姜维。

  而是狄道与武城山互为犄角,反向压制邓艾。

  经历了数个月的尔虞我诈之后,真正的血战拉开序幕。

  姜维一刻都不耽误,与狄道方向的援军猛攻邓艾。

  战场上,密集的箭雨、砲石飞过天空,砸向彼此军阵之中,惨叫声随之响起。

  步阵挺着大盾长矛,层层叠叠向前推进,吞噬了一条又一条年轻的生命。

  骑兵宛如两条长蛇,在外围反复绞杀。

  人命在此轻如蝼蚁。

  双方的将士经过一轮又一轮的搏杀,却始终无法打破势均力敌的态势。

  姜维有兵力优势。

  但邓艾占地利,走到哪里,哪里的坞堡、鹿角、壕沟就拔地而起。

  农家出身的大将,极其坚韧顽强,这一优势,也继承到他的儿子、他的部下之中。

  柳隐、傅佥数次冲破重重鹿角,杀入坞堡之中,但敌人就是不放弃,以血肉之躯迎向蜀军的连弩与刀矛,为后方袍泽争取时间。

  鲜血从坞堡中流淌而出,尸体从城墙上坠下……

  每一个魏军倒下,都有一名蜀军付出性命。

  邓艾布置的防御工事极其刁钻,任蜀军如何骁勇,士气和勇气也会消耗在土木石头之上。

  战场之外,十几支斥候小队谨慎的游弋着。

  羌人、胡人、匈奴、鲜卑……

  各种装扮的都有。

  宛如丛林中正在观看两虎相争的一群野鹿,警惕而紧张。

  一只眼看着战场,另一只眼望着其他同类。

  还要躲避偶尔射来的暗箭。

  巨大的伤亡让廖化忍不住皱起了眉。

  “此战不能这么打了!”时年廖化已然六十有五,但依然身躯挺拔,孔武有力,威风凛凛,气势不输于年轻骁将。

  唯有他能如此跟姜维说话。

  在费祎活着的时候,也是廖化屡次以实际行动支援姜维北伐。

  “邓艾、邓艾……”姜维嘴中喃喃念叨着,目光飘向战场之外的斥候。

  费祎遇刺之后,姜维水涨船高,受到蜀主刘禅重用,但也因此加深了他刺杀费祎的嫌疑。

  郭遁又是他俘虏献给蜀国朝廷的。

  而姜维蓄养死士在蜀国并不是什么秘密。

  荆州系与姜维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

  此前关系甚好的董厥,已经公开在朝中参奏姜维好大喜功,损耗军力,请求蜀主限制其北伐。

  但似乎蜀主明显偏向姜维一些。

  “司马孚的两万精锐已在驰援途中,李辅、刘钦二部抄掠我后,现在不走,以后就走不了了!此战非将士不用命,而是天时不利,朝廷亦不会深责,今年不利,明年再来便是,如今司马老贼已死,司马师想坐稳江山没这么容易。”廖化苦口婆心的劝道。

  不止是天时不利,蜀军的粮草也捉襟见肘。

  汉中受大雨影响,道路被冲毁,就算没有大雨,汉中的粮食转运出来也不容易。

  姜维准备在退兵之前,一口吃下邓艾,断司马师雍凉一柱。

  却不料邓艾如此难缠。

  种种不利叠加在一起,蜀军在雍凉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退军。”姜维挥了挥手,忽然想起夏侯霸的提醒,邓艾与钟会,皆非常人也。

  蜀军退走,但邓艾却不放过,引兵紧随其后。

  姜维忽左忽右、时南时北,在陇西山川间穿梭,没有给邓艾任何机会。

  蜀军退守狄道城,邓艾跟到狄道城。

  十月,司马孚领步骑入冀县,挥军奔狄道而来。

  姜维情知守不住,弃狄道走枹罕。

  而枹罕就在杨峥的家门口……

  第三百零三章 压力

  不只是姜维想拖杨峥下水,司马孚与邓艾也有此意。

  枹罕就在金城与积石山之间,隔着一条黄河。

  亦可以看成是金城的东南门户。

  十月中,司马孚的军令来到允吾,令杨峥南下围攻姜维!

  司马孚有持节、监督雍凉诸军事之权。

  所谓持节,平时可杀无官位之人,战时可斩杀二千石以下官员。

  外敌入侵,现在自然是战时。

  除此之外,司马孚还有两重身份,其一,是曹魏三公之首的太尉!

  其二,是司马家真正的中流砥柱!

  司马师能顺利从司马懿手上接掌权力,司马孚功不可没。

  压力现在从姜维转到杨峥身上。

  “姜维明明可以从洮阳退回甘松,却偏偏来枹罕,意图再明显不过了。”孟观蹙眉道。

  “什么意图?”都是青营出身,刘珩也不拘礼。

  庞青辈分最低,只做事,不说话,仿佛一个下人一样伺候在杨峥身边。

  “挑起我们与司马氏的矛盾。”张特道。

  “姜维大概觉得自己还有一战之力,不甘心就这么退走了!”杨峥淡淡道。

  所谓盟友,不过是利益攸关、互相利用而已。

  过多的期望姜维的善意,那就是自己的愚蠢了。

  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远的利益。

  形势转变,说不定哪天就与蜀国兵戎相见。

  “他娘的!蜀贼自己要打,打就是了,拉我们作甚!”刘珩愤愤不平。

  孟观轻笑道:“当然要拉我们,若是将军与司马孚决裂,则只能投靠蜀国。”

  刘珩头摇的像拨浪鼓,“不去不去,端了别人的碗,就要受别人的管,我刘珩绝不受那般窝囊气。”

  杨峥也不禁笑了起来,“胡言乱语。”

  沙盘上,各势力犬牙交错。

  胡奋在北,司马孚邓艾在南,向东延伸,还有郭淮在天水的势力。

  近期蜀国汉中都督胡济也摆出兵出散关的架势,声援姜维。

  而姜维,原本困在武城山,被邓艾的一套土木工程死死堵住,蜀军不死也脱层皮。

  孰料,狄道长李简在这个时候投降蜀国。

  历史的偶然中隐藏着某种必然。

  历史的强大惯性中也隐藏着很多被遗忘的枝节。

  几年之前,讨伐冶无戴时,杨峥与李简有一场不愉快的一面之缘。

  夏侯霸也说起过此人的底细,是郭淮故意插在陇西郡的一根钉子。

  没想到这几年过去了,此人又蹦了出来。

  杨峥忽然想到,会不会是郭淮在背后捣鬼?

  这种事情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干了。

  当初曹爽十几万人伐蜀,身为前锋的郭淮掉头就跑,直接让曹爽掉坑里面。

  毫无疑问,当年他是站在司马懿一边的。

  然而现在,司马懿已死。

  一朝天子一朝臣。

  司马氏若是信任郭淮,就不会先派司马昭,后派司马孚前来了。

  如果邓艾、司马孚击败姜维,拿下自己,那么整个雍凉的压力就会转移到郭淮身上。

  郭淮或许对曹魏有几分忠心,但为了郭家的利益,绝不会跟司马师掀桌子大打出手……

  “那我们去不去?”刘珩摸着自己乱蓬蓬的脑袋,迷惑道。

  张特、孟观、庞青的目光齐齐转向杨峥。

  “去!”杨峥坚决的吐出一个字。

  不去,就是授人以柄。

  去了,说不定还能浑水摸鱼。

  杨峥就不相信有蜀军在场,司马孚和邓艾有胆量先搞掉自己。

  “子产,北面之事就托付于你了!”杨峥对张特拱手道。

  北面还有一支人马——胡奋。

  在军事上,杨峥从不敢小看胡奋,但没有卫瓘,明刀明枪的来,杨峥对张特、对自己的府兵更有信心。

  张特鞠躬拱手道:“将军放心!”

  亲卫营、骁骑营随杨峥南下,直奔河关。

  河关悬在枹罕头顶上,也是河首之地最重要的渡口。

  杨峥刚刚到达,司马孚的军令又来了,让杨峥即刻出兵攻打枹罕。

  既然来了,当然也不怕司马孚玩驱虎吞狼。

  反正命令杨峥都听,至于结果如何,就不是常人能预料的了。

  “周旨,带五千步卒明日拂晓佯攻枹罕,多备旗号。”杨峥下令道。

  “唯!”周旨拱手应命。

  说到虚张声势,杨峥又想到了刘珩与五百锣鼓手。

  这玩意越用越趁手。

  “刘珩,你引五百锣鼓手,于北塬山上鼓噪呐喊,也插满旗帜。”

  不得不说,姜维把战场选在枹罕非常明智。

  一来是杨峥的家门口。

  二来,当年杨峥在枹罕当了两年的西部都尉,对附近的地理了若指掌。

  这年头行军打仗,掌握地利,基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刘珩老大不情愿的领命。

  虽说是明日进攻,但当夜,杨峥就派出大量斥候,哨探枹罕周边的情况。

  经过此事,姜维算是给杨峥上了生动一课,怎么跟盟友相处。

  翌日,天蒙蒙亮,枹罕周边便热闹非凡。

  敲锣打鼓,乌烟瘴气的。

  西面,周旨打的风生水起,有来有回,但除了阵亡几十匹马,其他的一点儿伤亡都没有。

  从打出“杨”字旗号开始,双方就极有默契。

  弓弩、投石机等不可控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都没掏出来。

  只有十几个倒霉蛋爬长梯时太激动,掉下来摔断了腿。

  也有百余人,象征性的挨了几刀,割破了手臂大腿,流了点血涂在城墙上……

  用周旨的话来说,就是我军三次攻上城墙,但敌人的抵抗异常激烈,三次将我军赶下城墙。

  北塬上敲锣打鼓,吼声震天,也让这场攻城战充满了节奏感。

  还有骑兵在北面与西面来回奔突,烟尘避空。

  围堵司马孚派往西面的斥候……

  一开始,司马孚还派人来询问战况,督促出兵,后来就没人来了,仿佛是要杨峥自己发挥、自己表演。

  闹腾了一天,声势浩大,但就是没有什么实质性进展。

  杨峥觉得事情办得也差不多了,就向司马孚交差了。

  大致意思,不是我军不努力,而是敌人太狡猾……

  当天夜里,司马孚的使者又来了,这使者一看就是不怕死的愣头青,趾高气昂的,“杨峥听令,限尔等明日巳时之前,来东营大帐汇合,不得有误,违令、斩!”

  杨峥盯着他上上下下打量,怀疑这厮不是司马孚故意派来送死的,一副脑子不好使的样子。

  幸亏刘珩敲锣打鼓闹了一天,累了,休息去了。

  身边侍卫只有罗虎与林森。

  两人虽然也是牛脾气,但没有杨峥命令,从不会出手。

  而孟观、庞青更不会与他一般见识。

  “送使者回去。”

  罗虎与林森一左一右提着这愣头青就扔出帐外。

  “将军明日万不可去。”孟观急切的劝道。

  杨峥点点头,司马家这招都弄死多少人了?

  前有曹爽,后有王凌。

  杨峥可不想自己的脑袋挂在邓艾的辕门之上。

  持节之权,两千石以下将吏,皆可先斩后奏。

  就算没这持节之权,以司马家如今的名声,杨峥也不可能自投罗网。

  不过要找一个体面的借口就有些难了。

  称病?军情紧急?

  都用烂了。

  不过这个问题,姜维替杨峥解决了。

  当夜三更,蜀军忽然出击,佯攻邓艾军,真正的主力虎步军却盯着远来劳顿的司马孚打,杀其战马,烧其营帐,破其壁垒,东面火光冲天。

  司马孚惊走。

  幸亏邓艾看出端倪,出兵接应,深夜中一场恶战,才击退了蜀军。

  司马孚知自己地位太重,被部下劝阻,屯兵故关城,将前线指挥权交给邓艾。

  杨峥拜见司马孚这事自然也不了了之。

  第三百零四章 交换

  福兮祸所伏,祸兮福所倚。

  一场大雨,为陇右战局带来了诸多变故,但也给杨峥带来了惊喜。

  “今年粮食共收两百一十三万石,西海牲畜出栏九万一千头!”杜预从西都赶来,带回一连串的数字。

  “这么多?”穷日子过惯了的人,杨峥还真有些不习惯。

  “曲辕犁、牛马投入农耕,屯田扩大,奴隶熟练耕田,加上今年风调雨顺,丰收是必然。”杜预心情也很好。

  “府兵收成如何?”这是杨峥最关心的问题。

  今年差不多一整年都在金城与邓艾胡奋过招,现在又来了姜维司马孚。

  内政全交由鲁芝与杜预。

  而两人并没有让杨峥失望。

  “府兵每户也是丰收,养一家三口绰绰有余,河曲五折冲府最为富足,掠夺甚多,有些人捕捉生羌为奴,给自家种田,也有一些在高原上活不下去的羌民,主动为奴,为府兵耕种。”杜预来之前,做足了调查,走访了不少地区。

  私奴的出现与中原百姓主动依附士族是一个道理。

  活下去,吃饱肚子才是头等大事。

  作为一个后世人,杨峥有些反感私奴制。

  然而这是历史的必然。

  汉魏以来,生口贸易从未断绝,汉高时,一名奴婢一万六千钱,到了东汉永建年间,五名奴婢花费二十万钱,市面上,一名会耕种会养马放牛的苍头价格也到了四万钱左右。

  到了三国,奴隶贸易更是大行其道。

  魏国和蜀国遮遮掩掩,吴国直接公开化、透明化,官府不仅收市税,还要收估税,出具文书,买定离手。

  生口贸易利润极为丰厚,所以以前冯琦一直念念不忘,鼓动杨峥搜捕羌胡青少稚童。

  任何事情,都要立足于实际。

  存在的东西,自然有其合理性。

  后世老美的繁荣,不也是奠定在千万非奴的尸骨之上?

  府兵既要作战,又要耕田,私奴能减轻负担,让他们专心于作战。

  羌汉同源,汉化起来,不是很难,但在凉州,还有很多不同源也坚决不愿汉化的族群,以及一些贱骨头,正好可以当一辈子的奴隶,为西平的发展添砖加瓦……

  “元凯意下如何?”

  杜预稍稍沉吟后道:“此事不能放任,又不可管的太紧,属下以为,私奴与屯田中的公奴应该同等,五年之后转为待归。”

  杨峥点点头,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另外一个原因则是府兵本来就不交田赋,若还能蓄养私奴,那么西平岂不是又培养起一批新的军功士族?

  当然,现在他们还弱小,以后战争频仍,这些人就会成长为一股强大的力量。

  有田、有人,还不用交税……

  杨峥忽然觉得,府兵制只适用于眼前,未来必须做出改变。

  “私奴全部要在折冲府登记,为府兵劳作五年后转为待归,私奴无故而亡,府兵田地罚没一半。”杨峥说道。

  杜预拱了拱手。

  而庞青则在飞快的记录着。

  这似乎已经形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是杨峥在公开场合说的话,庞青都会记录。

  时间过得很快。

  自从司马孚被姜维教训了一次之后,就缩进故关之中。

  枹罕之战,又变成姜维、邓艾、杨峥三足鼎立之态。

  邓艾又把枹罕周边的土拱了一遍,摆出一副深沟高垒的态势。

  这种战争自然无聊至极。

  完全在比拼粮食消耗。

  有时双方看不顺眼,隔三差五的还要来上一发,厮杀一阵。

  打的难解难分之时,杨峥便派出步骑,名为声援,却让邓艾、姜维都忌惮不已,只能罢兵。

  蜀军粮食消耗的更快。

  进入十一月上旬,大雪纷飞,寒冷对各种物资的消耗更甚。

  姜维派来使者,愿以枹罕城换一万石粮食。

  枹罕城当然不值一万石,不过城中有蜀军掳获的战俘、百姓,还有一些无法带走的伤兵。

  在杨峥看来,这场大战差不多也到了尽头。

  天时不利,一场大雨,攻不成攻,守不成守。

  若是在别的地方打,杨峥才懒得管他们。

  但枹罕本身就是一条商道。

  从北面令居到东面榆中,再到南面枹罕,处处围堵,公孙甫的私盐大队都运不出去,皮革、牲畜也受到了极大影响。

  蜀国的锦帛、细布、铜器、铁器、陶器也送不过来。

  今年粮食、牲畜都是丰收,但贸易进账却直线下滑。

  皆拜邓艾围堵之策所致。

  “我西平之瓶颈全在人口!”杜预一句话,基本就定下了这桩交易。

  只要是人口,杨峥就照单全收。

  “不过姜维此举,意在祸水东引。”杜预又补充一句。

  杨峥也反应了过来,枹罕是个烫手的山芋,自己接手,则防线东出,与邓艾的摩擦是必然的。

  但摩擦就摩擦吧,又不是第一次。

  姜维是拿西平当挡箭牌,掩护他们南下。

  “只要出手够快,这个买卖就可以做。”杨峥笑道。

  连续三天的大雪,士卒们内穿羊裘,外罩甲胄,有条件的还会为自己备上一双皮履,寒冬也不难忍受。

  大雪掩盖了很多痕迹。

  蜀军分批退走,在城头扎了不少草人。

  孟观领人进城时,蜀军最后一批退走。

  不出杨峥所料,城中俘虏百姓伤兵加起来,足有万人之众,缩在墙角里,缺衣少食,在风雪中煎熬。

  杨峥骑马站在城外,望着熟悉的枹罕城,不免感慨起来。

  这么大的动作,想完全瞒过邓艾,显然不可能。

  蜀军退走一个时辰,邓艾军的斥候终于发现了,过不多时,大军就围拢上来。

  但大雪天,对防守有利。

  枹罕背后有整个西平支持,也可能邓艾想到破羌之败,没有冒然攻城,而是退了下去,固守东营。

  此战持续大半年,邓艾与姜维一直小战不断,此刻早已成了疲军。

  而杨峥固守黄河防线,隔岸观火,没有参与大战之中。

  此消彼长,邓艾自然不敢肆意而为。

  这也说明邓艾成长了不少。

  风雪中,蒙虓的骑兵若隐若现。

  见邓艾没打起来,护着枹罕城百姓撤回河关。

  杨峥让杜预写了一封捷报:在将士们的英勇奋战下,击退蜀军,收复枹罕!

  派人快骑送入故关。

  言下之意,陇右战事已了,大家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派去的亲卫很快就回返,司马孚太尉之尊,自然不会为难一小卒,还带回一封信,言此战杨峥功劳第一,当入故关,接受他司马孚的亲自封赏。

  第三百零五章 赢家

  司马家的封赏谁敢去?

  杨峥自然是客套一番,非常贴心的推举邓艾劳苦功高。

  还拍着胸脯表示,只要我杨峥在金城一天,蜀军就休想越雷池一步。

  信中自然少不了分析雍凉局势,现在蜀军已退,天寒地冻,太尉大人年事已高,还是尽早回长安。

  没想到司马孚又来了一封信,对杨峥称赞不已,颇有赏识之意。

  话是这么说,但邓艾的咄咄逼人之势没有丝毫减弱。

  杨峥退一步,邓艾就进一步,占据枹罕,有窥伺河关之意。

  嘉平三年就在这种对峙中悄然而去。

  司马孚的信陆陆续续传来,大致意思是安抚。

  当然,这种安抚是建立在邓艾胡奋吃不下西平的基础之上。

  司马孚对人心的揣摩远在兵法之上。

  从西平的种种克制推测出,杨峥暂时不愿与洛阳翻脸。

  而现在的洛阳,其实也不愿与西平刀兵相见。

  杨峥需要时间,司马师同样需要。

  如果司马师连文钦这种刺头都能容忍,远在西北边陲的杨峥,自然也可以容忍。

  严格来说,姜维与邓艾都失败了,两人从八月一直死磕到十一月,蜀军伤亡在六千上下,魏军差不多也是这个数字。

  但以蜀国的国力,这种伤亡付不起。

  六万大军北伐,旷日持久,耗费的粮草物资,对蜀国来说是一笔不小的负担。

  杨峥反而成了此战中唯一的赢家。

  守住了黄河防线,没有轻易涉足大战之中。

  士卒几乎没有伤亡。

  虽然也耗费不少粮食,但接回枹罕城中的一万余人。

  最重要的是赢得了时间。

  时间,才是杨峥最急缺的东西。

  嘉平三年发生太多的事情。

  司马懿离世,司马师上台,凉州动乱,姜维北伐……

  杨峥不但挺过去了,而且还迈出决定性的一步,府兵制在高原取得巨大成功。

  挺过嘉平三年,已经意味着杨峥在雍凉打击下,有了防守之力,至于还手,则还没到时候。

  但随着时间推进,这一天已经不远了。

  司马师顺利接掌权位,但同时也面临如当初曹爽一样的境况,威信不足。

  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服从于司马懿的大佬,不一定服从司马师。

  更何况司马师还不是天子。

  野心既是人性,也是权力游戏的本质。

  司马师当然不会满足于现状,甘愿当一个权臣而已,身处乱世激流,不进则亡!

  历来权臣的下场都触目惊心。

  司马懿固辞丞相、郡公、九锡,表面上是高风亮节,实则暗中也是坑了司马师一把。

  连司马懿这种人物都不敢越雷池一步,你司马师何德何能?

  “司马师一定会向前跨出一步!”杨峥笑道。

  堂中,杨峥、杜预、卫瓘三人脍炙而食。

  新鲜的羊肉被孟观、庞青切成薄片,放在铁板上煎炙。

  铜鼎中已然沸腾,咕咕作响,香气随着热气冒出,令人食欲大增。

  后世流行大江南北的烧烤和火锅,汉代既有之。

  “司马师若如司马懿一样,只摄朝政,则天下俨然,但以司马家现在的权势,又岂肯踌躇不前?”杜预饮了一杯热酒,叹了一口气,“大魏必为司马氏所代。”

  杨峥夹起一块羊肉,外焦里嫩,入口即化,目光转向卫瓘,“先生意下如何?”

  卫瓘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既不吃肉也不喝酒,“杜长史所言甚是。”

  让他参与这种场合,已经是对他的尊重。

  观念和想法的改变需要时间,只要没寻死觅活的,就说明有招降的机会。

  天下之事,谁又能说的清?

  杨峥举樽遥敬杜预,“不知大魏忠臣能有几位。”

  杜预回敬,饮下之后道:“昔年毌丘俭、诸葛诞与夏侯公交厚,先帝兴浮华党案,诸葛诞被免官,后受曹爽提拔,复用为扬州刺史、加号建武将军。”

  毌丘俭、诸葛诞、文钦,不正是淮南二叛三叛吗?

  对于司马氏来说,他们才是最大的威胁。

  淮南与许昌一水之隔,无论是西进洛阳,还是北上青徐,对朝廷的打击远大于杨峥。

  “诸葛诞不是与司马懿联姻了吗?”杨峥好奇道。

  杜预喝了酒,脖子显得更大了一些,严重影响了他的外貌。

  或许杜预在西晋不得重用,大概率是因为他的这幅长相。

  汉魏晋,也是一个非常重视颜值的时代。

  杨峥记得历史上卫瓘的孙子,因为太帅,每次出游,都引来各年龄层的妇女少女观看,把他活生生看死了……

  “诸葛诞也与王凌联姻,又能如何?且诸葛诞联姻的是司马懿,女儿嫁的是司马伷,又不是司马师。”杜预出身士族,对士族知之甚深。

  魏国很多大佬服司马懿,未必服司马师。

  也并非所有士族都支持司马师。

  天下没有铁板一块的势力。

  “其实还有一个人,与毌丘俭处境相类。”沉默许久的卫瓘忽然说话了。

  杨峥自然求之不得,“莫非是郭淮?”

  卫瓘摇摇头,“征北将军、假节、河北都督陈本。”

  杜预眼神一亮,“不错,陈都督与夏侯公亦是故交!”

  这是第二次提到夏侯玄了。

  想起这位岳父,杨峥不免头痛,洛阳细作多次规劝夏侯玄,他自己不愿走就算了,连子嗣也不愿送出。

  已经做好了全家为曹魏殉国的打算。

  其实夏侯玄的意思,杨峥多少明白一点。

  有他在朝中镇着,司马师多少收敛一些,司马师要前进一步,要么取得重大军功,要么直接掀翻夏侯玄。

  曹魏只剩下这一根顶梁柱了。

  夏侯玄是想用自己血,溅司马家一脸……

  历史上,也正是夏侯玄的死,对毌丘俭、文钦、诸葛诞产生了重大影响。

  只是与士族绑定的司马家,实力远远大过了淮南,文钦与诸葛诞不合,造成三人不能合力。

  杨峥能苟到现在,其实也是托了这位岳父的福。

  当初陈泰若不是顾忌夏侯玄独木难支,与邓艾一起夹击西平,杨峥就蹦不到现在了。

  饮水思源,知恩图报。

  杨峥想着,若是将来情况不妙,干脆霸王硬上弓,把夏侯玄的子嗣带出一人。

  也算是对得起夏侯芷了。

  第三百零六章 推断

  邓艾仿佛看出枹罕的重要,赖着不走。

  杨峥也只能奉陪到底,留在河关,盯着邓艾。

  如果是别人,杨峥掉头就走,托付给张特主持大局就行。

  但对手是邓艾,杨峥就不得不小心翼翼了。

  不知不觉间,又是一个多月过去了。

  嘉平四年的春风徐徐而来,春耕也在紧张的准备之中。

  邓艾在枹罕也弄起了屯田。

  周旨欲出兵劫杀,被杨峥制止了,“现在他们种,将来说不定谁收。”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这种冷对峙又持续了一个多月。

  邓艾弄出一个环形包围,从北到东,从东到南,全面封锁。

  过境的商旅全都严格盘查。

  杨峥不由得佩服起邓艾的决心。

  春耕之后,一道惊天的消息从东面滚滚而来,仿佛闷雷一般震动天地。

  吴主孙权薨逝!

  太子孙亮继位,时年只有十岁,诸葛恪、孙弘、滕胤、吕据、孙峻五人托孤辅政。

  随着吴主的薨逝,旧时代越走越远,一个新时代呼啸而来。

  一时间,西北紧张局势不再重要。

  司马孚的使者又来了。

  这一次没有扯东扯西,直接封赏。

  邓艾恢复雍州刺史之职、前将军之位。

  杨峥则被加封为平西将军!

  这倒是让杨峥心中五味杂陈,以前混个校尉都难,短短几年,就成了曹魏的四平将军之一的平西将军,历史上的马超正是此职。

  如果杨峥不是知道历史进程的后世人,几乎要对司马孚感恩戴德了。

  这份魄力还是令人钦佩的。

  不过这也与杨峥现在的实力相匹配。

  杜预却在此时忽然来了一句,“司马家的平西将军,将来亦可在大义名分上制约将军。”

  汉魏,是谁推荐的,基本就是谁的门生。

  依附关系极强,邓艾是司马懿举荐的,现在还为司马家冲锋陷阵。

  今日受司马孚恩惠,将来若是与司马家反目,杨峥的名声就不太好听了。

  卫瓘却低声笑了起来,“别人敢给,难道将军不敢收吗?”

  一个冬天的刻意亲近礼遇,终于拉近了与卫瓘之间的关系。

  虽未完全归心,但也时常出谋划策。

  杨峥点头称是,“平西将军是大魏的将军,文钦还是司马懿举荐的左将军,难道文钦也忠于司马家?再则,我若不受,司马孚岂肯离去?”

  汉魏军制,大将军以下骠骑将军、车骑将军、卫将军,前后左右将军次之,其下依次四征、四镇、四安、四平,最后才是杂号将军。

  杜预也笑了起来,冲杨峥拱手,“预拘于小节了。”

  一件小事,杨峥也没放在心上,“司马孚此时安抚我等,恐怕是要用兵于吴国!”

  记得历史上孙权刚死,司马师就仓促来了一发东兴之战。

  如今的司马师与当初的曹爽一样,急需军功提升威望。

  杜预道:“于司马师而言,此为千载难逢之机,若能攻灭吴国,则司马师有进位之资。”

  虽然三国国势都在从顶峰向下滑落,但这么多年的发展,魏国国力取得长足进步,雍凉长年累月的战乱,但河北、青徐、豫兖等中原之地却在快速恢复。

  比之汉末群雄混战,自然强过太多。

  士族的崛起,也是国力恢复。

  而司马师恰好能整合士族利益共同体,南下灭吴。

  “南下灭吴只是其一,消耗淮南、荆州的实力为其二!”卫瓘两眼中带着一抹幽光。

  杨峥一怔,自己尚未想到这一层。

  听了卫瓘的话,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为了司马家的江山,司马师就要把这么多人的性命押上去?

  杜预考虑的是天下大势,而卫瓘所想的就是人心的黑暗面了。

  一个是阳谋,一个是阴谋。

  毌丘俭、诸葛诞、文钦,乃至于王昶,其实都是司马家族的潜在威胁。

  而历史上的司马家,正是在不断收拢兵权。

  淮南三叛,拥曹势力越来越弱,司马氏越来越强,正是印证了卫瓘的话。

  “所以南下伐吴,势在必行!而且不日之间,雍凉都督郭淮、河北都督陈本必有消息传来!”卫瓘语不惊人死不休。

  仿佛是为了印证卫瓘话似的,三天之后,孟观递给杨峥两个重大消息。

  雍凉都督郭淮突发重病,这一次似乎不是装病,整个长安都戒严了。

  而河北传来的消息更令人震惊,河北都督陈本暴病而亡!

  要知道,陈本去年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懿为了平息士族的怨气,才提拔陈本接替程喜,成为征北将军,不到一年,陈本就暴病而亡了?

  偏偏在这个时候暴病……

  司马师的手段果然激进。

  杨峥不禁为夏侯玄担忧起来。

  三国乱世,刺客死士多如牛毛,前两年还有蜀大将军费祎遇刺。

  杨峥的老父,不也是走的这个路子?

  “陈本乃司徒陈矫之子,生性耿直、质朴,是以与夏侯公交厚,明帝时见用,历任郡守、九卿,被曹爽提为廷尉,其弟陈骞则老谋深算,依附于司马氏。”孟观事无巨细的禀报。

  经历武威之事后,孟观的性子也沉稳起来。

  不再如以前般焦躁激进。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杨峥叹气道,心中也对卫瓘佩服起来。

  能力上,可能比不上杜预全能。

  但此人在洛阳任职十年,常年游走于权贵之间,黑的白的,各种手段了若指掌,对朝中形势的判断,强于杜预。

  越相处的久,杨峥就越觉得他是自己需要的人。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杨峥不是神,唯一的优势就是多了一千七百多年的见识,知道历史的进程与走向。

  虽然各种能力也在提升中。

  但在政治权谋上,与杜预、卫瓘这种绝顶人才比起来,距离实在有些遥远。

  不过杨峥并不气馁,尺有所长寸有所短,历史的经验证明,成大事者,不一定是天才。

  “先查明郭淮死了没有。”杨峥没工夫也没实力关心淮南,只关心自己家门口。

  郭淮的生死,对杨峥非常重要。

  这几次的雍凉博弈,都隐约见到郭淮若隐若现的手。

  事实上,现在的郭淮活着,反而对杨峥有利。

  司马师在拿掉郭淮之前,应该不会花大力气对付自己。

  “唯!”孟观拱手道。

  杨峥松了一口气,西平终于挺过了最艰难的时刻。

  第三百零七章 谋攻

  吴主孙权陨落后,诸葛恪快刀斩乱麻,诛杀与自己不合的托孤大臣孙弘。

  及幼主孙亮继位之后,拜诸葛恪为太傅,总揽朝政,恪广施德政,取消监视官民情事的制度,罢免耳目之官,免除百姓拖欠积压的赋税,取消关税,中外翕然,人怀欢欣。

  恪每出入,建业百姓引颈相望,一睹其风采。

  魏国有伐吴之意,尚在筹谋之时,诸葛恪亦有北伐淮南之志。

  先一步征集江北人力,重修七宝山与濡须山之间的东兴堤,东西各建一座关城,派留略、全端分守,各带兵千人,牢牢扼守濡须口,以为来年北伐淮南作准备。

  东兴堤位于濡须口之上,直通巢湖,巢湖向北可通施水、淝水。

  整条水系,是连接长江与淮水的要道。

  关闭东兴堤便可提高施水、淝水的水位,吴军大船直接从长江进入淮南,溯流而上,水陆并进,攻打寿春。

  魏国若攻陷东兴堤,则水军战船可直接从淮水进入长江,然后顺江而下,直取建业。

  东兴堤与濡须口一直控制在东吴手中,对淮南压力很大。

  在青龙元年时,时任扬州都督的满宠上书曰:“合肥城南临江湖,北远寿春,贼攻围之,得据水为势;官兵救之,当先破贼大辈,然后围乃得解。贼往甚易,而兵往救之甚难,宜移城内之兵,其西三十里,有奇险可依,更立城以固守,此为引贼平地而掎其归路,于计为便。”

  乃于合肥之西三十里修建新城,扼守地形,远离水道,迫使吴军进伐淮南,必须弃船登陆,去其水势,犹如断了一臂。

  新城、东兴堤遂成为魏吴各自之重镇。

  巢湖横亘其间成为缓冲区。

  魏国欲伐吴国,必取东兴堤。

  吴国欲取淮南,必先拔掉新城。

  诸葛恪布置好东兴之后,返回建业,筹集粮草,训练兵士,积极备战。

  镇守淮南十余年的诸葛诞,一眼窥出东兴堤之要害,上书洛阳,言诸葛恪重修东兴堤,必有北侵之意,劝朝廷早做准备。

  恰逢司马师亦有南下伐吴之心,干柴正遇烈火。

  内外廷议皆以为吴主新丧,幼主继位,国内不稳,诸葛恪不知抚恤国内,反有北侵之意,正可迎头痛击。

  诸葛恪败,则吴国必生内乱,收降纳叛,大军趁势灭吴。

  司马师问计于东南诸将,以明其心意。

  荆豫都督、征南大将军王昶,上书打造战船直接渡江,在江南与吴军决战。

  青徐都督、征东将军胡遵,上书兵分四路同时进攻江陵、武昌、濡须口、建业。

  监豫州诸军事、镇南将军毌丘俭,则上书征调重兵在江北大规模屯田,等待合适时机,再一举反扑。

  唯有扬州都督、镇东将军诸葛诞上书应该出其不意先发制人,令王昶进攻江陵,毌丘俭进攻武昌,牵制吴国在长江上游的兵力,吸引下游吴军驰援,然后调集精锐,突袭东兴堤,快刀斩乱麻,不等诸葛恪的援军到达,便能大获全胜。

  二征二镇,虽然出兵之策不同,但伐吴之意却是一致的。

  司马师不能决断,问于傅嘏。

  傅嘏力劝不可轻易南征,言诸葛恪除孙权之苛暴,减吴国之虐政,免百姓之困苦,吴人附之,兼诸葛恪英才卓越、超逾伦匹,未可轻图,不如约束士卒,以逸待劳,吴军久攻不下,锐气自消,然后用兵于江淮,趁势而下吴地。

  其言颇为中肯。

  奈何此时的司马师与此时的诸葛恪一样,都是新近掌权,急需军功以增威信。

  司马师不纳傅嘏之计,亦不取王昶、胡遵、毌丘俭、诸葛诞之谋。

  分三路伐吴。

  东路以安东将军司马昭为帅,统领胡遵、诸葛诞攻东兴。

  中路以毌丘俭率部曲与豫州之众进攻武昌。

  西路以王昶领荆州之众进攻南郡。

  实则是改用了诸葛诞之策,分散兵力,行三路齐进之策,并未将东兴列为重点。

  一封洛阳的密信飘荡过淮水,进入寿春,来到诸葛诞手中。

  看毕之后,诸葛诞将上好的左伯纸揉成一团,扔到墙角。

  不由陷入沉思之中。

  诸葛三子,蜀得其龙,吴得其虎,魏得其狗。

  时人以诸葛武侯比之于龙,以诸葛瑾比之于虎,而诸葛诞比之于狗。

  然此狗非彼狗,乃功狗之意。

  早年诸葛诞与夏侯玄、司马师、邓飏、何晏并有名士之称,谓之八达。

  黄初五年,诸葛诞与杜畿于陶河试船,遭风覆没,二人俱沉于水,虎贲驾小舟相救,诸葛诞高呼:先救杜侯。

  因此而传名,得曹丕重用。

  后明帝掀起浮华案,打压士族门阀二代,夏侯玄、司马师、诸葛诞俱遭贬谪,直到正始年间,受曹爽提拔才得以复职,出任扬州刺史。

  司马懿为拉拢诸葛诞背刺王凌,加封其为镇东将军、扬州都督、封山阳亭侯。

  “司马师不知兵,此战必败!”部将蒋班怒道。

  “司马师涉浮华案,被先帝打压,一直未入仕,跟在司马懿身边,东征西讨,共谋高平陵之变,在故大将军眼皮之下养三千死士,人皆不知,你说他不知兵?”诸葛诞略有不悦。

  “嗯,属下失言、失言。”蒋班拱手道。

  诸葛诞也没在意,目光转向另一人。

  “司马师无破吴之意,倒是有削弱江淮、荆豫之心!”谋士焦彝沉眉道。

  焦彝、蒋班一为谋主、一为爪牙,跟随诸葛诞多年,忠心耿耿。

  三路齐进,则意味着三路都平平庸庸,没有重点。

  诸葛诞纵横多年,岂是泛泛之辈?从其上书献计便可见其韬略,自然也知道司马师伐吴的另一层深意。

  若是侥幸破吴,则其威望大涨,若是战败,则王昶、毌丘俭、诸葛诞实力俱损。

  届时,司马师手握洛阳禁军,虎视天下,拔剑四顾,莫敢谁何。

  “司马师之意,六分在破吴,四分在削权。”诸葛诞抚了抚长须,眼中闪过一道精光,“然则,谁削谁的权,尚未可知也。”

  焦彝知诸葛诞心意,笑道:“主公所言甚是,若指挥不当,则司马昭、胡遵难逃其咎。”

  “为行此险计,司马师连司马昭、胡遵也赔进来,这份狠绝古来罕有。”诸葛诞叹了一声,“司马太傅有子如斯,可以瞑目矣。”

  提起司马懿,诸葛诞的语气还是敬畏的。

  嘉平四年,淮南之上风起云涌。

  第三百零八章 将起

  杨峥站在河关之上望向东面,明显感觉到天下形势的变化,历史的洪流已经滚滚而来。

  苟且了这么长时间,效果终于来了。

  司马师的心思和精力并不在自己身上。

  西平与东南的几位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到了六月,邓艾在枹罕布置一番之后,退回狄道。

  司马孚也急匆匆赶回洛阳。

  胡奋回防武威,再无之前张牙舞爪之态。

  姜维的一场北伐,虽然是平局而去,但潜移默化中影响了雍凉格局。

  杨峥明守东而暗攻北,武威元气大伤,胡奋乞丐版的“府兵制”基本破灭,还赔上了卫瓘。

  而邓艾在与姜维的反复绞杀中,损耗了大量实力。

  郭淮的手若隐若现。

  李简在关键时刻投降,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简直是神来一笔,立即改变了局势。

  以至于司马孚止步于故关,整合雍凉之策沦为泡影,草草收场。

  姜还是老的辣。

  “郭淮没有遇刺,至于是否病倒,细作探听不到。”孟观禀报道。

  杨峥记得高平陵之变后,郭淮就渐渐销声匿迹了。

  于眼下而言,杨峥反而希望郭淮能多活几年。

  司马师伐吴目的并不单纯,忠于曹魏的将领几乎都在东南。

  历史上的司马家,也是在不断收拢兵权。

  从这几次大战就可以看出,郭淮一直在玩平衡之术。

  既没有让蜀军攻入雍凉,也没让司马孚邓艾讨到便宜。

  某种程度上,他也是自己的潜在盟友之一。

  想起骆谷战败后,遭遇的种种,与郭淮简直是不死不休之局,转眼,就有了几分唇齿相依的意思。

  昨天是朋友,今日是死敌,昨日是死敌,今日成了盟友。

  世事变幻之奇,莫过于此。

  “探听不到就是没死。”杨峥忍不住笑了起来。

  孟观也笑了,“关东传来消息,许昌、淮南、青徐、荆豫都在大规模征发民夫,筹备粮草军械,不日间将有大战。”

  历史上的东兴之战马上就来了。

  “洛阳有什么消息?”杨峥问道。

  孟观回道:“皇帝这段时日与黄门监苏铄、永宁署令乐敦、冗从仆射刘贤等人亲近,亦时常召见张缉、李丰。”

  杨峥眉头一皱,夏侯玄就是被这两货坑死的。

  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想的,既没有兵权,也没有名望,联合皇帝,就想造司马师的反。

  而且李丰此人名声并不好,司马懿与曹爽争权期间,两面讨好,时人讥之:曹爽之势热如汤,太傅父子冷如浆,李丰兄弟如游光。

  游光,有飘忽不定之意。

  “能劫出大鸿胪否?”如果能把夏侯玄弄回西平,振臂一呼,雍凉至少半壁听杨峥号令。

  张掖太守杜通、酒泉太守王惠阳、敦煌太守皇甫隆,还有西域戊己校尉马延,武威前太守范粲等,都是曹魏的忠臣。

  有夏侯玄在,杨峥根本不需要这么苟且,趁司马师东兴大败,直接扯旗清君侧。

  但凡造反,都需要口号与大旗在前面顶着。

  孟观摇摇头,“司马师对大鸿胪外宽内严,斗木獬等细作已经无法进入夏侯府。”

  夏侯玄是曹魏最后的一根庭柱,司马师岂会置之不理?

  以前救不了,现在司马师的权势越来越大,更救不了。

  细作、刺客、死士,河北都督陈本死的有些莫名其妙,引起了杨峥的警觉,“从今以后,西平核心之人要暗中保护,每人二十亲卫,鲁公一百,杜预、卫瓘、张特、周煜、尹春五十,其余重要人物,每人二十,出入之间,必须有甲士保护,九野营暗中保护。”

  聚集这些人才不易。

  尤其是鲁芝、杜预、张特,随便被阴一个,后果不堪设想。

  司马师三千死士,还是要防备一下的。

  历史上司马昭就曾起过心思,要派刺客弄死姜维,后来觉得还是应该要点脸,就打消了主意。

  “唯!”孟观拱手道。

  既然邓艾退走,杨峥无意留在河关,率领亲卫营、骁骑营回西都。

  金城西平这几年远离战火,又吸纳大量百姓,境内一片安宁生平。

  几年之前讨伐冶无戴,杨峥初入西平,大有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荒凉感。

  而现在,皑皑雪山之下,散落着大片村落,阡陌纵横,鸡犬相闻。

  屯田的区域沿着湟水不断扩张,地里的庄稼正青翠喜人。

  烈日之下,奴隶、农夫不辞辛劳,忙碌在田地之间。

  七月的天气虽然酷热,但也生机勃发。

  杨峥长叹了一口气,治下的土地能有这番景象,实在太不容易了。

  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世道没有乱世桃源,更不可能永远的苟且下去。

  司马家削平了淮南,终有一日会看向西北,彻底撕破脸是迟早的。

  暂时没有外部威胁,西平呈爆发之势。

  府兵制全面落地,十六折冲府,养兵两万四千。

  孟观、庞青在武威大闹了一场,让整个武威都凋敝了。

  大量青壮或死或逃,屯田被彻底破坏,胡奋实力快速下降。

  鲜卑、匈奴、羌胡又死灰复燃,咄咄逼人,连一向蛰伏的沮渠部,都开始张牙舞爪,让胡奋疲于奔命。

  以胡奋的能力,固然能轻易平定叛乱,但此起彼伏的叛乱,也让他焦头烂额。

  此消彼长,杨峥又在北面新置两个折冲府,平羌口之南的门源谷、扁都口的大斗拔谷,皆是扼守北进之要地。

  胡奋正在全力弹压羌胡,也没空管这些。

  除此之外,杨峥颁布军令,各折冲府有材武过人的健儿,直接召入亲卫营、骁骑营中。

  而亲卫、骁骑二营每年都会裁汰一些老弱,降为屯田司的什长、伍长等低阶官吏,一边屯田,一边管理奴隶。

  时刻保持有新鲜血液流入核心战力之中。

  青营毕业的孩子越来越多,考核合格的,直接任职各折冲府,不合格的则转为宣义掾,作为宣义郎的副手。

  忙忙碌碌间,又是一年的秋收到来。

  鲁芝、杜预分管耕与牧。

  而卫瓘自从来到西都之后,对所有的一切充满好奇,折冲府、屯田司、宣义司,乃至于坞堡,林森带着五十甲士日夜“守护”。

  嘉平四年算是一个小丰收,与去年基本持平。

  西平府库大为充裕,粮仓全部堆满。

  西海牧场经过杜预这几年的努力,终于突破十一万头牲畜。

  安定的环境下,人口也在大量增长。

  不断吸引高原上的羌人、西域的胡人。

  民间的大量婴儿出生,繁衍是所有生物最原始的渴求,连奴隶们也在疯狂造人。

  秋收之后,朔风渐起,肃杀之气弥漫天野。

  大将军司马师传檄天下,兴兵十五万,南下伐吴。

  毌丘俭领豫州之众四万攻武昌,王昶领荆州之众四万攻江陵,司马昭领许昌驻军,与胡遵、诸葛诞合兵七万攻打东兴。

  又征发青徐兖豫荆青壮转运粮草。

  天下形势,风云激荡。

  第三百零九章 内事

  秋收之后,西平洋溢在一片欢乐喜庆之中。

  无论是奴隶还是待归都有了点家底。

  屯田奴隶赋税虽然重了些,但一年之中不是修路,就是开垦挖渠,或者修建坞堡村寨,由屯田司提供两顿伙食,还动辄有骨头汤供应,奴隶们的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而奴隶出生的孩子,屯田司每月会补偿些粮食,五六岁的孩子则送入公塾,由宣义掾启蒙,公塾也免费提供食物。

  只要孩子稍微有点出息,则会在七八岁时选入青营。

  这种诱惑极大,青营出来的至少是个宣义掾。

  即便没有出息,也能优先进入军中,实现身份地位的跃迁。

  上升通道被打开,底层的人能蒸蒸日上,西平自然也蒸蒸日上。

  至于土地,在这个时代根本不是问题。

  按照杜预、鲁芝的估算,除去被豪强隐匿的,以及无法统计的,整个凉州账面上的汉民人口只有二十五万左右。

  如此广大的区域,汉民人口还不如后世一个稍大的县城。

  难怪鲜卑、羌胡蠢蠢欲动。

  嘉平三年到嘉平四年,西平安稳的环境,或主动或被动吸收了大量雍凉、高原、西域羌胡汉流民部民,人口已经接近三十万。

  杜预与鲁芝各自统计,农人与牧人比例在八二,登记在册的青壮男丁八万余。

  汉民也增至一万六千户,七万人左右。

  除了人口增长,新的城池也拔地而起。

  大小榆谷都从坞堡扩建成城池。

  地域广阔的大非川这几年也增建了两座城池,东城因常有野马群出没,名为神马城,西城天高地阔,名为青云城,两城各自屯守七百越骑营轻骑。

  而作为西海河曲高原之间要地的伏罗川,则建有伏罗城,为西面统制治所,常年驻守三千骁骑营骑兵。

  西海正北,祁连山与大通河之间,杜预在此扩建神威堡为海北城,以控制海北的草原。

  西海之西,建有海西城,驻扎两千骑兵,防备自西域南下的胡人部落。

  两千骑兵自然无法防备大规模的胡人部落。

  杨峥收集青海湖的船只,又令王木夫建造新船,一旦北面西面有事,南面伏罗城、神马城青云城的士卒能快速支援。

  七座城池虽然都不宏伟,却牢牢掌控肥沃的耕田和牧场,是杨峥统制西海河曲的基石。

  一起仍旧停留在草创阶段,但只要框架搭建出来,一切都会渐渐完善的。

  凛冬将至,西北苦寒。

  西平军营中也气氛紧张,不少将士都捏起了拳头,神情异常投入的盯着台上的韦竺。

  咚的一声,韦竺手上鼓槌敲在一面牛皮小鼓上。

  “却说那一夜,月黑风高,班定远令十人携鼓藏于贼屋舍之后,其余二十五人挟弩伏在门外,班定远顺风纵火,前后鼓噪,贼众以为有千军万马至,大惊失色,如那无头苍蝇互相冲撞,班定远一人当先,大喝一声:呔!奋起两百斤大刀,一刀劈死三人,再一刀,将那匈奴使者砍成两截,第三刀劈开屋舍,第四刀地动山摇火光通天,第五刀漫天神鬼皆退避三舍,第六刀……”

  随着鼓点越来越急,韦竺声音越来越亢奋,仿佛真有千军万马从他嘴中奔出。

  “……鄯善国王当场吓破肝胆,跪在班定远面前,不敢再有二心!”

  咚的一声重响,一段班超三十六人定西域故事第 一 章完结。

  “好!”士卒们发出雷鸣般的欢呼声。

  现场气氛极为热烈。

  “大汉威武,华夏威武!”

  杨峥躲在角落里,听完韦竺的整个说书过程,在这种氛围下,饶是经过后世各种光影手段,也不禁心潮澎湃。

  这时代缺少娱乐手段,天一黑,有条件的繁衍后代,没条件的早点睡。

  所有人普遍过的辛苦,杨峥就给他们增加些乐趣。

  当然,故事都经过杨峥亲自加工的,有些夸张,但正对士卒们的胃口。

  他们固然不会纠结一把两百斤的大刀合不合理,而是在意有没有切中他们的“爽点”。

  韦竺的口才的确不错,声色并茂,深情投入,让人不知不觉就跟着他的声音代入进故事之中,恨不得自己就是三十六人之一。

  反响这么好,杨峥也就顺势推而广之了。

  宣义司下一阶段的任务就在于此。

  以此为范本培养大量说书人,在军中,府兵、奴隶、待归、百姓都要推广。

  上古传说、春秋战国、楚汉争霸、两汉旧事,有太多的故事可以讲。

  精卫填海、夸父追日、愚公移山、赵氏孤儿、豫让刺赵襄子、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信陵君窃符救赵……

  华夏的精神宝藏是无穷无尽的,随便舀起一瓢,就够现在的西平用了。

  韦竺的专业水平还是让杨峥放心的。

  不过士卒不能天天挤在屋舍中听书。

  日复一日乏味的训练,也很容易产生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懈怠之心。

  这就跟后世的学生一样,每天都在上学,但心思不在功课上。

  趣味性是必然的。

  杨峥记得大唐军中有打马球习惯,不过这玩意儿需要双马蹬,军事机密,现在还不宜外泄。

  不过这事解决起来也容易,有上知天文地理、下知兵法历法律法、还会打铁木器的杜预在,一切都不是问题。

  很快就从典籍中翻出蹴鞠之法。

  战国策齐策中有记载,临淄之中七万户……甚富而实,其民无不吹竽、鼓瑟、击筑、弹琴、斗鸡、走犬、六博、蹋鞠者。

  两汉三国,蹴鞠发展更快,刘向《别录》言:蹋鞠,兵势也。所以练武士,知有才也,皆因嬉戏而讲练之,以立攻守之胜者也。

  汉代蹴鞠筑有鞠城,仿象阴阳,六人为队,披甲列阵,互相冲撞摔跤,对抗性非常强。

  与后世的橄榄球颇为相像,只不过橄榄球用手,蹴鞠用脚。

  既然已经存在,复刻起来并不难。

  规则也简单,六人协同,把球弄进对方门洞就行。

  至于鞠球,找个皮匠,以革为囊,再填充毛发就出来了。

  杨峥挑选十二个亲卫,刘珩一队,罗虎一队,披甲上阵,刘珩和罗虎仿佛两头蛮牛横冲直撞,但力大者,不一定灵巧,球门洞就那么小,刘珩把鞠球踢破了,也没弄进去。

  蹴鞠一弄出来,立即就在亲卫营中掀起热潮。

  男人的本性除了好色,还好斗。

  不让他们玩球,他们就要玩别的了。

  刘珩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不当值的时候,天天窝在床榻上,时间长了,总是要消耗元气的。

  现在有了蹴鞠,这厮越是进不了门洞,就是越是一门心思的扑进来,越菜就越喜欢玩。

  杨峥只是开了个头,蹴鞠就在军中迅速推广开了。

  很快也传入各折冲府、屯田区。

  为了火上浇油,杨峥干脆弄了一个蹴鞠大赛。

  十九个折冲府,加上亲卫营、骁骑营、越骑营,组成三十六支鞠队,胜出的三支队伍,由杨峥亲自奖励,再分赐冠军、亚军、季军三面小锦旗。

  消息传开,整个西平仿佛沸腾了一般。

  树活一张皮,人争一口气,军队本就是血气方刚之地。

  一支合格的军队,不仅要赏罚分明,还需增强其荣誉感。

  蹴鞠的出现,正合其时。

  第一年的比赛,实在有些不堪入目惨不忍睹,基本可以归类为群体散打比赛,杨峥感觉实在有些丢人,赏赐是有,但三面小锦旗就不发了。

  一支鞠队居然有三十多人,上场六人,其余替补,被打趴下了,立即换人。

  饶是以蛮横著称的刘珩,也被揍的鼻青脸肿。

  不过士卒们看的就是这个。

  蹴鞠场上聚满了人,树桠子上,围墙上,也全是人,每有一人倒下,就掀起山崩海啸的欢呼声。

  时间仓促,准备不足,也就只能这样了。

  第三百一十章 东兴

  嘉平四年十一月,伐吴之战正式拉开序幕。

  魏军三路并进。

  西路王昶、中路毌丘俭、东路司马昭领诸葛诞、胡遵。

  不过朝中对司马昭领兵颇有微词。

  傅嘏又上言劝谏,以安东将军统率镇东将军和征东将军,于军法不合,上下失序,军心生疑,而且司马昭资历不足,从未统领过大军,建议以太尉司马孚领兵。

  不过司马师的心思显然不在战事之上,依旧没有采纳。

  十二月,三路大军急进,南郡、武昌、东兴相继燃起战火。

  东兴堤横亘在濡须水之上,不难攻破。

  胡遵一马当先,作浮桥渡水,陈兵于大堤之上,命桓嘉、韩综向东、西二关城发动进攻。

  但东西两城俱扼守形要,守将全端、留略死守城池,虽只有千人,却同仇敌忾,胡遵万人奈何不得。

  与此同时,诸葛恪率兵四万,以吕据、丁奉、留赞、唐咨等将为前锋,日夜兼程而来。

  胡遵久攻不下,锐气渐消,会天大雪,士气低落,闻吴军驰援,遂屯兵于东兴堤之上,以逸待劳。

  天寒地冻,天地之间昏沉沉的一片。

  几名士卒扛着长矛在堤坝上巡视。

  其他袍泽已经躲入营帐之战,只有他们这一什还在尽忠职守。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格格不入者,必受排挤。

  “马小兴,你这人也太过小心了,这鬼天气,吴狗攻的上来?”屯长赵惇裹着羊裘笑骂道。

  领头什长向营帐中的屯长拱手施礼,“略作防备。”

  屯长骂骂咧咧的缩回营帐,不再理外面坚持巡逻的士卒。

  什长沉吟片刻,目光从南面转向北面徐塘方向。

  魏军唯一的退路浮桥就在徐塘之上。

  倘若一支吴军神不知鬼不觉的到达此处,摧毁浮桥,则东兴堤上的所有士卒都成了瓮中之鳖。

  只是,他能看到,他的上司却看不到。

  “你只是一个什长,某只是一个屯长,听命便是,休要多管闲事。”赵惇不止一次这么教训过他。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派系。

  征东将军胡遵身边自有部曲心腹,寻常人也靠近不了。

  一个什长的话,更不可能传上去。

  而他上司的上司的上司韩综,也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

  此人乃东吴名将韩当之子,韩当死后,韩综继承其部曲,镇守武昌,却淫、乱不轨,嚣张跋扈。

  吴主孙权看在其父份上,并不过问。

  但老年的孙权刻薄寡恩,弄死不少人,尤其是陆逊,大失吴人之望,越是不过问,韩综越是心虚,担心秋后算总账,带领母亲、家属、部曲数千人奔魏,被用为将军,封广阳侯,调入胡遵麾下,数次入侵吴国,残害百姓,孙权恨之入骨。

  能看出潜藏危机之人,当然不是寻常什长。

  马小兴者,马隆马孝兴也。

  两年前,马隆与眭十一逃出许昌屯田,眭十一吞土而亡,马隆孤身返回家乡。

  但在兖州刺史黄华追究下,马隆家眷被同郡的羊氏收容。

  马隆心安,度天下形势,魏吴必有大战,遂南下淮南,欲建立功勋以洗掉罪名,路过徐州正欲征东将军胡遵选拔勇士。

  天下人尽皆知,胡遵乃司马氏之心腹,投入他门下,将来立了军功,洗刷罪名也容易一些。

  对于兵法武艺,马隆有足够的自信,只是出身寒微,又性情耿直,一直摸不到门路,才落拓至此。

  果然,进入胡遵麾下之后,凭借过人武艺,立即得到提拔,成为前部督韩综手下的一名什长。

  什长就什长吧,马隆倒是无所谓。

  只要有仗打,就有机会。

  但眼下情况,却并没有他想的那么简单。

  胡遵、诸葛诞、司马昭,似乎各怀心思。

  此战,都督司马昭欲以诸葛诞为前锋,攻拔东西二城,但诸葛诞却出人不出力,自守于浮桥之上,令士卒屯于堤坝之上,不愿强攻,与司马昭闹得相当不愉快。

  司马昭是都督,诸葛诞也是都督。

  年纪辈分名望都差了一大截,以安东将军也很难指挥镇东将军、扬州都督。

  所以司马昭只能派胡遵上。

  进入十二月,天越来越冷。

  魏军不得不饮酒取暖,但酒喝多了,人也会越来越松懈。

  就在马隆盯着徐塘方向时,徐塘中也有一双利眼盯着东兴堤。

  大雪纷飞,掩藏了这群吴军踪迹。

  一月之前,诸葛恪与朱异主力屯于濡须坞,令吕据、丁奉、留赞、唐咨领军绕行七宝山之西,从山路而下,南北夹击东兴堤上的魏军。

  行至半路,丁奉进言:“今诸军行迟,若敌据要地,则难与争锋矣!”

  吕据纳之,令诸军为丁奉让开道路。

  丁奉遂率本部三千人,绕过整个七宝山,斫木为帆筏,借西北风,由巢湖进入濡须水,仅用两天时间便神不知鬼不觉的占领徐塘。

  而此时,吕据等人尚未赶到。

  丁奉窥探东兴堤,见浮桥之上诸葛诞重兵防守,戒备森严,不宜强攻。

  而堤坝上的魏军则阵型散乱,防备松懈,士气低靡,很多士卒躲在帐篷中避寒,且大多集中在西关一带,东关兵力稀少。

  机会就在眼前!

  “取封侯爵赏,正在今日!”丁奉解铠卸甲,扔掉长兵,绰短刀小盾,灰色的须发迎着风雪飞舞,一身伤疤袒露在士卒面前。

  吴军诸将,大多承其父辈家族恩荫,唯有丁奉自草莽而起,年少时便有骁勇之名,先后从甘宁、陆逊、潘璋等大将,身经百战,勇冠全军,斩将搴旗,创夷遍体,多有血战,却因出身寒微,一直不得重用,只封了一个偏将军。

  还是诸葛恪掌权之后,拔擢丁奉为冠军将军,封都亭侯。

  将为兵之胆。

  丁奉雪中奋短兵,如此气概,吴军士气大振,三千人马本就是跟随丁奉冲锋陷阵多年的猛士,皆脱下甲胄,持短兵小盾。

  三千人冲出风雪,正巧被马隆看到,遂大呼示警。

  时胡遵正与众将在西关聚会饮酒,东关韩综酒醉,不能指挥,魏军见吴军兵少,裸衣风雪之中,皆大笑不已,以为吴军还没爬上堤坝就就会被冻死,不加防备。

  吴主孙权屡攻合肥不克,动辄十万大军仓皇南渡。

  几十年来,除了周鲂断发赚曹休的石亭之战,少有胜绩。

  而司马懿都督荆州期间,兵锋所向,吴人心胆俱裂,孙权、诸葛瑾、朱然、诸葛恪闻风而退。

  魏人自然轻视吴人。

  此时吴军忽然擂鼓大呼,丁奉身先士卒,率先冲上堤坝,乱刀砍下,魏军大乱。

  “结阵!结阵!”马隆于乱军之中大呼,然而一个小小什长,没人会当回事。

  屯长赵惇鼓起勇气,领二十余人冲上前去,却被丁奉手起一刀,头颅被斩掉一半,红白之物喷洒当场。

  魏军更是惊惧。

  第三百一十一章 雪中

  而堤坝之上,长矛、弓弩、长刀挥转不开,盔甲受冻,沉重不堪,混乱之中,远不及吴人剽捷。

  丁奉奋起神威,没有盔甲,在混乱的堤坝上反而是优势。

  此时魏军也在结阵,但丁奉以快击慢,一把短刀,一张盾牌,在魏军之中如入无人之境,亦无人能敌。

  所过之处,残肢断臂,血肉横飞。

  将聚集的魏军杀散。

  三千吴军大受鼓舞,亦如疯虎,不计性命。

  魏军大恐,不少人相互逃窜,自相践踏,但还是有人在浴血奋战。

  丁奉一面赶杀魏军,一面纵火烧营。

  点点火光在东兴堤上升起,飞雪从天而降,堤下水流湍急,水火在这一刻短暂兼容。

  火光很快就熄灭了。

  但已经足以让周围的吴军看到。

  西面胡遵见东面大乱,领重兵反扑,刚一出关,七宝山上的吕据、留赞、唐咨居高临下,东西关城中的全端、留略亦挥军杀出,四面围攻东兴堤,一时间杀声震天草木皆兵。

  兵力优势在此时反而成了累赘。

  “赤壁遗雄烈,青年有俊声。弦歌知雅意,杯酒谢良朋,曾谒三千斛,常驱十万兵……”

  濡须坞中,诸葛恪捻须而北望,轻轻吟诵。

  吴国自孙策、周瑜故去之后,鲜有北伐之心,唯独他诸葛恪还有此雄心壮志。

  为了此战,他几乎赌上自己的一切!

  朝中不是没有劝他镇之以静,劝他退后,一个东关而已,丢了也就丢了,如往常一般沿江布防。

  但他偏偏要迎刃而上,一振江东之志气。

  能指挥众军如此齐心协力,自然是诸葛恪调度有方。

  偏师绕行七宝山,主力正面猛攻。

  天时地利人和,皆在他的掌握之中,“到了给魏人致命一击之时了。”

  东关上熄灭的火焰,仿佛重新在诸葛恪眼中燃起。

  “末将领命!”吴国镇南将军朱异拱手。

  ——东兴堤上,厮杀犹在持续,吴人格外奋勇,但魏军还在苦苦支撑,诸葛诞甚至又驰援了一部分淮南精锐。

  然而令谁都没想到的是,胡遵忽然在此时扔下大军,携部曲争渡浮桥,魏军大恐,争相抢渡,互相践踏,乱做一团,也冲散了浮桥之上诸葛诞部。

  诸葛诞提剑对着胡遵大骂:“竖子,有何面目见天下人乎!”

  如果胡遵能死战不退,魏军未必没有翻盘的机会。

  但身为征东将军的胡遵却带头逃窜,让还在苦战的魏军顿时崩溃。

  到了此刻,诸葛诞如何不知胡遵的心思?

  堤坝之上魏军全是招募新军,以及韩综的江东降军!

  这也是东兴堤快速崩溃的原因之一。

  胡遵亦拔剑,“大势已去,不可力敌!”

  而就在此时,濡须水中朱异领吴军主力逆流而上,攻破堤坝水门,一路砍杀,直扑浮桥。

  蒋班、焦彝、吴纲等心腹护着诸葛诞亦加入逃窜的洪流之中。

  吴军刀剑斧矛齐下,浮桥断落,魏军掉入濡须水中,旋即被冰寒刺骨的河水吞没。

  哀嚎惨叫声随濡须水流淌向东。

  大片的浮尸转眼被冻成冰块,横在河面之上。

  浮桥被毁,堤坝上剩余的数万魏军陷入绝地,主动跳入濡须水中逃生,冻死溺死者不计其数。

  死在刀矛之下的人并不多,死在冰冷的河水中的人却很多。

  魏军全线崩溃,后方司马昭手上有许昌戍卒屯田兵两万余,但见吴军如此气势,魏军兵败如山倒,并无力挽狂澜的勇气与决心,或者另有其他心思,亦领军而退。

  朱异如跗骨之蛆,挥军掩杀之……

  筹备大半年的伐吴之战,却在一日间决出胜负。

  忽然之间,马隆感觉自己从一个坑跌到另一个坑,天崩地裂。

  前路断绝,浮桥被毁,生机渺茫,前路叵测,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悲凉……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马隆自负一身智勇,却连活命也成了问题。

  “兄长……”

  麾下一魏卒的血喷在他身上,那种温热令他回过神来,身边只剩五人,五张年轻的脸,五双惊恐的眼神,“跟着我活下去!”

  所幸,丁奉领着部下从东杀向西,吴军的心思在浮桥之上,朱异领主力追杀司马昭。

  “去徐塘!”马隆当机立断。

  既然丁奉能从徐塘杀上来,那么自己就能从堤上杀下去。

  徐塘正好是战场上的一个盲区。

  马隆扔掉长矛,率先从堤上滑了下去,五名士卒紧随其后。

  堤上其他魏军也有样学样,稍稍壮大了这支溃军的规模。

  天无绝人之路。

  此时吴军精力全在围杀西关魏军上,少量吴军发现马隆踪迹,却被其一击即溃。

  哀兵勿迫,归师勿扼。

  这支百余人的魏军已经成了哀兵,艰难杀到徐塘,马隆身披数创。

  暮色深沉,天地间越发寒冷。

  逃过吴人的兵刃,却逃不过老天爷的毒手,寒冷、饥饿、疲乏,让追随马隆的士卒一个个倒下。

  “向北,居巢就在前面五里。”马隆自己也疲乏不堪,但也只能强撑下去。

  吴军没有战马,天寒地冻,没人注意这支人马。

  魏军在东线有七万大军,加上后方民夫,不下十万之众,而吴军只有四万,漏网之鱼不可胜数。

  一夜北行,百余人陆陆续续倒在风雪之中,马隆不敢停下,一停下就想睡,一睡,人就去了。

  天亮之时才艰难赶到居巢,身边只剩十余人……

  此时,司马昭也摆脱吴人追击,收聚残兵,诸葛诞、胡遵在各自部曲护持下相继脱困。

  然桓阶之子桓嘉、前部督韩综等魏将相继阵亡。

  淮南历年集聚的军实、精锐,一朝散尽。

  尤其是诸葛诞,损失最为惨重。

  淮南大为空虚。

  吴人兵马耀武扬威,斥候几乎抵进残军营垒。

  却再也无人有一战之心。

  几人各怀心思,相顾无言,最终还是司马昭先开口,“近日之事,谁任其咎?”

  目光直落在诸葛诞身上,诸葛诞一声不吭。

  反而是司马昭的从军司马王仪对曰:“责在主帅。”

  司马昭当即大怒,“王司马欲委罪于我邪!”乃令兵士推出斩之,以堵魏军悠悠之口。

  第三百一十二章 问计

  东兴一败,淮南精锐十去其八,许昌戍卒、青徐军亦伤亡惨重。

  自曹魏立国三十年以来,最大一次失败,骆谷之战都不能与之比,数万主力阵亡,青壮百姓随之湮灭,尸骨堆积如山,濡须水为之不流。

  如此惨烈的伤亡,只有四十四年前的赤壁之败能与之相比。

  战败消息传开,中线毌丘俭、西线王昶立即烧毁营寨,转身退走。

  司马师筹谋大半年的伐吴之战草草收场。

  天下骚动。

  曹魏朝堂之上,皆欲治胡遵、诸葛诞轻敌之罪,罢免东线诸将。

  司马师曰:“我不听诸葛公休之言,以至于此。此我过也,诸将何罪!”

  悉宥东路众将之过,只削了司马昭新城乡侯爵位,令阵亡将士丧事一切从简,便轻轻带过了。

  淮南积蓄数十年的精锐死伤殆尽,无数人家支离破碎,全都一笔勾销,亦无人问津了。

  朝堂之上一片对司马师歌功颂德之声,赞其心胸宽广,天下将士皆欲为大将军效死!

  “受国之垢,是为社稷主。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大将军此行,甚合天道。”钟会一个热乎乎的马屁拍上去。

  但司马师却并不为其所动,眼神怪异的盯着钟会。

  钟会赶紧装回一脸哀愁,仿佛是在为东兴之败而默哀,叹道:“诸葛诞去其势矣!”

  如果傅嘏是司马师的张良,那么钟会就是司马师的陈平了。

  所以很多事,司马师不敢找傅嘏商议,而是暗中与钟会筹谋。

  只不过每次这种密谈的主动权都掌握在司马师手中。

  此刻的司马师面无表情,不过他左眼眶上不知何时起,生出一个小小肉瘤,本来俊朗的一张脸,阴鸷之气越发明显了。

  “那么,接下来该当如何?”

  “接下来,就是毌丘俭。”钟会好整以暇道。

  “此战毌丘俭并未受创。”司马师提醒道。

  “可令其与诸葛诞对调,以毌丘俭为镇东将军,扬州都督,诸葛诞为豫州都督,镇南将军。”

  寻常之时,这种互换防区的举措非常危险。

  然而现在是非常之时。

  诸葛诞损失惨重,毌丘俭有败军之罪。

  而司马师怀柔之策,的确收了不少东南人心,尤其是中低军官,对司马师感恩戴德。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要继续在这乱世中挣扎。

  “毌丘俭若不奉诏,大将军可引洛阳精锐一举剪灭之,名正言顺!若其奉诏,则诸葛恪获此大胜,来年必定北侵淮南,正可借吴人之手再削毌丘俭。”

  “好计!”司马师赞叹道,“不过诸葛恪若是得志,岂非年年入寇?”

  钟会道:“诸葛恪刚愎自用,功越高,其人越刚愎,败亡之日可期也。”

  此时门外有人轻声道:“大将军,西北有密信至。”

  “进。”下人双手捧呈一道缣帛。

  司马师挥手道:“士季可阅之。”

  钟会恭敬取过缣帛,展开,一看到上面署名是邓艾,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出身高贵的他,自然看不起出身寒微的邓艾。

  司马懿、司马师两代都对邓艾青睐有加。

  明明战败了,也不加责罚,反而为其庇护,前次与姜维不胜不败,立即就恢复雍州刺史之职位。

  放眼曹魏,休说是刺史,连太守又有几人是寒微出身?

  以邓艾的资历,本不可能这么快出任雍州刺史,全是司马懿一手提拔。

  而且邓艾此人,甚是多事,凡朝廷内外、天下大事,都少不了他的谏言,动辄上疏密信。

  去年还建议司马师绝不可姑息西平杨峥,否则必生大患。

  不过跟淮南相比,边陲的一个西平自然无法相提并论。

  钟会既嫌弃邓艾,又有些嫉妒。

  “士季何以走神?”司马师一句话将钟会拉回现实。

  钟会一脸歉意,诵读起邓艾的上疏起来,“恪新秉国政,而内无其主,不念抚恤上下以立根基,竞於外事,今成东兴之功,必复大举侵入淮南,若有差池,则载祸而归,昔子胥、吴起、商鞅、乐毅皆见任时君,主没而败。况恪才非四贤,而不虑大患,其亡可待也。”

  意思既然跟钟会的差不多。

  司马师轻声笑了起来,“如此,我无忧矣。”

  皇帝诏令既出,诸葛诞、毌丘俭果然只能奉诏而行。

  除了调动诸葛诞和毌丘俭。

  司马师也没忘了安抚夏侯玄。

  擢其为九卿之一的太常,汉代时,位列汉朝九卿之首,地位十分崇高,统辖博士、太学,掌建邦之天地、神祇、人鬼之礼,吉凶宾军嘉礼以及玉帛钟鼓等祭祀礼器,兼管国家教化、陵寝……

  什么都管,但就是没有实权。

  仿佛一尊被司马师供起来的神像。

  司马师虽然掌权,但拥曹派仍拥有一定的实力,夏侯氏本身就是顶级士族,实力非凡。

  听闻东兴大败的消息后,夏侯玄忽然之间就憔悴下去了。

  “司马师之狠绝,远超其父!”中书令李丰叹道,“陛下闻听东兴之败,日夜为阵亡将士哭泣,忧心不已。”

  李丰之子李韬娶明帝齐长公主,因此能打听到宫中消息。

  夏侯玄却什么话都没说。

  李丰扫视周围,低声道:“陛下……令我问计于太常。”

  夏侯玄仍旧一言不发。

  李丰盯着他看了半天,终于无奈,拱手退走。

  夏侯玄一人独坐于明堂之中,直到屋顶瓦片轻响声远去,才长长叹了一口气。

  又过了半炷香的功夫,一瘦弱如猴的下人端着鸡汤入内,“人已走远,太常请用。”

  夏侯玄道:“徐鼠,杨兴云又有何事?”

  这人不仅柔弱,名字也叫的奇怪,抬头间,长相真的如鼠,细眼塌鼻,不止长相,气质也如老鼠一般谨慎、胆小。

  如今的夏侯府,也只有“鼠”能钻进来了。

  “主人请太常万勿与李丰、张缉等人亲近……这些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必牵连太常……”

  夏侯玄不置可否,“还有什么?”

  徐鼠说话的时候,眼睛始终在左右瞟动,似是在时刻观察周围形势,“主人还说,只要太常愿意配合,则有四成把握偷梁换柱,送太常大人出洛阳!”

  夏侯玄却轻笑起来,笑了几声,又是一叹,“覆巢之下无完卵,若某都不能为大魏血祭,大魏江山岂不是坏的更快?兴云好意,某心领了。”

  徐鼠长叹一声,“主人请太常定要送出血脉……以防、以防不测。”

  第三百一十三章 拭目

  “淮南虽然败了,但司马师没有,洛阳精锐无损,雍凉司马孚、郭淮、邓艾、胡奋皆在。”杜预看着沙盘道。

  某种程度上,现在的杨峥与郭淮有几分唇齿相依的意思。

  郭淮倒下,雍凉就会完成整合,所有压力朝向西平。

  杨峥倒下,司马孚就能抽出手专心对付郭淮。

  现在是嘉平五年,杨峥记得历史上的郭淮差不多就在这几年下线的。

  东兴之战虽然败了,但司马家形势一片大好。

  淮南是司马氏的手唯一没伸进去的军镇。

  此战之后,魏国最大的军镇淮南实力大损,对洛阳许昌的威胁大大下降。

  东兴之战是不是司马师故意送人头,尚无定论,也没有证据,但很多事情其实原本也不需要证据,只看是谁受益,就能窥见其中端倪。

  卫瓘抚弄着长须道:“司马师调防诸葛诞与毌丘俭之举,更为高明,眼下诸葛恪东兴大胜,淮南实力大损,吴国定会大举北伐,毌丘俭的几千部曲,恐难挡诸葛恪倾国之力,如此一来,毌丘俭之势也去了。”

  正常推演的确是如此,但谁会想到历史上的诸葛恪几十万大军会被一座新城折磨的没脾气。

  而毌丘俭也非寻常将领,这是有过灭国之功的名将。

  “若诸葛恪北伐淮南,岂不是姜维也要北伐雍凉。”杨峥有些头疼道。

  上一次姜维北伐,被一场大雨扫了兴,这一次一定更加疯狂。

  虽然是潜在盟友,但站在姜维的立场,最优选择就是把西平拉下水。

  问题在于,东兴大败后,司马师一番操作,威望和实力反而到达顶峰,一如当年高平陵之变后的司马懿,拔剑四顾,虎视天下。

  杨峥可不想拿西平去试司马师的剑锋不锋利。

  西平的潜龙之势尚未形成,而司马师已经御龙在天,实力差距太大。

  “此是必然。”杜预点头道。

  “西平之势,仍在守。”一直未开口的鲁芝言简意赅道。

  两年未战,粮食增收,人口渐多,西平取得了长足的发展,以现在的实力,席卷雍凉有难度,但吞下北面的凉州,问题不大。

  武威已经陷入内乱之中,有卫瓘在时,抄袭西平的各种政策,压制豪强,征服羌胡,收容奴隶,开展屯田,倒也能收一时壮阳雄起之效。

  卫瓘不在了,胡奋的长矛虽然还挺着,到处乱戳,但治标不治本。

  单凭武力无法解决凉州乱象。

  曹操、曹丕当年都扫平过凉州,但叛乱依旧。

  但凉州最大的问题也在于此,乱!

  拿下凉州,就要花费一定的精力整合。

  邓艾、司马孚会给这个机会吗?

  作为旁听的孟观、庞青都拿着小本在抄抄写写。

  不过堂中的气氛有些压抑。

  似乎对西平的未来颇为悲观。

  从任何角度上看,西平的都是死局。

  即便拿下凉州,也会面临洛阳的疯狂反扑。

  只有杨峥对西平的未来越来越乐观。

  有句俗话,光脚不怕穿鞋的。

  当初骆谷那么惨,不一样挺过来了吗?

  现在有兵有将,还有鲁芝杜预卫瓘这样的大佬,队伍也在不断扩大之中,有什么坎儿迈不过去?

  司马师的确厉害,智谋虽然不如司马懿,心狠手辣却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问题是司马师能长生不老吗?

  这天下现在还姓曹,离姓司马,还有很长一段路。

  知晓历史进程,就是杨峥最大的优势。

  “淮南没有那么简单,毌丘俭天下名将,还有文钦在旁辅助,淮南尚未可知也,诸位可拭目以待!”杨峥微笑道。

  “然也!”鲁芝笑道。

  杜预脸上也轻松下来。

  而卫瓘正眯着眼,划过一缕复杂的幽光。

  能让他进入这个场合,其实已经是对他最大的尊重了,也表明了杨峥心意。

  只不过卫瓘始终一副若近若离的态度,更像是一个旁观者。

  建议他也提,西平政略有不当之处,他也会指出,但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

  杨峥也不着急,当年的鲁芝、杜预不也是这样一步一步过来的吗?

  只要功夫下的深,铁杵磨成针,得到他的人,迟早也会得到他的心。

  “人老了,记忆也不行了,险些忘了禀报,近日门源谷地发现大铜矿!”鲁芝说出一个令人激动的消息。

  积石山中金矿和铁矿,唯独没有铜矿。

  铜在这个时代意义非常。

  董卓废五铢钱、铸小钱,竭泽而渔,一举毁灭了两汉以来五铢钱形成的金融体系。

  很多东西建设起来,千难万难,破坏起来,却是一转手的事。

  金融崩溃,是三国另一重大议题。

  刘备制直百钱,官府一句话,强行规定一枚劣质铜钱价值一百枚五铢钱,直接让蜀人财富贬值百分之九十五。

  跟后世凯申公的“法币”一个性质。

  出师表中的“益州疲敝”并非虚言,诸葛武侯掌权,逐渐将直百钱与蜀锦绑定,货通天下,对外,直百钱流出,铜钱流入,金融掠夺魏吴,才勉强稳住了蜀国经济。

  孙权反应过来,也弄出大泉五百、大泉五千。

  大家一起掠夺民间财富,饮鸩止渴。

  反而是曹魏顶住了压力,曹操当年跟着董卓混过一段时间,亲眼目睹过董卓小钱的巨大危害,所以得势后,罢用董卓小钱,改回五铢钱。

  到了曹丕黄初二年,鉴于北方元气有所恢复,五铢钱不够用,下令罢用五铢钱,改用谷和帛充当货币,出发点是好的,但士族豪强、奸商小贩,将谷物泡水增重,绢帛抽丝变薄,朝廷与民间的财富一同流失,变相制造了通货膨胀,后曹丕及时止损,又下令恢复铸造五铢钱。

  自始至终,曹魏都没有铸造新钱,掠夺民间财富。

  西晋继承此策,一直沿用至唐高祖铸造开元通宝。

  五铢钱奠定了大汉的强盛,开元通宝则奠定了盛唐的基业。

  三国之中,魏国实力最强,地域辽阔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金融体系还没有完全烂透,国家信用还在。

  吴蜀的那一套,当时有用,但后患无穷。

  百姓穷蔽,就会与国家离心离德。

  蜀国最先崩塌,与最先发行直百钱不无关系。

  经济是国、家运行的内在逻辑。

  出了任何问题,一定都是最先反映在经济上。

  第三百一十四章 新城

  “老夫建议开矿铸五铢钱。”鲁芝拱手道。

  五铢钱几乎成了定式,曹魏流通的仍是五铢钱。

  杨峥望着沙盘上门源谷,此地正好位于祁连山重要关口大斗拔谷之南,在军事上的意义也非常重大,所以杨峥才会在此地设折冲府。

  有大铜矿在手,当然要铸钱。

  杨峥大手一挥,指着沙盘道:“不仅要铸钱,还要在此地建一城!牢牢掌控此地!另外,这些年,我们的私盐、皮革、牲畜、战马卖的不错,积石山也挖了不少金子,那就再设金曹司、盐铁司掌管贸易、储备金铜、贩卖私盐,粮秣司兴建仓库、贮备粮草,武库司储备兵器甲胄军械。”

  杨峥一连设置四个新部门。

  这两年还算风调雨顺,屯田扩大,人口增多,铁坊中的武器也堆积如山,有的还因管理不善而生锈。

  再这么无序发展下去,迟早会出问题。

  以前都是鲁芝、杜预兼任。

  但现在摊子越来越大,一两个人的精力始终是有限了。

  必须制度化。

  鲁芝与杜预自然是支持的。

  涉及具体内务,卫瓘则保持距离,一副事不关己模样。

  “至于各司主事……”杨峥摸了摸下巴,“金曹司盐铁司由鲁公兼理,苏泓、公孙甫副之,武库司则元凯兼任,至于粮秣司,还请伯玉协助一二。”

  杨峥对卫瓘拱手。

  卫瓘一愣,眼神飞快的晃动了一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瓘领命。”

  这就是聪明人了,知道胳膊拗不过大腿。

  “不知新城叫什么名字?”鲁芝问道。

  杨峥望着沙盘,祁连山宛若游龙,翻过去,就是开阔天空。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

  汉得祁连山,龙飞九五。

  新城南凭西海,北接祁连山,正是将来用武之地!

  “这座新城就叫祁连城!”

  新城。

  淮南的新城。

  毌丘俭领着千余骑兵沿淝水向南巡视。

  但一路所见有些触目惊心。

  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

  当年魏武诗句中的情形又复现了。

  东兴之战,征发了扬州、豫州不少百姓运送辎重,全部断送了。

  淝水、肥水,本该是肥沃之土,却到处一片荒凉,乌鸦老鹰在天空盘旋,野狼野狗出入草木之中,争抢腐烂的尸体。

  远处村庄全都坍塌,几只狐兔垫着脚,通红的眼珠遥望奔行中的骑兵。

  无论走到哪里,总有一股若有若无的恶臭萦绕周围,挥之不去。

  一两声野枭的叫声从荒野中传来,仿佛是恶鬼在低笑,令人脊骨生寒。

  毌丘俭苍白的鬓发飘荡在三月春风之中,他常以凤鸟自比,而现在,这只高洁的凤鸟却置身鬼蜮之中。

  淮南精锐一朝丧尽,淮南百姓也遭受池鱼之殃。

  即便活下来,也是逃往青徐和兖豫。

  诸葛恪的北伐几乎是板上钉钉之事。

  东兴堤掌握在吴军手中,那么淝水的水位就由他们掌控,届时吴军大船趁水而来……

  扬州穷破至此,又如何抵挡士气正盛的吴军?

  毌丘俭的心情不禁沉落下来。

  新城之中,到处都是大败后的溃军、伤兵,还有胡遵遗弃的新军。

  一个个垂头丧气,宛如行尸走肉。

  如今的形势,只要是人,毌丘俭都要争取一下,“吴人将卷土重来,尔等可敢再战!”

  没有一个人敢回话,甚至没有一个人敢正视毌丘俭的目光。

  东兴之战带给他们的阴影实在太大了。

  而且这场大战的失败,也不是士卒不用命、不勇敢。

  很多人都心冷了。

  “你们这群懦夫!”毌丘俭之孙毌丘重挥动马鞭怒声道。

  “不可如此。”毌丘俭制止了毌丘重,语气温和,“他们为国争杀,赴汤蹈火,东兴之败,责不在他们,找些大夫为他们疗伤,再熬些浓粥给他们。”

  几句话,如春风拂过败军们的心坎。

  “可是毌丘君侯?”败兵中忽然传来一道声音。

  景初末年,毌丘俭配合司马懿攻灭公孙渊,进封安邑侯。

  一人颤巍巍的站起,眼神明亮,身上沾着的血,早已变成黑色,身周两百多溃兵跟着他一起站起。

  “你是何人?”毌丘俭目光何等老辣,一看他身上的伤口都在胸前,便知此人是血战杀出,而且能得到这么多人的拥护,必有过人之处。

  历史洪流自有强大的惯性,历史上新城守将张特正是毌丘俭提拔的。

  “小人马隆马孝兴!”马隆抱拳一礼。

  两年之前与令狐盛分别,他便有投毌丘俭之意,只是当初鬼使神差的被抓入许田之中,成了“青牛”。

  东兴战败,马隆前脚逃入居巢,吴军后脚就杀来。

  居巢守将弃城而逃,马隆也只能夹在人群之中逃散。

  一路辗转,逃入新城,心灰意冷,准备回到家乡投泰山羊氏。

  世事磋磨,马隆终究还是拜在毌丘俭面前。

  这时代有名有字的,至少是个读书人。

  能文能武的读书人,到哪里都会受到重用。

  尤其是现在的毌丘俭,正是用人之际。

  “某且问你,可敢再战吴人?”毌丘俭凤目泛光。

  “有何不敢?”马隆一脸从容。

  “好!”毌丘俭仰头大笑,“今日起,升你为校尉,这新城中的溃兵、青壮,你能拉起多少,你的部下就有多少人!粮草军械,某随后送来!”

  受尽苦难的马隆终于见到一丝亮光,心中热血沸腾,喉间几声呜咽。

  从什长升为校尉,天下间也只有毌丘君侯能有此魄力。

  士为知己者死!

  马隆拱手下拜,“领命!”

  毌丘俭心情不错,留毌丘重为新城守将,自引骑兵再去巡视其他城池,收容败军,整顿防务,调解兵吏将佐之间的矛盾,提拔大量如马隆般忠志勇武之人。

  淮人渐悦,人心归附,士气有所恢复。

  当年毌丘俭被明帝评为“有干策”,如今之淮南,也只有他能力挽狂澜。

  其后,毌丘俭置书庐江太守文钦,引为外援。

  淮南最后、也是最有战斗力的一支部队,正是庐江的文钦所部。

  毌丘俭一向与文钦交好,文钦慨然应命。

  第三百一十五章 弊端

  东兴大胜后,吴主孙亮进封诸葛恪为阳都侯,加封丞相、荆、扬州牧,都督中外诸军事,并赐金一百斤,马二百匹,缯布各万匹,诸葛恪皆受之。

  嘉平五年春,距离东兴大战过去仅仅两个月,诸葛恪欲趁胜而席卷淮南。

  满朝吴臣皆劝阻,言士卒疲惫,民力不支,凭东兴之胜,江东二十年内无忧。

  诸葛恪心志已决,作书以回应满朝臣僚:……今恪无具臣之才,而受大吴萧、霍之任,智与众同思不经远,若不及今日为国斥境,俯仰年老,而仇敌更强。欲刎颈谢责,宁有补邪……

  同年三月,征发二十万兵众伐魏。

  吴人骚动,皆怨诸葛恪,人心始失。

  二十万吴军北伐的消息,自然震动天下。

  司马师调太尉司马孚回洛阳,起洛阳、青徐兖等二十万大军,南下寿春。

  以司马望为安西将军,镇长安。

  雍凉的稳定格局撕开一个小小缺口。

  蜀姜维亦率三万之众出石营,直扑南安。

  雍凉与淮南同时燃起战火。

  如果在陇西打,杨峥还能插上一脚,在南安,杨峥就没什么心思了。

  这一年邓艾又是挖坑,又是修建坞堡的,已经在事实上堵住了杨峥东出之路。

  黄河以东,除了榆中,几乎都在邓艾侵占。

  就连榆中,也面临邓艾的三面包围。

  然而杨峥关心的不是雍凉,而是洛阳夏侯玄。

  按照杨峥的记忆,新城大战后,夏侯玄就卷进了张缉李丰的谋反案中,被司马师株连三族……

  拉开淮南二叛的序幕。

  杨峥与夏侯芷写了多封密信,冒着整个洛阳情报体系被暴露的风险,送到夏侯玄面前。

  只要他点头,愿意配合,至少有四成把握将夏侯玄弄出洛阳,然后前往邺城蛰伏,无论夏侯玄向西进入西平,还是向南进入淮南,以他的名望和号召力,都能给司马氏致命一击。

  天下拥曹者不是没有,士族也并非全部站在司马氏一边。

  然而夏侯玄终究是夏侯玄,不是伍子胥,也不是周勃,诸夏侯曹的血性与血气,早已所剩无几。

  与其说曹魏江山被司马氏窃取,还不如说是被诸夏侯曹拱手让出去的。

  当年高平陵之变,夏侯玄坐镇长安,彼时,淮南有王凌,豫州有毌丘俭,雍凉有夏侯霸,郭淮王昶二人最终如何选择还尚未可知。

  只要振臂一呼,朝野内外,必有响应者。

  但,夏侯玄没有这个胆气与魄力,甘愿羊入虎口……

  送去洛阳的信宛如泥牛入海,没有掀起丝毫波澜。

  只有虚日鼠的一封回书,夏侯玄心如铁石,决意赴死,不可劝矣。

  性格决定命运,杨峥忽然觉得夏侯玄老了。

  他与曹爽的时代早已远去。

  “西平十九折冲府,府兵两万八千五百余,连同家眷在内,有近十万人。”卫瓘仔细琢磨很久之后,向杨峥进言道。

  也就是说,西平三十万人口中有近十万人不用赋税。

  这个数字有些危险。

  剩下的二十万人供养一万二千亲卫营、八千骁骑营、八千越骑营。

  差不多九丁一兵,压力不可谓不大。

  “伯玉何以教我?”杨峥看得出来,卫瓘对府兵制非常上心。

  “十九折冲府,金城五府,西平四府,河曲五府,西海五府,其中重复繁杂者甚多,譬如河曲五府,羌人已然远遁,颇岩谷、大榆谷两处即可,剩下三府则有画蛇添足之嫌,再如金城五府,压力甚大,士卒辛苦,同为府兵,河曲可以掠夺高原,金城却一无所得,厚此薄彼,久必生乱,还有西平郡,既然养三万亲军,何必再立府兵?”

  卫瓘眯着眼,毫不客气的指出杨峥的种种不合理之处。

  当初设置折冲府时,杨峥面临东、南、北三面巨大压力。

  东面有邓艾,北面胡奋,南面的羌人有聚合之势。

  杨峥不得不这么弄。

  但现在,颇岩谷一战,羌人同盟被击溃,羌人无还手之力。

  北面胡奋自顾不暇。

  东面邓艾正在与姜维死磕。

  司马孚调走之后,雍凉形势潜移默化间已经转变,曹魏的精力对向淮南,一时片刻肯定抽不开手。

  “若无伯玉之言,某几自误矣!”杨峥鞠躬拱手而拜,执礼甚恭,虚心接受建议。

  只这一小小动作,卫瓘的眼神就发生了变化。

  不过杨峥抬头时,他眼神又恢复以往的从容和镇定,亦拱手鞠躬还礼,“瓘浅薄之言,将军勿怪。”

  任何一个制度的落地,都要经过不断的评估和调整。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杨峥没有丝毫心理负担,有错,改就是了。

  “伯玉体察入微,不愧名门之后。”杨峥奉上一个小小马屁。

  饶是卫瓘性格沉稳,脸上闪过一丝喜色。

  这年头有本事的人都这样,拍马屁要讲究策略和技巧,还要对人下药。

  卫瓘提出的问题,的确切中西平的弊病。

  人心不患寡而患不均。

  凭什么金城府兵在前线承受压力,河曲府兵在后方捞油水?

  还有西平的四个折冲府,既没有进攻的必要,也没有防守的紧迫,存在的意义不大。

  但贸然裁撤也不行,动了府兵的利益,必会引起一些人的不满。

  “先生教我。”杨峥再次拱手。

  卫瓘显然有备而来,指着沙盘道:“在下建议,趁祁连新城再建,不如调西平二府过去,以增防守之力,另外二府,合并于金城。河曲四府,则不必留在河曲,全部向高原进发,占据新的河谷,让河曲成为后方产粮之地。”

  裁撤折冲府是个大事,杨峥不得不谨慎,遂召来鲁芝、杜预共同商议。

  二人听完,对卫瓘大加赞赏,“伯玉思虑精深,常人所不及也!”

  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更何况是鲁芝、杜预、卫瓘这样的牛人?

  西平想不爆发都不可能。

  三人意见既然一致,也就顺势而行了。

  卫瓘资历不足,而且行事低调,也不愿站在前排,以免引起细作们的注意,祸及卫家。

  在身份上,卫瓘仍是俘虏。

  此事只能交给德高望重的鲁芝来办。

  对于金城五折冲府,则每名士卒补助一匹驽马,可耕田、可代步。

  想做到绝对的公平,肯定是不可能的。

  杨峥只能尽量一碗水端平。

  而且随着曹魏形势的紧迫,杨峥觉得金城五府东出之时也快了。

  第三百一十六章 消失

  杜预趁鲁芝、卫瓘都在场,献上筹谋许久的防区图。

  大致是北面门源,西面西海,南面河曲,东面金城。

  最大的改动是将伏罗川、大非川划为河曲。

  比之前更为合理。

  如此一来,则增加了北面统制。

  实际上,杨峥现在控制的区域非常广大,只不过地广人稀,才不能发挥地域的优势。

  但战略纵深非常大。

  祁连、平羌二折冲府的建立,将杨峥的势力拉向祁连山,北面统制势在必行。

  思索良久,杨峥决定以姜伐野为北面统制。

  一来,姜伐野与自己算是患难之交了,即便被冷落了两年多,也从未背叛,一直忠心耿耿,比另一个岳父彭护强多了。

  二来,他是自己名义上的岳父,算是联姻。

  三来,杨峥麾下羌人比例最大,需要立一个标杆,给其他羌人做个示范。

  所有条件集中在一起,姜伐野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姜伐野能力差一些,比不上张特、尹春、杜预等等,但忠心却是毋庸置疑的。

  这年头,还有什么比忠心更重要?

  至此,杨峥四大防区落成,东面金城治允吾,主防守,南面河曲治颇岩城,以为前出进取,西面西海治海西城,牢牢控制西海草原,防备西域胡部南下,北面门源治祁连,控制大斗拔谷,窥伺祁连山之北的四郡。

  受任当日,军中屯长以上的军官全部到齐。

  当着西平诸文武的面,姜伐野半跪在杨峥面前。

  杨峥亲授以最优良的冷锻甲、精制汉剑、旗号、虎符。

  任何事情都需要仪式感。

  有了仪式感,才会有神圣感。

  现在的西平已经不是草台班子,该有的东西都应该有,哪怕简单简朴一些。

  “自今日始,北面之事,皆付于尔!”杨峥一脸庄重道。

  “伐野必不负将军今日之托付!”

  “重振华夏、复我神州!”

  “重振华夏、复我神州!”姜伐野的嘴唇都激动的颤抖。

  从这一刻起,也意味着他真正进入西平核心圈中,身份和地位都得到了认同。

  “重振华夏、复我神州!”军官们也吼了起来。

  吼声激昂,热血澎湃。

  古往今来无论做任何事,都需要一个明确的目标。

  还有什么比这八个字凝聚性更大?

  尤其是近期韦竺的文工团小队快速壮大,深入各军之中,一个个声色并茂的小故事,让羌胡胡们知道什么是仁义礼智信、忠勇孝恭俭。

  中华美德源远流长。

  西平不敢说人人能吃饱饭,但人人吃上饭,不饿死人,不冻死人,基本做到了。

  老有所养,幼有所育,孤寡抚恤。

  比之于五年之前杨峥没来时,有天壤之别。

  杨峥的威信也因此而达到顶峰。

  过了几天,在春耕即将开始的时候,各折冲选拔的勇武健儿依次赶来西都。

  还有青营最新毕业的一批儿郎。

  聚集在演武场上。

  两边各有三百多人。

  杨峥站在中间,看着这些年轻的脸庞,心中感触良多。

  苦心人天不负。

  这么多年的苦心经营,换来了西平的喷薄之势。

  杨峥隐隐有种预感,巨变马上就会到来,是扭转这个时代,还是被这个时代淹没,就在未来的一两年内。

  司马家要往前走,收拾了淮南之后,绝不会放过西平!

  “西平之希望、之未来,皆在尔等双肩之上!尔等愿与某浴血而战乎?”

  “愿!愿!愿!”

  府兵健儿与青营儿郎同时举起了拳头。

  杨峥站在台上,府兵赐以环首刀,青营赐以汉剑,刀鞘与剑鞘上都刻有“重振华夏复我神州”八字。

  今年能有三百多名宣义郎合格,杨峥大为欣喜。

  这极大了补充了西平人力的不足。

  也能加强杨峥对地方对军中的控制。

  而三百多名健儿,则大多出自羌胡二代,体魄强悍,骁勇善战,材武过人,在孩童少年时经历过颠沛流离,经历过战火摧残,学会了汉言之后,被选为健儿,打开上升通道,未来几年,会成为军中骨干,几乎是杨峥的天然支持者。

  西平在经历新一轮的整顿之后,变得更有活力和生机。

  杨峥给了所有人希望,所有人都能改变自己的命运,是以奴隶、待归、治民、府兵、士卒能各安其命。

  隐隐之中,似乎他们比杨峥更加期盼爆发的那一天到来。

  西平如同一头猛虎,蛰伏在西北边荒之地。

  屈身守分,以待天时,不可与命相争也。

  杨峥转头望向东方。

  有些人的命运是注定的。

  夏侯玄独坐于明堂之中。

  从中午坐到黄昏,又从黄昏坐到黑夜。

  就连屋顶青瓦之上的黑衣人都有些不耐烦了。

  而就在此时,夏侯府东厢忽然火起,起初是一道小火苗,转眼就变成冲天大火。

  黑衣人心中一惊,却不为所动,这很可能是一个调虎离山之计!

  而且夏侯府中的明哨暗哨不止他一个。

  没必要离开此地。

  他的主人已经说过,夏侯玄不容有失!

  目光再转向明堂之中时,忽然一惊,明堂中的所有灯都灭了!

  黑衣人顾不得暴露身份,从屋顶上一跃而下,一把扯下黑衣,变成夏侯府中的下人模样。

  府中喊声四起,护卫们也被调动起来。

  没人注意到这个其貌不扬的下人蹑手蹑脚的摸进明堂之中。

  小心翼翼的吹亮火折子,点燃一盏灯。

  软榻、屏风、桌几、茶具、香炉全都在,但人却不见了。

  最重要的一个人不见了。

  一个大活人,这么短的时间怎么可能不见了?

  夏侯玄不通武艺,没有灵活的身手。

  下人冷汗直流,机智的小声叫唤起来,“主人、主人?”

  “啪”的一声,昏暗中,有什么东西被投进来,立刻就有一种油脂的香气弥漫开来。

  接着,大火拔地而起。

  下人一惊,急忙退出,不料,一支弩箭咻的一声,穿过熊熊火焰,直奔他的印堂而来。

  能被派来执行这么重要的任务,身手自然不错,一个闪身灵巧躲过。

  顺势拔出腰间环首刀,一刀从升腾的烈焰劈出。

  火焰另一侧同样站着一个黑衣人,显然没想到他能有这么快的身手,一时措手不及,弩机被斩断一般,连同两根手指掉落。

  那人也是一声不吭。

  两人目光对峙。

  转瞬之间,下人又挥刀刺了出去,凶狠、快捷,刀光如匹练一般。

  那人吃了一惊,扔出手中的半截弩机,一个翻滚,扑出屋外。

  下人紧随其后,但一出门,就见来来往往的人群,哪里还有刚才的黑衣人?

  第三百一十七章 落网

  “就算把夏侯府翻个底朝天,也要找出我兄长!”火灾发生后短短半个时辰,司马师就带着一群骑兵狂奔而来。

  十几年前,司马师是夏侯玄的妹夫,两人自幼相识,二人又同是浮华党人,关系极好,这一声兄长倒也情真意切。

  府中上上下下都有些感动。

  “听说大将军与太常不合,简直是诬蔑。”

  “也只有太常能让大将军如此看重。”

  “有大将军在,夏侯家不会失势了。”

  种种言论,不绝入耳。

  司马师却无心关注这些。

  眼下正是吴人大举反攻淮南的关键时期,这个时候,夏侯玄不见了……

  司马师忧心忡忡,左眼上肉瘤不觉胀大了几分,又疼又痒,越是疼痒,心中的火气越是翻腾。

  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不见了?

  二十多个细作跪在司马师的马蹄前,垂着头,没一人敢直视司马师。

  “封锁夏侯府,封锁洛阳城,武卫营豹骑巡视洛阳周边,可疑人等,皆缉拿回来!”

  “唯!”骑兵飞奔而去。

  司马师下马,阴沉的双眼在黑夜中闪着寒光,走到那个下人面前,“这么说来,你让那个人跑了?”

  下人满头大汗,“属下已经斩下他两根手指,此人现在一定还在府中,不难找到。”

  司马师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你可以去了。”

  下人震惊的抬起头,“主人……”

  司马师负手站在他面前,手无寸铁,虽然还在看着他,但眼神中,已经没有这个人。

  这些年,司马师很少在人面前露出自己的本来面目。

  任何事情都会相当克制,有时会适当的展示一下仁慈,但显然不是今夜。

  下人缓缓低下头,捡起环首刀。

  司马师身边的护卫凝神戒备。

  下人将刀架在自己脖颈上,眼神中流露出最后的乞求之意,但司马师眼神里依旧没有他的人,脸上的神情冷若冰霜。

  与几年前相比,司马师身上的气势更加凌厉了。

  凌厉的让人生不出丝毫抵抗之心。

  刀轻轻旋动,鲜血喷出,人软软倒下。

  司马师冷哼一声,“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尔等可知!”

  细作们全都低头抱拳。

  不用任何吩咐,这些人四散而去,不到一个时辰,夏侯府中的乱势便被控制住了,大火也被扑灭。

  而夏侯玄常居的明堂中,有一处密道通往府外。

  有三个人受伤之人被找了出来。

  一人断臂,一人断手,一人断了两根指头。

  司马师目光一扫,三人全身一颤,不由自主的双膝跪地。

  “某要事在身,望三位俱实回答。”司马师捡起地上带血的环首刀。

  三人颤抖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司马师缓缓从三人面前走过,眼睛没有看任何一个人,指着最中间断手的徐鼠道:“是你。”

  徐鼠一震,惊讶万分道:“大、大将军、军……”

  “无需狡辩,只要说出太常何在,便饶你一命。”司马师淡淡的声音中,自有一种威仪。

  “小人、人什么都不知道。”徐鼠一脸冷汗道。

  司马师冷笑道:“他们两人的惧意是真的,你是装出来的,你是聪明人,而某也欣赏聪明人,其实无论你说不说,顺着你,总能找到蛛丝马迹的。”

  徐鼠转头,果然,那两个人嘴唇在颤抖,胯下各自一滩水迹。

  寻常人在当朝大将军面前,能站着不动就不错了,又岂能说出条理清晰的话?

  徐鼠刚才自斩手臂,全都无用。

  司马师的目光忽然转过来,如同两盏鬼火,忽闪忽闪,仿佛要慑走人的魂魄。

  府中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徐鼠咬牙道:“小人什么都不知道!”

  司马师叹了一声,“唉,为何要自讨苦吃?你一定会说的,来人,带下去。”

  “禀大将军,府中少了太常与长孙夏侯栩。”

  司马师的眼皮跳动起来,“夏侯府中所有人,严加拷问!”

  此时府外忽然人喊马嘶起来。

  “太常、太常回来了!”

  声音中夹杂着一丝兴奋。

  司马师与侍卫走出府外。

  却见一片火把明亮之中,夏侯玄正施施然的望着台阶之上的司马师。

  夏侯玄没出现时,司马师的气势压过所有人,而当夏侯玄出现之后,司马师的气势无形中弱了三分。

  一个庙堂中的高器,一个是庙堂中的当权者。

  周围甲士全都是司马家的人。

  夏侯玄孤身一人,却云淡风轻,“大将军何事惊扰?”

  司马师上上下下打量夏侯玄,忽而展颜一笑,“问兄长府中火气,弟担忧兄长安危,故亲自前来。”

  “有劳了。”夏侯玄拱手,“若没有其他事,大将军早些回去休息,淮南大战在即,大将军必定操劳,多多保重身体才是。”

  声音温和,让在场的人都有如沐春风之感。

  刚才的火急火燎全都一扫而空。

  这样温润如水之人,反而让司马师无可奈何。

  即便还有很多可疑之处,此时的司马师也开不了口,拱手还礼,“太常也要保重身体。”

  两人你来我往,仿佛真的情深意切。

  司马师领着骑兵回到府中,钟会已在门前迎接。

  “如此说来,夏侯泰初失踪一个半时辰!”

  一个半时辰能见很多人,能做很多事。

  “他把长孙都送走了,莫非是想放手一搏?”司马师冷笑道。

  钟会摇摇头,“夏侯玄性如温水,必不会决死相争。”

  “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相争!”司马师沉声道。

  曹魏有这个梁柱支撑,就始终不会倒下去。

  而夏侯玄的声望,对司马师也是一种巨大威胁。

  越是这么与世无争,便越能引起超野内外的敬仰。

  钟会端起一杯茶送到嘴边,“要查到夏侯泰初这一个半时辰做了什么,其实很简单。”

  “哦?”司马师笑了。

  “只需查出朝中哪几位也不见了即可!”钟会饮下一口茶水。

  司马师三千死士,监察整个洛阳有些难度,但监察一些重点人物却是不难。

  两个时辰之后,有两个人的名字被送了上了。

  中书令李丰,以及光禄大夫张缉。

  李丰的儿子李韬娶齐长公主,张缉的女儿刚被册立为皇后。

  两人都是皇亲国戚。

  “看来皇帝等不及了。”司马师将纸团揉碎。

  东兴之败,让很多人以为时机到来。

  “大将军不妨稍待片刻,会有更多的人跳出来,到时候一网打尽!”钟会阴仄仄道。

  第三百一十八章 退敌

  诸葛恪起兵二十万伐魏,出征之前,散播流言,将从海路侵入淮河,扫荡青徐,略平淮河南北。

  姜维出董亭,攻打南安。

  东西两面遇敌,举国震动,这是继诸葛武侯逝去之后,二十年来,吴蜀再次大举入侵淮南与雍凉。

  魏国刚刚经历东兴之败,诸将意沮,士卒消沉。

  傅嘏、虞松皆识破诸葛恪声东击西之策,言海路难行,当年孙权海路支援公孙渊,皆遭倾覆,诸葛恪必不敢将倾国之兵付于险途,必沿旧路进攻合肥,可效法当年周亚夫坚壁以待吴楚自败,深沟高垒,不与相战,先快速击破姜维,以振奋军心,再集中力量应对诸葛恪。

  司马师深以为然。

  下诏司马孚、毌丘俭、文钦按兵自守。

  不过在西线问题上,司马师却遇到难题。

  雍凉四股势力,邓艾、胡奋,郭淮,杨峥,再加上刚刚上任安西将军的司马望,缺少一个统帅。

  毫无疑问,郭淮有这个能力,但司马师却不敢大用。

  邓艾资历够,出身亦不够,胡奋出身够了,资历却不够,司马望也面临同样问题。

  傅嘏虞松皆建议再度启用陈泰为镇军将军,持节监雍凉诸军事,“郭淮有私心,陈泰有公心,二人相辅相成,再制以邓艾、胡奋,则蜀军必退。”

  洛阳城中,真正得司马师、司马昭兄弟信任的,也只有自幼一起长大的陈泰。

  曹魏到了如今,朝野内外、地方将吏贪、腐成风,唯独陈泰将所受之物挂之于壁,从不打开,离任之后悉数奉还。

  司马师欣然纳之,令郭淮、陈泰尽出雍凉之军,迎击姜维。

  在治国与军略上,司马师虚怀纳谏,其兵略虽不如乃父,权谋却不次之。

  陈泰到达雍凉后,分析形势,见姜维抢刈早麦,料其军实不足,遂与司马望领步骑八千进驻洛门。

  洛门在豲道与祁山堡之间。

  魏国在淮南修建新城,在傥骆道出口建长城,在祁山中建祁山堡,皆扼守形要,掌控地利。

  陈泰一进入洛门,便对姜维的粮道形成巨大威胁。

  而陈泰也是这么做的,令步骑抄掠蜀军之后。

  蜀军粮草不支,正面有邓艾、背后有陈泰,姜维只能退军。

  陈泰四两拨千斤,一击便掐住了姜维的咽喉,快速扭转西线局势。

  令魏军士气稍有恢复。

  同一时间,诸葛恪还沉浸在东兴大胜带来的荣耀之中。

  吴军十二月大胜,一月打扫战场,二月返回建业,三月,便又要出征。

  士卒疲于奔命。

  诸葛恪好友聂友劝其加固在朝中的根基,言魏国权臣当道,久必起祸端,不如修养士卒,积蓄粮草,以观曹魏之衅。

  诸葛恪皆不纳,再次出击淮南。

  与司马师的战略明确相比,诸葛恪进兵淮南并无方略。

  最初只想掳掠江淮百姓。

  但东兴大战,淮南百姓十室九空,剩下的一成也逃亡淮北。

  吴军久掠而无所得,士卒越发疲惫。

  诸葛恪却沉浸在耀武扬威的喜悦之中,渐生轻视魏军之心。

  出兵两月,仍未找到重点。

  最终丁奉实在看不过去了,建议诸葛恪围攻新城,行围城打援之策。

  丁奉的话诸葛恪不得不重视,遂召回分掠诸军,围攻新城。

  但前后拖延,三月出兵,如今两个月过去了,已至五月。

  吴军陆续进围新城。

  但此时的新城,已非两个月前的新城。

  吴军二十万之众入寇,毌丘重被召回寿春,将城池交给乐方、马隆。

  马隆召集溃兵,择其精壮,拉起两千精锐人马,日夜训练,又组成城中老女老少,拆除城中屋舍,加固城防,伐城外之木,改进投石车五十,四面城池皆架设重弩。

  迁百姓入内城,集中所有物资,在外城墙之后,再垒砌一道内城墙。

  背后又有毌丘俭的鼎力支持,粮草军械大量送往城中。

  而马隆与士卒寝同榻、食同物,所有寿春送来的赏赐,一豪不留,皆分与众军。

  新城士气大振,马隆也在短时间内收获了军心。

  东兴大败,其责任原本也不在士卒身上。

  溃兵们本来就是淮南精锐,与吴人有血仇。

  因此人人用命。

  新城守将原本是乐方,有一千部众,但乐方敬佩马隆,甘为其下。

  人的一生总会有那么三两次机会,有人抓住了,有人没抓住。

  一系列的遭遇没有压垮马隆,反而让他更加坚韧。

  而此时的诸葛恪也根本没将新城放在眼中,他的目光在寿春司马孚的二十万援军之上。

  东兴大战,吴军虽然疲惫,但士气正盛。

  魏军士气衰落。

  吴军上下对三千人戍守的合肥新城并不怎么上心,围而不攻,攻而不力,让新城守军快速适应战争。

  司马孚制止了毌丘俭、文钦新城决战的提议,按兵不动。

  即便新城陷落,还有寿春坚城。

  新城只是魏吴棋盘上的一颗弃子。

  诸葛恪看不上,司马孚也不太在乎。

  如此又过去了一个月,诸葛恪久候寿春援军不至,才将目光转到新城之上。

  却忽然发现,新城是一块难啃的硬骨头。

  投入数万大军猛攻十余日,居然纹丝不动。

  诸葛恪大怒,令众军日夜猛攻。

  苦战月余,城内守军伤亡过半,新城依旧屹立不倒!

  马隆派出部下刘整突围,向寿春求援,汇报新城情况,被吴军抓获。

  诸葛恪引诱招降之,刘整破口大骂,“死狗!此何言也?我当必死为魏国鬼,不苟求活,逐汝去也。”

  被斩于城下。

  马隆再派郑像,郑像昼伏夜出,却依旧为吴人捕获。

  吴军命令郑像向城内喊话:“寿春大军已还洛,不如早降!”

  郑像假意听从,行至城下大呼:“大军近在围外,壮士努力!”

  被吴军乱刀斩成肉泥。

  马隆趁机激励士气,守军越发激奋,死战不降。

  诸葛恪恼羞成怒,亲自督战,筑土山,居高临下,击破城墙,马隆领残军退往内城,白日组织巷战,暗夜亲率敢死之士偷袭外城。

  攻战又陷入胶着。

  时天热难当,去岁东兴大战尸首枕积,野地无人收敛,疫病大起,流患四方,腐蚀水源,城内战死病死近半。

  但城外更不好受,二十万大军挤在新城一隅之地。

  吴军腹泻、脚气半数以上,死伤随处可见,各营将领上报伤病,诸葛恪却以为将领有怯战之心,扬言皆斩之,将领皆惧,不敢上报。

  诸葛恪并非不知失策,却无法接受失败,二十万大军攻不下三千人戍守的新城,堪称奇耻大辱。

  怒火攻心,渐形于色。

  时吴镇南将军朱异建议稍缓攻势,收治士卒,诸葛恪勃然大怒,夺其兵权。

  都尉蔡林屡次献策,诸葛恪皆不纳,固执己见,其刚愎自用,无以复加。

  蔡林知其必败,立投寿春司马孚。

  亦将吴人之虚弱展露在魏国面前。

  司马孚当机立断,领毌丘俭会文钦出兵合击吴军。

  此时双方的士气已经转变。

  第三百一十九章 死局

  诸葛恪再怎么刚愎自用,也知到了生死攸关之时。

  司马孚、毌丘俭引二十万众自北而来,文钦引万余精锐抄略其后。

  吴军伤卒、病卒,被弃于道,或死于沟壑之间,或被魏军俘获。

  文钦引军突击之,大破其众,攻杀万人。

  吴人惨嚎哀痛,诸葛恪却不闻不问,安然自若,自知无颜见江东父老,屯兵于江渚,后又欲避浔阳而屯垦。

  建业诏书一封接一封的来,召其还朝,诸葛恪这才不慌不忙的领兵返回。

  经此一战,诸葛恪的声望从巅峰跌落谷底,士卒生恨,百姓生怨。

  然而诸葛恪还朝之后,不愿主动承担错误,召来中书令孙嘿,斥责其滥发诏书。

  诸葛恪为数不多的盟友孙嘿噤若寒蝉,惶惧退出,告病辞官。

  其后,诸葛恪威福自用,检点出战将吏名录,一律罢免,重新选任,以塞朝野悠悠之口。

  原本忠于诸葛恪之人,亦遭排挤。

  不出旬月,再度下令,让士卒整装待发,准备从海路进攻青徐。

  恪愈失人心。

  嘉平五年的吴蜀一同北伐,声势浩大,却仅仅持续半年,便草草收场。

  这也是吴蜀最后一次主动反抗。

  三国前后出战的兵力相加几近五十万,早已超过赤壁之战的规模。

  汉末至今几十年下来,中原实力大为恢复。

  司马师坐镇洛阳,运筹帷幄,积极采纳众人意见,击退吴蜀两国进犯,在魏国声望一时无二。

  这两场大战都未对西平造成任何影响。

  而杨峥感觉姜维此番出兵,仅仅是为了策应诸葛恪。

  稍遇挫折便退了。

  “同为权臣,司马师引咎归己,诸葛恪怪责他人,高下立判,经此一败,诸葛恪命不久矣,早年诸葛瑾便有言在先,恪不大兴吾家,将大赤吾族也。”鲁芝不胜唏嘘道。

  “诸葛恪有浮才,而无沉略,其败咎由自取。”卫瓘轻笑道。

  新城之战的结果,杨峥早有预料。

  三千魏军挡二十万吴军,再次刷新了杨峥对这时代战争的看法。

  “即便诸葛恪能攻取新城,其败亦是必然。”杜预道。

  新城难打,新城背后的寿春更加难打,被曹魏经营几十年,还有二十万余万大军,司马孚稳的像头乌龟,毌丘俭一时名将,文钦骁勇善战,诸葛恪见好就收也就罢了,偏偏这么浪,北伐这一步是走对了,但也太急躁轻浮,继续打下去,吴军大败也就在情理之中。

  “如今司马师得志,一定会向前一步。”杨峥更担心的是后面。

  某种程度上,司马懿留下的是个烂摊子,洛水之誓,不仅让司马家的信用破产,也拉低了汉魏以来的道德水准。

  很多服司马懿怕司马懿的人,未必怕司马师。

  经过东兴之战与新城之战,淮南被削弱的无以复加,而司马师的声望如日中天。

  比起司马懿,司马师的进取心更强。

  “司马师一定试探。”杜预沉声道。

  卫瓘却低头不语。

  杨峥知道司马师的下一步将会是什么。

  如今的曹魏的只剩夏侯玄一根梁柱顶着……

  无论杨峥与夏侯芷怎么规劝,夏侯玄就是不为所动,连送出一个血脉都不愿。

  他要慷慨赴死也就罢了,还把三族一起送上去。

  鲁芝咳嗽一声,“日中则昃,月盈则亏,天下事谁人能尽知?中原之事,不要轻易涉足,经营好西平,不失为一方基业。”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问题在于,就算与夏侯玄的这层关系,司马氏也是杨峥名义上的杀父仇人。

  “秋收在即,今年不出所料,又是一个丰收之年!”杜预总算说出一个能振奋人心的好消息。

  西平三年两丰收,让杨峥未来几年内暂时没有饿肚子的忧患。

  就在杨峥与三人商议西平的发展时,孟观在堂外轻声道:“将军,洛阳来人!”

  杨峥以为又是来劝自己动手的使者。

  鲁芝、杜预、卫瓘三人拱手道别。

  孟观这才把人引进来。

  “斗木獬拜见主人!”一见到杨峥,眼中忍不住泪光点点。

  “怎么回事?”

  “皇帝密召夏侯公,夏侯府火起,虚日鼠担心夏侯公安危,前去打探,正遇司马师死士,二人恶斗,司马师引兵入府,虚日鼠主动前去拖住司马师,属下与壁水犭俞等趁乱将夏侯公长孙劫出府,事后全城戒严,挨家挨户搜索,细作伤亡惨重……”

  “你们……逃出多少人?”

  洛阳简直成了龙潭虎穴。

  二十八星宿自成立之初,洛阳城中伤亡最大。

  “被捉拿者十一人,不愿被捉拿自刎者三十一人,力战而亡者二十九人,杀出城者十七人……”

  洛阳的细作网,几乎被拔除了……

  杨峥心中一叹,司马师到底是干这个的行家里手。

  而洛阳本就是他的大本营,实力不成正比。

  不过此事要怪就怪夏侯玄,没有知会一声就贸然动身,以至于连累到细作。

  “凡阵亡、被捕者,每户赏钱一万,帛十匹,粮食十石,家眷子弟皆由军府抚养。”

  “谢将军,这是兄弟们冒死取回的夏侯公密信。”斗木獬掏出一封缣帛。

  那上面沾染了不少细作的鲜血。

  杨峥接过,上面有夏侯玄端正的字迹,就如他的人一样,“兴云吾婿,人各有志,不必再劝,大魏有今日之厄,盖在人心沦丧,而非天命不允,吾愿以身殉道,以振天下之公义,事成,则死而无憾,事不成,亦青史留名,无怨无悔……”

  “愚不可及!”杨峥恼火的将缣帛扔在地上。

  这还是几年来,杨峥唯一一次在属下面前大动肝火。

  重振曹魏的办法有很多,夏侯玄偏偏选了一条最愚蠢的方式,拿自己的脑袋去撞司马师的刀。

  以身殉道,以振天下之公义……

  人家司马懿为了夺权,无所不用其极,一张老脸拉下来,指着洛水放屁……

  这天下早就没有什么公义了。

  夏侯玄已经没救了。

  来到这个世界这么久,杨峥终于搞清楚一个道理,不是老天爷要谁死,而是大部分的人自己想死,或者自己作死。

  曹爽是如此,诸葛恪是如此,夏侯玄也是一样。

  别人想死,你也拉不住啊。

  夏侯霸不想死,提桶跑路,现在不也活的挺好?

  斗木獬呆呆的望着杨峥。

  杨峥揉了揉额头,叹气道:“这么多年,你们辛苦了,既然回来了,以后就留在西平,先挂任个折冲府长史,好好干两年,再行提拔。”

  第三百二十章 鹰狼

  愤怒之后,杨峥又对夏侯玄升起些许敬意。

  以身殉道、舍生取义者,自然值得敬佩。

  淮南二叛、三叛,一半的原因不是因为夏侯玄的血溅起的?

  这世道上聪明人太多,如司马懿、司马师、钟会、诸葛诞之流,反而显得夏侯玄难能可贵了。

  一个沉迷于阴谋诡计的王朝,自然缺少阳刚之气。

  往深层去想,夏侯玄的话未尝没有一些道理。

  人各有志,不必再劝了。

  浩荡的历史狂潮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包括自己。

  这狂潮也即将席卷而来,再也不能置身事外……

  “栩儿拜见姑父!”夏侯芷身边,一个六七岁的孩童睁大眼睛冲杨峥拱手。

  清澈的眼神中略带惊恐,似乎还不知道即将降临在自己家族上的噩运。

  这孩子一看就得了夏侯玄的遗传,小小年纪,粉雕玉琢的,比自己的三个孩子漂亮多了。

  “免礼、免礼。”杨峥忍不住捏了捏他的脸,心中忍不住一叹,夏侯玄就剩这一根独苗了。

  夏侯芷泪流满面,一把紧紧抱住她的侄儿,“栩儿乖、栩儿乖,到了西平没人敢再欺负你!”

  “你错了,如果你想他一辈子都没出息,那就这么宠着他、由着他!”杨峥难得的在夏侯芷面前板起了脸。

  诸夏侯曹最大的问题就是子孙不争气,沉迷享乐,这么大的家族,居然一根顶梁柱都没有,只有夏侯玄这个书生。

  “你、你还想如何?”夏侯芷气急,身后的三头狼也冲杨峥龇牙咧嘴。

  这三头畜生就是最好的例子,它们的老子当年也是一代狼王,纵横山林,被夏侯芷收养之后,天天吃香的喝辣的,一个个肥头大耳,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三头猪,吃了睡,睡了吃,性格却胆小如鼠,连府中的猎犬都干不过。

  夏侯芷在养废物方面,还是有不少天分的。

  杨峥斜眼一扫,三头肥狼就躲在夏侯芷身后。

  杨峥也不理夏侯芷,蹲在夏侯栩面前,“你是夏侯家的子弟,你的曾祖们都是赫赫有名的将军,你不想重振家门吗?”

  夏侯家的路子走歪了,这纷乱的世道,不掌握点砍人技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很难混下去。

  从秦末起,谯郡沛县夏侯氏都是响当当的英雄好汉。

  老曹家、老刘家、夏侯家,其实都是乡里乡亲……

  夏侯栩睁大眼睛,似懂非懂的点点头。

  杨峥只当他答应了,“明日起,栩儿与老大、老二,全部进青营,一切跟别的孩子一样,未得我允许,不得探望!”

  “不行,栩儿就跟着我,哪儿也不许去!”成婚这么多年以来,夏侯芷还是第一次与杨峥正面争吵。

  女人总是感性的。

  在此事上,杨峥不愿再惯着她,扔下这句话就走了。

  她是才女,所以会想通的。

  将军府中,夏侯芷单独一院,春娘一院,姜阿怜与彭青蝉却喜欢热闹,二女住在一起。

  四个女人中,夏侯芷才女脾气,春娘心思深沉,所以杨峥最喜欢与姜阿怜、彭青蝉相处,两人相对单纯一些。

  长子杨毅与次子杨武都已经六岁,与夏侯栩的年纪差不多。

  “阿爹!”杨毅身体壮实,大老远就一溜小跑奔杨峥而来。

  惹得姜阿怜与彭青蝉在后面嗔怪道:“慢些、慢些。”

  背后还跟着四岁女儿杨蓁。

  杨峥一把抱起自己的长子,杨毅咯咯直笑。

  原本打算五岁就送入青营之中,只是见到姜阿怜憔悴心伤的模样,又往后挪了一年。

  刚抱起杨毅,女儿杨蓁也不愿意了,展开双手,泫然欲泣:“爹爹……”

  杨峥只好一手抱起一个。

  一对儿女欢声大笑。

  “夫君,就不能再等一年?”姜阿怜实在舍不得儿子。

  “今年等了明年又要等,又不是不见面,你若是想儿子了,让这小子回来住几日也可。”

  “毅儿这么小,若、若……”

  “不小了,西平很多孤儿三四岁就在青营,再说你也不能总这么护着他,用你们的话说,他是苍鹰,就要让他飞上天,他是苍狼,就要让他跑起来。”杨峥决心已定,尤其是在见到夏侯栩之后。

  曹家和夏侯家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你有再好的基业,子孙不成器,终成他人砧板上的鱼肉。

  “既然是我杨峥的儿子,就要是鹰和狼!”杨峥举起一对儿女。

  两个小家伙咯吱咯吱乱笑。

  姜阿怜顺从的点点头,眼神中却透着一丝骄傲,既为杨峥,也为她的儿子,“是,夫君。”

  “父亲近日有信传来。”彭青蝉也一脸羡慕的摸摸肚子。

  这时代有儿子跟没儿子,差距太大了。

  “哦?”杨峥都差点忘记彭护了。

  “父亲联络卢水诸胡,野猪泽诸羌,暗中愿为西平效力。”彭青蝉畏畏缩缩道。

  男人的事,牵扯到女人多少有些不好。

  随着凉州纷乱,河西诸羌投奔西平的不在少数,毕竟有一口饭吃,谁也不想脑袋别裤裆上玩命。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

  西平越是按兵不动,聚集的气势就越重。

  这就像一个剑客,总拿着剑戳来戳去的,招式就被人看清楚了,也就不再畏惧了,如同胡奋,虽然屡屡击败作乱者,但不仅没有平定乱局,反而让人摸清了他的路数。

  而杨峥不动如山,动,则一击致命,威慑性更强。

  不仅是羌胡,一些有眼光的豪强也眉来眼去的。

  不过彭护的确聪明,若是走官方路径,这么羌胡投奔,他就显得无足轻重了。

  走后宫路线,吹吹枕头风,也是在提醒杨峥这层姻亲关系。

  其实杨峥对彭护的看重还在姜伐野之上,只是破羌一战,他跟陈泰勾勾搭搭的,给西平带来巨大危机。

  “夫君……”

  见杨峥陷入沉思,彭青蝉怯生生喊了一声。

  “甚好,过去的就过去了,我们是一家人,总要向前走。”杨峥含糊其辞道。

  察其言观其行,以后的事向哪个方向发展,谁也说不清楚。

  彭青蝉没有听出话中的深意,激动道:“多谢夫君。”

  夏侯芷溺爱,姜阿怜念念不舍,春娘却极为爽快,一句话不说,就把老二杨武送了出来。

  为杨峥省了不少口舌。

  也对春娘刮目相看。

  除了老大杨毅老二杨武,侄儿夏侯栩,还有赵阿七的儿子赵雄,刚好也是七岁。

  当年在枹罕,赵阿七与李寡妇风流快活,孩子未出生,便南下经商,被冯胖子摆了一道,留在蜀国。

  这几年赵阿七最牵挂的就是他这个儿子。

  杨峥还时常请画师描了他儿子的像,送去江油。

  “你爹是个豪杰,你可不能给你爹丢脸!”杨峥笑道。

  赵雄长在市井,虽然有杨峥的照拂,日子过的不坏,但也不会太好。

  据传,李寡妇又勾搭了俊俏汉子,还是用的西平的抚恤……

  这种事情,杨峥又不能管的太紧,毕竟裤腰带子在人家手上,想怎么脱,对谁脱,那是人家的私事,只要赵雄没改姓就行。

  而且一直以来,也是鼓励寡妇再嫁、鳏夫再娶……

  汉魏风气,就是如此放得开。

  第三百二十一章 腰斩

  吴武卫将军孙峻以民之多怨、众之所嫌,构陷诸葛恪欲谋反,与吴主孙亮密谋,设宫宴请诸葛恪。

  前夜诸葛恪心惊肉跳、一夜不眠。

  第二天盥洗,觉得水腥臭无比,更衣,觉得衣服也是臭的。

  换了几次,还是如此,不觉心烦意燥。

  出门而去,家犬紧咬衣服不松口,诸葛恪惊异,“犬不欲我行乎?”

  又回内庭,再出,家犬又咬住衣服。

  诸葛恪烦躁无比,令家人驱赶,乘车而去,行至宫门之前,诸葛恪颇为踌躇。

  孙峻自宫内而出,以退为进道:“使君若尊体不安,自可须后,峻当具白主上。”

  同行的散骑常侍张约、朱恩托人送密信而来:“今日张设非常,疑有他故。”

  诸葛恪也觉得不对劲,于是返回,却在路上正遇太常滕胤。

  滕胤不知孙峻诡计,劝诸葛恪:皇帝宴请,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临门一脚。

  诸葛恪一向自视甚高,觉得也是这么个道理,遂剑履上殿……

  嘉平五年十月,吴丞相诸葛恪死于宫宴之上,时年五十一岁,比叔父诸葛亮少活了三年。

  孙峻夷其三族,老母、妻儿、外甥、故旧皆遇害。

  诸葛恪去年十二月名震海内,三月出兵,七月兵败,八月返回建业,十月遇害,从巅峰跌落谷底,不到一年。

  洛阳,又是一年末尾。

  司马府密室中有些昏暗,却温暖如春。

  香炉袅袅,银炭暗红。

  每次司马师师与钟会进入这间密室时,都会戒备森严。

  明有甲士护卫,暗有死士戒备。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司马师深得其中之精髓。

  “诸葛恪身死族灭,孙峻掌权,必会引以为鉴,吴国再无北进之心,而蜀国新败,大将军如日中天。”钟会低声道。

  司马师沉吟许久,脸上神色变幻不定。

  自高平陵之变以来,最有威望的王凌去了,诸夏侯曹也尽皆被边缘化,留下的也多是酒囊饭袋,不足为虑。

  曹魏这根大树枝叶已被砍的差不多了,只剩最有名望的夏侯玄苦苦撑着。

  朝堂公卿,掌握实权者,皆是司马氏门生故吏。

  遍观魏国天下,淮南元气大伤,只有西北一角桀骜不驯。

  司马师越是沉默,钟会便越是话多,“如今,大将军尚有四忧。”

  一缕青烟缭绕,渐渐笼罩司马师,让他的脸也模糊起来,不过那双眼睛却在青烟中更加锐利,因而整个人越发深沉,“士季,为吾言之。”

  十步之外,对坐的钟会感觉自己像是面对着一头蛰伏的猛虎,“其一,文钦,东兴之战,淮南诸部皆伤,独文钦未损,新城之战,其部战力颇盛,斩杀吴军万人!”

  司马师轻轻点头。

  “其二,杨峥,此人在西平招抚羌胡,蓄民养兵,破羌之战,竟能击败邓艾,不可不防也。”如今的西平自然不是洛阳首要打击目标。

  司马师安静的听着。

  “其三,毌丘俭,此人为名将,颇有才干,乃先帝东宫之旧,又是夏侯泰初旧友,大将军不动则罢,动,则此人必反。”

  其实自司马父子掌权之后,毌丘俭就一再被明升暗降。

  从幽州调到豫州,从豫州调到淮南。

  一步一步离开经营十余年的幽州。

  新城之战后,虽然因功被升为镇东大将军,但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前两人,司马师都默不作声,说到毌丘俭时,却长身而起,“毌丘俭蹈纵横之迹,习仪秦之说,有将才,以文钦为爪牙,乃吾之大敌!今淮南虚疲,若不能克制,假以时日,必为心腹大患!”

  与淮南毌丘俭相比,西平实在微不足道。

  杨峥名望、实力、战绩都差了毌丘俭十万八千里。

  谁是心腹大患、谁是纤芥之疾一目了然。

  “那么第四人,必定是夏侯泰初了?”司马师眼神忽然变得冰冷起来。

  钟会却摇了摇头,“夏侯泰初乃庙堂高器,只需供奉起来,便可遮人耳目,真正的威胁乃当今皇帝!”

  密室中,不见天,不见地,什么话都可以宣之于口。

  司马师哈哈大笑,已然听出钟会言语中在为夏侯玄遮掩,“士季呀士季,吾将行之事,正是要敲一敲这庙堂中的高器,以震慑天下人之耳!”

  笑声之中,嘉平五年敲响最后一声守岁钟声。

  嘉平六年应声而来。

  这一年开年洛阳便掀起腥风血雨。

  中书令李丰、联合光禄大夫张缉、太常夏侯玄,欲诛大将军司马师。

  谋事不密而泄,司马师召李丰问之。

  李丰拒不承认。

  司马师将皇帝血诏抄本扔出,李丰情知抵赖不过,破口大骂:“尔父子怀奸,将倾社稷,惜吾力劣,不能相禽灭耳!”

  司马师大怒,持环首刀,以刀环亲手砸死李丰,将尸体交付廷尉,缉拿李韬、夏侯玄、张缉等人。

  长街之上,寒风阵阵。

  天空中亦传来呜咽之声。

  夏侯玄仰望昏沉的苍穹,面不改色,但他的家眷三百余口哭嚎震天。

  司马昭痛哭流涕,在司马师面前求情,“泰初天下名士,今斩之,失天下人望!”

  司马师不为所动,“行刑!”

  刀斧落下,惨叫之声四起。

  长街之上顿成鬼蜮,数千腰斩之人拖着残躯,挣扎、扭动,在长街上拖出一条血路,哀嚎惨叫声响彻全城。

  夏侯玄依旧望着昏沉的天空,仿佛失去所有痛觉一般,身体在抽搐,脸上却无表情。

  过了很久,眼中的神采才渐渐涣散。

  人群之中,钟会幽幽叹息一声。

  三月,风雪还未消融,大地却有几分回暖。

  但西平仍旧一片白色。

  不是白雪,而是白幔白幡,祭奠夏侯玄。

  “平、平西将军,皇帝诏令、大将军军令,即刻遣送夏侯氏之罪女夏侯芷回京!”黄吉颤声道。

  “那你就告诉司马师,让他自己来取!”杨峥披麻戴孝,满脸冰霜。

  黄吉呆若木鸡。

  这次若不是“老熟人”黄吉前来,杨峥一定会砍了洛阳使者的头颅祭旗。

  夏侯玄命数已尽,自己也不想活,怪不得别人。

  但司马师却出手如此狠辣,当街腰斩,夷灭三族!

  没有丝毫情面,也没有丝毫体面。

  “杨、杨将军,你可要想清楚,为了一个罪妇得罪朝廷、得罪大将军,不值,而且大将军来之前已经说过,只要杨峥献出夏侯氏之女,凉州刺史之职就是将军的!韩信尚有胯下之辱,区区一个罪妇,何足挂齿?”

  “凉州刺史?司马师好大的手笔!”在这一刻,杨峥心中所有的枷锁都被打破了。

  以往的重重顾忌,此刻忽然没有了。

  全身上下只有轻松,无比的轻松。

  退无可退,避无可避,那就拔刀以对!

  司马家的承诺谁敢信?

  不过是一个缓兵之计,送出夏侯芷,杨峥的所有正当性全部消失。

  要知道凉州忠于曹氏的大有人在,即便进入凉州,也会跟这些人玩内耗,几年之后,司马家坐稳江山,司马昭提兵几十万横扫雍凉,杨峥一样玩完。

  新城之战,吴蜀联手北伐,轻易被司马师按下去,由此可见中原的实力。

  另一方面,夏侯玄无疑是对杨峥恩情最大之人。

  寒微之时,提为都尉。

  稍有功绩,便以女嫁之。

  杨峥能有今日,其实都是在夏侯玄羽翼之下成长的。

  陈泰看在夏侯玄的面子上,才在关键时刻,没有背后捅一刀。

  人不是禽兽,总要讲点脸面。

  送出夏侯芷,杨峥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杨将军……慎重!”黄吉脸上渗出冷汗。

  杨峥笑了,笑的如同荒野中一头野狼,“那就请上使回禀陛下、大将军,吾与夏侯芷同生共死,若大将军定要取夏侯芷性命,不妨先取某之性命!”

  第三百二十二章 天下先

  山雨欲来风满楼。

  以往都是躲在夏侯霸、夏侯玄背后,苟且发展。

  即便司马家的目光转向西平,也没太当回事,但现在不一样了,杨峥已经站到时代的风口浪尖。

  要么沧海横流、迎难而上,要么被时代的浪潮拍在沙滩上。

  至于退到西海或者高原当野人,杨峥没兴趣。

  有些东西注定躲不过去的。

  你退一步,别人就进一步,以中原的体量,即便占据了高原、西海、西域,也不是对手。

  这便是冰冷的现实。

  从不愿遣送夏侯芷那一刻开始,与司马家的大战就不可避免。

  和平从来都是短暂的,战争与杀戮,才是历史的真谛!

  春耕结束后,杨峥一纸军令,调河曲五折冲府,西海二折冲府,共一万余府兵向祁连城、平羌城集结。

  河曲的粮食,西海的牲畜,西平的装备,也在向北面输送。

  “司马师残杀大臣,意在皇帝,若在下预料不差,废立皇帝之事,必在筹谋之中,届时必有人起义兵,以清君侧,将军可暂压雷霆之怒,以待天时。”自从司马师残杀夏侯玄的消息传来之后,卫瓘的态度发生转变。

  变得更积极主动。

  被他安插进来的细作,如张焕、韩期等文吏,全部转为西平官吏,尽心尽责。

  也算是小小收获。

  “兴云,不可鲁莽。”鲁芝也劝道。

  “如此只欠天时,不是明年,便是后年,淮南毌丘俭或者豫州诸葛诞,必反!”杜预说的更直接。

  “诸位所言皆是老成谋国之言,然我父、翁皆死于司马氏之手,今若按兵不动,天下人如何看我?天时固然重要,但西平蛰伏这么多年,已经不缺这点时机,而缺大义名分,今我首倡大义于天下,亦是收天下人望!让天下人知杨峥还在,大丈夫当为则为!”杨峥慷慨激昂。

  春秋战国,汉魏以来,盛行血亲复仇。

  春秋公羊传有言:不复仇,非子也。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

  天时地利人和,西平早就有了,也不缺这点时机!

  出头的橼子先烂是不错,但只要杨峥不死,各种红利就会滚滚而来!

  更何况杨峥知道历史进程。

  司马师有胆量这个时候扔下洛阳,率洛阳精锐三千里远征西平吗?

  他若是有种来,杨峥敬他是条汉子。

  从洛阳的诏令中,其实已经可以窥见司马师的想法,一个疲敝且混乱的凉州,已经在他们舍弃的计划之内。

  三人似乎从未见过这样的杨峥,一时有些发愣。

  “圣人不敢为天下先,造司马家的反,我杨峥敢为天下先!”杨峥心意已决。

  杜预的大笑起来:“哈哈,壮哉!做大事岂可畏首畏尾,我愿竭心尽力助将军克成大事!”

  鲁芝老迈的脸上也浮起一丝笑容,“老夫筹措粮草,坐镇后方。”

  卫瓘捻着胡须,眼神闪烁,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但无论他想什么,此刻的他已经被绑在自己的战车上了。

  杨峥指着沙盘道:“陇右情势复杂,南有蜀军,东有郭淮,邓艾苦心经营,坞堡、关隘遍地,取之不易,为今之计,当攻武威,尽取河西之地,与邓艾郭淮隔河而对。”

  向东走不通,邓艾已经把陇右打造成铁桶。

  即便捅破邓艾的铁桶,峥也一定会磕一头的血,再崩断满口的牙,还要面对郭淮的天水,胡家的安定……

  有的地方拿下来,只会陷入不断的争夺之中,耗费心力精力,而有的地方,一旦拿下,就是如鱼得水。

  拿下武威,西平的局面就打开了。

  凭借黄河与郭淮、邓艾、司马家的各大狗腿子对峙,坐看姜维北伐,然后关起门来,一口一口蚕食张掖、酒泉、敦煌,乃至朔方、西域!

  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

  能不能做到姑且不论,目标不妨稍稍定的高一些。

  而这一恢弘前景的前提,便是武威!

  拿下武威,杨峥头上的紧箍咒就松开了。

  “属下建议,三面出击。”杜预指着沙盘道,“一部从金城顺黄河而下,占领黄河下游各渡口,攻下媪围、鹯阴。一部在祁连城大张旗鼓,做出大举北攻之状,吸引武威注意,让后一部出平羌口,直扑姑臧!”

  三人之中,无疑杜预最有战略眼光。

  而且还亲自带兵扫平过西海以西以北的羌胡部族。

  “属下愿领一军出金城,顺黄河而下!”杜预拱手道。

  杨峥手上能分兵之人,也就杜预和张特了。

  张特戍守金城,将面临邓艾接下来的反扑,责任重大。

  最适合的也只有杜预了。

  “可!”杨峥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至于在祁连城虚张声势,则可以交给北面统制姜伐野。

  出兵之策转眼便拟定了,但出兵之前,檄文是必须的。

  就像打架一样,不吆喝两嗓子,气势都出不来。

  文事当以武略济之,武事也当以文略济之。

  口号喊的好,事情也会容易很多。

  想来想去,杨峥把此事交给张斅。

  上一次请诛邓艾三族,张斅文章写的不错。

  而凉州张氏,也是世受魏恩,当年整个凉州都反了,唯独张斅父祖不反,还从敦煌万里前去许昌,求朝廷任命新的敦煌太守。

  虽然历史上的张家最终与坐稳江山的司马炎妥协,但这个时间点上,很多士族对司马氏并没有完全信服。

  忙完公事,还有私事。

  内府中抽泣声尤为凄惨。

  夏侯芷领着一帮夏侯家的下人正跪在夏侯玄的灵位前哭的死去活来。

  杨峥也跪在她身边。

  从晌午到下午,再到黄昏,夏侯芷苦累了就倒在杨峥怀中昏睡,睡醒了又哭,声音都嘶哑了。

  陪了一天一夜,黎明之时,夏侯芷昏倒,杨峥才将她抱入房内。

  请来大夫,熬了些汤药,喂下之后,脸色才好一些,转为安睡。

  不过睡着了一直呓语。

  先是“父亲、父亲”的喊,后来又“夫君、夫君”的喊,宛如一个被抛弃的稚童。

  杨峥只能陪着,直到下午她醒来。

  眼神中再也没有昔日才女的高高在上,含情脉脉,然而两三个呼吸间,就变为仇恨,“夫君当提三尺剑,拥十万军,东向攻克洛阳,诛司马氏满门,还政于皇帝陛下!”

  杨峥呆了呆,这种仇恨杨峥可以理解,但这种报仇方式却不可行。

  为了他父亲的仇,要把整个西平的性命全填进去,心中顿时不悦,但还是闻言道:“你好生休养身体,报仇雪恨自有为夫!”

  “司马氏人神共愤,夫君手握雄兵,受我夏侯家大恩,今日怎可坐视不顾?”夏侯芷已然走火入魔。

  “够了!”杨峥火气也上来了。

  自己受夏侯家大恩是不假,但用这个来要挟自己,就有些过了。

  更何况,杨峥之前还苦口婆心写信劝过夏侯玄,要么去西平,要么去淮南找毌丘俭,但他一概不听,非要赔上三族性命,腰斩而死,这能怪谁?

  成婚以来,杨峥一向对夏侯芷骄纵宠溺,什么事都尽量由着她,现在看来,女人不能宠过头了。

  “夏侯公的仇,我一定会报,但不是现在,也不是按你说的疯狗一样咬上去,那样非但报不了仇,还会把你我都赔上去!另外,你要想清楚,你现在是杨家的人,不能事事站在夏侯家的位置上去想问题!”

  诛司马氏满门,还政于皇帝陛下……

  真那么做了,不是被手下人唾弃,就是被朝廷的野心家们乱刀砍死!

  曹魏,已经完了!

  夏侯芷被杨峥的样子吓呆了,一时竟忘了哭泣。

  杨峥唤来两个侍女服侍她,甩袖而去。

  身后夏侯芷又啜泣起来,但杨峥却没有回头,有些事情,必须她自己想清楚。

  第三百二十三章 檄文

  军令既下,三军皆喜。

  丈夫辞别妻子,儿子辞别母亲,父亲辞别儿女……

  西平两三年没有大战,士卒对军功越发渴望。

  十二转军功则让每个人都热血沸腾起来。

  各折冲府府兵、各地辎重也在紧张运送之中。

  为了牵制邓艾,杨峥还向蜀国派出使者。

  姜维新败,也不知会不会出兵。

  蜀国粮草一直是个大问题。

  从蜀中运到汉中,再从汉中运到陇西,翻越崇山峻岭。

  诸葛武侯北伐受制于此,姜维也是如此。

  来不来是别人的事,自己通知一声,哪怕蜀国在秦岭吆喝几声,也能分去邓艾郭淮的精力。

  北面、东面的情报雪片一般飞来。

  邓艾显然提前收到消息,在洛阳的使者赶到西都时,早已分出五千精锐驰援武威。

  胡奋也不追着羌胡揍了,敛兵聚谷,修筑防御攻势,聚兵于平羌谷、大斗拔谷,压近祁连山一带。

  胡奋搞阴谋诡计不行,但统兵作战还是有两把刷子。

  还在鸾鸟布置了一支骑兵,以为驰援之用。

  这么一弄,反而让杨峥不好进攻了。

  几年之前,杨峥是绝对的守势,但经过这三年的沉淀,杨峥已经变为战略攻势。

  啃不啃的下武威,关系到西平的未来。

  若是被胡奋邓艾用坞堡战术围死,等到司马氏搞定淮南,整合中原,杨峥就算是孙吴复生,也只能徒呼奈何了。

  中原的体量摆在那里。

  诸葛恪姜维二十余大军北伐,有东兴之胜,还是被司马师轻易按了下去。

  失去时机不可怕,失去天时,就会被地缘的枷锁牢牢套死。

  西平的地缘优势是天高皇帝远,司马师想讨伐自己,先要掂量劳师远征划不划算,这是杨峥敢首倡大义的直接原因。

  不过,西平的地缘劣势也在于此,始终都是一个边缘力量,想一战而定天下,很难。

  越是向前,阻力会越大。

  但天下之事,不都是如此?

  没过几天,张斅的出兵檄文就出来了,名为讨司马氏檄。

  “平西将军谕:故太傅司马懿,于洛阳衮衮诸公驾前,指洛水而盟誓,不伤故大将军分毫,天下人信之,故大将军信之,故太尉王凌信之,然其得权,背信弃义,屠灭公卿三族,上至黄发,下至垂髫,皆弃斩于市,洛水为之赤,此等暴行,人神共愤,自华夏有衣冠以来,可有如此暴戾无耻之行?今逆贼司马师盘踞朝堂,夏侯公有功于社稷,有名于天下,有惠于百姓,横遭司马师嫉妒,腰斩于市!其阴狠刻毒,其暴戾残忍,其乖张无耻,尤胜乃父,上凌天子,下欺公卿,荼毒天下,败华夏万古之德行,坏中原千秋之信义,我杨峥虽为边鄙之将,亦不愿与此父子同立苍天之下,皇天后土、浩浩神灵、举国忠义之士,如见此檄,当同起,与峥扫灭司马氏之妖氛,还我大魏天下之朗朗乾坤!”

  看完之后,杨峥只觉得出了一口恶气。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

  虽然短了些,但该说的基本都说了,该骂的基本都骂了。

  也不知司马师见到此文作何感想。

  “赏张斅十石粮、十匹锦,再将此文分抄下去,散播于河西、长安、洛阳、许昌!”

  “唯!”庞青拱手道。

  杨峥披甲捉刀,走出护羌府。

  林森牵来乌羽,一见到杨峥,乌羽立即刨动马蹄,嘶鸣不已。

  杨峥轻抚马鬃、翻身上马,“老朋友,等太久了吧!”

  乌羽人立而起,发出一连串的长鸣,像是在回应。

  战马如此,更何况是人?

  骑上战马,奔出西都城,城外,九千亲卫营、六千骁骑营整装待发。

  在决定北进之前,宣义司早已提前动员,将司马氏的种种无耻之行,宣之于众人。

  总而言之,这是一场正义之战,大义在我西平,不义在司马师、在邓艾、在胡奋!

  士卒们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消除了。

  不得不说,这一套在这个时代就是管用。

  以往河西诸豪强、士族与杨峥水火不容,现在一个个都沉默起来。

  有些还暗中投靠西平。

  张掖太守杜通在范粲的鼓动下,第一个声援杨峥,也起了一道檄文,斥司马师为再世莽卓,号召天下义兵群起而攻之。

  除了杨峥这个异类,越是边远州郡,反而对中原正朔的向心力越强。

  虽然杜通只是口嗨,没有实际行动,但大大增加了杨峥的话语权。

  有人响应,就说明杨峥踩到点上了。

  铁甲铿锵,战马昂扬。

  将士们昂首挺胸向西北行进。

  杨峥骑在乌羽背上,于千军万马之中回望西都城,正看到城墙上夏侯芷与姜阿怜的身影,站在夏风之中,心中顿时涌起万丈豪情。

  城墙之下,将士们的妻儿、父母也翘首而望。

  年轻的孩子们欢呼雀跃,为他们的父亲而自豪。

  女人们脸上,则一半忧色,一半鼓励之色。

  这么多年,汉化之策卓有成效。

  不愿汉化的会被制度性的踩在最底层,永世为奴隶。

  愿意汉化的,则一步一步融入杨峥构造的体系当中。

  真正的顽固者不是没有,但这么多年,早就被磨平了棱角。

  整个西平,已经没有绝对意义上的羌人、胡人,几乎都移风易俗于汉文明之中。

  而汉文化,在这时代有绝对的优势。

  杨峥振臂而呼,“为了他们,为了你们脚下的土地,此战必胜!”

  口号永远只是口号,士卒们还需切身实地的利益激励。

  明白为何而战的人,自然会为之奋战。

  周围亲卫齐声将杨峥的话吼了出去。

  过不多时,响起山呼海啸一般的呼喊:“必胜、必胜!”

  “人皆知我所胜之形,而莫知吾所以制胜之形。将军用兵,未战,已先胜之。”身边的卫瓘叹服道。

  鲁芝坐镇后方,输送粮草物资援军,杜预带着三千亲卫营去了金城。

  卫瓘自然不可能闲着。

  所以杨峥把他带在身边当个参谋。

  孟观、庞青也同行。

  “伯玉谬赞,将士用命,说明天意在我!”杨峥略有些得意道。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军容有今日之盛,非是一朝一夕。

  奴隶屯田法、府兵制、十二转军功、分田减赋,哪一个不是定国之策?

  杨峥全掏出来,用心经营数年,又怎会没有成效?

  第三百二十四章 激变

  事实上,司马师比杨峥预想的更为激进。

  仿佛等不及一般。

  腰斩夏侯玄、李丰、张缉之后,司马师联合郭太后,废除张缉之女张皇后,皇帝曹芳不敢不从。

  但司马师的步伐没有因此停下,从种种迹象来看,李丰谋反各项证据都指向皇帝。

  整个洛阳都在司马师的监控之下,皇帝什么心思,司马师一清二楚。

  四月,废立皇帝之事便提上了议程。

  沸沸扬扬于洛阳城中,曹魏人心大乱。

  但没有什么能阻止司马师前进的步伐。

  五月,司马师联合公卿中朝大臣上奏郭太后,列出曹芳年长不亲政、沉迷女色、废弃讲学、弃辱儒士、与优人、保林(东宫女官)淫乱作乐等大小罪状十七条,请依霍光故事废曹芳之帝位。

  此时的郭氏早已与司马氏绑定。

  郭太后从父散骑常侍郭芝亲自入皇宫,让郭太后颁布懿旨。

  帝、太后相对而泣,郭太后斥让司马师亲自前来。

  郭芝亦斥之曰:何可见邪?但当速取玺绶。

  郭太后一介女流,只能从命。

  不过在立谁为帝的问题上,郭太后与司马师又是一番纠缠。

  司马师欲立彭城王曹据。

  郭太后却言曹据乃其叔父,立他为帝,何以自处?遂建议立文帝的孙子高贵乡公曹髦。

  时年曹髦十四岁,司马师以为容易掌控,于是同意。

  而此时,杨峥在西平举兵的消息传遍天下,洛阳城中亦有起兵檄文。

  张斅的檄文不可谓不狠辣,不仅骂了司马师,连司马懿洛水之誓也一并带出,公之于天下。

  司马师忍无可忍,勃然大怒,当着满朝公卿的面破口大骂:“竖子匹夫,必生食尔肉!”

  傅嘏、虞松、王肃等劝之。

  “跳梁小丑,猖狂一时而已,中原稳固,丑类自灭矣。”

  此时废立皇帝之事正到了紧要之处,西平距洛阳三千里,不可能说征伐就征伐的。

  司马师只能憋着一口闷气。

  七月,新帝曹髦继位,改元正元。

  然而到了此时,司马师要考虑的不是讨伐杨峥。

  “毌丘俭素以曹氏忠臣自居,平素与夏侯玄、李丰亲善,今二人被诛,新帝继位,毌丘俭必不肯坐视!”钟会建言道。

  司马师废皇后皇帝,钟会多有参与。

  “未料西平恶贼,猖狂至斯,不杀此人,难平心中之恨!”

  钟会舔了舔嘴唇,有些不敢接话。

  诏令杨峥遣送夏侯芷,进封凉州刺史,皆出钟会之谋。

  钟会从一些捕风捉影的情报中,自认为了解杨峥,桀骜不驯、腹有鳞甲。

  认为认出一根骨头,就能暂时稳住他。

  献出夏侯芷,则杨峥身上拥曹派的政治身份则被剥离,一个乱臣贼子而已。

  然后收拾淮南,接着便遣一上将领洛阳精锐,协同雍凉之众讨平之。

  岂料杨峥如此生猛,直接把司马懿、司马师一起吊起来骂。

  洛水之誓,犹如司马家的逆鳞,司马家可以做,但别人不能说。

  杨峥直接将其大白于天下,直接让司马家颜面扫地。

  关键,一时半刻,还真拿杨峥没有办法。

  司马师不是司马懿,重现不了三千里百日灭辽东的军事奇迹。

  所谓天时,便在于此。

  骂着骂着,司马师森然的目光便转向钟会。

  钟会心中“咯噔”一下,司马师腰斩夏侯玄、李丰、张缉之后,凶焰滔天,街市之上的惨嚎声,至今还时常萦绕在钟会耳边,连忙掏出一封缣帛,异常恭敬的双手奉上,“此为毌丘甸之家书,请大将军一览。”

  司马师的目光这才从钟会的脸挪到缣帛上,却没有伸手去接,脸上神情快速恢复成往日古井不波之状,“念!”

  钟会长长舒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冷汗,摊开缣帛,抑扬顿挫的念了起来,“……毌丘家世受魏恩,大人居方岳重任,国倾覆而晏然自守,将受四海之责也……”

  司马师的表情逐渐凝重。

  他威福日重,毌丘俭何尝不是声威日隆?

  灭高句丽,收取濊貊、辰韩之地,复置汉四郡,又拓土数千里。

  新城之战,毌丘俭收拾人心,重整烂局,启用良将,布置工事,最终击退诸葛恪的二十万吴军,功居第一。

  西平都是边鄙之地,而淮南以西以北,则是腹心之地。

  毌丘俭天下名将……

  司马师此时就算有生吞杨峥之心,也不得不按捺下去。

  “东兴大败至今不过一年余,淮南实力未复,毌丘俭纵有韩信之略,能用之兵不过淮北的万余人马,加上自己的数千部曲……若假以时日,以毌丘俭之能,淮南之富庶,必能兴起十万精锐,不可拖延。”钟会尽量不触及西平。

  司马师左眼不住的跳动起来。

  这些时日着实被杨峥的檄文弄得怒火攻心,以至于左眼的肉瘤越来越大。

  御医已经看过之后,建议割除。

  “放此信回淮南!”司马师闭着眼睛道。

  “大将军英明。”

  淮南,毌丘俭见到长子毌丘甸的信后,老泪纵横,明白儿子的舍生取义之心,“有子如此,吾岂能苟且偷生!”

  当即去信文钦。

  文钦乃谯郡子弟,又与司马师有仇,欣然应命,并派出使者联络雍凉都督郭淮,邀其一同举兵,“公侯恃与大司马公(曹真)恩亲分著,义贯金石,当此之时,想益毒痛,有不可堪也……师继承父业,肆其虐暴,日月滋甚,放主弑后,残戮忠良,包藏祸心,遂至篡弑。此可忍也,孰不可忍?钦以名义大故,事君有节,忠愤内发,忘寝与食,无所吝顾也……”

  其后毌丘俭又去信曹爽曾经的心腹、夏侯玄旧友诸葛诞。

  但诸葛诞与文钦有仇,斩杀毌丘俭使者,并向洛阳举报。

  天下骚动。

  “毌丘俭擅攻,若其举兵向西直扑许昌,则国家无忧矣!若其举兵向北攻入徐兖,则深为国家之患!”钟会指着地图道。

  许昌坚城一座,有重兵防守,洛阳随时可支援。

  但若是窜入兖州,则打通了窜往河北的道路。

  毌丘俭在河北经营十数年,亲信故旧不少。

  青徐有胡遵,兖州刺史黄华前年病故,李丰之弟李翼补任,全族刚刚被诛,新的兖州刺史尚未赴任。

  历史上,此时的兖州刺史是邓艾。

  但此时邓艾正在防御西平。

  司马师左眼跳突,“升安平太守陈骞出任兖州刺史!”

  钟会道:“如此,兖州无忧矣,不过长安郭淮……”

  郭淮这些年动辄称病,也不知是真病还是假病。

  但如果郭淮站在毌丘俭一面,南北夹击,虽说不一定能攻陷十万中军精锐防守的洛阳,但天下格局必定会引起剧变。

  这时,司马师睁开了眼,“郭淮,无忧。”

  第三百二十五章 潜龙

  郭淮不仅没有无忧,反而忧心忡忡。

  最不愿意看到雍凉平衡被打破的正是郭淮。

  若说天下还有忠心曹魏之地,除了淮南,还有凉州。

  淮南,是因为司马氏的触角没有伸进去,有大量忠于曹魏的地方将吏。

  而凉州,则是一向归心中原正朔。

  凉州不乏野心勃勃之辈,但也不缺忠心耿耿之人。

  前有苏则、张著、张就,后有范粲。

  就连马腾、韩遂这些人,其实也对朝廷有敬畏之心。

  董卓……一开始也是敬畏朝廷的,后来发现那帮人不过如此……

  凉州五郡,武威前太守范粲、金城前太守张就、张掖太守杜通、酒泉太守王慧阳、敦煌太守皇甫隆,乃至戊己校尉马延,全都是文帝、明帝时期提拔上来的。

  尤其是敦煌太守皇甫隆,高龄百余岁,擅养生之术,当年魏武还向他请教过长寿之策。

  毌丘俭之父毌丘兴,当年也是武威太守。

  所以胡奋入武威之举,一直得不到其他州郡的响应。

  他们可以接纳温和的拥曹派陈泰,却不能容忍司马家的党羽胡奋。

  魏国毕竟还是姓曹。

  这些暗中的千丝万缕,没人比郭淮看的更清楚。

  而洛阳这几个月与西平的博弈,他更看在眼中。

  司马师以凉州刺史诱惑杨峥,一旦杨峥遣送夏侯芷,那么西平唯一的正统性就失去了。

  只能算第二个宋建。

  当年宋建割据河首三十年,自称河首平汉王,定都枹罕,改元,置百官,集羌胡汉悍卒近十万之众,凶焰滔天。

  然而夏侯渊提刀西进,一个月便斩宋建,屠枹罕,宋建灰飞烟灭。

  这固然是夏侯渊能征善战,但内在原因,也是因为雍凉人心向着中原。

  换做是郭淮,这种诱惑根本无法拒绝。

  “跳梁小丑,将成势矣!”郭淮长叹一声。

  叹息声中有说不出的疲惫和衰弱。

  郭淮不是称病,而是真的病了,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

  汉建安初年举孝廉以来,郭淮已经在入仕四十余年,年近七十。

  所以郭淮不得不为郭家寻一条后路。

  “太尉撮合两家联姻之事,大将军已经同意,征南大将军、贾充、裴秀都愿意作保。”长子郭统道。

  太尉司马孚欲将孙女嫁给郭淮嫡长孙郭正。

  提了多次,郭淮一直称病不应,而司马师也颇有微词,才一直拖着。

  但司马师腰斩夏侯玄、李丰、张缉,其实让所有摇摆不定之人都站在悬崖边。

  要么,为曹家陪葬。

  要么,与司马家同流合污。

  诸葛诞低头,杨峥、毌丘俭、文钦举兵,让司马家与郭家有了联姻的必要。

  政治的精髓便是相互妥协。

  郭淮轻轻颔首,“你们兄弟几人皆无安邦定国之才,安享富贵、延续门楣即可,万勿生他念。”

  如果郭淮年轻十岁,儿子再优秀一些,说不定会争一争,但现在郭淮老了,而司马师宛如乌云一样覆盖住魏国的天下。

  其手段之狠辣果决,尤胜乃父,天下震怖。

  一代枭雄之姿,展现出收拾曹魏天下的雄心与手腕。

  同辈之人,无人能比。

  所以郭淮不得不妥协。

  “儿谨遵父亲教诲。”被吓住的还有郭统,此前他还跃跃欲试蠢蠢欲动,现在没有半点心思。

  “那么为父就为你们再争一些功勋。”郭淮抖擞起精神,站起身,“为我着甲!”

  “父亲欲何往?”

  “凉州!”郭淮眼中雄光泛起。

  豫州安城,低下头的诸葛诞也忧心忡忡。

  毌丘俭在幽州经营十余年,诸葛诞也在淮南经营十余年。

  曹爽上台之后,第一个提拔的是夏侯玄,第二个就是诸葛诞,封扬州刺史,加号昭武将军。

  曹家的恩惠不可谓不深。

  在这种背景下,司马师一纸诏令,让他远离老巢,任谁都不会安心。

  打破了之前诸葛诞与司马懿形成的政治默契。

  也就是说,在司马师眼中,他诸葛诞与毌丘俭是一路人。

  东兴之战,损失最大的其实就是扬州都督诸葛诞。

  淮南精锐都是他的部下。

  诸葛诞若是还不知道司马师的矛头指向谁,那就真的是愚蠢了。

  “太傅在时尚能容我,太傅不在了,司马师必不能相容。”诸葛诞对司马师的狠辣心有余悸。

  高平陵之变后,司马氏一步一步有计划有条理的清洗拥曹派系。

  以前还遮遮掩掩,现在连遮掩都不用了。

  腰斩夏侯玄,弑后废帝,干净利索,毫不拖泥带水。

  诸葛诞是曹爽一手提拔起来的,与夏侯玄是好友。

  “既然大将军不能容主公,主公为何还要揭发文钦、毌丘俭作乱?不如与其联合,出兵许昌!”心腹蒋班道。

  “与文钦之怨,私也,与司马师之隙,公也,今杨峥举兵于西,毌丘俭文钦举兵于东,良机难寻,主公为何因私废公?”焦彝也赞同诸葛诞助司马师。

  如今魏国形势明朗,司马师在扫清障碍,为下一步做准备,对付诸葛诞是迟早的事。

  诸葛诞长叹一声,“杨峥远在西平,毌丘俭根基浅薄,文钦粗勇无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司马师手握十万中军精锐,北有陈骞,西有王昶、王基,东有胡遵,峥、俭、钦三人必败无疑,豫州在许昌、洛阳之侧,吾若响应毌丘俭,则司马师必挥军先攻我,身死族灭而为他人嫁衣,何其愚哉!”

  蒋班、焦彝皆拱手道:“主公思虑精深,属下不如也。”

  诸葛诞挥了挥手,脸上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司马师弑后废帝,腰斩名士,天下震怖,已成亢龙之势,亢龙者,上九,亢阳之至,大而极盛,盛极而必衰!吾为初九,潜龙而不可与之争,当入渊也,潜龙在渊,则亢龙不可与我争!”

  诸葛家家学渊源,阴阳易数,正是其家传。

  诸葛武侯因之而成八阵图。

  诸葛诞略逊,但也略知天数。

  “渊在何方?”焦彝似懂非懂。

  蒋班则一脸懵。

  诸葛诞目中雄光泛起,“淮南、寿春!”

  焦彝一脸兴奋,“不错,假借讨伐毌丘俭,以豫州之军入寿春,聚合淮南精锐,司马师若容我等,则相安无事,若是不容,则联合东吴,割据淮南!”

  这一次蒋班听懂了,哈哈大笑,“好计谋。”

  诸葛诞却还是没有笑,望向西面,喃喃自语:“不过成潜龙入渊之势者,非我一人。”

  第三百二十六章 姑臧

  西风烈,长空雁鸣,马蹄声碎,铁甲铮铮,峡壁对峙,山关漫道。

  胡奋调集重兵,堵住大斗拔谷与平羌谷,雄关拔地而起,大小营垒、鹿角、陷坑层层叠叠。

  杨峥忍不住眉头一皱。

  胡奋显然是想把西平的血放干。

  郝昭千余人一座陈仓城,便挡住了诸葛武侯数万大军。

  马隆三千人守合肥新城,让诸葛恪二十万人马精疲力尽。

  莫非西平也要被阻挡在此?

  杨峥身后亲卫营、骁骑营、府兵加起来也才两万六千人。

  胡奋从山谷中途便开始布防,构筑工事。

  “与我一千甲士,属下必踏平此谷!”刘珩照例又是最先请战。

  这种蛮干的搞法,杨峥自然不愿意。

  攻打坚关,无非水淹火攻,山路绕行,或者大迂回。

  水淹火攻都不现实,附近的山都是光秃秃的,树木被提前砍伐。

  平羌关的地势也很特别,西平穿越祁连山的通道也就那么几条,胡奋都有防备。

  山路上也修建了不少石垒。

  大迂回,那就只能从西域千里绕行……

  难度也不是一般的大,路途遥远,补给困难。

  西域戊己校尉马延、敦煌太守皇甫隆、酒泉太守王慧阳虽然没有反对自己,但也没公开支持。

  大军从人家的地盘上过境,人家会怎么想?

  假道灭虢?

  杨峥的确有这个心思,但不是现在,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

  随便一个关起门来,远征军就进退维谷。

  “属下有一计。”卫瓘道。

  “伯玉请说。”

  “火牛阵。”卫瓘笑道。

  山谷狭窄,一旦牛群跑动起来,只能向前冲,至死方休。

  田单以火牛阵破燕军,复齐国七十余城。

  历史上的王玄策也用火牛阵大破天竺数万象军。

  古今中外,借畜力破敌,不是什么奇事。

  杨峥隐隐记得迦太基、罗马之战中,似乎也用了火牛计突破山口。

  牛马,西海多的是,平羌城中就有不少。

  当然,想以火牛阵就一把弄死胡奋肯定是不可能,只能清除谷中的鹿角和陷坑,最终还是要靠甲士血战。

  不过这能大大降低士卒伤亡。

  几百头牛而已,这个代价不算高。

  杨峥一点头,孟观便从后方平羌城弄来两百多头犍牛。

  又令刘珩领一千甲士在后。

  休息一个白天加上大半个夜晚,山谷中,忽然蹄声如雷,火光阵阵。

  杨峥趁机令士卒在后方大声鼓噪,造成大举进攻的假象。

  山谷之中,一条火流疯狂向前冲击。

  刘珩也领着他的锣鼓手在后面敲锣打鼓,山谷中顿时热闹非凡。

  但很快,牛与人的惨叫声、各种撞击声、踩踏声混在一起,逐渐压过锣鼓声。

  谷中仿佛沸腾了。

  什么鹿角、陷坑、石垒,在慌不择路的犍牛面前都是纸糊的。

  “杀啊!”一片嘈杂之中,刘珩的吼声特别刺耳。

  胡奋的关隘,依托平羌谷才有成效,没有平羌谷,就剩两边光秃秃的丘壁。

  不过杨峥麾下有大量擅长山地作战的羌人。

  还有在崇山峻岭中如履平地的賨人。

  而祁连山远没有秦岭险峻,平羌口一带山势相对平缓一些。

  攻破平羌谷,基本就一只脚踩过祁连山。

  “将军令,罗虎领三千步卒协助攻关!”孟观大声吼道。

  “遵令!”黎明前的黑夜中,响起罗虎闷牛一般的吼声。

  铁甲铿锵声中,三千甲士再次踏入谷中。

  胜败已经毫无悬念。

  杨峥收回目光,不再关注谷中的战事,“斥候细作打探到邓艾的踪迹没有?”

  杨峥心中最重要的对手只有一个。

  甚至胡奋都被排在后面。

  孟观摇摇头,“邓艾坞堡防范甚严,细作难以渗透,斥候也靠近不得,这几日,邓艾的旗号相继出现在狄道、勇士等地。”

  “难道邓艾还在陇西?”

  不知道邓艾的在哪儿,杨峥寝食难安。

  “近日姜维领两万蜀军有窥伺陇西之意,阴平廖化向祁山堡进兵,或许邓艾被牵制在狄道。”孟观道。

  前些时日,杨峥向蜀中派出使者,姜维答应出兵,但要杨峥支援十万石粮食,三千头牲畜……

  虽说支援盟友是应该的,但姜维这么狮子大开口,明显是把自己当肥羊宰。

  一阵讨价还价之后,变成三万石粮,一千头羊。

  当然,杨峥也没把希望寄托在蜀军身上。

  打铁还需自身硬。

  这年头谁都靠不住,只能靠自己。

  “不能或许,我要确凿的消息,斥候细作继续侦查,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雍凉之地,杨峥最忌惮的人只有郭淮与邓艾,幸亏郭淮有自己的小算盘,跟司马师尿不进一个壶里。

  “唯!”孟观拱手道。

  天色微明,谷中一阵欢呼。

  “看来胡奋并不想在此与我军决战。”卫瓘笑道。

  “这是当然,我军迈过祁连山,粮道拖长,姑臧乃河西重镇、天下坚城,有粮有兵。”

  一座仓促垒砌起来的山关,死守的意义不大。

  胡奋不仅要防备杨峥,还要防备背后的羌胡,姑臧城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当年冶无戴十万人马都没有撼动此城分毫。

  翻过祁连山,真正的考验才开始。

  果然,沿途城池的兵马人口,全都撤离了。

  只留下几座空城。

  空城也就空城吧,杨峥也不嫌弃,作为后方屯粮之用。

  平羌谷被攻陷,大斗拔谷也没有防守的必要,胡奋的另一支人马也退走了。

  姜伐野领三千羌骑,三千府兵赶来。

  龙耆邵通也领六千步骑前来汇合。

  杨峥手上的兵力近四万人。

  兵力虽然不多,比不上当年的冶无戴,也比不上二十万人马北伐的诸葛恪。

  但军容之盛,士气之高,杨峥自问可称近二十年之最。

  黑红色的旌旗在秋风中飘动,青黑色的甲胄宛如潮水涌动,骑兵在空旷的天地间狂奔。

  背后是雪山,头顶是青天,脚下是草原,恢弘壮阔之气油然而生。

  “西北王气皆聚于此地也!”骑在马上的卫瓘望着耸立的姑臧城一阵感慨。

  姑臧乃匈奴休屠王的王城,汉霍去病拿下之后,名字也不改,直接音译。

  杨峥记得六七十年后,姑臧正是成为各方争夺的要地,前凉、后凉、北凉、南凉、西凉前仆后继。

  西都也算是大城,但跟姑臧比起来,气势就差多了。

  但一座孤城,又能守多久?

  “此城,吾势在必得!”杨峥霸气侧漏道。

  就算是一寸一寸的磨,也要拿下这座河西重镇。

  西平能否打开局面,杨峥能走多远,全在这座城上。

  “愿为将军取之!”身后一众西平将校半跪于地。

  “好!”杨峥的斗志也逐渐燃起。

  然而就在此时,孟观策马奔来,见了杨峥,甩鞍下马,脸色不太好看,这么多人,也不说话。

  杨峥心中咯噔一下,莫非又要乐极生悲?

  这他娘的刚把裤子脱了,气氛搞起来了,事就来了。

  第三百二十七章 心魔

  屏退左右之后。

  杨峥身边只剩下卫瓘、庞青。

  孟观才低声道:“细作与斥候同时来报,郭淮领三万雍凉精锐,汇合安定胡广、羌胡四万之众,直扑凉州而来,目前已经到达鹯阴,与杜长史八千府兵隔河对峙!”

  “郭淮与胡广?郭淮不是病了吗?”杨峥记得历史上这个时候,郭淮差不多下线了啊?

  怎么又诈尸了?

  还跟司马师穿一条裤子?

  突然而来的消息,让杨峥方寸大乱。

  整个雍凉,杨峥最忌惮之人除了邓艾就是郭淮。

  在杨峥还弱小,没有投奔夏侯霸时,郭淮一度是他的心魔。

  一个简单的加法,郭淮四万人,胡奋一万六七千人,邓艾三万人马,加起来,兵力达到八万六千人……

  是自己的两倍。

  整个雍凉的压力如泰山一般压来……

  难怪胡奋愿意舍弃祁连山防线,放自己进来,原来玩的是关门打……请君入瓮啊。

  难怪司马师一点儿都不慌……

  刚才的雄心壮志瞬间就化为寒气劈头盖脸的砸来。

  卫瓘脸色一变,“郭淮嚄唶宿将,胡奋武勇知兵,邓艾亦是一时之良将,各拥数万人,形势于我不利,不如暂退……”

  前有坚城,后有雄兵。

  形势大为不利。

  杨峥望着近在咫尺的姑臧城,实在有些不甘心。

  问题是,这一次退了,下一次不一定有这么好的机会。

  如今,司马师弑后废帝,腰斩夏侯玄,正是人心最不稳定的时候。

  下一次,恐怕要等到淮南三叛了。

  但自己已经举了义旗,司马氏在解决了毌丘俭文钦之后,一定会先搞死自己,再去弄诸葛诞。

  诸葛诞跟毌丘俭不一样,守户之犬尔。

  只想守着淮南一亩三分地。

  现在打不开局面,等司马家渡过最艰难的时刻,剩下的就是苟延残喘了。

  关键,这一战非同小可,若是没出兵也就算了,现在出兵了,又夹着尾巴灰溜溜的退回去,羌胡、匈奴、鲜卑、其他四郡会怎么看自己?

  恐怕天下人都会觉得自己是跳梁小丑。

  就在此时,姑臧城南门大开,一支步骑冲出,声势如雷,气势如虹。

  为首一将,手持大斧,正是号称雍凉第一猛人的徐质!

  整座城池都在摇旗呐喊,“杨峥,纳命来!”

  “杨峥,纳命来!”

  ……

  “事急矣,来日方长,请将军速速决断!”卫瓘拱手道。

  这便是卫瓘与杜预的区别。

  卫瓘玩阴谋诡计,当世一流,两军相争,战略决断就是他的短处了。

  孟观、庞青望着杨峥,眼神里的信任一如既往。

  这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古往今来,善谋者众,善断者寡。

  逐鹿天下从来都不会简单,尤其是这个时代,会有无数的困难。

  咚、咚、咚……

  已方军阵中也响起战鼓,雄浑的鼓声仿佛敲进杨峥的心坎中,与心跳的节奏逐渐重叠。

  将士们从容不迫的列阵。

  长矛架起,盾牌竖起,弓弦拉开。

  “嚯、嚯、嚯……”

  充满男人阳刚之气的吼声,随着鼓点的韵律响起。

  杨峥没有看任何人,而是抬头仰望天空,天空之上,一只苍鹰冲破云层,展翅南飞。

  “郭淮自来送死,为何要退?”仿佛所有鼓声都涌入杨峥心中,热血随之激昂,“不见见真章,这凉州就想唾手而得?”

  杨峥的眼神仿佛两把利剑。

  有时候退一步,就会退第二步。

  士卒军心,也会随之跌落。

  然后,郭淮、邓艾、胡奋就会如跗骨之蛆一样压来。

  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自取灭亡。

  此情此景,跟后世地痞群殴一个道理,该玩命的时候就要玩命。

  卫瓘呆呆的看着杨峥。

  而杨峥一字一句道:“我杨峥一步不退,奉陪到底!传我将令,尽起西平西海所有府兵、奴隶,北上决战之!”

  卫瓘眼中现出失望之色。

  但位置不同,看到的东西不同。

  有些东西,卫瓘看不到,但身为后世者的杨峥却是清楚。

  机会不是没有,杜预八千府军能把郭淮四万大军挡在黄河以东,争取到了第一个机会。

  再说杨峥这里退了,岂不是置杜预于死地?

  阵前,敌军一阵驰射之后,徐质领着步军开始厮杀。

  这人的确勇猛,手持巨斧纵横劈砍,盾牌、铁甲、长矛,应声而碎。

  狂猛的动作配上他彪悍的体型,仿佛一头扛着斧头的熊罴。

  己方初来,营垒未立,四万人马还未展开,倒让徐质占到了便宜。

  “谁为本将斩杀此獠!”杨峥跨上战马,再度出现在众将之前。

  “属下愿去!”刘珩二话不说,扛起狼牙棒领着百余亲兵转身就走。

  杨峥驱马走入阵中。

  士卒见到骑在马上的杨峥,士气明显为之一振,各屯长、都伯指挥部众,四面围杀徐质。

  此时刘珩领着亲兵精锐入前阵,怒吼一声,“徐质小儿,速来受死!”

  抄起狼牙棒就往徐质杀去。

  两个力量型的猛兽终于撞在一起。

  “死!”两人嘴中同时爆发出怒吼。

  渐渐的,战场上的目光都聚集向两人。

  二十步之内没有旁人。

  大斧与狼牙棒磕出阵阵火花,发出闷雷一般的撞击声。

  杨峥见二人的气势,至少能斗上半个时辰,岂料四五个回合之后,刘珩便有些吃不住了,背影因剧烈的呼吸而颤抖着。

  徐质相对气定神闲一些。

  雍凉第一猛人还是有些名头的。

  但此时姑臧城墙上响起急促的鸣金声,徐质指着刘珩一脸嘲笑的说着什么。

  刘珩哇哇大叫。

  徐质转身就走,骑上部下牵来的战马,冲回城中。

  一场试探,速战速决,杨峥立足未稳,徐质冲杀不进来,胡奋自然不会出城决战,双方伤亡都不大。

  营垒设立之后,杨峥召来众将,也不避讳,“郭淮领四万之众从东而来,诸位意下如何?”

  “四万之众,不是上阵。”蒙虓一脸惋惜。

  十二转军功,上阵至少五万之众。

  而郭淮只有四万。

  “当年将军一而再再而三的受郭老贼恶气,这次正好,一并还给他!”周放对以前之事记忆犹新。

  随着地盘的扩大,临羌城已经成为内地,防守的压力不大,杨峥把临羌守将周放也带出来了。

  给他一些立功的机会。

  不过周放跟尹春比,勇武有余,智略不足。

  几乎没有成为一线将领的机会。

  杨峥目光落在北面统制姜伐野脸上。

  诸将之中,也就他最老成持重,这些年来,虽无赫赫战功,但也没有大过失。

  “我军既出,若是无功而返,士卒生怨,河西失望,属下以为我军尚有机会。”姜伐野一如既往的稳重,说话也滴水不漏,看的也远一些。

  众将求战心切,杨峥就放心了。

  “姑臧坚城,一时难以攻克,胡奋知有外援,必定死守,本将决定,先破郭淮,再引得胜之军,反攻姑臧!”

  如果郭淮是自己心魔,那就迎刃而上,斩除心魔。

  众人目光热切的望着杨峥。

  卫瓘眼中也掠过一道幽光。

  “姜伐野听令,姑臧之事,本将尽付与你,不求破城,只需缠住胡奋,为前方争取时间。”杨峥沉声道。

  今日之战,与历史上秦王李世民破窦建德之战何其相似?

  窦建德有十万大军,李世民只有三千五百余骑。

  而此战,自己手上的兵力并不在郭淮之下。

  “属下领命!”此时的姜伐野也才三十六七岁,一个男人心智最成熟的阶段。

  既然是北面统制,那就要独当一面。

  杨峥扫了一眼其他人,“其余人等,两日之后随本将先破郭淮!”

  “领命!”众人齐声吼道。

  第三百二十八章 东进

  一群大雁横列天空,浩浩荡荡向西南方向飞去。

  无数双马蹄震动大地,仿佛要踏碎山河一般。

  远处草丘上,几头硕大的苍狼正举目而望。

  羚羊群被马蹄声惊扰,四散而逃。

  峥者,前路崎岖,争也,方可兴云。

  走上这条路,命中注定会争下去。

  与天争、与命争、与时争、与人争!

  该屈身守分时,不可与命相争。

  但到了拔剑而起时,便不可不争!

  青海长云暗雪山,铁骑遥望鹯阴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郭淮誓不还!

  骑兵在辽阔的河西大地上驰骋。

  狂风在耳边呼啸,士卒与战马都在嘶吼。

  杨峥的胸膛中也热血沸腾。

  一个男人,到了该硬的时候,一定要硬下去。

  “擒杀郭淮!”

  也不知谁吼了一声,引起了大片的共鸣。

  “擒杀郭淮!擒杀郭淮!”

  吼声如雷,杀气如霜,惊动秋草中蛰伏的鼠兔。

  旋即被几支羽箭准确的钉在地上。

  几名年轻的骑兵一个漂亮的马上伏身,抄起地上的肥硕金鼠和野兔。

  于是将士们的热情也被点燃,纷纷举起刀矛刺向天空,“擒杀郭淮!”

  如果之前杨峥对郭淮还有些许敬畏,现在则全部消失了。

  麾下战意如此,何人能挡?

  一万五千骑兵飞奔至鹯阴。

  西北黄河最重要的几个渡口,一在河关,一在鹯阴。

  文帝黄初二年,凉州卢水胡伊健妓妾、治元多等反,河西大扰,曹丕命京兆尹张既为凉州刺史讨伐之,张既到达榆中之后,扬言因无渡口设施,欲往下游鹯阴渡口渡河。

  卢水胡闻讯后即陈重兵于鹯阴古渡西岸阻之。

  鹯阴渡口自古便是关中通往河西的兵家必争之地。

  杨峥领一万五千亲卫营、骁骑营精锐赶到之后,看到的是两岸连绵的营垒。

  杜预带着十几员府兵将吏前来迎接,脸上神情明显放松了许多,“将军若是南返,则西平将一蹶不振,今举兵而东,则武威在指掌之间!”

  卫瓘一脸惭愧神色。

  其实这也不怪他,性格决定命运,也决定行事风格,历史上的卫瓘,一向在幕后主使,推动形势发展,很少站在台前,与人拔刀相向。

  诛杀邓艾、钟会,也是顺势而行借刀杀人。

  自己身上不沾半点血腥。

  “哈哈,元凯尚在奋战,某岂可退缩?”杨峥大笑。

  如果只是自己一个人,在军略上,杨峥还真有些忌郭淮三分。

  毕竟此人跟随司马懿耳濡目染十余年,还曾识破过诸葛武侯屯兵五丈原用意。

  但现在明有杜预,暗有卫瓘,手握雄兵,将士皆欲用命以建功勋,没道理怕郭淮。

  “某必挫郭伯济四十年之威名!”与杜预汇合之后,杨峥更加信心高涨。

  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

  这是天下至理!

  郭淮一把年纪还要来两军阵前玩刀子,这就是他的不对了。

  “正该如此!”杜预也笑了。

  周围将校也跟着大笑。

  “杀!”

  正寒暄的时候,河东上游,几十条木筏推入河中,顺着水流冲向西岸。

  木筏上,雍凉军手持长矛利刃,嘶声呐喊,像是在给自己壮胆。

  俄而,西岸上弓弩投石齐发,覆盖性打击,将试图渡河的敌军掀翻在河水中。

  张既治凉州时,鉴于鹯阴渡口的重要,在西岸沿线修筑不少坞堡关塞,二十多年来,虽然大部分废弃坍塌了,但只要稍加修筑,就能重新发挥作用。

  杜预早有预料,从金城带来三千掘子军,几日之间,便修复完成。

  所以杜预的八千府兵才能挡住郭淮的四万雍凉步骑。

  浑黄的河水中,泛起阵阵殷红,尸体与破碎的木筏一起被冲走。

  杨峥目光扫过两岸,只见两岸泥淖中箭羽、尸体、铁甲、断刀、断矛,仿佛杂草丛生。

  看来这几天激战绝不少。

  杨峥与杜预携手进入营垒之中,府兵立即高呼起来,“万胜!万胜!”

  这些府兵比杨峥还要亢奋。

  感觉若不是被黄河阻拦着,都杀过对岸去。

  十二转军功对士卒的激励竟然如此之大。

  当然,任何时代,渴望向上的人都会如此狂热。

  而这个时代,机会本来就不多。

  如今的宣义司几乎无处不在,士卒战意高昂,也有他们的功劳。

  杨峥的任何军令,宣义司最先揣摩,然后引导士卒。

  令行禁止便是这么来的。

  知道为何而战的士卒战斗力直线飙升。

  走入军帐之中,杜预已经备好了沙盘,以鹯阴为中心,黄河上下游,金城、安定、武威三郡皆囊括其中。

  整个战局的视角也清晰起来。

  南面上游,李特把守的积石堡与周旨防守的河关锁住上游,龚羽戍守的榆中与张特戍守的允吾夹住黄河中游,下游鹯阴渡口大军云集。

  “此战之关键,其实并不在郭淮。”杜预望着杨峥道,有几分考教的意思。

  杨峥脱口而出:“邓艾!”

  “正是,眼下局势,胡奋被围于武威,郭淮被阻于河东,唯独邓艾,不知其所攻。”杜预手指从鹯阴挪动到狄道。

  郭淮在明,邓艾在暗。

  此战有几分类似于几年之后的灭蜀之战,彼时,钟会在明,邓艾也在暗。

  玩暗渡阴平黑虎掏心吗?

  邓艾首先需要一个渡口。

  河关、榆中、鹯阴,至少要拿一个,今年雨水充沛,黄河不会枯竭,渡河不易。

  “姜维窥伺陇西、南安,或许邓艾被牵制了?”卫瓘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

  杨峥摇摇头,“期望姜维声援可以,期望他们与邓艾死战,绝不可能。”

  邓艾灭西平之迫切,还在郭淮之上。

  此人一向崖岸自高,却在破羌之战栽了一个大跟头,怎么可能不报仇雪恨?

  “眼下之局,不应急躁,我军已然立于不败之地,形势在我。”杜预总结道。

  郭淮四万大军攻不进河西,杨峥手上两万三千军攻入河东也不容易。

  而且还有邓艾阴着,不宜主动进击。

  这种规模的大战,两三天里分出胜负当然不可能。

  战争是各种内力外力积压的一个过程,由形变转为势变。

  郭淮绝对是一个称职的对手。

  第三百二十九章 诛心

  每日,两岸斥候都会隔河驰射,有时也会出动骑兵虚张声势。

  对于杨峥而言,这种对峙可以接受。

  鹯阴距离金城西平近,而距离关中远。

  兵少有兵少的好处,杨峥两万三千人,金城的屯田就能供应粮草,府兵还自带有一些粮食。

  这几年风调雨顺,粮食问题不大。

  郭淮的四万大军人吃马嚼,每天不是一个小数目。

  郭淮比杨峥更急切,不断从下游寻找渡口,一度远奔至青铜峡,杨峥也只能派出骑兵应对。

  青铜峡便是黄河三套中的西套地区,水网发达,土地肥沃。

  大汉建上河城,复大秦浑怀障、神泉障守之。

  历史上的西夏正是凭借此地兴起,切断河西,夹在辽宋金之间,立国近两百年。

  “把郭淮挡在河东,武威便是釜中游鱼。”杜预一再强调。

  杨峥点点头。

  决战的契机还未到来。

  正元元年,西平又是一个小丰收,鲁芝坐镇后方,秋收之后,粮草辎重源源不断运往姑臧与鹯阴。

  甚至连冬衣、羊裘都准备了。

  奴隶青壮被武装起来,一件皮甲、一支长矛,就完成了身份的转变。

  但按照鲁芝的提议,没有一股脑的送往前线,而是分别驻扎在平羌城、令居城,以为后应,随时可以驰援姑臧、鹯阴,又兼顾了金城、西海,防患于未然。

  鲁芝的风格便是如此,滴水不漏。

  一支五百重骑的装备运到鹯阴。

  双马蹬、高马鞍、冷锻甲装备在一千匹铁马掌的河湟健马身上。

  加上原来的重骑,杨峥麾下的具装骑兵达到一千三百人。

  每人双马,改良的骑兵长枪,单手激发的弩机,精制环首刀,在这个时代,算是武装到了牙齿。

  一千三百名人高马大的羌汉壮汉穿上盔甲、跨上战马,真正意义上铁骑就这样诞生了。

  还有两套特意为杨峥打造的铁甲,一套华丽轻便,穿上之后,杨峥顿时感觉逼格拉满。

  一套狰狞厚重,披在身上,提起刀矛,感觉自己就是个钢铁禽兽。

  这些年对铁坊的持续投入,终于有了不小的成果。

  灌钢法、百炼法不断改良,盔甲更加轻便坚固,刀剑长矛更加锋利。

  有了这支铁骑,杨峥对最后的决战更加期待了。

  随着时间的推进,形与势一分一毫的累积。

  杨峥的实力在暗中增长,郭淮却在明面上增长。

  每隔几天,河东的羌胡部落就会加入其中。

  郭淮威名赫赫,重兵云集,背后有整个关中支撑,还有洛阳司马家的支持。

  只看纸面上的实力,郭淮胜算八成以上。

  历来大战,羌胡都积极踊跃参加,从中分一杯羹。

  到了十月,河西人马已经聚集到了五万。

  蒙虓、周放、刘珩等人大喜,五万就意味着达到了上阵要求,没有丝毫惧意。

  尤其是刘珩,在杨峥的授意下,每天带着锣鼓队早中晚三次,敲锣打鼓对着黄河东岸破口大骂:“郭淮老贼受大魏重恩,不思报国,反助纣为虐,有何面目见文帝与先帝?”

  郭淮举孝廉之后,只是平原郡的一个府丞,却是被时任五官中郎将的曹丕看重,召入麾下,用为心腹,由贼曹逐渐转任丞相兵曹议令史,参谋军机,由此发迹。

  曹丕代汉,立即擢为雍州刺史,封射阳亭侯。

  这种知遇之恩,全被郭淮忘的一干二净。

  历史上高平陵之变后,郭淮立即起兵,攻打夏侯霸,虽是与夏侯霸不合,但也是向司马懿交投名状。

  当然,郭淮混到今天,一张老脸早就不要了,自然也不会在意刘珩这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可惜韦竺不在鹯阴,不然弄几句打油诗,触及一下郭淮的灵魂还是不错的。

  但韦竺不在,还有另一位高人在。

  卫瓘阴仄仄道:“郭淮孝廉出身、智勇双全,以污言秽语相激,非但不能挫其锐气,反令其同仇敌忾,不如将文帝、先帝之恩德,陈于众军之前,雍凉将士自会离心,郭淮亦无颜见人。”

  “伯玉真高士也!”杨峥称赞道。

  人人心中有一杆秤,雍凉将士不是聋子瞎子。

  司马懿司马师这些年的所作所为谁人不知?

  杀曹爽情有可原,杀王凌就让天下震动了,司马师掌权以来,比司马懿更激进,腰斩夏侯玄、张缉、砸死李丰,弑后废帝,凶名赫赫。

  关键,杨峥打着清君侧、诛除司马师的旗号,又不是要造反。

  郭淮这次在大义名分上就占着三分弱势。

  “建安四年,郭伯济以忠孝节廉而被推举,建安十六年,受文帝拔擢,用为门下贼曹,建安十七年,被武帝用为丞相兵曹议令史……延康元年,擢为雍州刺史,封射阳亭侯……”

  一条条、一件件,全部被刘珩手下的锣鼓手吼了出来。

  换来对面的一波箭雨。

  但锣鼓手们早有准备,盾牌及时举起,伤了十几人,被立即换下。

  如果高平陵之变,郭淮不动,还情有可原,毕竟曹爽那帮人搞的天怒人怨。

  但司马师弑后废帝,郭淮一个屁都不敢放,就有些说不过了。

  “昔汉川之役,几至倾覆。淮临危济难,功书王府。在关右三十馀年,外征寇虏,内绥民夷。比岁以来,摧破廖化,禽虏句安,功绩显著,朕甚嘉之。今以淮为车骑将军、仪同三司,持节、都督如故!”

  锣鼓手们连曹芳的恩诏都念了出来。

  这道恩诏曾经被曹芳广传天下,以彰显郭淮的功绩。

  “大魏历代皇帝未曾亏待过都督,现司马师弑后废帝,腰斩国家栋梁,欺凌社稷,此莽卓之行也,郭都督非但不举兵向东,还大魏朗朗乾坤,反而驱大魏忠勇将士向西,自相残杀,阻挠平西将军之义举,助纣为虐,以雍凉将士之血,换郭家一门之荣华,敢问郭都督,尔之忠孝节义在何地?”

  锣鼓手们一字一句的把卫瓘的结语吼了出来。

  一百多个字,仿佛一百多把利剑刺向东岸雍凉军中。

  风声呼啸,黄河怒吼。

  东岸忽然变得沉默起来,连箭雨都没有了。

  雍凉军你看我我看你,再无之前厮杀之锐气。

  言语之利,不在刀剑之下,不仅能杀人,还能诛心!

  但郭淮仍旧是苟着,没有动静。

  杨峥让刘珩敲锣打鼓的再来一遍。

  你郭淮不要脸,当没听到,没关系,雍凉军人人都长着一双耳朵。

  会听,也会想。

  公道自在人心。

  雍凉是曹魏的雍凉,而不是郭淮的雍凉,司马师的雍凉。

  这天下,也还是曹魏的天下!

  只要曹魏还在一天,这种大义名分就能被杨峥用一天。

  谁是逆贼,谁是“忠臣”,一目了然。

  当年在武功城门口,郭淮以身份欺压,欲借上下名分杀杨峥,现在这口恶气全被还回去了。

  第三百三十章 决战前

  东岸,百余骑冲出,一员老将在马上怒吼。

  声音微弱,但他身边的亲骑齐声吼了出来,“杨峥小儿,吾必亲手将你碎尸万段!”

  杨峥亦领百余骑迎了上去,“郭淮,你这不忠不义不孝之徒,皓首匹夫、苍髯老贼、守户之贼,你枉活六十有七,一条断脊之犬尔,只会在司马父子胯下摇尾乞怜,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我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一些莫名其妙的词句都没过脑子,直接就蹦了出去。

  骂完之后,又觉得这些话听过。

  这样的机会太难得了。

  在杨峥期盼的目光中,马背上的郭淮身体摇晃了两下。

  但也仅仅还是摇晃了两下,便又坐直了身体。

  杨峥心中暗叹,是自己骂人的功力不够,还是郭淮的脸皮太厚?

  这样的辱骂都能扛住?

  郭淮不仅没有倒下,也没有吐血三升,反而掏出一份黄帛,在马上大笑:“杨峥小儿,你自称大义,不过是行董卓之旧事!诸军听令,大魏皇帝陛下诏令,杨峥乃国贼也,诛杀此獠,封千户侯,赏三千金!”

  郭淮举起了黄帛,在人群中来回走动。

  杨峥丝毫不怀疑这封诏令的真实性,只要司马师愿意,可以再弄一万份诏令出来。

  挟天子令诸侯的优势便在于此。

  士卒不会管这道诏令出自于傀儡皇帝之手。

  果然,诏令一出,雍凉军的气势又回来了。

  东岸几千余士卒弯弓搭箭。

  郭淮纵声大笑,“杨峥小儿,仍你牙尖嘴利,也改不了乱贼之名!西平将士听令,提此贼头颅过河,大将军既往不咎,照样有千户侯之赏!”

  杨峥算是佩服郭淮的无耻。

  有司马懿洛水之誓在先,这个时代的道德水平直接被拉低。

  其流毒遗害后世几百年。

  五胡乱华,何尝不是汉家几百年的信用体系道德体系崩塌造成的后果?

  这这方面上,郭淮算是司马懿的门徒。

  今天想骂死他显然不可能了。

  “诸军听令,提郭贼头颅过河着,赏一头羊,你郭伯济现在也只值一头羊!”杨峥最后幽默了一把,周围亲兵朗声大笑。

  已经没有废话的必要了,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自己跟郭淮比,或许就差在这里。

  既然他不要脸,自己还讲什么脸面?

  偷偷唤来林森,低声道:“能射死此贼否?”

  林森眯着眼望向对岸,心中估算了一下距离,“五成把握!”

  “那还等什么?搞死他,我赏你一头羊。”杨峥说到做到。

  旁边的刘珩听不下去了,嘟囔道:“将军也忒小家子气了,要赏也赏几十个女人。”

  杨峥一想也觉得有道理,一拍大腿道:“好,就把刘珩的女人分一半给你。”

  刘珩脸上一绿,连连摇手,“还是算了,羊挺好挺好,女人多了……不行……”

  两人玩笑之间,躲在人群之中的林森已然弯弓搭箭,三石大弓被拉开如同满月,一支特制的长箭瞄向河对岸的郭淮。

  风犹在呼啸,黄河水滔滔不绝。

  咻的一声,长箭破空而去。

  如流星如闪电。

  然而就在此时,郭淮如有神助一般忽然从马上一个扭身,羽箭擦着他的肩膀而过,将身后一骑连人带马钉在地上。

  郭淮纵声大笑:“小儿无耻!”

  “可惜了。”杨峥叹息一声。

  这并不是郭淮的运气,四十多年的戎马生涯,让郭淮有惊人的直觉。

  况且河两岸本来就宽阔,三四百步,还有风力影响,郭淮能躲开不足为怪。

  林森又弯弓搭箭,但此时对面的箭雨已经射出。

  亲卫们举起盾牌,护着杨峥缓缓后退。

  一场骂战就此结束。

  可以说,如果郭淮没有那封诏令,今日就是人心离散的下场。

  而杨峥的短板也在于此。

  手上若有诏令,或者重要人物喊一嗓子,这一战直接就赢了一半。

  不过这种程度的大战,寄希望于对方主将被自己骂死,显然不现实。

  郭淮若要他的老脸,也就必不会举兵进河西。

  这说明他最终还是与司马家妥协了。

  “哎呀,就差一点,雍凉军人心就散了。”卫瓘叹息道。

  杨峥稍稍思索后道:“也不全是无用,今日将司马师残暴不仁、郭淮助纣为虐大白于天下,雍凉军中总有人听进去了。”

  杜预点头道:“雍凉军中不乏忠义之士。”

  十月之后,天气越来越寒冷。

  西风转成了北风。

  孟观观察天象之后禀报:“七日之后有大雪,天寒地冻。”

  现在就冻死人的,更别说大雪之后有多冷。

  懂天文的不止孟观,还有杜预,“非但天寒地冻,恐怕黄河亦会结冰!”

  黄河结冰,那么鹯阴渡口的防御工事便失去了意义。

  郭淮能从任何一地进入河西。

  但老天爷是公平的,杨峥也能从任何一地杀入河东!

  杨峥提前掌握天气状况,就是掌握了先机!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

  杨峥望向杜预。

  杜预眼中也升起了火苗,轻轻颔首道:“久守必失,我军准备充分,有先机在手,可以一战!”

  又到了决断的时候。

  其实也不是决断,现在的情况,你不打郭淮,郭淮就会打你!

  而且是换着花样的打。

  这几天又来了两支匈奴骑兵,郭淮的兵力快膨胀到六万人。

  杨峥来回踱了几步,问题不在于打不打郭淮,而是另一个人。

  “将军可是担心邓艾?”杜预一眼就看出问题的症结所在。

  “是!”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谁都想当黄雀,不想当蝉和螳螂。

  “邓艾既然不出,将军可令张司马领金城之众攻打狄道!我军主动进攻,则姜维一定会出兵。”杜预反手就解决了问题。

  指望蜀军与邓艾先死磕肯定是不可能的。

  但让姜维来捡便宜,他一定不会错过。

  要说邓艾的确有能耐,镇守陇西,这两年里招抚羌人,广开屯田,陇西郡又富庶起来。

  现在河关控制在西平手中,又有积石堡策应,加上姜维,三面夹击陇西郡。

  你邓艾不出来,就逼你出来。

  “可行!”杨峥一巴掌拍在桌子上,“令张特统帅金城诸军,进攻陇西!孟观持我军令,统帅令居奴隶军待河道结冰之后,渡河,转道向北,与我夹击郭淮!”

  “唯!”孟观拱手,传令兵出营上马向南而去。

  孟观行军打仗的能力,其实远在情报之上。

  敢打敢冲。

  而这一战,需要的就是他这股劲头。

  决战的时机终于到来。

  第三百三十一章 箭在弦

  昏沉天地间呼啸的寒风永不停息。

  西平将士有鲁芝在后方策应,该想到的都想到了,能送来的都送来了。

  劣酒、羊肉、粮食、干柴、豆黍混合的精料,以及最重要的羊裘、皮履。

  一个士卒内穿羊裘,外披铁甲,双腿用细绳缠上狼皮、羊绒,每日至少一碗羊肉汤,从肠胃到身体都是暖的,丝毫感觉不到这冬日的寒意。

  西平别的没有,制皮制革之术极为发达。

  在杨峥的刻意引导下,结合了西域胡人的鞣制技术,皮革成了西平第二大支柱产业。

  第一自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盐。

  当然,有这个待遇的,只能是亲卫营、骁骑营。

  府兵则差一些,只有羊裘。

  所以亲卫营、骁骑营、越骑营在西平被称为亲军,引得无数有志儿郎趋之若鹜。

  杨峥没有堵塞他们上升的通道。

  府兵中有材勇的健儿,或者达到三转功勋,可以向折冲府请求加入亲军。

  宣义令与折冲都尉共同审核,九野营暗中评定,才能把名额报上去。

  而亲军之中,到了年纪,落了残疾,则会得到一个宣义掾的名号,分配地方,进入屯田司体系或者宣义司体系,也可根据能力,进入地方,任命为伍长、什长、里长之类的乡间掾吏。

  有鲁芝在总筹后勤,让杨峥轻松了不少。

  实际上,后勤也是战斗力的一种。

  尤其是在这个时代,很多大战,粮道就是生命线。

  这种级别的大战,前方面临的压力大,后方面临的压力也不小。

  到了第五日,天地间忽然刮起了白毛风。

  铺天盖地的,气温陡降。

  营中牲畜都冻死了百余头。

  不过河湟健马天性耐寒,影响倒是不大。

  而对面就有些惨了。

  雍凉军还能扛着,但支援而来的羌胡、匈奴就有些扛不住了,战马和士卒多有冻死冻伤。

  杨峥带着亲卫巡视黄河,河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寒意如同钢针一样刺在脸上。

  “还没有邓艾的踪迹吗?”

  张特引金城三千府兵一万奴隶,汇合周旨、李特等羌氐步骑两万人,已于三天之前连破邓艾三座坞堡,攻陷枹罕,引兵直扑狄道。

  姜维也领两万蜀军出岷山,攻打临洮、侯和等地。

  眼看就要合围狄道,但邓艾还是没有消息。

  让杨峥深感佩服,邓艾这么沉得住气,肯定想捞一票大的。

  而现在天气转寒,大雪将至,利守不利攻,更摸不到邓艾的迹象。

  “没有。”庞青据实禀报。

  孟观去令居统合一万奴隶军,汇集情报就交给了庞青。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杨峥望着平静的河面道。

  邓艾一辈子阴着,自己一辈子在这里耗着?不拿武威?

  白毛风吹了两天一夜,第六天黄昏时分,大雪如约而至。

  其实已经不算黄昏,天地间一片昏沉。

  夜色早早笼罩大地。

  所有斥候都被派出去了,上下游,对岸,北面的上河地区,南面的榆中等地,不断巡戒,防备所有可能发生的状况。

  只是威武太广袤了,祁连山、黄河在此交汇,各种小山脉小支流形成大量河谷山沟。

  历史上的晚唐时期,此地形成六谷蕃。

  邓艾有心隐藏,随便钻进那个山沟里面,根本探查不到,还能遮风挡雪。

  不过,能隐藏的这么好,说明邓艾的兵力不会太多。

  若是几万人马,斥候不可能一点蛛丝马迹都打探不到。

  夜越来越深沉越来越黑暗。

  也越来越寂静,终日呼啸的寒风忽然低沉了许多。

  杨峥穿上甲胄,提起长槊,跨上乌羽,望着远方。

  黑色的天空,苍白暗沉的大地。

  天地之间一片混沌,仿佛远古天地初开之时。

  身后,一千三重骑、六千骁骑跨上马背。

  在黑暗中沉默如山,坚定如山。

  晶莹的雪花眨眼就落满他们的兜鍪和肩甲。

  战马嘴中喷出一团团白气。

  如果司马师如这漫天乌云一样覆盖天下,那么今日一战,就是撕开这沉沉黑暗的破晓!

  “将军遣一骁骑渡河即可,无需亲身犯险。”杜预和卫瓘还在规劝。

  道理杨峥知道,但这一战太重要了。

  最重要的是速战速决,快速击败郭淮,即便邓艾从哪里窜出来,也能挟大胜之势破之。

  而身边能担此重任者几乎没有。

  杜预是儒将,披坚执锐冲锋陷阵非其所长。

  卫瓘根本就不能算将领,遇到艰险,说定就退了。

  蒙虓武勇够了,但资历差一些,未必能让亲卫营重骑与骁骑营配合无间。

  刘珩、罗虎、林森这些人,都不是什么善类,弄不好各种幺蛾子齐飞。

  当然,杨峥有自己的私心,不是不相信别人,而是这世道,最锋利的刀柄还是捏在自己手中为妙。

  西平也需要一个骁勇善战的无敌统帅。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昔日冶无戴、迷当十万羌胡,还不是为吾所破?”杨峥声音逐渐激昂,胸膛中热血渐渐汹涌起来。

  周围士卒一脸崇拜之色。

  “将军保重。”杜预也知此战别无选择,只有杨峥亲自冲杀,才能提振士气以少胜多。

  毕竟东岸有六万多人马。

  还有名将郭淮。

  杨峥举起长槊,刚要说一声“起兵”,却不料对岸忽然传来闷雷一般的声音。

  那是马蹄敲击冰面的声音。

  接着,羌胡特有的呼啸声在黑夜中响起。

  嚯儿、嚯儿、嚯儿……

  西岸守军自发的向河道上射出火箭。

  风雪之中,熹微的火光忽闪忽闪的落下,在被风雪熄灭之前,照亮了密密麻麻如蚂蚁一般的身影。

  杨峥目瞪口呆,自己这边有通天文之人,对面难道没有?

  为将者,当知天文、地理……

  郭淮镇守雍凉三十多年,绝不是庸将,又岂会不知西北之气候?

  只是杨峥没想到郭淮居然也如此决然。

  你想搞别人,别人也在打你的主意。

  “杀——”

  喊杀声仿佛炸开一般,划破黑夜。

  却是从南面传来的。

  “报——”

  斥候拖着悠长而急迫的颤音飞奔而来,“南面横断沟,邓艾八千人马杀出!”

  果然,该来的终究要来。

  第三百三十二章 铁骑

  人生总是处处充满惊喜或者惊吓。

  战争更是如此。

  邓艾一直藏着掖着,杨峥的心就落不了地。

  反而他出来了,所有的隐患都去了。

  看似是敌人掌握进攻先机,实则是已方去了最大的威胁。

  “不过如此。”杨峥心中大大松了一口气。

  一场攻防战而已,这种天气利守不利攻。

  而且自己的营垒足够坚硬,士卒也绝对精锐。

  “杀、杀、杀!”

  南面和东面营垒都响起了喊杀声。

  杨峥甚至听到有人的欢笑声,“七万、七万敌人,上阵!上阵!兄弟们,立功就在今日!”

  狂热的声音瞬间传遍营中。

  杨峥紧张的心情也松懈下来。

  亲卫营身经百战,今日的场面也不过如此。

  而且杨峥手上还握着一支足够翻盘的力量,一旦郭淮、邓艾进攻疲劳,杨峥纵铁骑滚滚而下,郭淮、邓艾至少要交代一个。

  这时杜预与卫瓘同时拜在杨峥马前,“将军!”

  两人严肃而亢奋的语气让杨峥一阵错愕。

  互相对望一眼,卫瓘年长一些,先开口道:“郭淮、邓艾大举而来,东岸无备,将军此时进击,必有斩获。”

  杜预点头同意,“我军营垒乃当年张使君所留,坚固异常,有大雪相助,只需万人,属下便能抵挡郭淮、邓艾十万之众!请将军速速出兵河东!”

  他嘴中的张使君乃张缉之父张既。

  在任期间,屡破羌胡,修筑工事,安抚百姓,杨阜、胡遵等人,皆受他提拔而起。

  然而如此功勋素著之人,却被司马师夷了三族。

  仿佛冥冥中有某种天意存在。

  张既修建的工事,恰好为杨峥所用,抵挡司马家的爪牙。

  杨峥心中一震,现在的确是大好时机,郭淮邓艾数倍兵力围攻,绝想不到自己还有一支反攻的力量。

  兵者,诡道也。

  善攻者,不可墨守成规。

  如果是别人防守,杨峥一时难以决断,毕竟西岸大营丢了,自己的军势也就去了,但杜预绝对值得杨峥期待。

  这些忠勇的亲军、府兵也值得期待。

  “可!”杨峥也不废话,拨转马头,“胜败之机皆在此地,元凯为吾挡之!”

  你打你的,我打我的!

  “唯!”杜预拱手。

  为了以防万一,杨峥还留下周放的两千骑兵,作为救场之用。

  “诸军随我擒杀郭淮!”杨峥吼了一声。

  “杀!”五千多骑兵齐声大吼。

  杨峥不再看身后的战场,望向黑暗的前方,乌羽前蹄扬起,如箭一般射了出去。

  一万多匹战马随之而起,顺着黄河下游奔涌。

  寒风在耳边呼啸,大雪无声落下。

  黑暗仿佛永无止境。

  身后的厮杀声越来越远。

  能挡住郭淮、邓艾远远不够,若不能趁此战击破郭淮,则武威终究难取。

  绕开战场二十多里,杨峥才率骑兵渡河。

  然而黑暗中处处隐藏着杀机。

  湍急的黄河总有一些地方没有冻结实,厚薄不均匀,几名重骑“咔嚓”一声,掉进冰窟窿里面,连一声惨叫都没发出,人和马就消失在黑暗中,被冰面下的河水不知冲到何处。

  战马一阵惊惶。

  此时此刻,没时间怜悯。

  杨峥惊奇于自己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那是对死亡的漠视,以及自己的冷血理智。

  在这里每耽误一刻,后方大营中就会多流十倍百倍的血。

  慈不掌兵,牺牲再所难免。

  所幸天寒地冻,大多数河冰足以承担骑兵的重量。

  河面上的窟窿也没有导致河面崩裂。

  踏上河东大地,杨峥的心才踏实起来。

  回望身边,骑兵们的士气并未受到影响。

  “前进!”杨峥举起长槊。

  乌羽缓缓向前。

  数万只马蹄踏在地面上,自大漠而下的寒风在耳边疯狂呼啸。

  雍凉军营垒就在前方喧哗之处。

  越来越近。

  吁——

  蒙虓领军驱赶马群上前,轻骑紧随其后。

  杨峥却率重骑渐渐停止了脚步。

  在一片战马惨鸣之声中,冲开了雍凉军北面的鹿角、栅栏。

  “换马。”杨峥一声令下,一千三百余重骑兵换乘甲马。

  杨峥也换下乌羽,骑上一匹甲马。

  “胜败在此一举!”

  “死战!”

  铁蹄催动,大地都一同震颤起来。

  刘珩在前,林森、罗虎分列左右,护着中间的杨峥,组成一个锥形阵冲向雍凉军大营。

  “呔!”前方一声暴喝,不知有多少支长矛被刘珩的狼牙棒扫开。

  郭淮所有的精力都扑在攻打西岸上,仓促之中敌人显然没有组织起有效的防御。

  几支散乱的长矛显然无法挡住杨峥的铁蹄。

  一千三百余铁兽毫无阻拦的撞入敌阵之中,战马高声嘶鸣。

  长槊之上带起一蓬蓬鲜血。

  雍凉军不可谓不骁勇,挥舞着环首刀,以血肉之躯试图阻拦。

  但杨峥麾下已经不是寻常骑兵。

  高鞍双镫,坚甲锐兵,长槊短弩,远近皆可杀之!

  很多士卒一手夹住长槊,一手端起弩机,肆意驰射。

  具装甲骑的恐怖战斗力在这一刻彻底得到释放,面前无论是人,还是营寨,全都像纸糊的一般被撞碎、被踩碎、被刺穿……

  重骑所过之处,一片惊恐而绝望的惨叫声。

  杨峥身上很快就沾满了温热的鲜血,又迅速冷却,被寒风逐渐冻成血冰。

  重骑自然也不是无敌的,历史上的名将们有各种方法破除。

  但杨峥有心算无心,就是要给郭淮一个措手不及!

  雍凉军营中顿时大乱,衣衫褴褛的羌胡抱头鼠窜,雍凉军亦扔下武器逃窜。

  “杀!”此时蒙虓率数千骁骑从东面杀入营垒之中。

  “郭淮!”杨峥仰天长啸,望着雍凉军的牙旗冲去。

  牙旗之下,火光烈烈,一员白发老将站立如松,右手猛地挥下,前排数千雍凉甲士中猛地掷出一团团黑影。

  旋转着,穿过风雪,迎面砸来。

  十余铁骑一个跟头摔倒在地。

  昂——

  战马还在雪地里挣扎。

  林森肩膀上还挂着一个,杨峥这才看清是一把锋利的飞戟。

  这玩意儿射程不远,但近距离,以力士掷之,破甲力十足。

  传闻之中,魏武麾下猛将典韦擅使飞戟,杀十数人。

  江东孙策亦擅长此物。

  嘎吱嘎吱,几十步外,几百张蹶张弩拉满,锋利的弩箭在微弱火焰照耀下发着寒光。

  这么近的距离,就算是冷锻甲也挡不住……

  历史上宋武帝设却月阵,以重弩重创北魏铁骑。

  “冲!”杨峥咬紧牙关,看着不远处高台上郭淮森冷的目光。

  就差一步,便能斩杀此贼!

  第三百三十三章 雪与血

  西岸,厮杀声震天。

  雍凉军与邓艾军两面夹击西平军大营。

  比起东岸的快刀斩乱麻,西岸要更加惨烈一些。

  战争到了这一刻,已经不在意伤亡。

  无数士卒的肉体被长矛刺穿,鲜血顺着营垒,流入冰河之中,将苍白的河冰染成淡红色。

  失去生命的士卒倒在冰地上,在几个呼吸间,临死之前的痛苦表情被冰雪冻住。

  斥候不断将东面和南面的战况汇报上来。

  “报,邓艾攻破三座营寨!”

  “报,雍凉军已经冲开第一道防线。”

  “报,我军左营一千三百府兵与邓艾前锋邓忠血战。”

  “报,左营一千三百府兵被敌人击溃,伤亡大半。”斥候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到了最后带着几分哽咽。

  卫瓘脸色有些苍白,“元凯,不妙!邓艾军来势太凶!”

  对于西平军而言,最大的威胁不是渡河而来的雍凉军,而是八千邓艾军。

  雍凉军中掺杂着羌胡,大大拉低了他们的战斗力。

  在第一波羌胡骑兵被射杀之后,雍凉军的士气遭受重挫,进攻也迟钝起来。

  鹯阴防线,本就是对着东面。

  所以雍凉在付出惨重伤亡之后,迟迟打不开局面。

  但南面的邓艾军就不一样了,人人如疯狗一般,悍不畏死,尤其是其子邓忠,骁勇无比,连斩西平勇者数人。

  南面的失利,也牵动了东面的防线,导致第一道防线被雍凉军冲破。

  惨烈的厮杀声就在坞堡之外。

  杜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不知道敌人即将杀到眼前。

  鹯阴防线的重点,其实就是当年张既修建的四座坞堡。

  如果外围工事都被攻破了,这四座坞堡也挡不住五六万的敌人围攻。

  “事急矣,属下请令冲击邓艾军!”周放拱手道。

  “邓艾锋芒正盛,不可正面与之战!”杜预闭上了眼睛。

  “杜长史,敌人已经杀进来了。”周放焦躁起来。

  其他几个武卫营老卒也跟着附和,“将军以大营相托,未料杜长史畏敌如虎!”

  “再有多言者,斩!”杜预冷喝一声。

  他一向与人为善,在西平出了名的温厚,从不动怒。

  而现在这一个“斩”字从他嘴中迸出,仿佛有千钧之重,众人尽皆色变,不敢再言。

  时间一分一毫过去。

  外间喊杀声越来越大,扑到坞堡边时,却忽然混乱起来。

  在他们的背后,“擒杀邓艾”之声大起。

  杜预猛然睁开眼,“定是令居援军到了!”

  七天之前,杨峥派孟观南下令居,统合奴隶军。

  杜预当机立断道:“集中坞堡中的所有兵力,迎击邓艾!”

  “东面防线……”这么冷的天,卫瓘脸上涌出一滴冷汗。

  “东面就拜托伯玉兄!”一向宽和的杜预,语气前所未有的凝重起来,“此战若败,你我安有容身之地?司马师睚眦必报,腰斩夏侯泰初,也能夷灭你们卫家三族!”

  卫瓘投杨峥之事还是一个秘密,对外宣称只是被俘。

  九野营暗中也在封锁消息,加上卫瓘本人也极为低调,深居简出,所以此事还没有外泄。

  一旦司马师得知,不管卫瓘做没做,河东卫氏不死也要脱层皮。

  司马师腰斩夏侯玄之后,凶名传遍天下。

  夏侯玄是司马师的发小、妻兄,又同为名士,这样的人都能杀,还有谁不能杀?

  卫瓘舔了舔嘴唇,在杜预的目光下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杜预目光扫过诸人,“随我扑杀邓艾!”

  “唯!”

  杜预一身戎装,颇有几分儒将风采。

  坞堡之外早已沸反盈天,奴隶军正举着长矛,顶着风雪,一万多人迎战邓艾数千军,却明显落在下风。

  邓艾军冲破数道防线,此刻也不好受,大部分带着伤。

  一部长矛铁甲,肃然列阵。

  一部短刀圆盾,披着皮甲,身手灵活而狠辣。在长矛中左闪右避,一些人被长矛刺死,但更多的人熟练的钻入长矛空隙之中,就地一滚,斩断不少人腿,眨眼就破了步阵。

  为首一将全身浴血,手持两把环首刀,身躯雄壮,威风凛凛,正是勇武排名仅在徐质之下的邓忠。

  “骑兵!”杜预望向周放。

  周放翻身上马,长矛向后一招,两千骑兵奔涌而出。

  “擒杀邓艾老贼!”周放一声怒吼。

  杜预亦驱步卒紧随。

  两面夹击,邓艾军顿时抵挡不住,开始向东南后退。

  但后退的有条不紊,阵型不乱。

  孟观不敢追击。

  杜预也不敢追击,也没必要追击。

  唯有周放在马上大吼一声,“擒杀邓艾老贼!”

  不等杜预下令便冲了出去。

  武卫营老卒中,尹春成了南面统制,这极大的刺激到了周放,但周放知道自己智不足、勇力有余,眼下正是唯一的机会。

  斩杀邓艾,他便也能跻身西平权力核心。

  “杀!”周放与骑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之中。

  杜预沉下了脸……

  ……杨峥望着对准自己的十几张蹶张弩,心中寒意大起,但此时怎能后退?

  重骑一旦冲驰起来,不是敌人毁灭,就是自己毁灭。

  生存还是毁灭,只有不到五十步的距离。

  冲过这死亡的五十步,就是郭淮的末日。

  此刻杨峥忽然也明白郭淮的处境,其实跟自己一样,生死抉择,但不能后退。

  咻、咻、咻——

  弩箭尖锐的破空声响起。

  杨峥只感觉数道寒芒射向自己。

  “将军!”身边人影一闪,一骑跃到杨峥身前。

  眨眼之间,连人带马被射成了刺猬……

  就连杨峥引以为豪的具装铁甲,也没有护住他的性命。

  “罗虎!”杨峥吼了一声。

  居然是一向闷声闷气的罗虎。

  他整个人都被钉在战马上,而战马身上也插满了弩箭,却因为惯性继续向前奔跑。

  胸中的热血忽然汇集到眼眶里,“兄弟!”

  “兄长……”罗虎用最后的力气仰天狂吼了一声,声音在寒风中传荡的很远很远……

  接着他嘴中喷出一口鲜血,颓然的随着战马倒下。

  脸上犹带着笑意……

  但他的死却激励了更多的人。

  风雪之中,响起一声声咆哮!

  剩下的千余铁骑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撞入雍凉甲士之中,立时血肉横飞,有人被挑在长槊之上,有人被踩在铁蹄之下,还有人直接被撞飞出去。

  郭淮最后的一支力量灰飞烟灭。

  无数声音涌现杨峥耳中,但杨峥都听不到了,冷冷的看着牙旗之下木台之上的郭淮。

  此刻,他身边只有十几名亲卫。

  “你败了,郭淮!”杨峥大吼一声。

  第三百三十四章 登台

  杨峥领着刘珩、林森等数十人登上木台。

  这木台建在土垒之上,天亮之时,黄河东西尽收眼底。

  可以想象,郭淮便是站在这木台之上号令三军。

  以前,杨峥只能站在台下,仰望台上的郭淮、夏侯玄、陈泰等人。

  现在,杨峥也登上了台。

  “腐萤之光安能与皓月争辉?”郭淮一脸傲然的冷笑,脱下身上大氅,扔在地上,又缓缓拔出长剑。

  寒风仍在呼啸,大雪犹在纷扬。

  郭淮双鬓的白发共飞雪一色。

  “老贼,何不受死!”刘珩挥舞着狼牙棒便要冲上去。

  被杨峥一把拉住,冷笑道:“那么司马父子是皓月?还是你郭大都督是皓月?”

  “哼,尔不过曹氏一家奴,不配与本将言。”自始至终,郭淮脸上都是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杨峥佩服他视死如归,却厌恶他自以为是的优越感,大笑道:“郭淮啊郭淮,尔为人臣子,食君之禄,宗族同荣,君主蒙难,尔视若不见,国家倒悬,尔助纣为虐,屈身司马父子胯下,摇尾乞怜,今日有何脸面枉称大丈夫?大魏何负于你?文帝何负于你?明帝何负于你?曹大将军何负于你?”

  杨峥死死盯着郭淮的眼睛。

  而郭淮却忽然目光下垂,不敢直视。

  他若真有忠义之心,随便站出来喊一嗓子,曹魏也不会落得今日的境地。

  就这么一瞬间,郭淮的优越感被击的粉碎。

  “我虽是腐萤之光,但你和司马师绝不是皓月之光。”

  “杨峥小儿,今日我败了,但你终究赢不了,看你能得意几时!”言罢,抖擞精神,挺起长剑,戟指指着杨峥,“诸君随我诛杀此恶贼,大将军必有重赏!”

  “唯!”身侧几员虎背熊腰的亲兵怒吼一声。

  话说完了,也该办事了。

  杨峥挥手,几十亲兵亦挺刀而前,就在这狭窄的木台上砍杀。

  一声声不甘的怒吼响起。

  一具具倔强的身躯倒下。

  半炷香不到,郭淮身边的亲兵全部倒下。

  郭淮身上也被长刀刺穿,伤口不断喷涌出鲜血,胸口甲胄向内凹陷下去,他以剑拄地,仰天长笑,喷出一口血沫,“大丈夫不可老死于病榻之上,当裂身于刀剑之间!”

  随后,身体轰然倒下,木台为之一震。

  正元元年十二月初,车骑将军、假节钺、雍凉都督郭淮,阵亡于鹯阴渡口东岸……

  刘珩寒着脸,提刀欲分其尸。

  却被杨峥制止了,“郭淮镇守雍凉三十年,虽名节有亏,但也是中土英杰,给他一个体面吧。”

  郭淮想裂身于刀剑之间,杨峥偏偏不遂他的愿。

  而且尸体还有用。

  刘珩愤愤不平,“便宜这厮了!”

  一丝天光透过乌云,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了。

  郭淮阵亡,那么这场就落下帷幕。

  杨峥望向西岸,混沌与朦胧之中,惨烈的厮杀仍在继续。

  杨峥拔出环首刀,一刀刀砍在牙旗上。

  东岸顿时响起铺天盖地的喊声,“败了、败了,郭淮兵败身死!”

  几千人的呼喊声穿透风雪。

  西岸还在奋战的雍凉军纷纷回望,正好看到缓缓倒下的牙旗,跌落血泥之中。

  战场上忽然变得安静起来。

  接着西岸大营中西平军爆发山崩海啸的呼喊声,“万岁,将军万岁!”

  然而战争仍然没有结束,雍凉军一大半直接崩溃,却仍有一小半结阵自守,缓缓而退。

  西营以弱势兵力,以一敌二,面对郭淮与邓艾两大名将,伤亡不可能小。

  所以没有追击的能力。

  倒是蒙虓领着骑兵追捕溃兵。

  河道之上十几股雍凉军结阵,缓缓后退。

  孟观倒是反应过来,领着奴隶军紧随其后。

  杨峥只能自引甲士堵住东岸,让这些雍凉军退无可退,纷纷在河冰上瑟瑟发抖。

  有些人扛不住天寒地冻、一夜苦战,倒了下去。

  “投降不杀!投降不杀!”

  两岸同时响起了呼喊声。

  然而河道上的雍凉军不为所动。

  郭淮一代名将,镇守雍凉三十余年,自然有些东西的。

  这些人正是他的本钱和底气所在。

  也很可能是雍凉军的精华。

  只是,这些人相当顽固,有几支阵列高呼着“为都督报仇”,冲击东岸。

  杨峥只能下令射杀。

  这些本就精疲力尽的人,爬不上河岸,就被骑兵弩射杀在河面上。

  前排被射杀,后排继续爬,哪怕被长矛刺穿身体,依旧不退,仿佛疯魔了一般。

  只有被削掉了脑袋,才彻底安静下来。

  郭淮不忠不义,麾下部曲却有忠义之心。

  世事无常,大抵如是。

  既然愿意耗,那就耗着。

  郭淮已经阵亡,雍凉军群龙无首,等西岸的西平郡恢复力气,蒙虓骑兵返回,这些人终究是跑不了。

  杨峥站在郭淮的木台上,遥望着战场。

  庞青弄来一壶烈酒,杨峥喝下,一股暖气从肠胃洋溢全身,“罗虎找回了吗?”

  “找回了,与阵亡的兄弟一起放在车上。”庞青低声道。

  杨峥点点头,这一战虽然胜了,但伤亡一定不小。

  不知还有多少熟悉的脸庞熟悉的名字消失。

  但既然踏上这条路,就要习惯这些伤痛。

  过不多时,东西两岸西平军皆在熬煮食物,温暖的肉香、麦香,飘荡两岸。

  河道中的雍凉军一阵摇晃,仿佛微风中的长草。

  “雍凉军的兄弟们,你们也是大魏将士,我们也是大魏将士,只要放下武器,就能上岸吃肉喝酒,平西将军仁义为怀,从不滥杀无辜……”

  宣义郎们领着甲士在岸边呼喊。

  一开始,雍凉军不为所动。

  但宣义郎极为聪明的把肉罐和粥罐放在河边。

  人饿急了,就不是人了,而是野兽,有时候甚至比野兽还凶残。

  到了正午,终于有人顶不住了,冲上来,抱着罐子猛吃猛喝……

  一个人动了,马上就会有一群人。

  哐啷、哐啷……

  雍凉军的武器纷纷落在冰面上。

  不过仍有三个小阵不为所动,大约五百多人坚守在冰面上。

  仿佛三面小旗,平铺在河道上。

  杨峥不知道说他们是硬骨头还是贱骨头。

  到了下午,蒙虓领着骑兵驱赶俘虏而回,浩浩荡荡,仿佛雪原上羊群,至少有万人。

  而西营那边也捕获了一万大几千人。

  经此一役,雍凉军彻底被击垮。

  一个巨大的诱惑摆在杨峥面前,长安兵力空虚!

  那可是长安,大汉的故都!

  第三百三十五章 忠义

  不过杨峥没有被冲昏头脑。

  从鹯阴到长安,近千里迢迢,士卒早已疲惫,西平也有疲敝之象。

  背后武威未下,劳师远征,若是遇到挫折,这大好的形势就付之东流了。

  鹯阴对面就是安定,胡家的大本营。

  长安坚城一座,只需千余兵力,加上城中青壮就能挡住杨峥的这两三万疲敝人马。

  就算拿下长安,但守得住吗?

  潼关、函谷关等等全在别人手中。

  到那时,司马师很可能不去弄毌丘俭,而先来搞自己。

  朝廷可以允许凉州丢失,但一定不会允许关中沦陷。

  而且到时候蜀国跟西平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人家的口号是北伐,你正好挡在北边,人家伐不伐你?

  步子太大容易扯到蛋。

  提前进入关中,只会陷入与洛阳、蜀国搏杀之中,而且北面还有羌胡和匈奴,形同四战之地。

  现在的西平也吃不下偌大的关中。

  还是老老实实把武威吞下肚,再一口一口蚕食凉州。

  战略定力非常重要。

  到了黄昏,西岸的伤亡大概数字也统计出来,竹简上第一个名字就是周放!

  “怎么回事?”杨峥既惊讶又震惊。

  武卫营老卒中,张特、周煜是第一梯队,能文能武,尹春、周放、袁效是第二梯队。

  周放智略不如尹春,但骁勇善战,也被杨峥寄以厚望。

  没想到折在这里。

  “邓艾见势不妙,退走,周都尉擅自率骑兵追杀之,当时战场混乱,杜长史来不及劝阻,周都尉追杀百余里,从夜至昼,杀敌逾千,却被邓艾亲手射杀……”庞青如实禀报。

  杨峥心中一抽,阵阵苦涩上涌,当初就不该留周放两千骑兵的。

  但这种大战,自己又岂能照顾到方方面面?

  人各有命。

  杨峥已经习惯了,那些掉落在冰窟窿里的骑兵,不也是如此?

  以后此类事情,只会越来越多。

  杨峥迅速调整心情,“伤亡数字。”

  “是。”庞青一怔,赶紧捧着竹简,“府兵阵亡三千七百人,重伤七百余,亲军阵亡两千四百人了,重伤九百余,奴隶最后进入战场,阵亡一千九百人,轻伤皆不可计数,失踪者还未统计出来。”

  七千多人阵亡,对新生的西平而言是个不小的打击。

  但这种代价必须付出。

  一将功成万骨枯,不流血不牺牲,怎么可能?

  杨峥心如铁石、面色不变,“斩获多少?”

  “俘虏雍凉军两万一千人,羌胡七千,战马一千两百匹,牲畜、粮草、军械不多。”

  “定为上阵上获,五转功勋。”

  这一战对西平太重要了,如同渡劫一般。

  虽然损失也不小,但西平头顶的天花板被打破了。

  自此之后,杨峥将成为天下谁也不能小觑的一股力量。

  各种战后之事自有下属们去做,杨峥倒在郭淮的大营中睡了一觉。

  日夜所思夜有所想,居然莫名其妙的梦到的郭淮。

  时光倒溯回武功城外,郭淮骑在马上,杨峥跪在马前,只是这一次,郭淮没有留手,在夏侯玄赶来之前,一刀斩落,视野中,那把刀铺天盖地而来,无从躲避,亦无从反抗……

  白光一闪,杨峥惊醒,却已经是天亮了。

  大雪停歇,冬日疲惫无力的悬挂在天际,没有丝毫温度,反而更冷。

  “我睡了多久?”

  “将军睡了一天一夜。”庞青撑着两个黑眼圈道。

  床榻之侧,十二个亲卫挺立如松。

  杨峥伸了个懒腰,“外面如何了?”

  “河道上的五百余雍凉军宁愿冻成冰雕,也不愿上岸求活。”庞青回道。

  杨峥心中升起敬意,虽然是敌人,但这种精神其实也是华夏的底蕴。

  底层将士忠义而勇武,只是上层士人们在腐朽。

  “你去休息,不用守着我。”

  “是。”庞青拱手。

  刚一出营,几名斥候就奔来,“报将军,雍凉军作乱!杜长史正在弹压。”

  杨峥眉头一皱,这些人吃饱喝足就来造反?

  此战最大的红利,便是这些雍凉军俘虏。

  有了他们,西平实力将再上一层,没有他们,那就损失大了。

  “怎么回事?”

  斥候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杨峥只能上马,带着亲兵渡河去西岸。

  河道之上,那三堆雍凉军阵列全部冻成冰雕,在冬日下晶莹透亮,各种表情也一同被冰封。

  杨峥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西岸正沸反盈天,雍凉军手持棍棒正与西平郡对峙。

  “将军……”杜预一脸惭愧,“有人暗中挑拨,俘虏们思乡心切,属下处置不当。”

  杜预没有逃避任何责任。

  他毕竟是儒生出身,难免有些仁义了。

  杨峥点点头,带着亲兵走到阵前,“你们想要什么?”

  “还乡!还乡!”前列的百多名俘虏齐声呼喊起来,立即引来后面的响应。

  前夜大战,很多人受形势所迫,不得不投降,吃饱喝足之后,又不甘心当了俘虏。

  若不是郭淮被杀,这些人一定会厮杀到底。

  雍凉之士多有血性。

  “入本将麾下,为奴隶三年,三年之后,尔等可以选择留在西平,接回你们的家眷,也可以选择回到家乡,如何?”杨峥拿出最好条件。

  三年时间,差不多能转化他们了。

  而且未来三年,曹魏也是翻天覆地。

  这些条件一点儿都不苛刻,但俘虏们毫不领情,“休听他胡言,天下哪有此等好事?不过是为了暂时稳住我们而已。”

  杨峥心中一叹,自己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在这里浪费。

  姑臧城还在等着自己。

  武威在等着自己,凉州也在等着自己。

  “亲卫营听令,鼓噪喧哗者,皆斩!”杨峥冷冷道。

  两千甲士上前,第一列大盾,第二列长矛,第三列弩机,第四列骑兵。

  俘虏中一阵躁动。

  有人后退,有人跃跃欲试,有人还在喧哗,“兄弟们,他们要杀光我们!跟他们拼了!”

  杨峥夺过一把弩机,对着那个喊的最凶之人,看其盔甲,应该是都尉或者校尉。

  也只有这帮人,不肯老老实实当俘虏。

  悬刀扣动,咻的一声,弩箭正中额头,那人一声不吭不吭的倒下。

  俘虏们忽然安静下来,几千道眼神投向杨峥。

  杨峥大声吼道:“我乃大魏平西将军杨峥,三年,三年之后是走是留,全凭尔等!”

  又是一人振臂而呼,在他的第一个字出口时,杨峥眼疾手快,环首刀扔了过去,白光一闪,半颗脑袋被削飞,血光飞溅,“本将不是在征询你们的意见,此乃军令,不从者斩!”

  “不从军令者斩!”甲士们大吼了一声。

  经历此战,杨峥的杀气、煞气、威信又上了一个层。

  寻常士卒都不敢站在杨峥面前。

  杨峥的目光扫到哪里,哪里的人群就不由自主的后退。

  一场动乱,就这么被压下去了。

  但也只是被压住。

  杨峥不得不分出精力和时间,专门整治这些俘虏。

  所有屯长以上的军官全部被揪了出来,单独关押,两万多雍凉军则被分成了五十多支,由孟观的奴隶军杜预的府兵看管。

  为了消除雍凉军的对立情绪,杨峥还下令收敛阵亡者的尸首,集中埋葬。

  就连河道中的冰雕也入土为安了。

  重伤、轻伤者皆被救治。

  在郭淮的墓碑立起来时,俘虏们最后的怨气和戒心全都消散了。

  石碑上只刻着四个字:郭淮之墓。

  坟茔以石头垒砌,立在西岸,对着黄河,也对着关中。

  杨峥就是要让他看看,这关中今后到底谁主沉浮!

  当天夜里,俘虏营中恸哭之声此起彼伏。

  郭淮不忠不义,能有这么多人为他哭丧,也算不枉此生了。

  第三百三十六章 围城

  耽误了整整四天,杨峥才领着亲卫营与骁骑营奔赴姑臧。

  姑臧,整个凉州的核心,也是最大的一块肥肉。

  天下要冲,国家藩卫。

  城外,姜伐野修了三层工事,将姑臧彻底围死。

  为了拿下姑臧,鲁芝把整个西平、西海的人力物力都堆上来了。

  奴隶、府兵自不必说,连女人、八九岁的孩童都动员起来了,老弱病残则在后方驱赶牛车马车运送粮草。

  当年刘备攻打汉中,男子当战女子当运。

  现在的西平也是一样的处境,甚至犹有过之。

  拿下武威,就是潜龙入渊。

  司马家即便想讨伐,也要仔细掂量掂量。

  杨峥赶到的时候,不由吃了一惊。

  姑臧城外聚集了六七万的人马,持矛的壮妇,提着短刀的孩童,苍白头发的老者……

  为了这一战,鲁芝把西平的家底全都掏出来了。

  “属下无能,难以破城。”姜伐野率先跪在杨峥面前。

  杨峥扶起,“此言差矣,胡奋乃雍凉勇将,姑臧天下坚城,你能守住营垒,等待本将回返,已是大功一件!”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夸赞,饶是姜伐野性情沉稳,也忍不住满脸红光。

  “此乃属下分内之事,何功之有?鲁公坐镇西平,方是大功!”

  三个岳父里面,终于有个靠谱的了。

  夏侯玄太清高,彭护太聪明,也只有姜伐野最知进退。

  很多时候,一个团体里面固然有天才存在,如杜预、张特,但也要有成熟稳重的中坚力量,如鲁芝、姜伐野、周煜。

  不然人人都想出头,最终谁也出不了头。

  周放就是一个活生生的教训。

  姜伐野戍守的大半个月以来,深沟高垒,坚决不战。

  无论胡奋挑衅还是突围,全都被姜伐野的软磨功夫给挡回去了。

  弄得像姜伐野是守城的,胡奋才是攻城的。

  冰天雪地,对防守方有利,泼一层水就是一道冰墙。

  胡奋最终也无可奈何。

  “杀牛宰羊,犒赏全军!”杨峥颁下的第一道军令,就让姑臧城外欢声动天。

  这些都是鹯阴缴获羌胡的战利品,杨峥也不吝啬。

  他一向觉得战争打的就是个士气和气势。

  休整一日,第二天,杨峥带着郭淮的斧钺、旄羽、节仗、印绶,出现在城下一射之地。

  姑臧是天下有数的雄城。

  杨峥目测,差不多有五六米之高,砖石垒砌,在这时代绝对是坚城。

  比西平的规模也大了不少。

  “胡玄威何在!”杨峥冲着城上大吼一声。

  换来的却是四五支利箭,软绵绵的钉在脚前。

  过不多时,胡奋出现在城头,望着斧钺、旄羽等物,目光忽然就复杂起来。

  “郭淮已死,邓艾败退,姑臧已是孤城,玄威不如投我如何?可与我一同匡扶大魏社稷,清剿司马氏!”杨峥的目光落在他身边的彭护身上。

  安定胡家对司马家之忠心耿耿,还在邓艾之上。

  胡家一门都绑在司马家之上。

  所以杨峥根本就没想过能劝降胡奋。

  一是为打击守军的士气,二是为了给有心人看到。

  果然,胡奋在城头上大笑:“兴云何必诓我?尔之所为,是为了匡扶大魏?你我已是不死不休之局,休要多言,姑臧城中有三年之粮,数万甲士,数十万百姓,你若有胆,可放手来攻,你我一决生死于此城!”

  若真如他所言,没个一两年,死几万人,杨峥还真拿不下这座城。

  但那只是正常情况下。

  杨峥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也笑了起来,“玄威也学会诓骗人了,姑臧城中何曾有数万甲士?三日之内,此城必破,玄威信否?”

  胡奋再次大笑起来,双手排在雉碟之上,两眼如剑从城墙上刺下来,“那本将就在城中恭候兴云!”

  杨峥也不废话,带着众人退回本阵。

  “三日攻破姑臧?将军比我还会夸口!”吹牛最凶装逼最狠的刘珩也忍不住挖苦起来。

  杨峥干笑两声,“这两天你也别闲着,敲锣打鼓弄起来,尽量让守军知道他们孤立无援的处境。”

  “好。”刘珩摸了摸脑袋。

  “姜统制,你领五千士卒,随时佯攻,日夜不停,消耗守军士气。”

  “领命!”姜伐野拱手。

  夏侯玄去了,自己只剩两个岳父,姜伐野够给力了,另一个岳父也该发挥发挥作用了。

  自己在城下的表演就是给他看的。

  雍凉形势一目了然,杨峥击败郭淮,姑臧就是瓮中之鳖。

  整个凉州也是砧板上的鱼肉。

  现在仅仅是怎么下嘴的问题。

  当然,下嘴吃肉翻车的不是没有,诸葛恪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二十万大军,攻不破一座三千人戍守的新城……

  杨峥觉得,姑臧被围上一年半载,肯定扛不住,但自己也吃不消。

  那是最坏的结局,武威废了,西平也耗空了,没有六七年,怎么也恢复不了。

  而六七年之后,司马家也基本削平了淮南,统合好了内部。

  “城中有消息传出否?”万事俱备,只欠彭护的东风了。

  “暂时没有。”庞青回禀道。

  “那就再等等,让将士们好生休息。”

  “唯!”

  这一等,两天就过去了,正元元年也跟着过去了,正元二年滚滚而来,彭护还没有消息传出。

  很有可能,胡奋也在防备着彭护。

  不然也不会把他带在身边。

  三天若是过去,自己的牛皮就吹破了。

  这年头丈人也靠不住,还是要自己来。

  “传令全军,今日攻城!”士卒也休养这么多天,该活动活动筋骨,不然会被别人看不起。

  白日之下,铁甲森森,刀矛如林。

  “先登者有五转功勋,立功就在今日!”在宣义郎的鼓动下,士卒们眼中狂热起来。

  雍凉军悍不畏死,西平军何尝不是如此?

  沉重而雄浑的战鼓声轰然响起,脚步声与盔甲铿锵声震动大地。

  西平军趁胜而来,士气正高,又休整了三天,吃肉喝汤,到了此刻,锐气正盛。

  而守军这两日不停的被袭扰,一点影响都没有肯定不可能。

  杨峥用兵的作风,要么不攻,要么就尽全力!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第三百三十七章 攻城

  姑臧就是一块硬骨头,乃至一块铁骨头,也必须啃下来。

  屈身守分是对的,但屈身守分不是目的,而是手段,是为了厚积薄发。

  西鄙有鹤,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杨峥骑在乌羽背上,提着长槊,从甲士面前缓缓走过,用尽所有力气呼喊:“破城——”

  “破城——”

  士卒们歇斯底里的吼了起来。

  三呼之后,杨峥长槊指向城池,身后铁甲铿锵,步履如雷,万军齐发。

  “杀!”

  士卒扛着大盾,轰隆隆向前。

  他们的背后,砲石划过湛蓝天空,仿佛一颗颗流星,破风声尖啸,砸在城墙上,掀起几道血雨,几声惨呼随之而起。

  箭雨密不透风,射向城上。

  城墙上木柱石缝立即插满了羽箭,仿佛一支支突然钻出的芦苇。

  猛烈的攻击宣示着杨峥的决心。

  拿下此城,化身为龙。

  拿不下,便永远是阴沟里的一条蛇。

  以河湟一隅之力,面对整个中原的碾压,无疑自寻死路。

  在成为司马家的眼中钉之后,就必须向中原进发,获得更多的人力物力。

  几千年来,无论是草原、高原、西域,但凡有点出息的,不都想着入主中原?

  咻——

  几支长箭钉在杨峥马前。

  乌羽咴咴的吐出两口白气,晃了晃马尾,比人还淡定。

  城墙上,已开始反击,滚石擂木弓箭火油,也是疯狂的砸下来。

  几十条加长的长矛直接从城墙上刺了下来,当场钉死七八人。

  不过攻城的第一批甲士,外面披着一层铁甲,里面再穿一层皮甲,大多数人伤而不死。

  被宣义郎指挥第二梯队的人扯回来。

  “先登者有五转之功,为飞骑郎,八百亩永业田!”宣义郎一边一边在后面呼喊着。

  重赏和荣誉双管齐下,必有勇夫。

  西平军犹如狂风巨浪,一次又一次的拍击姑臧城。

  而姑臧城仿佛一个巨大磨盘。

  殷红的血肉从城上缓缓流下,染红了城墙。

  守军哀嚎着坠落,还未落地,就被四五把环首刀分开了血肉。

  攻城的甲士,也被城上的滚石砸扁了头颅,红白之物飞溅当场……

  一名又一名甲士攀上长梯,快要登上时,被城上的长矛刺成了刺猬。

  狂风巨浪中,姑臧城稳如磐石。

  护城河前的杨峥目眦欲裂,士卒的血就是西平的血、自己的血。

  但这些血不得不流。

  拿不下姑臧,西平就成不了气候。

  一股股热血在胸中激荡,没有人能阻止西平的崛起,没有人能阻挡自己前进的脚步!

  一座姑臧城而已,这条路上不知还有多少坚城要塞等着自己。

  乌羽似是被激烈的战争影响,也或许是感受到杨峥急切的心情,忽然人立而起,高亢的嘶鸣贯穿战场。

  杨峥也怒吼一声:“儿郎们,破城!”

  破城!

  “杀!”第二第三梯队的甲士受到感染,以更暴烈决然的气势冲向城墙。

  很多宣义郎、宣义掾比杨峥还要亢奋,扔下手中的小旗,拔出腰间长刀,冲到第一线搏杀。

  如果姑臧是一座木城,此刻必会被西平将士心中的烈焰燃尽。

  战争在这一刻彻底进入白热化。

  “报将军,西北三十里,一支万人鲜卑骑兵正在靠近!”一骑斥候飞奔来报。

  “鲜卑人?”杨峥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武威郡城池掌握在汉人手中,但城外已经逐渐被鲜卑匈奴羌胡侵蚀。

  他们不满足于贺兰山周边的肥沃土地,开始挤压汉人聚居的繁华之地。

  历史上的秦凉之变一方面是西晋赋税太重,遇到天灾人祸,揭竿而起,实则是鲜卑人实力膨胀到了一定地步。

  鲜卑人在这个关键时候赶来,肯定不是来看热闹的。

  丛林原则,不是盟友就一定是敌人。

  至少是潜在的敌人。

  从大局上看,魏军自相残杀,汉人内斗,姑臧就这么耗着,杨峥、胡奋谁也吃不掉谁,才最符合鲜卑人的利益。

  “莫非是胡奋请来的救兵?”蒙虓忍不住多嘴道。

  一万骑兵,就是一万根搅屎棍子。

  即便不打,围着你放几箭,也是够让人头痛的。

  再围着城池转上两圈,守军的士气就上来了。

  骁骑营在鹯阴大战后进入休整期,冰天雪地里的一场大战,人能恢复,战马却不能。

  具装甲骑更不用说。

  手上完好的骑兵不到三千。

  “所有骑兵随我去会一会鲜卑人!”杨峥喝令道。

  不能让鲜卑人出现在姑臧城下。

  “唯!”蒙虓拱手道。

  三千骁骑向西北而去。

  杨峥环首周围,士卒精气神尚可,但战马却很疲惫。

  鲜卑人气势正盛,而己方气势衰颓。

  这样的仗不能打。

  当然,杨峥对骁骑营的战斗力有绝对自信,但什么血该流,什么血不该流,还是非常清醒的。

  这跟做人一样,要分清主次。

  一炷香后,姑臧被甩在身后,隐没在地丘之间。

  北面一马平川,白茫茫的一片,积雪正在融化之中。

  远方一条黑线如潮水般涌来,奔腾的马蹄声,狂野的呼啸声,充斥在天地之间。

  声势颇为惊人。

  大汉击破匈奴,鲜卑人捡了个大便宜,迅速填充偌大的草原,从辽东到漠南,再到河西,甚至是西域,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虽然一直被曹魏压住,但曹魏天祚太短。

  鲜卑人赶上了好时候,遇到了汉家王朝的耻辱和下限——司马晋。

  代国、前燕、后燕、南燕、南凉、西秦、北魏、吐谷浑等等一波鲜卑国此起彼伏。

  刘珩一抖狼牙棒,“属下为前锋,砸死这帮狗养的东西。”

  杨峥思索了一阵,举目远眺,看到鲜卑人分成了几股,服饰和打扮各不相同,应该是几个鲜卑部落一同出兵。

  既然是一同出兵,肯定都指望别人玩命,自己捞现成的。

  “可以智取之!”经历这么多的大战,杨峥自信心越来越强,碰上姜维、杜预这个档次的,自然有些差距,但欺负欺负鲜卑人,绝对是够了。

  这个时代的鲜卑还不能跟一百年后的鲜卑相提并论。

  鲜卑人的士气还没起来,汉人的士气还没被司马家祸害。

  汉承秦制,魏承汉制。

  一汉敌五胡的传说并没有消失。

  心理优势还在汉家。

  第三百三十八章 破城

  三千余骑在雪原上仿佛一条长龙般摆开架势。

  居高临下,弩机对着前方。

  这么多的大战,提升的不止杨峥一人,从铁与血中滚出来的将士,见惯了生死,心理素质极强。

  毫无惧色的面对来势汹汹的鲜卑骑兵。

  世上很多事都是如此,只要自己不恐惧,恐惧的就是别人。

  鲜卑人远远望见雪坡上严阵以待的骁骑营,顿时惊慌起来,阵型一阵散乱,十几骑互相撞在一起,又绊倒后面的几骑。

  骁骑营哈哈大笑。

  鲜卑人渐渐止住马势,十几骑奔出,鬼鬼祟祟的望向雪坡之后。

  杨峥一挥手,骑兵分开,摆出中间一条路。

  “大魏平西将军有请诸位前去姑臧送死!”刘珩扯着嗓门与亲兵们一同大吼起来。

  可惜锣鼓手都在大营之中,不方便带来,不然效果会更好。

  那十几骑仿佛受惊的兔子一样迅速退回。

  如此气势,让鲜卑人都愣在原地,退也不是进也不是。

  杨峥一挥手,刘珩带着三百骑向前,扯着嗓门大吼一声:“大魏平西将军有请诸位前去姑臧送死!”

  大魏二字,四方群夷谁敢小觑?

  这是建立在曹魏赫赫军威之上的,曹魏立国,基本把周围部落全都揍了一遍。

  张辽斩乌桓,曹彰定鲜卑,夏侯渊横扫羌氐、曹真平河西……

  杨峥身为曹魏的女婿,这张虎皮自然要披在身上。

  鲜卑人越发惊惧,已经有人转身逃走。

  但绝大部分还是抱着侥幸心理继续观望。

  杨峥冲蒙虓使了个眼色。

  蒙虓会意,大吼一声:“平西将军在此,尔等受死!”

  雪坡上骁骑涌动,向下冲去,“杀!”

  三千人的狂吼声,仿佛平地里炸起一道惊雷。

  瞬间,雪原如同天崩地裂一般。

  骁骑营作为亲军之一,选羌胡汉弓马娴熟的健儿,骑术不在鲜卑之下,军纪在他们之上,装备不知超过了几个档次。

  一场场的战火,不断淬炼,杨峥不敢说这支骑兵天下第一,但在雍凉这块地盘上,绝对是数一数二的存在。

  不然也不可能在鹯阴一战而擒杀郭淮。

  西凉铁骑,其实已经再一次重现天下。

  在骁骑营滔天的气势下,鲜卑人最终还是怂了。

  乱做一团。

  有人转身就跑,有人原地打转,有人大声呼喝,有人欲螳臂挡车……

  轰隆的马蹄瞬间就压了过去。

  战斗意志完全不在一个档次,鲜卑人瞬间崩溃,四散而逃。

  “可惜,若非马力不济,这一万鲜卑人,皆可留下。”蒙虓在马上叹息道。

  “留不住,这帮贼子逃成十几串儿,你追哪一串?”刘珩泼了一瓢冷水。

  杨峥哈哈大笑,“不着急,他们的账以后再算,先回去拿下姑臧,全取武威!”

  “唯!”周围将士齐声应命。

  回到姑臧城下,姜伐野领着妇孺老弱在西南面筑起了土丘,并把投石车推了上去,砲石、羽箭再次呼啸着砸向城中。

  只要露头,不是被万箭穿心,就是被砲石砸成一滩血肉。

  为了此战,姜伐野把城外聚集的所有辎重都用上了。

  火油、羽箭、砲石,不要钱一般砸向姑臧城。

  守军气势为之一弱。

  此消彼长,西平军大吼着攀城。

  “差不多了!”杨峥心中对姜伐野大为赞许。

  姜伐野也许不是一个有天分的将领,但却是合格的。

  刚要下令刘珩、林森等亲卫给最后的致命一击,忽一人跪在马前,“将军,属下愿为前驱!”

  杨峥定睛一看,居然是赵登。

  赵登被升为屯田司副司丞,一直在后方主理屯田,此次鲁芝倾国而来,妇孺老弱病残全部压上,赵登也遂屯田奴隶一同前来。

  望着他的瘸腿,杨峥实在有些担忧。

  岂料赵登心意已决,“不破此城,提头来见!”

  身后七百多名残卒也跟着吼了起来,“不破此城,提头来见!”

  这些人中有些瘸腿、有些缺手,但缺什么,就用铁刃捆绑,厮杀时,反而得心应手,河曲历次大战,这伙人凶名赫赫,异常凶残,生羌闻风丧胆。

  众目睽睽之下,士气终不可伤。

  杨峥点头道:“壮哉,本将亲自为你们击鼓壮行!”

  “谢将军!”赵登满是皱纹沟壑的脸上浮起一丝喜色。

  似乎只有战场才能证明他们存在的意义。

  不过不得不说,效果还不错。

  残兵都出动了,其他人更是义愤填膺。

  “我等有手有脚,难道还落于人后?”刘珩喊的最大声。

  亲兵们也跪在杨峥马前,“愿为将军攻取此城!”

  “愿为将军攻取此城!”周围士卒跪了一大片。

  “诸军有此雄心,此城何愁不破之?但本将有言在先,破城之后不可烧杀掳掠。”姑臧城扛不住了,就差最后一把火了。

  “遵令!”众军大喜。

  杨峥一挥手,城下万人鼎沸,三面同时进攻。

  然而先登之功却并不属于赵登或者刘珩。

  宰相必起于州部,猛将必发于卒伍。

  以西平如今的规模和制度,上升通道被打开,猛将必然越来越多。

  “拼了!”一名高大胡人青年怒吼一声,扔掉盾牌,将环首刀放入嘴中,在长梯上飞快攀爬。

  接连躲三块砸向他的滚石,又灵活的闪过刺来的长矛,一把抓住,借力跃上城头,“杀!”

  青年两眼通红,滚入敌群之中,环首刀带起一蓬血雨和惨叫。

  一夫搏命,百人辟易。

  他的英勇激励了身后之人。

  “成奚!成奚!”袍泽们纷纷呼喊着他的名字。

  铁甲与钢刀在敌群中杀开一条血路。

  越来越多的西平军涌上城墙。

  南城、西城、东城。

  守军不断被压制,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尤其是赵登、刘珩两批人马登上城墙之后,胜负已经分明。

  赵登与刘珩完全是两种战斗风格。

  一支是洪水,互相配合冲入敌群之中,凶残绞杀,每一个击都奔着要害捅去,干净利落,绝不浪费体力。

  另一支则是猛兽,刘珩一人一棒,挺立在前,大开大阖,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狼牙棒起落之间,腥风血雨。

  洪水猛兽之下,敌人溃不成军,被杀的人仰马翻,节节后退。

  忽然,一手持大斧浑身煞气之人立在前面。

  刘珩两眼一亮,“原来是你!”

  此人一出现,洪水猛兽戛然而止……

  也不怪守军挡不住,而是这么长时间的奋战,早已人困马乏。

  而西平军仿佛越战越勇。

  孤城一座,哪怕城中粮食充足,人心也是摇曳着的。

  不是所有人都想为司马家陪葬。

  姑臧距离西平不远,在细作的渗透下,守军早已熟知西平,更听过杨峥的名头。

  西平的奴隶,都比姑臧很多人过的好。

  胡奋麾下除了部曲,大部分都是抓捕而来的青壮,他们有些人的家眷就在西平。

  如果战事胶着,这些人在胡奋部曲的督战下,或许不会动摇。

  但现在整座城都动摇的,他们就不得不动摇。

  “后退者斩!”在士卒即将崩溃的瞬间,胡奋领着部曲出现在城墙上。

  森冷的眼神如他手上雪亮的长剑。

  一个后退的守军,被他一剑斩下,头颅骨碌碌的滚在众军面前。

  守军们只得咬牙顶上。

  但崩溃的不止是这一处,其他地方更加危险。

  整个姑臧仿佛一座漏水的堤坝,胡奋一个人能遮挡几处?

  “杨峥乱贼尔,与朝廷对抗,自取灭亡,守住姑臧,你彭部便有大功于朝廷,封侯拜将不在话下!”胡奋咬牙道,西平军攻势太猛,能用的都用了。

  只剩下剽悍善战的卢水胡。

  彭护的忠心一直大有问题,所以胡奋一直把他带在身边,严加看管。

  而彭护一直表现的非常恭顺,没有丝毫怨言。

  此时此刻,到了不得不用他的地步。

  彭护拱手向东,“我彭部一向忠于朝廷,何须多言!”

  胡奋怀疑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

  彭护一把抽出腰刀,在左脸上割出一条血痕,“我之忠心,天地可表!”

  胡奋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搞法,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尤其是割脸,在西北是重誓。

  当年敦煌太守仓慈逝世,羌胡割脸以示血诚。

  “彭族长果然深明大义,可速召旧部,一同守城。”胡奋的特长是砍人,不是玩心眼,若是卫瓘在此,彭护就是磨破嘴皮子,也动弹不得。

  “好!”彭护大吼一声,一脸的慷慨激昂,向胡奋拱了拱手。

  胡奋松了一口气,南城有自己,东城有徐质。

  只要彭护能支援西城,姑臧就还有一线生机。

  只要有一线生机,胡奋就不愿放过。

  越来越多的西平军涌上城墙,但都被胡奋部曲们英勇的挡下了。

  东城,徐质一面大斧正在与两名敌将激战。

  胡奋的目光转向西城。

  而就在此时,西城传来铺天盖地的吼声:“城破了、城破了!”

  胡奋险些没从城墙上一头栽下去,旋即明白怎么回事,破口大骂:“彭护贼子!”

  第三百三十九章 入城

  彭护用白布条包着脸,打了个喷嚏。

  杨峥看着自己这位木乃伊一样的岳父,在得知怎么诓骗胡奋之后,眼神不禁怪异起来,不得不说他太精明了。

  若是提前开城,则必然遭到胡奋的围攻,彭部将损失惨重。

  选在这个时候开城,彭部的损失降到最低,也成为压倒胡奋的最后一根稻草。

  守军当即崩溃,胡奋领着千余部曲从北门逃出,蒙虓领两千骑兵追杀而去。

  徐质被众军围杀而死。

  城内的百姓也因此保存了下来,一半的守军成为俘虏。

  聪明人做事总是面面俱到,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彭族长辛苦了。”杨峥看到城中的几处烟火,令庞青带人前去扑灭,维持城中秩序。

  “非是彭某之功,而是将军运筹帷幄,将士奋勇,彭某才能寻到一丝机会。”彭护倒谦虚起来,暗戳戳回敬一个马屁。

  杨峥忍不住笑了起来,“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无需讳言。”

  他的那一点小心思,杨峥也没放在心上,身为族长,自然会以本族的利益考量。

  至于以后彭护是继续做他的族长,还是加入西平,是他自己的选择。

  聪明人总会做出最聪明的选择。

  过不多时,刘珩、赵登提着徐质的人头前来。

  两人浑身是血,甲胄上一道道伤口,刘珩的肩膀上还挨了一斧,连盔带甲削去了一大块皮肉,狼牙棒上的铁牙几乎全部断落。

  徐质号称雍凉第一,刘珩比他差不止一个档次。

  刘珩吐出口血沫,骂骂咧咧道:“呸,这贼厮好生凶恶,若非城墙狭窄,他的斧头和我狼牙棒都施展不开,被赵瘸子偷袭,这次就栽在城墙上了。”

  能被刘珩评价为凶恶,看来徐质是真的勇猛。

  赵登一言不发,脸上没有丝毫血色,似乎受了很重的内伤。

  “伤到了哪了?”杨峥没理刘珩,问起了赵登。

  赵登一张口,鲜血顺着嘴角流了出来,“不、不碍事,属下歇息几天便能恢复。”

  刘珩睁大眼睛,冲赵登伸了大拇指,“你们这些缺胳膊断腿的真了不得,撑着梯子,就敢往城上蹦,咱们军中玩命的不少,你们排第一。”

  这厮说话不积口德,当着人家的面揭伤疤。

  好在赵登知道他脾气,不以为意,擦了擦嘴角的血水。

  “赵登以下将士,人人赏忠勇铜牌一面,以彰其心。”这是杨峥的额外赏赐,战功还在统计之中。

  比起其他赏赐,他们更需要尊严和敬重。

  勇烈是赏赐给为西平捐躯的将士们,忠勇则是奖励给那些作战勇猛的士卒。

  “谢将军!”赵登虚弱的拱手施礼。

  杨峥让亲兵扶他下去医治。

  姑臧就这么拿下了。

  胡奋没有死守,不然会死更多的人,城里的百姓不知会有多少死于兵火。

  当初围三厥一正是出于这种考虑,留给别人一条活路,其实也是给自己一条活路。

  虽然在宣义使的管控下,大军入城后还是有人抢掠。

  但很快就被控制下来,组织抢掠的是刚刚转为府兵的羌胡奴隶。

  在西北,但凡破城之后,一定少不了烧杀掳掠,发泄一切兽欲。

  不过杨峥不愿看到姑臧一片狼藉,所以下了严令。

  犯了军法,那就不能怪军法无情了。

  四十三名府兵被按在长街之上,百姓们躲在家中,透过门缝的眼神畏畏缩缩。

  杨峥亲自为每一个人喂酒,有人痛哭流涕的求饶,有人哈哈大笑,还有人高呼来世再当杨峥的部下……

  长刀落下,四十三颗头颅滚落在长街之上。

  “尔食尓禄,民脂民膏,上天不能欺,下民亦不可虐!民为水,则军为鱼,无水安能有鱼乎?再有欺虐百姓者,灭其家!”寒风之中,长街之上,杨峥心如铁石,面如寒冰。

  这几年各种制度法令健全起来,杨峥很少拔刀。

  以致很多人忘记了,杨峥当年的心狠手辣。

  此言一出,被宣义使在军中宣讲,三军顿时为之一肃。

  安民告示贴出的时候,城中百姓纷纷跪拜,称颂杨峥的仁德。

  一天之后,伤亡、俘虏、府库、人口等等各种数据被初略统计出来。

  “奴隶阵亡四千三百人,府兵阵亡两千七百余,亲军阵亡一千八百余,轻重伤尚在统计,杀敌四千七百余,俘虏七千九百人,城中在籍百姓两万三千户,约九万人,另,府库缴获粮食二十三万石,金银钱帛宝物折算近百万钱,各种盔甲兵器八千套!牛马羊驼七千头。”庞青的声音越说越亢奋。

  武威是河西首府,商路重镇,还被司马孚各种输血,这些东西,非但不多,反而太少。

  不过最令杨峥欣慰的是两万三千户,有了这些人口,加上俘虏雍凉军战俘,西平夷多汉少的隐患彻底不存在了。

  “金银钱帛全部分赏将士,参与北伐之百姓,无论奴隶还是妇孺,明年赋税减半,每人再赏五升粮食。”姑臧城下不到十万百姓,五万多石粮食,杨峥还是拿得出来的。

  庞青记在小本上之后,就下去办理了。

  拿下姑臧,等于拿下武威,剩下的三郡也就是嘴中的肥肉了。

  就看怎么个吃法。

  用后世的话来说,形势不是小好,而是一片大好。

  西平金城武威三个板块连在一起,加上西海、河曲,杨峥已成气候。

  就在杨峥盯着沙盘歪歪时,斥候来报,“报将军,蒙都尉追杀胡奋至上河,被鲜卑所阻!”

  “好大的胆子!”杨峥又怒又笑。

  这个时候还敢跟自己作对?

  难道真不怕自己的大刀砍不到他们身上?

  武威之所以是重镇,一方面是阻断河西走廊,另一方面是对草原虎视眈眈,有巨大威慑力。

  霍去病拿下武威之后,匈奴的末日就到来了,亡国悲歌: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匈奴被两汉压在胯下之后,鲜卑人逐渐崛起,不仅占据漠北、辽东、漠南,连河西也被渗透了。

  贺兰山周围的肥沃土地尽为其侵占。

  拿下武威绝非一劳永逸,而是一个开始,新的挑战接憧而至。

  士族、豪强、羌胡、鲜卑,问题一个接一个。

  “传令亲卫营,随我扫平上河!”杨峥眼底泛着血光。

  要玩就玩一场大的,一次性给他们弄到位,以免陷入胡奋东奔西跑焦头烂额的境地。

  这几年,没拔刀子,外人都以为自己是吃素的了。

  鲜卑人为什么这么没眼色?

  还不是胡奋这两年没有解决到位?

  怀柔肯定不行,鲜卑不是羌人,羌人一盘散沙,散沙里面还是散沙,而鲜卑有自己的传承,怀柔就是养虎为患。

  而现在挟大胜之威,何不快刀斩乱麻?

  当初对胡奋围三厥一,留北面而不攻,不就是把他往鲜卑那边赶?

  有时候不得不承认,刀子解决问题最快,成本最低,效果最好。

  而现在的杨峥,需要尽快荡平武威,然后窥望关中!

  第三百四十章 淮南

  正元二年正月,有彗星数十丈,起于吴、楚之分,竟天于西北。

  ——《三国志魏书王毌丘诸葛邓锺传》

  毌丘俭、文钦见天象如此,大喜,以为应于己身,乃起兵。

  而郭淮兵败身死、武威失陷的消息也相继传回洛阳。

  东西纷扰,满堂皆惊。

  郭淮非是寻常之人,在四大都督中辈分最高,声望最隆。

  司马师看着消息,神色复杂。

  一方面,来自关中的隐患没有了。

  整个关中以这种方式完成了整合。

  只需派一重臣收拾残局,关中就稳稳落入司马家手中。

  而且邓艾还活着,所以事情并没有看上去的那么糟。

  天下州郡,除了淮南不服司马家,剩下的就是凉州了。

  酒泉、张掖、敦煌、戊己校尉都是曹魏老臣。

  司马师左眼上蒙着一块黑色眼罩,去年年底,由太医王熙等人会诊,切除了肉瘤,并劝告他不可动怒。

  司马师涵养功夫一向不错,而且他也想多活几年,所以非常克制。

  很多时候的暴怒,其实是装给外人看的。

  “曹氏家奴成势也!”司马师负手而立,望着阁外的春雪。

  青松承载不了积雪,簌簌落地。

  “杨峥想要成势,还差三步。”钟会躬身立在身后。

  “哪三步?”

  “其一,鲜卑匈奴羌胡,其二,士家豪右,其三,张掖酒泉敦煌西域,这三步其实都不好走,胡奋连第一步都没迈过去,即便杨峥天赋异禀,至少需要六七年,六七年,难道大将军还不能平定中原乎?”钟会永远都能说出司马师最想听的话。

  所以才能最得司马师青睐。

  司马师屡次要授钟会以重职,都被钟会拒绝了,宁愿待在司马师身边为一幕僚。

  “士季之言深得吾心,待吾讨平毌丘俭,必亲提五十万大军,横扫河西!”司马师转身,右眼分外明亮,“那么士季以为,何人镇守长安,收拾残局?”

  “非太尉不可。”

  朝中尚有陈泰、许允等人,亦可委任一方,尤其是陈泰,文韬武略,冠绝一时,但司马师不敢用。

  只有司马家的人掌兵,才能安心。

  然而司马家名为八达,实则能独挡一面之人没有多少。

  司马昭、司马望都差了一些。

  只有司马孚名声最高,老成持重,为人宽厚,深得下属之心,也有过统兵作战的经验。

  实际上,没有司马孚的鼎力支持,司马师这个位置也坐不稳。

  “可!”

  “另外,杨峥一介家奴出身,未染富贵,今得志,可进其为亭侯,赏珍玩宝物骄其志,赐舞姬乐工伶人坠其心,再以金银厚赏其西平军士,分其众。”钟会眼睛忽闪忽闪的。

  司马师微微一笑,“好个钟士季,不过,还是有些小家子气了。”

  “哦?大将军有何高见?”

  “改封其为征蜀将军。”司马师道。

  很多朝臣建议褫夺杨峥的一切官职,直接将其定为叛逆。

  司马师却一直没有点头。

  定其为叛逆容易,但也让西平彻底脱离了掌控。

  自此之后朝廷大义名分对他就无效了。

  如果现在司马师领兵讨伐西平,这样做是必须的,但眼下有比西平更迫切之事。

  钟会立即就明白其中深意,赶紧拍了个马屁,“大将军英明。”

  司马师轻笑几声,脸色又沉了下去,“毌丘俭筑坛于寿春,假托太后之名起兵六万,汇合文钦两万精锐,以十一条大罪伐我,此诚为心腹之患也。”

  司马师默认杨峥进占武威,原因就在于此。

  淮南毌丘俭比杨峥威胁更大,司马师必须全力以赴。

  杨峥起兵西平,击败郭淮、邓艾,极大的振奋了淮南。

  毌丘俭立即起兵,矫郭太后诏,传《罪状司马师表》于天下,号召有志之士,共诛司马师。

  比起王凌的拥立楚王曹彪,毌丘俭更为高明,只诛司马师一人,司马氏其他人全不过问。

  “弟昭,忠肃宽明,乐善好士,有高世君子之度,忠诚为国,不与师同。臣等碎首所保,可以代师辅导圣躬。太尉孚忠孝小心,所宜亲宠,授以保傅。护军散骑常侍望,忠公亲事,当官称能,奉迎乘舆,有宿卫之功,可为中领军……”

  欲以司马昭代司马师,以司马孚掌洛阳兵权。

  最大限度的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当然,攻入洛阳之后怎么说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毌丘俭用兵一向直来直去,擅长决死而战,以少胜多。当年大战高句丽是如此,一万步骑兵出玄菟,主动进攻,大破高句丽精锐,阵斩一万八千余。

  现在也是如此,毌丘俭兵锋直指许昌、洛阳。

  “毌丘俭此来,必成大将军之武功!东兴一战,淮南精锐尽丧,毌丘俭上任不到两年,所部六万大军,只有万余淮北精锐,其余人马皆是淮南农夫,如何能与洛阳精锐相抗?唯一可虑者文钦也,然文钦粗鄙武夫,不难破也,破文钦,则毌丘俭势单力薄,四方围击,败亡不远矣。”钟会笑了起来。

  司马师轻轻颔首。

  腰斩夏侯玄、李丰等人,弑后废帝,然后攻灭毌丘俭、文钦,扫除司马家的所有障碍,一气呵成。

  两人商议完之后,司马师立即上朝。

  果然,朝中关注的重点还是在淮南。

  毌丘俭加上文钦,八万大军直扑许昌洛阳,又遣质子入吴,邀吴国一同发兵。

  时吴国刚刚经历新城之败,国力空虚,军民厌战,诸葛恪身死,孙峻刚刚掌权,吸收诸葛恪的教训,按兵不动,坐观中原大战。

  司马师听取王肃、傅嘏、郑袤等人的建议,令陈骞死守乐嘉,堵住毌丘俭北上兖州河北的路径,令诸葛诞领豫州之军出安城、胡遵领青徐之军出下邳、王昶领荆州之军出新野,南北西三面夹击毌丘俭,司马师自提十万中军东南,迎战毌丘俭。

  出兵之前,尽斩毌丘俭、文钦洛阳家眷。

  中原大战拉开序幕。

  毌丘俭文钦八万兵力,司马师、王昶、胡遵、陈骞、诸葛诞,共二十四万大军。

  若算上杨峥与郭淮、邓艾的鹯阴之战,三国最大规模的战争,已然是曹魏内战。

  毌丘俭面对泰山压顶一般的兵力,却止步于项城。

  当年正是在此地,王凌向司马懿求取棺材钉。

  历史与宿命仿佛重演。

  第三百四十一章 拔刀

  历史与宿命不会重演。

  杨峥既然来到这个时代,就不会让鲜卑人在河西站稳脚跟。

  就算站稳了脚跟,杨峥也要把他们拔出来。

  河西是汉家的,河套也是汉家的!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机会了。

  把姑臧交给姜伐野之后,杨峥提亲卫营五千步骑向东北而去。

  本着两个岳父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的原则,杨峥还带上了彭护与他的两千卢水胡骑兵。

  正元二年正月,西北仍是天寒地冻,但将士们的热情丝毫不减。

  连场大胜,士气正盛。

  只不过当夜露营时,有彗星数十丈,扫过天际,亮如白昼,呼啸而去,坠于祁连山之中。

  士卒争相观望。

  杨峥也没太在意,今年的确会发生不少大事,但与自己似乎关系不大,照样领兵向东北而行。

  一进入西套地区,就遇到鲜卑斥候们鬼鬼祟祟的在远处游弋。

  而此时的蒙虓正陷入鲜卑人的不断袭扰之中。

  鲜卑人也不决战,只是拖着,不停的袭扰,蒙虓不知地形,是以受制于人。

  游牧民族的难缠就在于此,占据机动性,他想打的时候,才会跟你打,不想打呼啸而去。

  杨峥赶到之后,也不着急,一步一个脚印,找了个能躲避风雪的地方屯兵,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派出大队斥候,打探鲜卑部落所在。

  冬天对游牧民族的坏处就是人可以跑,牲畜却跑不了。

  鲜卑人不可能丢掉牲畜在这个天气逃亡塞外。

  那是自寻死路。

  不过鲜卑人也派出大量骑兵,围杀西平斥候。

  但双方的装备实力不在一个档次,二十人的斥候小队,能轻易击溃对面的百人小队。

  六七日间你来我往,抓了几个活口,也就摸清鲜卑人的底细。

  “鲜卑诸部集于高平川,正在集结兵力之中。”斥候回禀道。

  高平川在下游一百多里处。

  “不在富平城吗?”

  汉之朔方郡在后套平原,西套的上河地区属北地郡,郡治富平县(宁夏吴忠东南)。

  秦昭襄王灭义渠后,设北地郡,治义渠县,后东汉郡治富平县。

  之后羌汉大战,北地郡不断内迁,建制还在,但郡治移到冯翊郡,至汉灵帝中平年间,段颎、张温、董卓等扫平先零羌,汉廷准备恢复北地郡,但黄巾起义爆发,中原大乱,边地亦随同失手,北地郡郡治富平县遂落户于左冯翊,沿至后世。

  西套上只留一座座残破城池。

  “富平城数千守军,有不少汉人。”斥候犹犹豫豫道。

  汉人?杨峥略感诧异。

  不过想想也正常,从东汉中期起,雍凉就没平静过。

  董卓、郭汜、李傕、马超、韩遂等人此起彼伏,战火不断,关中的百姓向草原逃窜很正常。

  中土强盛时,转化胡夷,但中土虚弱时,被转化的就是汉人了。

  一自萧关起战尘,河湟隔断异乡春。汉儿尽作胡儿语,却向城头骂汉人。

  从地缘上看,河湟、河西、河套是农牧文明交汇之地。

  但凡这种地区,为汉人所占,则汉强,为草原人所占,则草原强盛。

  辽东也是如此。

  东汉以豪强立国,对开边拓土没有兴趣,对内卷的兴趣更大,圈禁土地人口,显然比提着刀子跟外人玩命要轻松,收益也大。

  东汉朝廷于是采取折中办法,不打了,内迁,效果也还行,很多部族都完成汉化。

  魏武分匈奴为五部,河东几县的匈奴实际上已经编户齐民,居汾阳、祁县、隰县、忻县、文水等地,与汉民一样赋税服兵役,但河套地区,掌控力越来越低,草原部族与本土羌人连成一片,实力大涨,一部作乱,诸部紧随。

  汉廷与曹魏都能镇住场子,问题不大。

  问题是东汉以来,中原其实一直在衰退。

  司马家别说河套,连河西都镇不住了,一个秃发树机能,把司马家掀的底朝天。

  至司马晋立国,连关中都大叛乱。

  黄河百害,唯利一套。

  河套在后世被称为塞上江南,鱼米之乡,阴山挡住了草原的风雪,贺兰山挡住了大漠的风沙,其内河道交叉纵横,土地肥沃。

  这么好的地方,留给他们实在可惜了。

  正是因为鲜卑、匈奴、羌胡人的过度放牧,才让河套沙漠化越来越严重。

  找到了鲜卑人的大本营,就意味着他们跑不了了。

  “彭族长,依你之见,此战该如何打?”杨峥目光转向彭护,专业问题还是要问专业人士。

  彭护一脸忠厚状,“属下认为,贼众弃城不守,退至北面高平川,定是想与朔方等地鲜卑羌胡联合,而我军没有横扫整个河套的实力,不可陷入与鲜卑人的大战之中。”

  “有道理。”杨峥点头认同。

  鹯阴、姑臧两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士卒久经大战,没有休整,再跟鲜卑死磕,的确不智。

  然而很多事情不能只考虑眼前。

  “但若是不打疼他们,则他们一定会冲我们龇牙,天气转暖之日,必是胡马南下之时!我军至少拿下西套地区,以为武威之屏障。”

  这便是杨峥不顾士卒疲惫,坚决北上的原因。

  “将军英明!属下愚钝!”这一次彭护真心佩服道。

  拿下西套,黄河上游,不仅是屏障,也会是日后横扫下游前套、后套的基地!

  寒风之中,杨峥召集军中什长以上军官,作最后动员,“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鲜卑屡屡与我们为敌,不能不教训他们,以扬我军军威,传令全军,大破贼众之日,钱帛女人,任尔等取之!”

  几百张面孔同时狰狞,几百双眼睛变得火热,几百道呼吸声变得粗重……

  掠夺与杀戮是这时代人的天性。

  兵者,凶器也,无天于上,无地于下,无法于后,才能无敌于前!

  该释放的时候,还是要释放。

  不在压制中爆发,就会在压制中……变态……

  姑臧城破,士卒的凶性被杨峥强行压制,但这种压制累积下来,迟早会有爆发的一天。

  而且西平军中有大量羌胡,这些人天性中就带着一丝兽性。

  指望把这些人全部培养成王者之师,可以倒是可以,但需要大量的时间与精力,慢慢调教。

  而现在的杨峥,没有精力,更没有那个时间。

  能把这帮人凑到一起,捏成一支强军,已经不容易了。

  再说在一片野兽丛林中,玩王者之师,岂不是跟宋襄公一样?

  “遵令!”众人狂吼一声,仿佛压住了呼啸的寒风。

  杨峥心中苦笑,这大概是他听过最发自本心的一句遵令了。

  兽性与人性,都不可违背。

  第三百四十二章 挥刀

  胡夷兽心,不与华同,鮮卑最盛。本邓艾苟欲取一时之利,不虑后患,使鲜卑数万散居雍、凉之间,此必为害之势也。

  ——《晋书》卷四十七傅玄传。

  汉永和羌乱后,朔方郡、云中郡、定襄郡、五原郡,上郡、北地郡、西河郡等河套重镇相继被羌胡匈奴鲜卑侵占。

  河西鲜卑有三部最强,秃发、乞伏、鹿结。

  高平川(今宁夏清水河流域)有鹿结部七万余落,拥兵数万。

  鹿结部自从占据西套之后,仿佛一头老鼠钻进了油缸,迅速膨胀起来。

  原本区区几千帐的牧民,二十年来,膨胀至七万余落。

  比起草原大漠的风吹雨淋,西套的日子实在太优渥了,以至于首领鹿结乾达这些年越来越胖,肥硕的身躯堆在一起,如同一只蠕虫。

  “杨峥乃西北贪狼,既凶且狡,今举兵而来,绝不会善罢甘休,族主定要小心戒备。”胡奋提醒道。

  鹿结乾达斜着眼扫了扫胡奋,又望了望帐外,寒风呼啸,天地阴沉,似乎一场大雪即将降临。

  他敢收留胡奋自然是有底气的。

  更有野心,站在洛阳朝廷一面,那么攻打武威就是名正言顺之举!

  这笔买卖太划算了。

  如果不是去年年底的几场大雪,冻死了鹿结部的不少牲畜,此刻的他们早已率先出兵南下。

  当然,有这种心思的还有秃发、乞伏二部,西边的卢水胡沮渠部、匈奴赀虏部全都蠢蠢欲动。

  互相之间早就暗自串联,只不过因为寒冷的天气而暂时蛰伏。

  “杨峥的确凶狠似狼,然我部子民,男女老少皆可上马驰射,他不来,天暖我们就打过去,他既然来了,不妨让他们多挨几天的冻,他那点人马,还不够我撒牙缝的!”鹿结乾达用小刀剔着牙缝里的肉。

  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让胡奋觉得有些恶心。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杨峥轻兵而来,族主正可挥兵围杀之,何必等到天暖徒生变故?”

  鹿结乾达放下小刀,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有些不高兴,“你是中原人,不懂草原的规矩,冬春之际,战马羸弱,不能骑战。”

  胡奋闷闷不乐的拱手道别,回到自己部曲之中。

  两三年前,出任凉州刺史,何等的意气风发?河西诸部畏畏缩缩,在自己面前大气都不敢出。

  那时的胡奋年轻气盛,胸中有万丈豪情,常以霍骠骑自励。

  然而两三年后,丢城失地,身边的部曲也只剩下一千人不到,落魄到寄人篱下。

  胡奋仰头望着灰白的天空,吐出一口长长的闷气,“立即收拾行装,速离此地。”

  “将主不是说可以借鲜卑人的手恢复武威吗?”部下不解的问道。

  胡奋摇摇头,“杨峥必来,鹿结部必败!鲜卑人不可依,当渡河归安定,再图后效。”

  若是以前,胡奋凭借手上的千余部曲,说什么都不会退走的。

  但人处在落魄之时,胆气也就小了。

  当天黄昏,胡奋便领着自己的部曲逃离高平川。

  昏沉的天地间,早有一支斥候盯着他们。

  “回报将军,胡奋已经脱离鹿结部。”斥候什长果断下令。

  “唯!”

  一场春雪没有阻挡住士卒的热情。

  ——或者说兽性。

  杨峥其实是用另一种方式在犒赏全军。

  “报将军,胡奋已经离开高平川,鹿结部不知我军到来,防备松懈。”斥候骑在马上,年轻的脸被冻的通红,每说一句话,就喷出一团白气。

  杨峥点点头,最后一次回望自己的士卒。

  敌人有数万之众,而己方不到万人。

  然而士卒们眼神越来越炽热,越来越凶残。

  无形之中,仿佛有一股煞气拔地而起。

  这种时候也不需要什么废话了,杨峥甩甩手,“进攻!”

  “进攻!”

  “进攻!”

  命令被逐层传递下去。

  马蹄踩冰雪之上,咯吱咯吱作响。

  士卒们屏住呼吸,盔甲在沉默中铿锵作响。

  九千余军,蒙虓两千骑兵攻左,彭护两千胡骑攻右,杨峥自督五千亲卫营正面进击。

  不需要什么兵法,也不需要什么阵列,简直是一路平推。

  每个士卒都奋勇向前。

  暮色四合,大军亦四合。

  “杀!”雪原中同时爆发出雪崩一般的吼声。

  不是愤怒,不是仇恨,而是狂喜中带着一丝疯狂。

  仿佛九千多只野狼冲入羊群之中。

  在狼群靠近羊圈时,羊的反抗注定是徒劳的。

  鹿结部组织起万余人马试图抵抗,仓促之间能聚集这么多人马,说明鹿结部还是有一定战斗力的,他们穿着漏风的皮甲挡在营寨之前,挥舞着破刀断矛、拉开绵软的弓,不可谓不勇敢,但眨眼就被狂热的西平军掀的人仰马翻。

  释放兽性的西平军不顾长久征战的疲惫,不顾身上未痊愈的,更不顾这雪天的冰寒,一个个怪叫着挥动长刀。

  接着便是血肉横飞,惨叫连连。

  几个壮硕的敌将,自恃勇猛,带着百余人正面迎战西平军。

  然而一转眼,刀兵如潮水涌过。

  这百余人变成一百滩血泥。

  蒙虓与彭护率领骑兵从左右翼夹击。

  击溃了敌人最后的抵抗。

  男人的惨叫声,女人的哭嚎声,牲畜的哀鸣声……

  在这雪天里随着寒风一起呜咽。

  这不是战争,而是屠杀。

  站在营外观望的杨峥,撇了撇嘴角,这时代一个势力的崛起必然踩在其他势力之上,一个族群的兴起,必然建立在另一个或者几个族群的苦难之上。

  若是以前,他或许会心生怜悯,但这么多年见得多了,也就适应了。

  倘若自己被敌人击败,下场只会比眼前更凄惨。

  在野兽丛林中想活下去,就必须吃掉其他野兽,变成最强大的那只。

  而只有你强大了,才有资格以道德和仁义来装点自己。

  以现在的西平军对付这些羌胡,实在是有些欺负人了。

  士气、战力、装备、编制,都不在一个档次。

  此时的鲜卑人还未脱离部落性质,与其说是兵,还不如说是牧民。

  还是一群没有战马,没有准备的牧民。

  “将军!”身边刘珩、林森等亲兵也跃跃欲试。

  杨峥挥挥手,“去吧。”

  “哈!”刘珩大喜,一把扯掉身上的盔甲,虬结的肌肉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还未愈合。

  其他亲兵也有样学样,扯掉盔甲,一手提着环首刀,一手提着盾牌,冲入敌营之中。

  惨叫与哭嚎持续了一整夜。

  杨峥也在营外站了一夜,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回想起自己刚来时的单纯模样,简直不敢相信现在的自己。

  天亮之时,血水缓缓从营中流出,仿佛一条条缓缓蠕动的溪流,然后被冻结。

  浓烈的血腥气味弥漫整个清晨。

  “传我将令,封刀。”

  传令兵飞散而去,“将军有令,封刀!”

  “封刀!”

  “封刀!”

  营中也响起军官们的喝令声。

  到了中午,一队队眼神麻木的青壮男女被押送出来,仿佛他们的灵魂在昨夜被狼群吞噬。

  一颗颗人头堆积在高丘之上,空洞的眼神望着前方,三座京观朝向三个方向,一座北望,一座朝向东北,一座朝向东面。

  失去头颅的尸体则被直接抛入黄河之中。

  解冻之后,会顺流而下,让下游前套、后套的其他部落看到。

  第三百四十三章 凶名

  几列衣着相对华丽的男人被推出。

  三四百人被按在杨峥马蹄前,跪在雪地里。

  每个族群都有贵人和平民。

  一个身躯肥硕的男人剧烈挣扎着,一张肥脸不断抖动,干裂的嘴唇也随之颤抖,“杨峥,你如此残暴好杀,不怕天谴吗?”

  “天谴?”杨峥笑了一声。

  真有天谴,司马家就不会夺得天下。

  真有天谴,几十年后就不会有五胡乱华。

  真有天谴,汉女就不会成为两脚羊!

  刀既然在我手中,为何不杀?

  身处这个时代,怎能不杀?

  “那就请你去问一问老天,天谴何时降于吾身!”拍动马腹,黑羽向前,杨峥拔出环首刀,轻轻挥落,刀光一闪,肥硕的人头就滚落在雪地里。

  不是杨峥真的残暴好杀,而是要杀鸡儆猴,先把牌子立起来,让那些潜在的敌人掂量掂量自己的成色。

  一缕鲜血溅在杨峥脸上,让他瞬间变得无比狰狞起来,“皆斩!”

  黑羽昂首而起,冲着苍白天空发出一连串高亢的嘶鸣。

  很多鲜卑人听不懂杨峥的话,却看得懂杨峥的意思,纷纷哭泣起来。

  但哭泣并没有阻止死亡的降临。

  “那么上河当留谁镇守呢?”杨峥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盯着彭护。

  彭护全身一颤,“全凭将军做主。”

  从昨日起,彭护看杨峥的眼神就发生某种变化。

  如果是以前的敬畏有些漫不经心,现在就是小心翼翼了。

  跟聪明人说再多掏心窝子的话都没用。

  杨峥大笑了一声,“蒙虓,以后你为北面副统制,镇守西套!”

  彭护有自己的族群,杨峥自然不会将这么肥沃的土地转手给他。

  而蒙虓虽然是秦胡族长,但秦胡早已融入西平军中,成为杨峥最忠实的簇拥者。

  杨峥麾下忠诚度排在第一的是賨人,第二就是秦胡。

  彭护继续这么拥着彭部,也不是不行,但必然会被边缘化。

  选择权在他自己。

  击破高平川,剩下的就是几座羌胡占据的城池了。

  北地郡就是当年的义渠国核心之地,秦汉时有十九县,分列黄河两岸。

  汉末三国乱世,汉人势力回缩,河套沦为羌胡们的乐园,但羌胡不擅治理,大部分城池都废弃了。

  最强大的鹿结部被屠灭,深深震撼到了其他小部落。

  杨峥兵锋所指,要么俯首投降,要么弃城而去。

  马领、灵武、眴衍、方渠、义渠相继被收回,不过都只剩些残垣断壁。

  没有人口也就没有修复的必要。

  只能以后先修成坞堡。

  唯一还算有些样子的城池只剩一座富平,那也是因为城中还有大量汉人,能偶尔修葺一番,但也仅仅是相对而言,百多年的风吹雨打,城墙早已千疮百孔。

  但正是这座富平,一直不投降。

  非要杨峥领着人马驱赶俘虏至城下。

  “平西将军有令,酉时一刻,城门不开,鸡犬不留!”数千士卒在城外呼喊。

  杀气、煞气比寒风还要冷。

  杨峥也是佩服,难道一座孤城,还能挡住自己吗?

  就算是驱赶俘虏拿命去填,也能把这座千疮百孔的城池填平。

  士卒们不慌不忙,被驱赶到城墙边的俘虏则哭嚎震天。

  瀚海阑干百丈冰,愁云惨淡万里凝。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杨峥的耐心也即将耗尽。

  不过城中更耗不下去,终于在酉时之前打开城门。

  一众羌胡出城,最前一个壮汉,身后跟着一个尖嘴猴腮的汉人,替壮汉开口道:“乙弗部族主乙弗铁奴、汉民淳于扬拜见平西将军。”

  怪不得羌胡能占据富平城,原来是有汉人为爪牙。

  “为何如此拖延?”杨峥眼神当即变得不善起来,看这个乙弗铁奴的神情,似乎非常不服气,迫于形势才不得不降。

  淳于扬脸上神情一滞,但很快就恢复圆滑,“将军军威赫赫,我等深为仰慕,愿意投靠将军。”

  “本将要的是投降,不是投靠。”杨峥冷眼盯着他。

  “这……”淳于扬为杨峥杀气所惊,情不自禁的后退一步。

  “你不用再说了,让他开口,愿不愿意投降?”

  淳于扬对乙弗铁奴一阵耳语。

  乙弗铁奴呜哩哇啦的说了一堆。

  淳于扬迟疑道:“族主说乙弗部愿为将军征战。”

  “那就是不肯投降了。”杨峥忍不住叹息,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居然还看不清形势。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

  再说刀都架在脖子都不肯投降,以后有了实力,还会听话吗?

  杨峥要走的路子注定是一条充满鲜血与荆棘的险途。

  “斩。”轻轻吐出一个字,让所有人都愣在当场。

  反倒是刘珩最先反应过来,大吼一声,“杀!”

  抡起狼牙棒就砸了下去……

  ……杨峥踩着尸体与鲜血入城。

  街道两旁,羌胡汉人跪了一地,瑟瑟发抖,没人敢抬头望杨峥一眼。

  不是他天性残暴好杀,而是没有那么多时间与精力去七擒七纵,诸葛武侯有蜀国在背后支持,而杨峥背后什么都没有,所以必须快刀斩乱麻,以杀止杀,以暴易暴,再镇之以威,最后施恩惠。

  “富平所有人,无论汉夷,皆降为奴隶。”这是抵抗的代价。

  街道上,依旧没有人敢抬头,仿佛认命了一般。

  西套捏在手中,武威的地缘格局大为好转,北面有了屏障,也多了一块屯田牧马之地。

  而本地的人口,就成了天然的奴隶。

  鹿结部的女人钱帛成了将士们的战利品,有些士卒愿意带回姑臧,有些则始乱终弃。

  渣男无处不在。

  不过这么多人,注定是笔烂账,杨峥只好让宣义司先收留,家人活着的就与家人团聚,家人死了,就带回姑臧,亲军三营不愁娶妻,但府兵中有大量光棍,杨峥直接分配。

  这时代的一大好处就是没有什么贞洁烈妇,作风比较狂野,尤其是羌胡女子。

  只要能活下去,也不在乎丈夫是谁。

  西套战后,周围异常的安静。

  起初杨峥还担心鲜卑部落联合起来为鹿结部报仇,向四面派出斥候。

  然而羌胡鲜卑部落一见到穿着青黑色皮甲、提着刀弩的斥候,立即举族向河套深处远遁……

  几十人斥候小队,只要打出西平旗号,几百人的部落骑兵掉头就跑……

  凶名之下,河套羌胡心胆俱裂。

  杨峥顿时生出横扫整个河套之心来。

  但想到武威刚刚平定,内部问题尚未解决,基本盘不稳,士卒连场大战未经休整,杨峥只能作罢。

  而此时,南面传来一个不太妙的消息。

  第三百四十四章 出谋

  自从杨峥击败郭淮,攻取武威之后,雍凉形势就发生了变化。

  天下分三国,雍凉其实也是一个小三国。

  在这种背景之下,洛阳的诏令不怎么怎么就鬼使神差的传入蜀军之中,杨峥改封征蜀将军。

  这无疑是给蜀军提醒。

  杨峥若是崛起于雍凉,对蜀国的影响绝不在魏国之下。

  姜维固然知道这是挑拨之计,然而麾下将士却不这么想。

  其一,杨峥始终都是魏臣,与他合作,本身就是在与敌人合作。

  其二,历次大战,蜀军冲在前面,得利的却是西平。

  这一次也是一样,即便拿下陇西,蜀军依然是在为他人作嫁衣,漫长的补给线,就决定了蜀国在秦岭以北、陇山以西站不住脚。

  于是摩擦就不可避免的发生了。

  先是蜀军争抢陇西百姓,接着是鼓动羌人南下。

  连积石山、金城的羌人小部都被说动,纷纷逃离。

  当然,这些都不足以让张特与蜀军冲突。

  但蜀军张翼部将兵锋抵进枹罕,说是迎接羌众,这就引起了张特的警觉。

  枹罕是黄河之东的重镇,也是张特补给线。

  如果杨峥在此,事情尚不会恶化,杨峥能与姜维形成默契。

  但张特与蜀军没有这种默契。

  正在赶路的杨峥不免一阵苦笑,司马师这人还真他娘的无耻,跑去蜀军大营封征蜀将军,这不是存心来搞事的?

  当然,司马师的手段也就剩下这些了。

  不过,司马师给蜀军提了个醒,同样也是给自己提醒。

  与蜀军的这种关系本来就不可持久。

  因为自己始终都是魏臣,没有与蜀国正式结盟。

  只要利益足够大,蜀国翻脸是迟早的。

  此次摩擦,让杨峥与姜维之间的默契消散大半。

  赶到鹯阴,自然要问询于杜预、卫瓘。

  没想到杜预不谈此事,一脸严肃道:“为善者,天能赏之,为恶者,天能罚之,将军新得武威,尚未施以仁义,却屠戮过重,虽能收一时之效,只恐雍凉人心厌之,当年董卓亦行此道,兵败族灭,此非将军之福,愿将军思之。”

  这话说得有些重了。

  杜预是标准的儒生,有左传之癖,深信其中的仁义之道。

  这没有错,因为杜预对标的是诸葛武侯。

  只是站在自己的位置上,却不能不考虑现实。

  屁股不同,脑袋中的想法也是不同。

  以当时的情况,不如此激励士卒,西套能这么快拿下?

  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争抢时间。

  事情都做了,杨峥当然不怕别人去说,更不想与杜预在此事上争吵。

  用后世的话来说,这是价值观不同。

  当下摆出一副受教的样子,对杜预长身一稽,“元凯之言是也。”

  旁边卫瓘却道:“成大事者不可拘于小节,若非将军果断出兵,快速扫平上河,震慑诸夷,则羌胡鲜卑必联手,冰雪消融之计,举兵南下,则武威生灵涂炭,万民遭殃,况且仁义亦分对象,鲜卑羌胡非我之民,乃我之大患,我不击彼,则彼必攻我!”

  此言倒是深得杨峥之心。

  杜预蹙起了眉头,盯着卫瓘。

  不过卫瓘也淡定的看着他。

  手上最倚重的两人吵起来,影响不好,杨峥只能打圆场和稀泥,“其罪在我,元凯、伯玉切莫伤了和气。”

  杜预叹了一口气,紧锁的眉头平缓下来,“此亦是不得已而为之,愿将军日后慎之。”

  杨峥心中也松了口气,赶紧把话题转到陇西形势。

  “此事不妨静观其变。”杜预道。

  杨峥一怔,忽然觉得有道理。

  这么火急火燎的南下,跟姜维解释,岂不是自贬身价?

  以前杨峥站在台下,仰望郭淮、邓艾、姜维等人。

  但现在显然变了。

  自己已然是一方诸侯,天下冉冉升起的一颗新星。

  “将军南望陇西,不妨东望长安,将军莫非忘记起兵之檄文吗?号召天下义士共伐司马氏,莫非拿下武威,便裹足不前?”卫瓘眼中升起小火苗。

  “攻打长安?但我军也师老兵疲。”杨峥不可思议道。

  卫瓘笑道:“非也,如今雍凉精锐尽灭,正可长驱直入,拿不拿长安姑且不论,但将军一定要向东。”

  杨峥很快反应过来,这便是后世的军事讹诈了。

  打不打长安另说,但西平军一定要东出。

  说不定就有意外收获。

  这是政治仗,给天下人看的。

  杨峥对卫瓘再次拱手,自己的这个小脑瓜跟这些历史上的牛人比起来,还是有些差距。

  杜预亦深以为然,“我军东出,也可牵扯司马师精力,声援毌丘俭,另外长安拿不下,但安定一定不可错失。”

  言罢,令人抬上沙盘。

  看泥水未干的样子,应该是新捏的。

  杜预指着黄河对面的安定郡道:“全据黄河,只能立足于守,但若是跨出一步,便掌握了攻势,而且安定素来出雄兵,拿下此地,兵源广盛,亦是断了长安之臂掖,东进便是关中,南下便是陇西,此为形胜之地。”

  安定便是唐之泾原,自古出雄兵,五千泾原兵变,几乎让大唐半身不遂。

  这个时代,安定在西北诸郡中非常特殊。

  此郡是汉家的最后军事前沿,北面俱为羌胡匈奴侵占。

  全凭安定郡中的几大军事世家抵御羌胡内侵。

  张氏、皇甫氏、胡氏、伍氏等等。

  萧关逢候骑,都护在燕然。

  关中四关之一的萧关,正是在安定。

  拿下此地,就真的是进可攻退可守了。

  现在可以说是雍凉军最虚弱的时候,趁他病要他命,这样的机会下一次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进军安定!”杨峥当即就拍板了。

  又下令士卒休整。

  不得不说,在释放了兽性之后,士卒的所有疲累都一同释放。

  对杨峥的任何命令奉若纶音。

  拿下安定,就等于骑在邓艾头上,能与西套一起夹击河套、河南地的羌胡部落。

  还能时不时的弄一下关中,摸一摸司马家的屁股。

  这个地方太重要了。

  幸亏杨峥身边有杜预、卫瓘这样的牛人出谋划策,不然全靠自己一个人摸爬滚打,混的好点也就董卓,混的不好,就是马超了。

  杨峥的天花板就这么被两人三言两语打开了。

  而天下即将面临新的形势。

  第三百四十五章 神将

  毌丘俭顿兵于项城有不得已的苦衷。

  手上能战之士,只有跟随他南征北战的几千部曲。

  所谓淮南六万精锐,实则大部分都是刚刚放下锄头的农夫。

  但问题的根源不在这些人,而在小部分的淮北士卒,一万一千多人,却因朝廷五路大军压境,而心生惧意,畏葸不前。

  又远离寿春,粮道拉长,补给困难,士气渐弱。

  当然,最主要的是毌丘俭起兵以来,天下州郡竟无一处响应,连东吴都没有出兵。

  虽然有凉州杨峥,却关山重重,远水救不了近火。

  无论是政治还是军事,毌丘俭全都孤立无援。

  淮南军的窘境早被荆州刺史王基料中。

  在司马师出兵之时,王基便被召入许昌,询问对策,王基谏言:“淮南之逆,非吏民思乱也,俭等诳胁迫惧,畏目下之戮,是以尚群聚耳。若大兵临逼,必土崩瓦解,俭、钦之首,不终朝而县於军门矣。”

  司马师虽不擅兵略,但起兵以来,积极征询才智之士的建议。

  内集王肃、傅嘏、郑袤、钟会之谋,外询王基、陈骞之策,反复斟酌,然后施行。

  将吏皆心悦诚服,才智之士咸为其所用。

  司马师遂令王基为先锋,王基窥破淮南军之虚,当机立断,不等大军到齐,首先进占屯粮之地南顿。

  恰巧,毌丘俭也意图绕过乐嘉,直接攻打许昌、洛阳,令文钦出兵南顿。

  王基后方而先至,文钦进展缓慢,先发而后至。

  南顿可供十万大军四十余日的军粮失之交臂。

  王基勒城而守,司马师十万中军出许昌,直逼项城,文钦只能引兵而还。

  毌丘俭大军越发困窘。

  部下中一大半的淮南将佐皆与朝廷军抵抗的意志越来越薄弱。

  司马师与王基、陈骞军汇集之后,采取最稳妥的策略,休整大军,深沟高垒,构筑防线,严防死守,以待诸军合围。

  毌丘俭这只鸾鸟逐渐陷入司马师的铁网之中。

  毌丘俭不甘坐以待毙,与文钦四面冲击。

  但铁网恢恢,王基、陈骞皆是深谙兵法之人,始终不与其交战,毌丘俭与文钦始终撕不开防线,士气再衰,淮北士卒见势不妙,军心动荡,遂弃营投降而走。

  反倒是淮南农夫不离不弃。

  但毌丘俭形势越来越恶劣。

  诸部大军逐渐合围,胡遵集于东,诸葛诞抄其后,王昶顿于西。

  毌丘俭穷途末路,进退不得。

  司马师见时机成熟,埋伏大军于乐嘉城外,令陈骞出兵,引诱毌丘俭出兵,欲围歼之。

  文钦求战心切,见陈骞部阵型散乱,以为有可乘之机,欲当夜突袭之。

  当夜斥候意外打探到司马师的十万中军精锐。

  文钦大为震恐,不知所措。

  其次子文鸯,年十八,勇力绝伦,胆气过人,谓钦曰:“彼远来劳顿,士卒未定,击可破也!”

  形势危急,文钦只能勉强同意,遂分二军,趁夜东西夹攻之。

  文鸯率先进发,鼓噪而进,喊声如雷,高呼司马师之名,声势震天,诸将见文鸯越过陈骞的诱敌之军,以不到万人兵力直接进攻中军,以为计谋被识破,又见文鸯来势汹汹,心胆俱裂。

  大营中乱作一团。

  文鸯破营而入,反复冲杀,叫骂司马师。

  黑夜之中,不知其底细,火光冲天,厮杀如雷。

  司马师惊惧非常,坐于帐中,左眼创口疼痛非常,部下劝其暂退,以避文鸯之锋。

  司马师坚决不走,躺在床榻上,以被蒙面,眼睛从创口流出,疼痛难忍,司马师怕别人看到,一声不吭,紧咬床被,被子都咬烂了,而左右皆不知。

  其隐忍、其坚韧,冠绝当世。

  而此时的文钦,就在营外见中军人多势众,不敢接应,眼睁睁的看着文鸯浴血激战,踌躇至天明,致使大好时机白白浪费。

  文鸯冲杀一夜,疲累已极,四周大军越来越多,久候文钦不止,只得引军退走。

  司马师掀被而出,血流满脸,谓诸将曰:“钦走矣。”

  令锐军追之。

  然众将皆被文鸯破胆,“钦旧将,鸯少而锐,孤军内入,未有失利,必有重军伏外。”

  司马师怒恨交加,血流不止,“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鸯三鼓,钦不应,其势已屈,不走何待?”

  诸将惭愧。

  被追兵紧咬的文钦欲逃归淮南,文鸯道:“不先挫其势,必不能走矣!”

  乃与骁骑十馀摧锋陷阵,杀入追军之中,众莫能挡,如入无人之境,所向皆披靡,魏军大骇,声势为之夺,不敢追击,引兵退回。

  司马师恨极,遣左长史司马班率骁骑八千翼而追之。

  又令乐进之子乐綝率数万步军为后援。

  文钦逃窜没多远,司马班便追上了,文鸯让父亲先走,以匹马入数千骑中,一杆长矛犹如电闪雷鸣,一把长剑如若惊鸿贯日,朝阳覆身,隐有神光,中军莫可与之敌,纷纷落马,神鬼辟易,三军悉惊,各各倒退无人敢近。

  鸯杀退众军,回马缓辔而行。

  司马班恼羞成怒,再聚众军前来围杀。

  鸯勒马怒喝:“鼠辈何不惜命也!”

  翻身复杀入敌阵,斩伤百余,如此者六七,追骑莫敢逼。

  文钦退至沙阳,乐綝率步军缒之。

  时司马师已卧床不起,生机将绝,仍在决断军机,殿中校尉尹大目料司马师将死,乃入帐告曰:“文钦本无反心,今被毌丘俭逼迫,以致如此。某去说之,必然来降。”

  尹大目乃曹家部曲,自幼为奴,与文钦亦是旧识,深得曹爽信任,是以高平陵之变能劝动曹爽投降。

  司马懿诛曹爽三族后,尹大目深愧之,常有为曹氏报仇之心。

  司马师从其言。

  尹大目顶盔惯甲,乃于沙阳劝之:“文将军何不忍耐数日也?”

  文钦外表粗鄙蛮勇,实则色厉内荏,不解其意,厉声大骂,开弓射之,尹大目大哭而回。

  陈骞、司马琏亦衔尾而来。

  沙阳小城,不能守,文钦出城决战,魏军三军合击,人多势众,箭如雨下。

  文钦军不敌,军阵被凿穿,文钦带着两个儿子顶盾而逃,众军投戈而降。

  第三百四十六章 名将殒

  项城之中。

  毌丘俭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越来越多的敌军返回城下,种种迹象表明文钦不容乐观。

  “司马师重兵集于颍上,我军势单力薄,不可力敌,北上兖州,君侯当舍弃淮南士众,领精锐部曲,绕开朝廷大军的包围圈,且战且走,进入河北,召集旧部,再南下争锋,未为晚也!”马隆再次苦劝道。

  因新城之战,马隆一战成名,被封为牙门将军,关外侯。

  得到毌丘俭的青睐。

  早在刚刚进入项城时,马隆就进言过,要么不顾一切长驱直入,直扑许昌,要么折转北上,进入兖州,打通河北路径。

  但形势变化太快,大军敢进入项城,便露出不稳迹象。

  毌丘俭擅长临阵而决,以寡击众,舍不得这六万大军,认为可以以逸待劳,迎战司马师。

  岂料司马师根本不给机会,不与其决战,而是深沟高垒,稳如老狗,一点一滴磨灭淮南军士气。

  天罗地网越陷越深。

  毌丘俭不是不知道司马师的阳谋,但要让毌丘俭放弃这些淮南农夫,他实在于心不忍。

  这些人自始至终都信任着他,跟随他渡过淮水,转战六百里。

  慈不掌兵。

  十几年前的毌丘俭绝不会犹豫不决。

  但十几年后的毌丘俭,已然老迈。

  人的锐气、精力、决断力,都会随着年纪的增大而丧失。

  正如郭淮一样,若是十年之前,杨峥遇上郭淮,鹯阴之战绝对会是另一种结果。

  人一旦老迈就会犹豫和迟钝。

  所以古往今来,只有一个司马懿。

  最开始的毌丘俭并不想起兵,反复犹豫,最终受了长子毌丘甸的鼓励,回想起明帝的厚遇才决定起兵。

  如今大势已去,又岂有转战河北的雄心?

  “君侯不可再犹豫了。”马隆苦劝道。

  毌丘俭沉吟良久,才终于决定突围,但不是向北,而是向南,返回寿春。

  此举得到的部众的大力拥戴。

  马隆一声长叹,他虽然被毌丘俭看重,却并未进入核心圈,而且人微言轻。

  当即,毌丘俭趁诸军未合围时,领淮南残军弃城突围。

  淮南士众纷纷离散。

  王基紧咬不放,淮南农夫死伤殆尽,毌丘俭逃至慎县,却听到寿春已被诸葛诞攻陷,顿时如遭雷殛,归路已绝,连毌丘俭身边的部曲都开始逃亡,当初劝毌丘俭回寿春的将佐都消失了。

  身边只有小弟毌丘秀和孙子毌丘重。

  毌丘俭悲从心来,吟诵其当初自己亲手所作的起兵檄文,“千载风尘,思尽躯命,以完全社稷、安主为效。斯义苟立,虽焚妻子,吞炭漆身,死而不恨也。”

  “兄长以一州之力对抗司马师举国之众,虽败犹荣,悠悠青史,自有后人评说。”毌丘秀安慰道。

  毌丘俭精神略振,对马隆道:“悔不听孝兴之言。”

  马隆抱拳再劝,“请君侯北上!”

  毌丘俭已然老迈,马隆却壮心不已。

  有些人越是遭遇挫折,便越是激昂。

  后路断绝,毌丘俭只能率领众人北上,只是,前路同样是天罗地网,兖州诸地皆有军令,围杀毌丘俭。

  王基在后追杀,陈骞领兵抄前。

  毌丘俭一行越来越少,露宿荒野,饥疲交加,至慎县安丰津境内,遭遇追兵,众人藏匿于河边芦苇丛中,被发觉,平民张属射死毌丘俭,后因此功而被封侯。

  北路断绝,毌丘俭身亡,毌丘秀、毌丘重、马隆悲痛欲绝,只得南下,随文钦、文鸯逃入东吴……

  毌丘俭兵败身亡,文钦投吴,司马师引军还于许昌。

  闰月,病痛加剧,令司马昭统率诸军,辛亥,崩于许昌,时年四十八,正是大有可为的年纪。

  淮南二叛平定,但朝廷风波不止。

  魏帝曹髦急发诏令,命司马昭镇守许昌,令尚书傅嘏率六军回洛阳。

  这看似是曹魏最后一次机会。

  但也仅仅是看似。

  “天下纷纷扰扰,非真英雄不能命世也,司马家之兴衰在此一举。”钟会正在力劝司马昭。

  司马师去了,钟会头顶上那种如芒在背之感顿去。

  司马昭淡淡道:“不急,且看傅嘏。”

  钟会接了一句,“南征将吏逾以百计,皇帝独降诏于傅尚书,大有深意也,而且傅尚书受诏之后,这么长时间不来拜见,莫非……有异心乎?”

  司马昭双目一寒,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钟会嘴角勾起一缕淡淡的微笑。

  此时的傅嘏的确在犹豫。

  一面是皇帝,一面是恩主司马家。

  不过很快傅嘏就想通了。

  他只是一尚书,从未掌军,中领军、中护军、六军诸将皆司马家之亲信。

  当初傅嘏因直言因得罪何晏而被免职,还是司马懿重新启用的。

  司马师掌权,对其越发亲重,每有大事,亲自登门求询。

  曹髦有皇帝之名,但腰斩夏侯玄时,曹魏已被掏空。

  军国大权,皆由司马氏所掌。

  得到诏令,傅嘏不由一阵苦笑,这不过是少年天子的异想天开罢了。

  即便他率六军返回,洛阳最终还是要打开大门,恭迎司马昭还朝。

  因为士族与司马家早已缠绕在一起。

  皇帝也是需要根基的。

  今日之魏帝,比当年汉献帝的境地还差。

  平定淮南之后,司马家距离最终权柄只有一步之遥。

  聪明人自然知道如何抉择,傅嘏当即就带着诏令献于司马昭。

  司马昭微笑道:“傅尚书何迟来也!”

  仅这一句话就让傅嘏汗毛倒竖。

  不过司马昭很快就拉住傅嘏的手,“公当与某同入也!”

  许昌大军当即起行,还于洛阳。

  魏帝无奈,只得封司马昭为大将军加侍中,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朝中诸事一如既往。

  司马昭当即奏请,进封傅嘏为阳乡侯,增邑六百户,共一千二百户。

  然而仅仅旬月不到,傅嘏便因病离世,时年四十有七,追赠太常,谥号元侯。

  诸葛诞偷袭寿春有功,又挫败孙峻偷袭寿春之举,进封高平侯,加号征东大将军、司空。

  一场大战,淮南却并未收归司马氏手中。

  只是如今的司马昭暂时没有时间理会淮南。

  杨峥踏过黄河、转攻安定的消息震动洛阳。

  曹魏五都,长安、谯、许昌、邺、洛阳。

  长安的地位不在许昌之下。

  安定有失,则长安危矣。

  第三百四十七章 不受

  “大魏皇帝诏令,调平西将军杨峥为征蜀将军,封东武亭侯,赏美姬、乐工百人,宝器名玩十车,麾下将士两万帛、十五万钱……”

  就在杨峥厉兵秣马准备渡河时,朝廷的正式封赏也到了。

  弄了几十牛车。

  不过这么点东西实在有些寒碜。

  两万帛、十万钱平均下来,每人也就一匹帛,八九个钱。

  很明显没有把府兵计算在内。

  平西将军是二品,征蜀将军是三品,形同贬谪。

  宝器名玩十车,杨峥翻了一下,也就一些珊瑚、宝玉、铜器之类的玩意儿,不能吃也不能喝的……

  不过那三十多名美姬倒是有些料,腰肢纤细、身姿婀娜、烟视媚行。

  明显都是精挑细选的,一双双明眸仿佛一支支钩子,正在勾人魂魄。

  饶是杨峥这种正经人,也忍不住有些稍微膨胀。

  旁边的刘珩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咳、咳!”就在杨峥打量美女的时候,杜预咳嗽了几声。

  杨峥猛省,当年的董卓、曹爽就是没管住自己的裤腰带子,骄奢淫逸,以至身死族灭。

  魏武没管住裤腰带子,儿子侄子大将全赔进去了……

  自古温柔乡是英雄冢。

  裤腰带子松了,其他的也会跟着松……

  “司马师太看不起我杨峥了,以为这就能收买某?把乐工调入韦竺手下,美姬在姑臧选一宅院,交给夫人管教。”杨峥一脸正经道,也不知道司马师死了没。

  这些女人送回去是不可能,大老远的,来都来了。

  遣散又太危险。

  还是暂时安置在姑臧,以后再许配给军中才俊。

  杜预轻轻点头,“将军英明。”

  不过征蜀将军这玩意是有毒的。

  顶着这个帽子,以后还怎么跟蜀军心照不宣?

  多个朋友多条路,虽然跟蜀军有摩擦,但还未到翻脸的时候。

  有蜀军牵制,至少能让司马家投鼠忌器。

  “陛下的赏赐臣不敢辜负,但征蜀将军一定是那逆贼司马师强迫陛下所为,臣万万不敢奉诏,请陛下在洛阳再忍耐些时日,臣这就领十万忠义将士挥军向东,先取长安,再攻洛阳,清剿司马氏诸贼,还大政于陛下!”杨峥一脸的义愤填膺。

  便宜我可以占,但坑休想我往里面跳。

  朝廷使者不知所措。

  最终还是杜预安慰一番,才放他们东归。

  两万帛、十五万钱对如今的亲军三营来说没有任何吸引力。

  不过若是不分下去,难免士卒心中有根刺。

  “不如谎称是将军赏赐!”孟观出了个馊主意。

  杜预、卫瓘都一言不发的看着杨峥。

  “没有不透风的墙,司马师这是给我出个难题,我若隐瞒,则他们必会大张旗鼓的宣扬,士卒虽不至于怨我,但终究会生出些嫌隙来,他敢给,我还不敢收吗?将财物分赏下去,就以皇帝陛下的名义。”

  这招对其他军阀或许有用,但对西平军没用。

  宣义司差不多是超时代的存在。

  而且西平军百分之七十是由羌胡构成,这些人还管你龙椅上坐着的是谁?

  果然,东西分发下去之后,没有任何动静。

  士卒在西套已经吃饱,也不在乎洛阳的三瓜两枣,一个两个的还怪朝廷小气。

  鹯阴渡口,六千亲卫营、三千府兵默然而立。

  肃杀之气拔地而起。

  杨峥骑着乌羽在阵前缓行。

  士卒们站在一起,谁能分出羌胡汉?

  九千多双眼睛齐齐望向杨峥,仿佛有一种巨大的精神力量汇入杨峥身体中。

  解决这个时代的问题,便能主导这个时代……

  某种程度上,一盘散沙的凉州被自己整合起来。

  这足以证明西平模式的成功。

  既然羌胡能被整合,鲜卑同样也能。

  有了羌胡、鲜卑,那么本地的士家豪强也就不是问题了。

  无非就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杨峥不相信他们都是鱼死网破的硬骨头。

  士族豪强本身也并非一个整体,具有天然的分裂性,就算勉强捏在一起,也是各怀鬼胎。

  这是一个纷乱的时代,但也是充满各种可能的时代。

  “渡河!”杨峥长槊指向黄河之东,大吼一声。

  “渡河!”身边亲卫也跟着咆哮。

  九千步骑迈着沉稳的步伐踏上浮桥。

  桥下,黄河已在解冻。

  大块的浮冰互相挤压,偶尔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昏沉的天地间虽然寒风仍在呼啸,但天光已然带着几分明媚。

  鹯阴渡口,算上奴隶、府兵和雍凉军俘虏,差不多有五万之众,但杨峥不可能都带走。

  兵不在多而在精,兵力多了,后勤压力也大了。

  连场大战,战马的损耗比士卒伤亡多出一倍。

  估计西平这几年的积蓄也挥霍的差不多了。

  未来几年,中原和西平都需要休养生息。

  所以在大战结束之前,尽量扩大战果,收取红利。

  也不知淮南打的怎么样了。

  很早之前,杨峥也考虑过干涉历史进程,比如给毌丘俭提醒,让他北上兖州,打通河北通道,召集旧部,经营几年,积攒实力,再南下与司马家争锋。

  然而,历史的强大惯性,绝不是这么轻易能改变的。

  西平与淮南万里之遥,消息来往何其困难?

  毌丘俭为何听自己的?

  即便毌丘俭听自己的,就能击败司马家的众多名将谋臣?

  一如当年高平陵时,那么多人劝过曹爽,不要投降,退往许昌。

  但曹爽依旧充满幻想的举双手投降。

  天下之事,皆由形与势反复累积,各种内因外因叠加,才最终爆发。

  你施加的力不够,不仅无法改变形势,反而会被这股时代的巨力扯进去,正如当年淮南一叛时,杨峥反复横跳,自以为得计,却引来三面合击西平。

  若不是陈泰、夏侯玄、郭淮、邓艾、姜维互相牵制影响,杨峥绝活不到现在。

  强力干预历史进程,只会增加各种不确定性。

  杨峥最大的优势,就是知道历史的进程,知道什么时候该屈身守分,什么时候要拔刀而起。

  指望毌丘俭、诸葛诞干掉司马家,无异于缘木求鱼。

  还不如老老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做大做强……

  第三百四十八章 汉关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萧关又称汉萧关。

  自秦汉起,便是西北咽喉之地,抵御西北游牧的前沿阵地。

  历史上的大唐吐蕃之战,宋夏弱鸡争雄,都在此关之下。

  渡河之后,黄土茫茫,一片荒凉萧索。

  安定的精华区域在东面泾水、乌水下游河谷,西面缺水干旱,少有人居。

  北地郡被羌胡侵占之后,汉人势力缩回安定,治临泾县,东汉永初五年,先零羌大动乱,攻破安定,临泾、高平诸县皆废。

  平定先零羌后,汉人回返,但主要集中在东面的临泾地区。

  萧关所在的高平县逐渐荒废了。

  杨峥如入无人之境,没有一军前来阻拦。

  沿着萧关故道深入,行了百多里,才见到秦长城逶迤于六盘山上,由西而东横跨泾河,横亘在萧关故道上。

  见了此地之地形,杨峥才知道卫瓘、杜预为何要鼓动自己先取安定郡。

  等于是一关控锁南北东西。

  河套、河西、陇右、关中皆在此关雄视之下。

  不过一百多年的风雨沧桑,秦城与汉关皆已斑驳,有不少坍塌之处。

  关上旌旗招展,明显早有防备。

  “雍凉军大败,安定胡氏、张氏、皇甫氏联合,聚私兵四千,共守萧关!”斥候一身尘土的前来禀报。

  杨峥忍不住眉头一皱,这些安定大族还真是头铁。

  说是要进关中,兵临长安,没想到才渡河,就碰到硬骨头。

  如何处于士家豪强,关系到今后的发展。

  一刀切肯定不可能。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张氏、胡氏、皇甫氏对华夏是有功的。

  正是他们挡在异族铁蹄之前。

  胡氏不用多说,皇甫氏在汉末有名将皇甫规、皇甫嵩,战斗在前沿。

  而安定张氏,在几十年后大放异彩。

  先是张轨入武威,在五胡之中存蓄汉家烟火,其子张茂,奉东晋为正朔,西控西域诸戎,东抗汉赵刘曜,其孙张骏夺河南地,攻陷陇右,将前凉推向巅峰。

  以前在西平,士家豪右虚弱不堪,任杨峥拿捏,但现在则要谨慎一些了。

  而现在,新的局面,新的形势,新的斗争。

  对外,杨峥可以毫不犹豫的举起屠刀,但对内不能如此。

  这是自伐根基之举。

  天地万物都有两面性。

  在西北,他们同样也是汉家精华所在。

  所以士家豪右并非一无是处,就看能不能掌控他们。

  这需要极高的政治手腕才能驾驭。

  历史上隋唐二代,旷世奇才,也多出自门阀世族。

  事实上这个时代也是如此,荀彧、诸葛亮、周瑜等等也多出自士族。

  司马家先天不正,自然也管不了别人长歪。

  “先安营扎寨。”杨峥只能先看看再说。

  “唯!”亲兵下去传令。

  过不多时,士卒们开始砍伐树木,挖掘沟壑。

  斥候向南北更远的地方打探,试图寻常突破口。

  也不知这萧关守将是谁,防守的滴水不漏,所有破口都被堵实,城墙上三步一哨,五步一岗,还派遣大量斥候远远观望。

  两军没打起来,斥候们却先绞杀在一起。

  西北男儿,骑术精良,箭术也高超。

  竟然能与杨峥的精锐斥候斗个旗鼓相当。

  “查到何人为将否?”杨峥对萧关守将越来越感兴趣了。

  此人极具先见之明,在雍凉军大败之际,整合人马前来防守萧关,挡住了杨峥的去路。

  “还没有。”孟观一脸惭愧。

  杨峥思索片刻,“那就让刘珩领着三百锣鼓手前去骂城。”

  刘珩倒是无所畏惧,拍着胸口就去了。

  过不多时,城下锣鼓声震天。

  刘珩这个粗坯,不愿动脑,又没什么文采,直来直去,问候对方祖宗十八代。

  还领着一帮粗坯脱了裤子冲关上放水。

  这时代对祖宗比较敬重,如果是一般将领,早就杀下关来。

  但关上还是没有丝毫动静。

  这让杨峥不禁有些心浮气躁,却又无可奈何。

  就这么灰溜溜的打道回府,又心有不甘。

  如果现在不能攻破萧关,以后只会更难。

  司马孚、邓艾缓过气来,一定会屯重兵于此。

  不得已,杨峥一面下令调集鹯阴大军,一面打造攻城器械。

  几天之后,卫瓘领着一万步骑赶来,望着萧关也有些发呆,“安定将门果然非比寻常。”

  “是攻还是走?”见他这么说,杨峥顿时犹豫起来。

  “关中之屏障,皆聚于此地,今日不取,他日必定头破血流。”

  有卫瓘这句话,杨峥不再犹豫。

  这年头干什么都不容易,每走一步都千难万险。

  既然不能躺赢,那就只能不畏艰险勇往直前。

  寒风之中,箭石如雨,砸向萧关。

  关上也有箭石投下。

  萧关占据地利,西平军人多势众。

  后续奴隶、府兵还在源源不断的送来,按照杜预的意思,安定必须拿下来。

  短短几日,萧关之下又聚集了三四万的人马。

  人多力量大,砲石、箭雨日夜不停,关上的城楼都被砸平了。

  关上连个平整的地方都没有。

  一天一夜之后,大军才开始攻城。

  不过守军的反抗异常激烈,后方就是他们的家园,因此人人搏命,两次击退西平军的进攻。

  阵亡足有五百多人,伤千余。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难道我西平儿郎要止步于此吗?”杨峥目光扫过众将,众人低下头去。

  话是这么说,其实心中也明白,士卒连场大战,未经休整,战力不可避免的下滑。

  而这个时代,守城有巨大优势。

  郝昭千余人挡住诸葛武侯数万蜀军,新城三千守军葬送了诸葛恪。

  当然,也有可能是诸葛家天生不擅长攻城。

  “属下领一千精锐为前部!”刘珩半跪于地,满脸通红。

  “不,本将亲自攻城!”杨峥怒喝道。

  众人都惊讶的望着杨峥。

  “将军身系三军之重,不可亲冒矢石。”卫瓘劝道。

  “吾若不前,谁肯用命!”杨峥提起刀盾就往外走,“伯玉可为吾击鼓!”

  事不过三,若这一次还打不下来,杨峥就只能夹着尾巴回河西了。

  不过这也正说明萧关的险固。

  现在拿不下,以后更难,流的血更多。

  第三百四十九章 战士

  三日之前,求援使者便已经到达长安。

  “令君,只需三千精锐,便能挡杨峥于关外!”连日狂奔,使者的声音都嘶哑了。

  司马孚闭目,左右几员将校也都一言不发。

  杨峥既然能击败郭淮、邓艾,那么就能击败他司马孚。

  三千精锐,也仅仅只能挡住杨峥,无法改变凉州大局,但若是派出三千精锐,萧关还是丢了,那么长安就危险了。

  郭淮兵败,雍凉军损失惨重。

  司马孚入长安收拾烂摊子,派侄儿司马望领四千精锐入天水,接掌郭淮旧部,稳定陇西局势。

  这个时候,整个长安也就才六千守军,其中五千人马还是他从洛阳带来的。

  萧关与长安,孰轻孰重,现年七十六岁的司马孚自然能分清。

  尤其是这个权力承接的关键之时。

  不能出丝毫差错。

  比起萧关,司马孚更在意郭淮留下的权力真空。

  郭淮的家眷被送往洛阳之后,关中便真正为司马家所有!

  “杨峥没有攻打长安的实力!”良久之后,司马孚嘴中缓缓吐出一句话,“而且,安定有张氏、皇甫氏、胡氏,足以抵挡。”

  张氏、皇甫氏这些西北豪族与杨峥两败俱伤,倒是司马家乐于见到的。

  至于胡氏,其嫡系也迁往洛阳和下邳,留在安定的不过是些旁支。

  而且以现在司马孚的年纪,实在不适合远征去打一场恶战。

  “令君……”使者还在苦劝,但看到司马孚眼中射出的寒光之后,喉咙里的话便卡住了。

  司马孚拂袖而去,留下失魂落魄的使者……

  咚、咚、咚……

  战鼓声轰鸣,自从杨峥出现在关下之后,西平军士气大振。

  杨峥只是靠近关城,士卒们便奋勇争先。

  一个又一个的爬上城头。

  天下之事,其实没有那么多捷径。

  有捷径的地方,也一定有巨大风险。

  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

  优势在我,就没必要玩险的,堂堂正正的碾压过去就是了。

  历史之中,哪有那么多的以少胜多、奇谋妙计?

  当的一声,一支羽箭钉在杨峥胸前,却被胸甲弹开,刘珩领着十几名亲卫在前面架起了盾牌。

  杨峥虽然没有真的攀城,但带给士卒巨大的激励。

  上万人怒吼着四面围攻,爬上城墙。

  就在城墙摇摇欲坠时,忽然一支人马登上城墙,如风卷残云一般,砍杀城墙上的西平军。

  连挡在他们前面的守军,也一概砍杀。

  这支人马极其剽悍,出现的时机也恰到好处,让攻城的西平军措手不及。

  一人在城头上狂笑,挥刀指着城下,“哈哈,杨兴云,某候你多时!”

  “胡奋!”杨峥也吃了一惊。

  居然是胡奋,不过也只能是胡奋。

  他虽然不是一个合格的统帅,却是一个合格的将领。

  惊讶之后,杨峥一声冷笑:“玄威既然从姑臧逃出生天,为何还要来送死?”

  胡奋的脸也渐渐变得狰狞,“兴云不死,某寝食难安,更无颜见司马公。”

  曾经的朋友,如今的不死不休。

  杨峥心中生出几缕感慨。

  要怪就怪胡奋铁了心给司马家当狗腿子。

  然而,既然是敌人,就不能有丝毫的手下留情!

  “诸军为吾斩杀此獠!”杨峥举刀对着胡奋。

  “唯!”身边亲卫吼声如雷。

  刘珩脖子变得通红,领着两百亲卫开始登城。

  林森弯弓搭箭,一箭一箭射向城头,没射中胡奋,却射中他身边的亲兵。

  “将军有令,斩杀胡奋者,有五转之功!”

  传令兵在城下呼喊,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水之中,立刻沸腾起来。

  “杀啊!”

  士卒们眼底充血。

  几十名羌胡勇士奋战在前,有人身体被洞穿,却依旧要向前挺进,将刀锋推入敌人的胸膛之中。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在刘珩与林森登上城墙之后,守军便彻底崩溃了。

  能成为杨峥身边的亲兵,自然是军中千里挑一的勇者猛士。

  拿着最高的俸禄,享受最好的待遇。

  最坚固的盔甲,最先给他们穿。

  最精良的兵器,最先给他们用……

  养军千日用在一时。

  仿佛两百多头铁兽,与胡奋的人马撞在一起,立即掀起腥风血雨。

  不过倒下的是敌人。

  从雍凉大局来看,这座萧关本来就是困兽之斗。

  胡奋的出现,也无法改变这种大势。

  除非杨峥不想要这座西北形势之地。

  关上的搏杀声越来越激烈,但战斗已经渐渐进入尾声。

  随着吱呀一声,城门被打开,也就预示了安定郡的最终命运。

  西平军迅速占领城墙。

  胡奋依旧在城中厮杀,只不过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杨峥踩着鲜血入城,目光怜悯的看着还在困兽犹斗的胡奋,“玄威,结束了。”

  胡奋以一敌二,又被数人围攻,浑身浴血,却死战不退,奋力挥出一刀,逼退刘珩,刘珩后退,林森也抵挡不住,被胡奋一脚踹了出去,转身再杀一人。

  其凶悍勇猛犹如猛虎。

  周围士卒居然全被其声势吓阻,刘珩肩膀上也中了一刀,不过他皮糙肉厚,盔甲精良,影响不大。

  而胡奋胸口血流如注,背后还插着两支羽箭,嘴边不停喘气,却双眼圆睁盯着杨峥,仿佛在盯着天敌,乱发倒竖,大吼一声,“杨峥,可敢与吾决一死战!”

  雍凉豪杰,徐质第一、邓忠第二,胡奋排在第三,后面几人牵强附会,但前面三人绝对名至实归。

  这三人拿到天下,虽比不上绝世猛将,却也是靠前的存在。

  胡奋喘着粗气,随着血液的流逝,他的生命也在流逝。

  周围数百把弯弓对着他。

  只要杨峥一声令下,胡奋就会万箭穿心。

  然而杨峥却扔下了盾牌,提起环首刀,“决一死战!”

  “将军!”身边亲卫低声劝阻。

  只是相知一场,杨峥怎能不送他最后一程满足他的最后心愿?

  此时的杨峥连劝降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那是对他的侮辱。

  他选择留在此地,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

  胡奋不可能投降自己,正如自己不可能投降司马氏一样。

  这是宿命。

  胡奋大笑一声,“好!”

  双手紧握环首刀,步履蹒跚的向杨峥发出最后冲锋。

  杨峥也提刀向他冲去。

  一缕鲜血荡开,洒在杨峥脸上,长刀已经透背而出,胡奋双膝一软,要跪下的时候,被杨峥一把提起。

  与其说是决一死战,还不如说是胡奋故意撞在杨峥刀上。

  “多、谢了……”

  从他嘴中说出的最后三个字,然后双手无力的垂下。

  正元二年二月,一个战士死了。

  第三百五十章 投归

  杨峥呆呆站在关城之中,心中略感几分凄凉。

  奴隶们已经开始打扫战场。

  几百个俘虏被押送进来,按在地上。

  “胡奋失武威,又不能拒我军于萧关之外,屡败之将,于司马氏已无用处,为了胡家,不得不以死谢罪。”卫瓘轻声说道。

  胡家与司马家捆绑太深了,死在萧关,还有个体面,若是退回洛阳,很难说司马家会怎么对他。

  杨峥收拾心情,对身边从人道:“厚葬胡奋,放归俘虏,让他们带话回去,自己收敛子弟尸首。”

  孟观一愣,“将军就这么放过安定豪右?”

  刘珩也哇哇乱嚷:“给我一千兵马,现在就去抄了他们,鸡犬不留!”

  西北之地,但凡豪强,一定会有私兵,还有坞堡。

  杨峥固然可以借这个由头把他们连根拔起、鸡犬不留,只是,武威的士家豪右作何感想?整个凉州还有更多的豪强,中原更是多如牛毛。

  难道要与天下为敌?

  牵一发而动全身。

  安定张氏与敦煌张氏有联系。

  敦煌太守皇甫隆正是出身安定皇甫氏。

  士族豪强不是洪水猛兽,更不是一块铁板。

  可以说,如何处理好与士族豪强的关系,关乎杨峥能走多远,以后能达到何种高度。

  既不能如曹氏、司马氏那般妥协,也不能与他们完全反目成仇。

  这需要极高的政治智慧和手腕。

  对杨峥来说,是一个新的挑战。

  但无论如何,杨峥愿意迈出这一步。

  所以才先释放善意,以安定为模板,尝试与豪强相处,这是第一步。

  至于第二步、第三步,杨峥只有一个大概的方向,这世上什么不是走一步看一步?

  历史中可以借鉴的太多了,太阳之下并无新事。

  这是杨峥的最大优势!

  从大汉开始,再到南北朝至隋唐,都在压制士族门阀,也没见他们揭竿而起不死不休。

  “今后,豪右也将成为某的子民!”杨峥霸气侧漏,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信心,刀子捏在自己手上,难道还怕他们不按自己的来?

  刘珩呆了呆。

  卫瓘与孟观则震惊的望着杨峥。

  庞青则刷刷的在小本上记着些什么。

  “将军之胸襟令人佩服。”卫瓘脸上涌起前所未有的神情,惊讶、佩服、以及一丝丝崇敬。

  杨峥只当他拍了个马屁,“伯玉取笑了,如果他们不识抬举,那就休怪本将手中的刀不讲情面。”

  俘虏放归,休整两日之后,陆陆续续有老弱妇孺来收敛尸体。

  嚎哭之声颇为凄惨。

  也有强项之人破口大骂,骂西平军的有,但更多的是骂胡氏、皇甫氏、张氏等等豪右。

  还有人主动进入城中,要为西平军带路,去清剿安定豪强。

  而杨峥的克制,西平军秋毫无犯,赢得了不少人心。

  骂西平军的声音渐渐少了。

  又过了两日,终于有豪右主动拜访。

  而且还是熟人,当初破羌之战俘虏的皇甫闿。

  皇甫家当年也是显赫一时。

  凉州三明之一的皇甫规,汉末顶梁柱般存在的皇甫嵩。

  汉末大乱,皇甫嵩讨平黄巾,剿灭王国,南征北战,威震天下,时朝政日非,海内空虚,有汉阳人阎忠劝他把握机会,南面称制,皇甫嵩忠心汉室,不纳其谋,皇甫氏因此也逐渐衰弱。

  “将军首倡义旗,进讨司马氏,以天下为已任,不计个人荣辱,皇甫家深为敬佩。”皇甫闿上来就是一阵马屁。

  杨峥一愣,这说的是自己?也太伟光正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曹魏的天下,除了毌丘俭,也就自己还举着曹氏的大旗。

  算算时间,毌丘俭差不多凉了。

  司马师应该也被文鸯吓死了。

  “大丈夫既食君禄,当为国分忧,某三代为曹家故旧,岂能忘恩负义,司马氏逼凌天子,擅行废立之事,与莽、卓何异?天下皆惧其威势,独我杨峥不惧,某与司马氏誓不两立!”杨峥半真半假道。

  曹爽的仇也就罢了,毕竟这厮也不是啥好鸟。

  但夏侯玄的仇,不能不报。

  还有自己名义上的父亲杨攸,都是死在司马家手中。

  这笔账,不能就这么算了。

  皇甫闿脸上一半惭愧,一半敬重,拱手道:“皇甫家愿出部曲一千,同举大义!”

  这个结果也在杨峥的预料之中。

  当初破羌之战后,所有俘虏将领中,皇甫闿最开化。

  杨峥大喜,也是一顶高帽送上,“皇甫氏历代忠良,不愧是我汉家之脊梁!有尔等相助,大魏必能中兴!”

  经过司马懿、司马师的两代砍伐,时至今日,曹魏的根基已然断绝了。

  内外政权、兵权皆在司马氏与门阀手中。

  曹魏几乎没有任何机会了。

  但这并不妨碍杨峥扯起曹魏的虎皮披在自己身上。

  正如刘备以兴复汉室的名义转战天下,诸葛武侯以北伐的名义团结蜀中。

  这年头,先别管怎么做,口号若是喊对了,一定会事半功倍。

  刀子能解决大部分问题,但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有了皇甫闿的投诚,剩下的就好办了。

  杨峥带着卫瓘,领着亲兵亲自前去朝那县拜见皇甫氏。

  本以为皇甫氏会夹道欢迎,却不料场面有些冷清。

  只有皇甫闿等几个年轻一辈前来迎接,年纪大的也都是些边缘人物,族长皇甫叔侯重病在身并未出迎。

  这让杨峥不禁蹙起了眉头,莫非皇甫家对司马氏还有什么期望?

  只是迫于形势,才不得不迎合自己?

  但看皇甫闿的架势,不至于此。

  一千部曲随同征战,差不多就是投名状了。

  皇甫闿一脸尴尬,“兄长醉心医术,不问世事多年,将军勿怪。”

  杨峥以为是一番谦词,但入府之后,一股浓烈的药味扑面而来,只见满院晾晒的药材,琳琅满目,才知没有说谎。

  一三十左右男子正在拨弄簸箕中的药材,神情投入。

  “兄长、兄长……”皇甫闿小声提醒。

  那人抬头,见了杨峥,一拍脑门,“今日新得几味良药,喜不自胜,有失远迎,杨将军切莫怪罪。”

  “岂敢、岂敢。”杨峥拱手。

  这年头醉心学术之人实在太难得了。

  东汉末年至魏晋,是医学的一个巅峰。

  医学理论一直沿用至后世,连手术都用上了。

  张仲景、华佗、董奉、王熙等等。

  “皇甫谧拜见平西将军。”

  第三百五十一章 进退

  有皇甫家开头,张氏、伍氏、梁氏等等一一前来拜见。

  不过他们的决心没有皇甫氏大,只是客套一番,献上三四千石粮食,结个善缘。

  若不出意外,安定将会是雍凉对峙的前沿,以后必然会面临司马家的反扑,杨峥可以撤走,他们却走不了。

  所以他们的谨慎可以理解。

  士家豪强也擅长此道,尘埃尚未落定,自然不会轻易下注。

  所以皇甫家的投归,就显得非常难能可贵了。

  这是一个好开端。

  “将军,如何处置胡氏?”孟观问道。

  “这还等什么?夷其三族!”刘珩的狂躁症又犯了。

  杨峥踱了几步,细细思索一番,“伯玉以为如何?”

  卫瓘是士族出身,最有发言权,“不教而诛谓之虐,胡氏扎根安定数百载,将军新得安定,当务之急是在稳定人心,不宜屠戮过重。”

  杨峥也是这个意思,动不动皆灭人三族,岂不是跟司马家一个德性?

  对付羌胡,铁血手腕,震慑人心。

  对付豪右,则应该软硬兼施,刀在自己手中,锅也在自己手里,完全可以温水煮青蛙,一步一步的来。

  灭族就是下下之策了。

  而且杨峥与胡奋是旧识,各为其主而已,灭人家的族,太不厚道了。

  以前杨峥是猛龙过江,无所不用其极,但现在已经到了要立牌坊的阶段。

  凉州那边的豪强们还都伸着脖子看着。

  关键胡遵的直系家眷也不在安定,不是去了洛阳,就是去了下邳。

  “一个胡家而已,大可不必。”杨峥也想为子孙后代积点阴德。

  其实在高平陵之变前,大家还是讲些体面的。

  刘备不杀投魏的黄权,黄权之子黄崇为刘氏殉国。

  诸葛武侯贬政敌李严而用其子李丰。

  拿下萧关之后,临泾、泾阴、朝那等县纷纷投降。

  一方面是这些豪强先妥协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西平军秋毫无犯。

  本以为在安定会拖延些时日,没想到在与士家豪右们勾搭之后,通往长安的路径更快的打开了。

  关中已经向杨峥敞开了怀抱!

  长安就在刀锋之前。

  很多时候,打不打的下来是一回事,但打不打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杨峥旗号就是匡扶大魏,扫灭司马氏。

  进不了洛阳是正常的,但连长安都不摸一下,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摸长安,就是摸司马家的屁股。

  意义非凡。

  至少天下人会觉得自己不是在放嘴炮。

  曹魏的主干被司马父子砍断了,但地方上的枝叶还在。

  兵临长安城下,能提振这些人对自己的信心!

  不过就在杨峥顺着泾河南下时,中原的消息也传来了。

  毌丘俭兵败身亡,文钦文鸯投奔东吴,司马师果然如历史上一样,被文鸯吓死。

  司马昭领六军还朝,大权仍在司马家手中。

  杨峥则大大松了一口气,司马师果决凶狠、刚毅隐忍、理智冷酷,从高平陵到腰斩夏侯玄、废帝弑后、平定淮南,一步一个脚印。

  杨峥觉得,如果不是有司马师这个儿子,司马懿未必会放手一搏,连脸都不要了。

  同样,没有司马师,以司马昭的水平,未必能坐上大位。

  当然,这绝不是说司马昭就是泛泛之辈。

  任何人都会成长。

  任何时代,能掌握权柄、站在风口浪尖的人,都不会简单。

  “全军为毌丘将军发丧!”杨峥一声令下,安定诸县送来白麻白布,全军皆缟素。

  这算是杨峥对毌丘俭的一丝敬意。

  灭高句丽,扫平辰韩,复汉家四郡,开疆数千里,勒石记功而归,这种战绩放在任何时代,都是耀眼的存在。

  然而名将没有生在一个好时代,这也导致后世对他所知甚少。

  淮南二叛,其实对毌丘俭并不公平,以一个残破的淮南挑战整个中原,仓促起兵,失败也就在所难免了。

  杨峥留孟观镇守萧关,看守大门,自引六千铁甲与皇甫闿的一千部曲南下。

  陇东高原上,掠过一丝暖风,白衣白甲顺着泾水滚滚而下。

  人未入关中,声势已然轰隆而下。

  士卒鼓噪呐喊而进,后方民夫、奴隶皆来助力。

  皇甫闿动员朝那百姓,白日折树枝,夜晚举火把,漫山遍野协同并进。

  刘珩与锣鼓手敲锣打鼓,诈称十万大军。

  泾河两岸喊声如雷,马蹄过处,沿途村镇、关隘闻风而逃。

  似乎司马孚防备的重点也不在泾河沿线的城池,而是兵力收缩回长安。

  如此一来,倒也方便了杨峥,轻而易举的进入关中大地。

  泾渭分明处,长安已在望。

  司马家的屁股也算是摸到了。

  骆谷兵败时,杨峥也来过长安拜见夏侯玄,而现在城池依然,物是人非。

  “长安啊,那是长安!”刘珩等人尤其兴奋。

  羌胡士卒们也纷纷亢奋起来。

  来自穷乡僻壤的他们,就没见过如此宏伟的城池。

  秦咸阳在渭水之北,汉长安却在渭水之南。

  司马孚沿南岸置烽火台,斥候往来巡视。

  “长安兵力空虚啊。”卫瓘一叹,言语中带着几分引诱。

  长安兵力再空虚,也不是现在杨峥能吃下的,人要有自知之明。

  进入关中,对杨峥而言,就已经是一种胜利。

  “伯玉何必惋惜?这次不克,下次再来便是。”杨峥笑道,豪气顿起。

  卫瓘也跟着笑了两声,“将军曹氏一部曲,短短数年之间,便能引大军兵临长安,汉高、魏武也不过如此。”

  这帽子戴的有些大了,杨峥招架不住,“某安敢与汉高、魏武比肩?”

  环视左右,却忽然发现周围人的眼神都直勾勾的盯着自己。

  原来卫瓘这话不是说给自己听的,而是说给他们。

  “眼下士气正盛,我等何不杀过河去,打下长安,将那司马孚老儿碎尸万段!”刘珩吼道。

  不过周围人都知道他的脾气,牛皮能吹上天,全都默不作声。

  杨峥盯着河岸,已经对面若隐若现的长安。

  心中没有冲动那是不可能的。

  但司马孚也极为精明,防守的滴水不漏,河岸边鹿角重重,营垒森森,远处城墙上,旌旗招展,人影憧憧……

  最终理智站了上风,“传令,退军!”

  周围将佐惊讶的看着杨峥。

  但杨峥已经拨转马头。

  有时候,要见好既收。

  第三百五十二章 佯怒

  “杨峥贼子欺我家太甚,吾当亲提二十万大军,食其肉而寝其皮!”洛阳城中,司马昭大发雷霆。

  也不怪他发怒,刚刚安抚住小皇帝,办完丧事,就传来西平军入寇关中、兵临长安的消息。

  虽然没打起来,但带给洛阳的冲击却是无以复加的。

  关键杨峥还指着司马懿的鼻子骂,把洛水之誓都翻出来了。

  汉魏以孝而定人品、举孝廉。

  所以历史上汉魏晋时代孝子最多……

  司马师能忍,司马昭也能当没看见。

  然而杨峥一脚踹进关中,司马昭眼睛再瞎也不能当没看到。

  不过这话说出来,明显是要人劝的。

  淮南二叛,虽然平定了毌丘俭,但另一个更大的隐患却浮出水面。

  诸葛诞引豫州军三万连同家眷入寿春。

  当时司马师新亡,皇帝曹髦令司马昭许昌治丧,而让傅嘏率六军还朝,司马昭焦头烂额,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封诸葛诞为镇东大将军、仪同三司、都督扬州诸军事。

  而就在今天,淮南的奏表与关中的消息一同送入洛阳。

  诸葛诞派部将蒋班追击东吴军,斩杀留赞,向朝廷报捷。

  意思是,只有他才能稳住空虚的淮南。

  “杨峥骁悍好战,已成当年马超之姿,今攻下武威,他日必兵凌关中,不可令其喘息,大将军当倾河北、河东、洛阳、关中之力,一鼓而灭之,不可令其坐大。”贾充建议道。

  “昔年魏武曾言,马儿不死,吾无葬地也。今杨儿之害犹胜马超,诸位意下如何?”司马昭目光扫过众人。

  司马昭幕府比司马师大多了。

  傅嘏死后,司马昭如司马师一般,积极招揽贤才。

  钟会、贾充、荀顗、虞松、裴秀、王沈都受到提拔。

  郑袤又举荐刘毅、刘寔、程咸、庾峻、荀勖等才俊之士。

  除了这些人,司马昭还屡次征召泰山羊祜为大将军府僚属。

  羊祜屡屡推辞,但司马昭锲而不舍,以朝廷公车征拜羊祜为中书郎,终于把这位置身世外的贤才引入朝廷。

  司马师对士族一手打压,一手拉拢,士族服服帖帖。

  司马昭却手段温和,颇有向士族倾斜之意,让士族对司马家的抵触情绪降低不少。

  司马家与士族的捆绑更加紧密。

  “关中连年征战,雍凉军新丧,邓艾新败,此不可战一也,洛阳诸军刚刚平定淮南,未及休整,此不可战二也,凉州道路险远,此不可战三也,愿大将军思之。”能这么跟司马昭说话的,也只有他的岳父王肃了。

  “将不可以愠而致战,主不可因怒而兴师。”荀顗也规劝道。

  郑袤亦劝:“杨峥虽然猖獗,然其地处偏远,踏足关中,不过做做样子,若中原平靖,则西凉自灭矣。”

  司马昭目光转向钟会。

  钟会咳嗽一声,笑道:“当年魏武灭马超,准备数年,召四方猛将,集倾国之军,犹不能诛灭,何况今日乎?”

  “难道要坐看杨儿猖獗于凉州吗?”贾充盯着钟会道。

  堂中其他的人目光也一同望来。

  “杨峥因势而起、后发制人,灭冶无戴,使其入西平,诛迷当,使其占西海,破羌之战,使其得金城,鹯阴之战,使其进武威,一次也就罢了,屡屡如此,总能抓住天时,说明其人甚有大略,今我军虚疲,关中残破,贸然征伐,若战事不利,则关中有倾覆之危!”

  说到此处,钟会长身而起,对司马昭拱手一礼,“是以,大将军不战则矣,战,则当倾全国之势、之力、之兵,一举而克之。”

  司马昭动怒,其实也就表面功夫而已。

  毕竟杨峥都骂到司马懿身上,司马昭无动于衷就有些说不过去了。

  “非诸公,吾几自误。”司马昭何尝不知道现在不是征讨凉州的时候?

  就算要讨伐,也不是三两下就能弄起来的。

  粮草、士卒,非旬日可以征集起来的。

  而且司马昭新近掌权,当镇之以静,也不可能举国而伐凉州,把屁股对着淮南。

  “凉州刺史胡奋既殁,可再升一人为刺史,离间凉州诸郡,再封鲜卑酋首为西羌校尉,使其自相攻伐。”钟会眼中闪着幽光。

  河西四郡,杨峥只得武威,尚有酒泉、张掖、敦煌,还有戊己校尉。

  而河西鲜卑,不止西套鹿结部,还有占据前后套,以及贺兰山北部草原的秃发部,占据一部分河南地的乞伏部,更远的大漠草原,还有更强盛的鲜卑诸部。

  自轲比能被韩龙刺杀之后,鲜卑就失去了统一的契机。

  所以魏国能集中精力对付吴、蜀。

  不过西羌校尉不是护羌校尉,权力极大,对凉州诸羌有统摄之权。

  司马昭眼神一亮,“士季果然吾家之子房也!”

  大庭广众之下,说出这句话来,堂中之人的眼中全都一凛。

  唯有钟会沾沾自喜,甚是轻薄。

  众人的神情都落入司马昭眼中,司马昭一脸微笑,“然则,封何人为凉州刺史?何人为西羌校尉?”

  “敦煌太守皇甫隆四朝老臣,年过百岁,张掖太守杜通当年受毌丘俭之父毌丘兴救助,酒泉太守王慧阳虽是东平士族,然一介书生,不足以成事,唯有戊己校尉马延,乃西凉豪族,镇守西域二十余载,可以擢升之,令其制凉州之西,再升秃发寿阗为西羌校尉,制凉州之北,再以邓艾制凉州之东,虽不能破杨峥,但只需拖延数年,数年之后,中原恢复,可拥百万大军一举而西,诛灭杨峥。”

  新主上位,钟会把自己肚子里的东西全都抖了出来,以博取司马昭的欢心。

  司马昭大笑,拉起钟会的手,“有士季在,何愁杨儿不灭?”

  众人皆拱手称贺。

  待众人离去之后,王肃却留了下来,“钟会虽有才具,然其人轻浮,不可托以重任。”

  司马昭笑而不语。

  自从掌权之后,王肃渐觉这个女婿有些变化,司马昭既然不语,他也就不好多言,拱手离去。

  过不多时,钟会也来求见。

  有些事情不能拿到明面上议论。

  “凉州未可轻伐,诸葛诞拥豫州之众入寿春,久必为心腹大患。”钟会一进来就直奔主题。

  凉州对面是一个疲敝的雍州,自曹爽十万之众伐蜀起,关中就没缓过气来,此后姜维频频北侵,虽无大建树,但也牵制了关中一部分精力。

  而扬州就不一样了。

  淮南本就是钱粮重地,淮南的周围也全都是钱粮之地,豫州、兖州、徐州、青州,全都是膏腴之地。

  而且诸葛家的大本营琅琊郡就在西北面的徐州……

  第三百五十三章 善后

  对诸葛诞而言,唯一的生路就是寿春。

  自从司马师腰斩夏侯玄之后,诸葛诞就知道无论自己如何妥协,终究会与司马家反目。

  诸葛诞与夏侯玄、邓飏交情深厚,又是曹爽力排众议,启用为扬州刺史,封昭武将军,有这层关系在,与司马家始终有根刺在。

  亲眼看到王凌、毌丘俭,诸葛诞变得更为谨慎。

  暗中招募扬州轻侠者数千人为死士,倾尽府库家财以结众心,厚养亲附,善待扬州士民。

  诸葛诞担任扬州刺史十几年,素有恩威,能得人死力。

  寿春城下,尽是训练之士卒,寿春城外,到处是屯田之客。

  寿春在毌丘俭手上,与在诸葛诞手上,有天壤之别。

  “朝廷将升君侯为征东大将军,高平侯,邑三千五百户!”焦彝拱手道。

  “当年司马懿诛王凌,也升其为太尉。”诸葛诞脸上没有丝毫欣喜之色。

  “如此说来,与洛阳便是不死不休之局?”长史吴纲道。

  诸葛诞冷笑道:“非是某要与司马家不死不休,而是司马家一定不会放过某。”

  焦彝叹道:“曹氏故旧,皆被司马昭屠戮一空,君侯与夏侯泰初、曹大将军有旧,司马氏必不相饶,朝廷除了升赏君侯,还调任乐綝为扬州刺史,平寇将军庞会、骑督偏将路蕃为副,领步骑一千,一同入淮南。”

  乐綝在讨伐毌丘俭时大放异彩,被司马师倚重。

  而庞会这么多年的攀附,终于摸到了司马家的门路,加为平寇将军。

  这三人都是司马家的爪牙。

  司马昭派这三人前来,目标明确。

  “若司马师尚在,吾惧其三分,司马昭大不如也,区区爪牙不足惧,吾今潜龙入渊,不可进中原,却可自立于淮南!”诸葛诞的一大优点就是比毌丘俭务实。

  焦彝道:“君侯不妨结好东吴为后援,暗结杨峥为外应,互为唇齿,司马昭讨凉州,则却青徐为基业,司马昭若讨我,则杨峥可下关中。”

  杨峥一脚踏入关中之后,没人再怀疑他的能力。

  诸葛诞之前不怎么看得上杨峥,现在也刮目相看了。

  似乎淮南二叛,得利的却是他。

  “那么司马昭会先伐凉州,还是先伐扬州?”诸葛诞看着西北方向道。

  西北方向,寒风呼啸,春日已至,大地也在缓缓解冻。

  一支万人步骑顶着寒风而行。

  队伍虽不怎么齐整,军容不怎么鼎盛,但旌旗飘扬之下,士卒们全都昂头挺胸。

  一场又一场的胜利,让他们的士气与信心不断攀升。

  杨峥的威信也达到了顶点。

  没人会怀疑下一次东出时,会攻破长安。

  这就是心理优势。

  “伯玉,你说司马昭会不会恼羞成怒,引军攻我?”杨峥还是有些担忧。

  摸了人家的屁股,打了人家的脸,人家能不记恨?

  其实天下形势已然明朗。

  中原实力在三国中脱颖而出,吴、蜀都被甩在后面。

  而雍凉形势也更为明朗,司马昭喘过气来,一定会引重兵卷土重来。

  “司马昭新立,短期内不会伐我,然数年之后,淮南、或者凉州必有大战。”卫瓘扬了扬缰绳,跟上乌羽的步伐,落后半个马头。

  杨峥最不确定的是司马昭先打自己还是先打诸葛诞。

  记得历史上的淮南三叛,司马昭出动二十六万中军,征发青、徐、荆、豫诸军,将近五十万大军泰山压顶。

  打仗,其实最怕这种打法。

  不跟你玩虚的,就拼国力,玩消耗。

  司马昭兵略不如司马懿,心狠手辣不如司马师,但在用人方面,颇有独到之处。

  “有这数年时间,足够了。”杨峥放心多了。

  到时候把安定弄成铁桶,南面河关、枹罕、榆中再打造一个铁三角。

  进攻不足,防守绰绰有余。

  再说凉州的位置与淮南不一样,有足够的战略纵深,丢了萧关,有黄河,丢了黄河有祁连山、积石山,就算丢了祁连山积石山,还有西海。

  淮南只有一座坚城——寿春。

  司马昭只要不傻,就会远交近攻,先弄诸葛诞。

  渡过黄河,回到鹯阴,宣义司已经将有功将士的名录清点出来。

  五转之功有十七人。

  大部分都是鹯阴之战。

  杜预在鹯阴渡口同时抵御郭淮、邓艾的进攻,为杨峥突袭河东大营创造了条件,居首功。

  此外还有成奚先登姑臧之功。

  刘珩数次血战,也得了一个五转之功。

  四转、三转也不少,二转最多。

  不过立功之人有的已成残疾,有的已经长眠在黄河两岸。

  十七个五转战功,没受伤的只有杜预,后续战斗中阵亡的五人,重伤的七人……

  杨峥一一查看,每个升赏名字的后面,都有宣义使核实画押,还有九野营的确认。

  不管活着的,捐躯的,受伤的,赏赐绝不会变。

  这一连串的大战,虽然节节胜利,收获颇丰,但士卒伤亡惨重,的确到了不得不休整的时候。

  鹯阴渡口的雍凉军俘虏,这两个多月来,在宣义司的思想攻势下,明显转变不少。

  任何时代,人对土地的渴望都无以复加。

  也超过了对洛阳的忠诚。

  而且杨峥也不是什么叛逆,在宣义司的宣扬下,成了根正苗红的“大魏忠臣”。

  俘虏们也就渐渐心安理得了。

  在九野营暗中接回他们妻儿时,再大的仇,再大的恨全都消失了。

  大部分雍凉军都是天水、广魏、三辅一带的人,天水、广魏、扶风离西平不远,如今邓艾缩回南安,司马孚缩回长安,九野营正好行事。

  “蜀军与我军摩擦不断,张司马为避免不测之事发生,引兵退回枹罕。”这些时日,最忙的就是杜预,人都瘦了一大圈。

  不过脸上却越来越容光焕发。

  “元凯,我欲留陇西为缓冲,让邓艾与姜维争夺如何?”

  不找点事情给蜀军,说不定哪天姜维的刀子就对着自己。

  虽然有默契在,但杨峥一天没脱下曹魏的虎皮,就一天还是蜀国的敌人。

  当利益足够大时,蜀军一定会出手。

  杜预拱手道:“属下正有此意,将来可利用蜀军一起制衡洛阳的反攻。”

  卫瓘眼睛忽闪忽闪道:“属下以为,现在当务之急,是移治于姑臧!”

  第三百五十四章 西域

  一语惊醒梦中人。

  西都虽好,但太闭塞了,四面群山,出去麻烦,进来也麻烦。

  如果杨峥只求割据,此地也是个好地方。

  但如果杨峥想进一步,则一定要走出去。

  从沙盘上看,移治姑臧,能更好控制西平、西海、金城、西套、安定。

  姑臧城的格局也比西都大很多。

  武威北面有鲜卑,内部有羌胡、士家豪强,除了这些,还有张掖、酒泉、敦煌,跟武威在一条绳子上。

  自己不亲自坐镇,肯定是不行的。

  移治姑臧,其实就是表明一种决心。

  一种进攻的决心。

  杨峥目光转向杜预,杜预沉吟许久之后,点点头,“我军若想成气候,则必移治于武威。”

  “此事最好征询鲁公之意。”杨峥没忘记在后方镇守的鲁芝。

  没有他,就没有这一连串的胜利。

  后世总喜欢吹捧张良运筹帷幄,实际上,真正的顶梁柱是萧何。

  没有萧何一次次为刘邦稳固后方,向前线输送士兵、粮饷,刘邦早就输的底朝天。

  征询鲁芝的意见,就是对他最大的尊重。

  杨峥把卫瓘留在鹯阴,协助杜预处理各种战后事宜,带着一千亲骑,飞奔西都。

  一路归心似箭。

  西平这些年没有大战,吸收了不少人口,渐有几分世外桃源之象。

  一座座村庄如雨后春笋一般拔地而起。

  阡陌纵横中,老人、妇孺怡然自乐。

  不过杨峥没有心思浏览一路的风景,快马赶到西都。

  一见到鲁芝,忍不住心中微微一酸。

  只见鲁芝两鬓的白发又密集了许多,脸上的沟壑又深刻了几分。

  杨峥来到这纷乱的世界,没见过生父,也没像其他人一样,感受过家族的暖意,孤身一人,一路砍杀,才有今日。

  只有在鲁芝身上,感受到几分长者的关怀。

  “伯父……”

  “兴云大破雍凉,直抵长安,名动天下,可喜可贺。”鲁芝见到杨峥,脸上的皱纹也荡漾开。

  “若非伯父,小侄安能建功?”

  鲁芝摇摇头,“郭淮虽有私心,但毕竟是为国征战的宿将,你能善待他尸首,足以说明你心胸宽广,雍凉军日后也能为你所用。”

  杨峥这才想起当年还是郭淮推举的鲁芝。

  “逝者已矣,折辱其尸,非大丈夫所为。”

  “近日,敦煌太守皇甫隆、张掖太守杜通、酒泉太守王慧阳皆有信至,将推举你为凉州刺史,都督凉州诸军事,镇西将军!”鲁芝笑的越发和蔼。

  杨峥一愣,旋即大喜。

  司马师给自己弄了个征蜀将军,明显是在给自己挖坑。

  如今自己麾下五郡,加上一个西套,只当个金城太守有些说不过去了。

  再说也不好跟属下交代。

  现在他们三人举荐,相当于站在自己这一方。

  凉州刺史,都督凉州诸军事,镇西将军,背后的意思,就是张掖、酒泉、敦煌以后都归自己管!

  这三郡的实力绝不下于武威。

  尤其是敦煌,地域广大,被仓慈、皇甫隆经营多年,人口繁多,钱粮广盛。

  而且汉末大战,他们都置身事外,家底丰厚。

  幸亏当初没有在安定斩尽杀绝,不然皇甫隆肯定跟自己不死不休。

  不仅皇甫氏,敦煌也有张氏、梁氏。

  西北士家豪右同气连枝。

  倒不是怕他们,而是这种内耗,会极大的消耗汉家实力,牵扯杨峥的精力和时间,而且士家豪右同气连枝,牵一发而动全身,内外勾结,加上鲜卑、羌胡虎视眈眈,杨峥很可能陷入当初胡奋一样的境地。

  到时候司马昭倾国之兵而来,几个带路党开门……

  那画面实在不敢想象。

  “小侄一介军奴,未想亦能都督一方。”回想过往的种种艰难,杨峥不胜感慨。

  至于洛阳朝廷答不答应,则基本不重要了。

  只要内部和周边承认就行了。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这仅仅是一个开始,兴云不可懈怠呀。”鲁芝脸上表情又变得严肃起来。

  “侄儿谨记!”杨峥拱手。

  至于移治姑臧,鲁芝想也没想就点头同意,“西北王气,皆聚于姑臧,当年也是匈奴休屠王之王城,兴云且去,河湟自有老夫为打点。”

  “多谢伯父。”

  这一路虽然历经艰难险阻,但杨峥终究还是走对了。

  其实西平最大的优势是内部和谐,羌胡汉被揉成一个整体,至少目前没有内耗。

  杨峥的所有命令,都能被执行下去。

  “张掖、酒泉、敦煌与我们站在一处,西域却无动于衷,兴云不可不防啊。”高兴完了之后,鲁芝又来了一句。

  “西域?”

  “不错,西域长史府,戊已校尉马延未附议,或许有其他心思,不可不防。”

  西域就在西海的头顶上。

  汉魏以凉州治西域。

  敦煌对高昌楼兰的掌控力极强。

  这两地都是西域的精华所在,尤其是高昌之地,在其后的四百年里,相继崛起了四个汉人高昌国。

  自大汉起,高昌之地就是汉家经营屯垦的重心。

  两三百年过去了,汉民绝对到了一定数量。

  而且这些地区可耕可牧,一定有相当数量的骑兵。

  对凉州威胁很大。

  “那就先派人打探一番,看看马延是什么心思。”西域长史府再强,能跟现在的自己比吗?

  其实,马延有异心更好。

  如今的形势,向东面扩张显然不可能了。

  再说关中屡遭大战,也没多少油水,反而是西域油水丰厚。

  打通西域,就是打通了商路,钱财还不是滚滚而来?

  做个比较,敦煌差不多就是后世的深正,而高昌就是后世的香、港……

  这他娘的刚要下雨,有人就送伞过来了。

  马延要自己往刀口上撞,就怪不得自己心狠手辣了。

  “兵事你自决即可,皇甫隆、杜通、王慧阳、范粲这些人多少跟老夫有些情面,能不动兵戈自然最好,河西汉民生长不易。”鲁芝悲天悯人道。

  杨峥点头道:“侄儿知晓。”

  “今年就不要再打了,西平家底都被你折腾完了,士卒也需要休整,内部亦要调整。”

  “今年当然不会再战,说不得马延会回心转意的。”杨峥笑道。

  自己若当了凉州刺史,那么就对西域有管辖之权。

  唬不住马延,但可以唬住西域将士。

  第三百五十五章 换防

  新的地盘有新的防区。

  南面羌人基本被打成了一盘散沙,零零星星的战斗还有,但大多都是袭扰性质的,河曲、大非川、伏罗川等重要耕牧地区被抢之后,羌人只能向高原退缩,短期内构不成大威胁。

  威胁来自四个方向,萧关、枹罕、西套、西海。

  之前的四面统制已经不合眼下疆域。

  杨峥对着沙盘思索了一阵儿,决定改萧关为东面统制,枹罕为南面统制,富平为北面统制,海北城为西面统制。

  四大统制也采取轮换制。

  周煜为北面统制,镇富平。

  尹春为南面统制,镇枹罕。

  张特为西面统制,镇海北。

  姜伐野为东面统制,镇萧关。

  很可能未来两三年中,司马家不会掀起大战,就算要打,有六成的可能是先解决淮南,因此萧关的压力不大。

  姜伐野能力稍差一些,但执行力足够。

  陇西是热点地区,枹罕面临姜维和邓艾,需要智勇之将,但杨峥想以此地磨砺尹春一番。

  即便枹罕丢了也无所谓,退回河关便是。

  西域、河套未来几年是杨峥进取的方向,张特、周煜两员大将,各镇一方,问题也不大。

  问题在于大将镇守一方时间太长,会形成割据势力。

  事实上,曹魏的四大都督区,在明帝之前,都是经常轮调的,司马懿先是荆州都督,然后调为雍凉都督,最后调入中枢。

  毌丘俭最先为荆州刺史,后调为幽州刺史、度辽将军、护乌桓校尉,然后调任镇南将军、豫州刺史,最后调为扬州都督。

  诸葛诞也是如此。

  除了主帅对调,士卒也采取错役制。

  魏武挥鞭,在早期磕磕绊绊,并不顺利,张邈叛乱,勾结吕布、陈宫,险些要了曹操的老命。

  遂创造出错役制,人役户居各在一方。

  即丁夫与士卒不从本地征发,必与其家室所在地隔开。

  所以毌丘俭起兵,刚到安城士卒就动摇了,原因在于他麾下有大量淮北士卒,家眷在司马师控制下的淮北。

  毌丘俭不先发兵兖、徐,而直接死磕洛阳,胡遵南下,淮北士卒瞬间就离心了。

  身边只有未经训练的淮南农夫愿意卖命。

  文钦一败,毌丘俭便回天无力。

  眼下,西平有府兵制,精锐皆由杨峥亲掌,暂时没必要弄错役制。

  大将轮调即可。

  也并非不相信张特、周煜、姜伐野,而是尽量以制度规范。

  拿下姑臧,杨峥就不是草台班子了。

  此外,龙耆城的邵通、积石山的李特、河关的周旨、榆中的龚羽、屯田司的赵登、杨济等等,已经渐渐成为西平军的中坚力量。

  也在轮调名单之中。

  四月,在整个西平忙于春耕之时,杨峥率亲卫返回姑臧。

  武威百废待兴,尚未尘埃落定,家眷暂时留在西都。

  恰巧杜预、卫瓘整编雍凉军俘虏完毕,也回到姑臧。

  杨峥把自己的构想说出来,杜预沉吟之后,道:“可再增设副统制,镇守鹯阴、颇岩、祁连、河关、榆中等要害之地。”

  杨峥深以为然。

  杜预同意,卫瓘没意见,杨峥直接下达军令。

  “我军辖地渐多,而地方官吏不齐,当广招贤才,治理地方。”杜预提出一个非常急切的问题。

  这一场大战,拿下武威、安定、西套。

  加上原有的西平、金城、西海,六郡三十八县。

  江东六郡便可立国,但在西北,这六郡人口加起来,还没江东一个郡多。

  若是在两汉强盛之时,这六郡加起来,差不多五六十个县,仅武威便有十四县,北地郡有十九个县……

  到了汉末魏晋,北地郡所在的西套直接丢失,武威大幅缩减。

  其他州县人口也大片凋零。

  三十八个县,很多在面积上超过了一个县的规模,人口差的老远。

  这便是如今杨峥面临的现实。

  毫不客气的说,与中原相比,就是一只蚂蚁……

  即便与残破疲敝的雍州相比,也大有不如。

  当然,如果加上敦煌、酒泉、张掖、西域,杨峥就足以碾压关中了。

  “如何广招贤才?”杨峥目光炯炯的问道。

  汉察举制,魏九品官人法都出现重大问题。

  举秀才,不知书。举孝廉,父别居。寒素清白浊如泥,高第良将怯如鸡。

  如果仔细浏览史书,会发现历史中传颂的大孝子都是东汉魏晋时代。

  卧冰求鲤的王祥是琅琊王氏的开门老祖。

  怀桔遗亲的陆绩是江东门阀陆氏。

  当年司马师也有孝子之名……

  不是说孝不对,只是太容易作秀。

  难道行孝的都是世家子?

  举孝廉、举孝廉,都去举孝了,后面的一个廉字却被选择性遗忘了。

  而九品官人法,则直接走回司马家的老路了。

  最开始,九品官人法比孝廉制的确有进步之处,然而太考验中正官的操守。

  两晋就是血淋淋的教训。

  杨峥隐隐感觉到,自己走到了一个关键的路口。

  杜预道:“可察举与中正并行之,然后再以宣义司考量其能力、品行。”

  这个办法比单一的九品中正制要强,还有宣义司把门。

  但还不够,未触及问题的根本。

  杨峥所想的是,彻底打开底层向上跃迁的通道。

  军功只是其中一条途径。

  另一条途径就是怎么选拔人才了。

  这也是杜预的时代局限性。

  恰巧杨峥在这方面是过来人。

  科举制虽然条件还不成熟,但可以根据当下时势略作改进。

  在这方面,杨峥手中的大杀器不是宣义司,而是青营。

  眼下青营差不多就是后世的九年义务教育了。

  包吃包住,公费学习。

  这么多年,在杨峥刻意引导下,已经不局限于儒学经典,涵盖兵法、武艺、天文、地理、医学、丹术,连锻造、木工、筑城都在其中。

  虽然很多学科只有雏形,也请不到名师,但架子搭起来,各种细节迟早会慢慢填补上。

  或许未来杨峥在史书中最大的一笔,不是割据雍凉,而是开创青营。

  “考试!”杨峥直接扔出两个字。

  杜预与卫瓘同时愣住,最终卫瓘先开口道:“莫非是考校品评?”

  杨峥点点头,“正是如此,地方察举、征辟、推选之才俊,全部入姑臧,由官府命题,考校其才学、见识、谋略。”

  纸张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稀罕东西,西平也可仿制,不过是捣碎木浆、竹浆、藤浆,筛选净化、脱水成型,压榨晾干而已,并非什么高科技的东西,考验的是手艺与火候。

  虽然粗糙,比不上洛阳的左伯纸,但足以书写了。

  几千张考试用的纸,杨峥还是拿得出来的。

  第一年,杨峥反复权衡之后,暂时不将青营子弟纳入其中。

  先看看士家豪右的反应,给他们适应的时间。

  另一方面,青营孩子大多十五六岁,即便学业有成,外放出去当县令……有些骇人听闻了。

  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

  杨峥对青营寄以厚望,但也不能拔苗助长。

  假以时日,终究会百花齐放。

  “此策倒是可行。”卫瓘甚为赞许。

  杜预眼神一亮,“此策既将中正之权收归中枢,又能选拔真正的贤才,将军果然非常人也。”

  杨峥老脸一红,抄作业都不会抄,岂不是白穿越一趟?

  第三百五十六章 授勋

  当然,这些都只是初步设想,具体操作还要与鲁芝等细细商议。

  考什么,怎么考,都不能拍大腿就决定。

  事实上,这种缩减版的科举,对士家豪强也是有利的。

  毕竟这年头能读书的,也不是寻常人家。

  杨峥只是想在士族对知识的垄断中打开一个缺口。

  凉州士族比起颍川、太原、兖州,弱了不少。

  基本都是中小士族。

  在儒学上,影响最大的是安定皇甫氏、张氏,敦煌索氏,陇西李氏在这个时代还不入流,早年陇西辛氏也颇为繁盛,但后来辛氏一部入太原,加入袁绍麾下,一部入颍川,成为颍川士族的一部分。

  凉州士族豪强力量不强,让杨峥能稍稍往前一步。

  春耕结束之后,立功将士聚集在姑臧。

  “成奚,五转军功,封飞骑郎!赏良田八百亩!”庞青大声念道。

  一个胡人青年拜在杨峥面前。

  脸上有三道刀痕,显得狰狞可怖。

  不过此刻,他的脸在轻微颤抖,眼神激动。

  杨峥将一把精良环首刀、一份地契、一个刻有“飞骑郎”的铁牌,一一递给他。

  甲士、勇士、猛士一级为木牌,云骑郎、飞骑郎、骁骑郎用铁牌,鹰击郎、虎卫郎一级用铜牌,鹰扬郎将、虎贲郎将用银牌,护军与上护军则用金牌。

  “苍天为证,属下愿为将军粉身碎骨!”成奚一口流利的汉言。

  看他蓝色的眼珠子,微卷的头发,应该是匈奴与西域胡人的后代。

  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

  杨峥给了他新的身份,以及无上的荣耀。

  “本将不需要粉身碎骨,而要你好好活着,见证一个新时代的将领!”跟部下说话,就不需要文绉绉的了。

  成奚全身一颤,“属下遵命!”

  凭借骁骑郎的勋位,以后会优先录用军官。

  “姜烈,四转军功,封云骑郎,赏田六百亩!”

  又是一个羌人汉子拜在杨峥面前,全身肌肉虬结的犹如岩石。

  不过长相也颇为凶恶,须发乱如荆刺,一对铜铃般的大眼,仿佛嗜血的猛虎。

  刀、地契、铁牌,三样东西刚一递到他手上,这生猛凶恶的羌汉竟然如孩童一般哭泣起来,“俺、俺原是河曲羌奴,辛苦一辈子,只有跟随将军,才吃上一口热饭……奋勇杀敌,还、还能当上大人,俺这辈子值了!”

  大人就是部落中的贵人。

  杨峥也颇为感慨,他非常能理解这种心情。

  跟汉人一样,很多羌人五六岁就耕田放牧,十二三岁就提着刀子上阵,活到三十多岁,不是累死就是战死。

  贵人们永远是踩在他们头顶上的贵人。

  杨峥搀扶起壮汉,“如此雄壮的汉子,岂能哭哭啼啼呀?才一个云骑郎而已,以后还要做我的将军!”

  姜烈呆呆的望着杨峥,连眼泪都忘了擦。

  杨峥大笑起来。

  姜烈也大笑起来。

  “李辅,四转军功,封云骑郎,赏田六百亩!”

  ……一天下来,杨峥嗓门都冒烟了,腰杆都站的发麻。

  庞青劝杨峥休息,交给宣义司就行。

  不过在此事上,杨峥却坚持事必躬亲。

  想要将士效忠,至少要让将士知道效忠的对象是谁呀?

  飞骑郎、云骑郎、猛士、勇士、甲士,足足两千四百七十三人,杨峥花了五天,从早忙到晚,才授勋完毕。

  在看到用功将士欣喜而激动的眼神,杨峥觉得再辛苦都是值得的。

  与将士们在前线冲杀,自己辛苦这几天,又算得了什么?

  授勋完成之后,杨峥下令亲卫营、各辅军轮番休沐十日,回乡看望家人。

  驻扎在边境的将士不能休沐,则赏赐酒肉。

  军人视荣誉为生命。

  荣誉感也能间接激发将士们的归属感、认同感、尊严感。

  天下万事都是相辅相成的。

  活着的人授勋完毕,杨峥没忘记战死的将士。

  在姑臧城南修建巨大石碑,取名英魂碑,每一个阵亡将士的名字都刻在上面。

  而他们的遗体,则埋葬在石碑周围。

  杨峥带着杜预、卫瓘等等西平将吏亲自拜祭。

  然后又令宣义司寻访他们的家人,将“勇烈”的小铜牌一一送给他们的家眷。

  抚恤自有鲁芝随后施行。

  子嗣会被收入青营,悉心培养。

  伤残士卒也会得到照料,伤愈之后,会转为宣义掾,进入屯田司,或者地方担任什长、伍长,管理民户。

  两汉有三老制度,举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帅众为善,置以为三老,乡一人;择乡三老一人为县三老。

  实则是朝廷管理地方的乡官。

  然而客观上促进了地方豪强的发展。

  以至于最后弄成皇权不下县。

  这些退役士卒不是本地之人,对杨峥忠心耿耿,能将杨峥的意志传递到乡里。

  忙完这些,已经是五月底,洛阳的消息也回来了。

  朝廷不仅没同意封杨峥为凉州刺史、镇西将军、都督凉州诸军事,还提拔戊己校尉马延为凉州刺史,河西鲜卑秃发寿阗为西羌校尉……

  这表明朝廷完全不尊重自己。

  杨峥一阵窝火,镇西将军、都督凉州诸军事有些大了,但凉州刺史名至实归。

  军中将校更是群情激奋,简直比挖了他们祖坟还要激动。

  一个个嗷嗷叫的要打下长安、攻入洛阳,烧了司马一家的祖坟。

  西北民风就是这么剽悍。

  以现在的形势,杨峥身上只有一个金城太守,再加一个亭侯,有些说不过去。

  面子都是互相给的。

  司马昭既然不给自己面子,那么自己也不必再给他面子。

  杨峥直接在姑臧城东造坛祭天,遥拜洛阳,“大魏列祖列宗在上,司马师大逆不道,天已诛之,其弟司马昭欺君罔上诡计多端犹有过之,臣峥受大魏厚恩而未报之于陛下,今陛下被司马氏诸贼挟持,臣夙夜难寐,每每念及陛下忍辱负重,心如刀割,只恨力有未逮,不能驱十万西凉之士入洛扫灭诸贼,今赖将士用命,神灵庇佑,攻破武威,凉州士族奔走雀跃,欢呼三日三夜不止,此即为人心在我大魏也,凉州将士皆推臣为镇西将军,领凉州刺史、都督雍凉诸军事,众心如此,不敢辞焉,臣不才,愿统摄人心民力,十年生聚十年教训,再率西凉百万忠志之士,长驱直入,先取长安,再下洛阳,后灭司马氏满门,还我大魏朗朗乾坤!”

  杨峥念完,自己都快把自己感动了。

  自己给自己升官,在这时代属于常规操作了。

  别人同不同意不要紧,自己人同意就行了。

  第三百五十七章 试探

  洛阳。

  司马昭的脾气一向不错,这几年跟在父兄身后,收获良多。

  城府变得深厚起来。

  也如司马师一样,大举征辟士家良才。

  但凡大事,都反复征询谋臣意见。

  相对于司马师的阴狠果决,司马昭相对温和一些,因此更得人心。

  不过在看到杨峥的祭文之后,忍不住大发雷霆,杨峥一次又一次指着司马家的鼻子骂,任谁也忍不下去。

  司马家在经历司马懿司马师两代之后,开始爱惜羽毛。

  而杨峥口口声声司马氏诸贼,动不动就翻高平陵的旧账,让司马昭的牌坊立不起来。

  “杨贼可恨!难道真以为吾不敢伐他?”

  “此贼跳梁小丑而已,当年北宫伯玉、李文侯、韩遂、马超何其猖獗?中原底定,则西贼自灭。”王肃规劝道。

  别说凉州,就算被雍州加进来,都无法跟中原相提并论。

  青、徐、豫、兖、幽、并、冀平定近五十年。

  凉州三年一小战,五年一大乱。

  雍州这二十多年来也没平静过,诸葛亮走了,姜维又来了。

  费祎遇刺之后,蜀国调往汉中的兵力逐渐增多。

  以前姜维万把人,再鼓动羌人,最多也就是袭扰。

  但现在,姜维一出手就是三万、四万蜀军精锐。

  雍州的压力也在不断增大。

  司马昭当然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杨峥一副曹魏遗忠的面孔,实在让人恼火,“杨贼自称忠良,无非董卓、马超而已,其势如此猖獗,若联合蜀贼,雍州亦倾覆矣,为今之计,当再选派智勇之将。”

  司马昭最终决定增加筹码。

  钟会挑拨马延与秃发寿阗固然可行,但太慢。

  司马孚、司马望都非宿将。

  “当委派何人?郭淮新丧,邓艾屡战屡败,士气已坠,东南诸将需围堵淮南,不可轻易调动。”王肃盯着自己的女婿。

  “能平杨贼者,只有一人!”司马昭眼中精光闪闪。

  论识人之明,司马昭或许超过了司马师。

  而且他也敢于用人。

  王肃等待了片刻,司马昭却始终没说出此人名字,心中颇为不悦,但也更加猜不透司马昭的心思。

  王肃前脚走,钟会后脚就从内堂中现身,一句话就说中了司马昭的心思,“陈玄伯能挡杨贼之锋,未必能平凉州,而且,其人对曹氏颇有几分忠心,当年若非陈玄伯一念之差,安有今日西贼之患?”

  司马昭不为谗言所动,“此一时彼一时,杨峥有董卓之志、马超之心,玄伯岂会不知?且陈氏满门皆在洛阳,陛下亦在洛阳,玄伯岂会开门揖盗?某与玄伯自幼相知,其通雅博畅,能以天下声教为己任,定不会负我!而且,眼下形势,不用玄伯,能用何人?”

  钟会眼神闪了闪,“大将军英明。”

  司马昭悠悠一叹,“士季就先出任司隶校尉,稍待几年,尔亦能为吾独当一面。”

  钟会心中一震,所有心思都被他看穿了。

  以前司马师带来的恐惧再度降临。

  司马师锋芒外露,令人如芒在背。

  而司马昭的锋芒却是内敛的。

  “士季莫非觉得司隶校尉太小?”司马昭微笑道。

  司隶校尉比二千石,汉时领一千两百刑徒秘密监察京师及周边,上督王公宗亲,下督百官勋贵。

  位不可谓不高,权不可谓不大。

  钟会赶紧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状,“能为大将军效命,会三生有幸。”

  司马昭以他出任司隶校尉,既是信任,也是敲打。

  钟会自然心领神会。

  “如此甚好。”司马昭伸了伸懒腰,“陛下召集众臣对论少康之治,士季乃此道高士,不可不往。”

  “谨遵大将军之令。”

  洛阳皇宫,太极东堂。

  皇帝曹髦也正在与群臣对论。

  侍中荀顗、尚书崔赞、袁亮、钟毓、郑小同、中书令虞松皆在,以及新上任的司隶校尉钟会。

  “少康收集夏众,复禹之旧绩,高祖拔起陇亩,芟夷秦、项,包举宇内,斯二主可谓殊才异略,命世大贤者也。考其功德,谁宜为先?”魏帝曹髦继位之后,对中兴夏朝的少康极为推崇,认为古今贤主,无过于少康。

  当然,这绝非只是简单的对论。

  曹髦虽只有十五岁,却天资聪颖,钟会曾在司马师面前评价:才同陈思,武类太祖。

  石苞亦言:武帝更生、非常人也。

  今日表面是对论,实则是借少康之事,抒发自己有中兴曹魏之志,拉拢士族才俊为已用。

  荀顗、钟毓、虞松等人何尝不知皇帝的心思?

  “少康功德虽美,犹为中兴之君,与世祖同流可也。至如高祖,臣等以为优。”荀顗一句话就表明了立场。

  曹髦怔怔的看着他,又扫过众人,目光中涌起些许悲凉,“自古帝王未必创业者皆优,绍继者咸劣也。少康生于夏灭之后,沦为奴隶,崎岖逃难,仅以身免,非至德弘仁,安能再兴夏室?汉高因土崩之势,仗一时之权而成其势,身没之后,社稷几倾,若与少康易时而处,必不如也。”

  争论仍在继续。

  曹髦苦口婆心,实则是在劝士族们回心转意。

  只是以如今形势,忠心曹魏者不是被司马懿、司马师灭族,就是被排挤出边缘。

  而站在此间的士族,不是司马氏的心腹,就是司马氏的姻亲。

  司马昭的亲妹妹嫁给荀顗的从子荀霬。

  钟毓、钟会一家老小都吊在司马氏大树之上。

  虞松算是司马家的故吏……

  唯有郑小同乃大儒郑玄之后,对曹魏有几分忠心,却只是一介儒生而已。

  曹髦劝诫他们,无异于缘木求鱼。

  今日之曹魏已经被司马家掏空,只剩下大义和名分。

  曹髦悲从心起,曹家并非没有人才。

  只是当年文帝曹丕继位后,大力打压曹魏宗室,虚封、轮调、设校事官监察,护卫不得超过百人,不许参与国政,稍有不当,便被处置。

  魏之王公,既无国土之名,亦无社稷之实。

  以至于司马懿高平陵之变时,轻而易举便摘取了果实。

  曹髦这个皇帝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孤家寡人。

  接下来的对论已经没有任何意义。

  曹髦虽然最终赢得了辩论,但实际上越发的被孤立,而他心中的仇恨也越发浓烈。

  第三百五十八章 明智

  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凉州当然不能有两个凉州刺史。

  司马昭虽是挑拨,但如果马延没有野心,也就不会受到影响。

  汉宣帝时,汉军携家眷屯田于车师前部,且耕且守。

  元帝时,已形成相当规模,在其地修筑城池壁垒,“地势高敞,人庶昌盛”,遂有高昌壁之称,亦名高昌垒。

  从高昌这个名字就可以窥见其地的富庶。

  又横亘在商路要道之上。

  战略价值与经济价值重大。

  自五华乱华起,高昌相继崛起了四个汉人国家。

  得陇望蜀,得河西则必望西域。

  当然,杨峥不是什么战争贩子,其本人比较热爱和平,能不动刀子尽量不动刀子,派出使节带了凉州特产的皮革、蜀中的锦帛、陶器、漆器等装了十二车,送往高昌,联络联络感情。

  还写了一封信给他,为了大魏的江山社稷,为了洛阳忍辱负重的皇帝陛下,咱们不能掉进司马昭的陷阱里,当以和为贵,有事可以一起来姑臧商量。

  也不知道马延是想多了,还是把意思理解错了,东西照单全收,但坚决不来姑臧。

  还让杨峥去高昌商议。

  这年头能混上去的,都没什么蠢人。

  没办法,杨峥又找皇甫隆、范粲、杜通等人规劝。

  不愿来就不愿来,你马延还是戊己校尉,但要给洛阳上一道表,坚决拥护杨峥为镇西将军、凉州刺史、都督雍凉诸军事。

  这是杨峥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石沉大海。

  杨峥的一片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驴肝肺也没办法,现在也打不起来。

  只是在摸摸马延的心思。

  高昌是个好地方,汉末大乱至今,多少胡人觊觎?全都铩羽而归,一直到五华乱华南北朝隋唐,都是汉家在西域的铁壁。

  中原沦落胡尘,高昌却在一片胡尘中傲然挺立。

  和平统、一的希望破灭,那就只能掰一掰手腕。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杨峥忍不住感慨道。

  杜预盯着杨峥,“此诗韵法奇特,堪称绝品!”

  庞青则掏出小本,唰唰的记录下来。

  杨峥干笑两声,“马延野心不小。”

  卫瓘道:“高昌壁坚固,人庶昌盛,耕牧皆宜,又远离中土,自然会滋生野心。”

  杜预却换了一个话题,“当年秃发匹孤率部西迁,不到千帐,落户于西平乐都,后冶无戴起兵,秃发寿阗领部众北上河套,数年之间拥众六七万,朝廷以此人为西羌校尉,他日必成雍凉祸患。”

  刚说到鲜卑人,门外就传来孟观的声音,“将军,秃发部有使者至。”

  “让他进来。”

  “唯。”

  过不多时,一鲜卑使者昂首而入,对上首的杨峥拱手而拜,“奉我家大人之令,前来拜见镇西将军。”

  杨峥过了几个呼吸,才醒悟这镇西将军是在叫自己。

  秃发部当然不是真的秃发,头上随意扎着几条小辫,也不知多久未洗,甚是脏乱,长相有些丑陋,一身西北胡人特有的圆领袍衫,腰挎短刀,下着袴,塞入靴内,显得颇为干练。

  “你们秃发部来拜见本将作甚?”

  “回杨将军,秃发部世代忠于大魏,司马昭乃乱臣贼子,我家大人自然不会奉命,所以特令在下前来,献上西羌校尉的旗仗、官凭、赏赐。”

  杨峥一愣,这也太上道了吧?

  难道鲜卑人也忠于曹魏?

  问题是,几个月之前,杨峥还出手屠了鹿结部。

  或许秃发部被吓破胆了?

  “如此甚好,足见你们秃发部的忠义。”秃发部这么上道,自己再去弄他们似乎有些不合适了。

  但河套之地这么肥沃,不取又有些不合适。

  “我家大人愿听候将军调遣,共击司马氏!”使者慷慨激昂道。

  仿佛一个热血少年。

  曹魏的确有些声威,几个大的鲜卑部落都曾协助过魏军,毌丘俭灭高句丽时,秃发匹孤的弟弟拓跋力微出兵协助,但若说能让他们俯首听令,就有些不切实际了。

  攻打高句丽是因为有利益在。

  同样,站在自己这一面也是因为利益。

  杨峥早就不是几句话就被糊弄的小年轻。

  秃发部不站在自己这一面,下一个挨打的肯定是他们。

  高昌太远,河套就在眼前。

  所以秃发部先来上个投名状,大家自己人,不用打。

  杨峥心中顿时涌起荒谬感,同文同种的高昌把自己当贼一样防着,秃发鲜卑却对自己敞开大门。

  不过,这也正说明秃发寿阗的高明。

  这些年杨峥在西北也打出了名声,连郭淮都灭了,试问雍凉这块地儿,还有谁敢跳?

  与现在的自己作对,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了。

  杨峥望向左右,杜预、卫瓘都轻轻点头。

  “秃发族主有此心,本将甚是欣慰,请转告族主,他日大魏兴复,定不会忘记你们秃发部。”

  “谢将军!”使者半跪于地。

  杨峥挥挥手,“带使者好生休息。”

  自有亲卫领命陪同而去。

  “秃发寿阗听命于将军,是惧将军之威势,行缓兵之计,免刀兵之灾,数年之内,雍凉无大战,所以才愿听调遣。”卫瓘思索之后道。

  “这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没有大战,难道就没小战吗?”杨峥笑道。

  卫瓘眼珠子骨碌碌转起来,“若是小战,我军吃肉,秃发部也能跟着喝汤,趁机壮大。”

  原来是打这个算盘。

  这年头鲜卑人也这么奸诈了吗?

  杜预沉声道:“虽然如此,彼投诚而来,我不可不纳,否则凉州羌胡、草原诸部必生疑心,西套之战将军已然立威,下一步则是立信,取信于羌胡、鲜卑,取信于雍凉。”

  从汉朝起,武威的很多羌胡都是官府治下编户。

  即便现在,鲜卑、羌胡、卢水诸部也在上缴赋税。

  很多西域胡部也不是存心要造反,只想寻求一处太平之地,安安稳稳过日子。

  对这些人一刀切,不是长久之道。

  再说把这些羌胡都杀光了,就能太平吗?

  这就是在挥刀自宫,只会引起更大的动乱。

  跟对付士家豪强一样,羌胡鲜卑也可以一边打压、一边拉拢,为我所用,尽可能的吸收所有力量壮大自己。

  不然一个疲敝的凉州怎么跟中原对抗?

  第三百五十九章 整合

  春末夏初,草原进入最生机勃勃的时节。

  不是太冷,也不太热。

  阳光灿烂而温和,风永不止息,宛如女人的手。

  嫩草没过马蹄,与湛蓝的天空远方相接。

  牧民灰白色的帐篷点缀其间。

  谷水河仿佛玉带一样从冷龙岭大雪山上蜿蜒而下,汇入休屠泽中,滋养出数十条支流,在武威之北形成大片草原。

  时常可见野马群、野驴群、黄羊群穿梭其间。

  匈奴失去武威,从此分裂成东匈奴和西匈奴。

  然而这些年,中原内乱,羌胡匈奴鲜卑,又逐渐迁回此地。

  一支百人的骑兵小队沿着谷水河飞奔。

  黑色旌旗之上,写着一个血红的“杨”字,在风中宛如黑红烈焰一般燃烧。

  马背上的骑兵,穿着狰狞的盔甲,锋利的长槊仿佛野兽伸出的爪牙,每人腰间挎着一把环首刀,高傲的眼神仿佛在巡视自己领地。

  草丛中忽然窜出一只肥硕金鼠,没跑几步,便被一支羽箭钉在草地上。

  牧民们惊恐的逃入自己帐篷中。

  几个白发牧民看着这支骑兵,眼神敬畏的匍匐在地。

  “镇西将军召诸部首领入姑臧,不至者灭族!”最前的一名骑兵怒吼道。

  后面的几骑再以羌言、匈奴言重复一次。

  目光如剑一般扫过众人。

  无人敢与之对视。

  念完之后,呼啸而去。

  一肩膀上披着狼皮的壮汉望着铁骑北去的方向,眼神中带着深深的忧虑。

  几个白发老者赶来,“姑臧城里来了头天狼,贺兰山东面的鹿结部男人被屠杀的两万余众,活着的人全部成了奴隶,我们屠各部还比不上鲜卑人,大人一定要慎重。”

  “我们离开休屠泽,逃入漠北如何?”

  “漠北已经成了鲜卑人的地盘,没有我们的容身之地,我们观察过那个汉人的镇西将军,你顺着他,他反而敬你,若是违逆,鸡犬不留。”

  “若是顺着他,我们屠各部岂不是从此消失了?我不甘心。”

  “若是不顺着他,屠各部也会消失。”几个匈奴老者的目光悲凉而深邃,“就算没有这头天狼,屠各部也快消失了,看看周围,鲜卑人越来越多,我们的土地越来越少,听说他治下的羌人、胡人日子都过的不错,我们若是不同意,这头天狼就会率领其他饿狼吃掉我们的血肉,啃掉我们的骨头!”

  “听说连河套的秃发部都臣服了,你又能如何?”

  男人全身一震,眼神从不甘、愤怒转为悲凉,最终平静下来,“我去姑臧。”

  同样的场景也在武威别的地方上演着。

  三十一支这样的骑兵分散各地。

  由亲卫营的屯长领头,带上一名宣义郎,配上百名精锐,最骏的马,最利的长槊,最精良的盔甲,再配上强弓硬弩,即便千人的部落骑兵,也挡不住他们的正面冲击。

  杨峥存心就是要在河西耀武扬威,展示自己的强大。

  让那些桀骜不驯的部落掂量掂量。

  若是算上贺兰山、休屠泽,武威郡的辖地非常大。

  山泽、大漠、草原、野谷中,居住着大大小小近千个部落。

  屠各部算是最大的几部之一。

  至于其他的中小部落,基本没有反抗的余地。

  一看到宛如铁兽的骑兵,血红的“杨”字大旗飘扬,当场就屈服了。

  鹿结部被屠的消息传遍武威。

  在西北,越是强悍越是铁血,便越能收服部落的人心。

  当然,也不是所有部落都肯屈服。

  西北民风剽悍,自有桀骜不驯之辈。

  几支羌胡部落聚集起来,凑出七八百人的骑兵,衣衫褴褛,人瘦马矮,挥舞着残破的刀剑,连箭头都是骨制的……

  唯一可称颂的就是他们的勇气。

  只是这种勇气无法弥补双方之间的巨大差距。

  姑臧城的骑兵也不缺乏勇气。

  所以这种对抗无异于以卵击石。

  在真正的骑兵面前一触即溃,仿佛软泥一样被踩在地上,血肉横飞。

  黄羊河上游,黑烟渐次升起,伴随阵阵焦臭直冲云霄。

  “顺我者活,逆我者亡,凉州若想以后与中原抗衡,必须迈出这一步!”面对杜预的劝谏,杨峥直截了当的回绝了。

  如果在淮南三叛时,不能扩大局面,那么很可能将面临司马昭的碾压。

  到时候司马昭带着皇帝亲征,这些部落会听自己的,还是司马昭的?

  “虽然如此,但羌胡诸部并非真心屈服,诸葛孔明七擒七纵,南中永不复叛。”杜预果然把诸葛亮推了出来。

  “南中只有一个孟获,河西却有成百上千个孟获,今日此部归降,明日他部背反,后日西域胡部内迁,若不以刀兵镇之,宣之以威,则河西不为将军所有。”卫瓘反驳道。

  其实两百多年前,汉武帝已经给出了答案。

  武威,大汉之武功军威!

  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种威慑。

  “宣之以威,亦当镇之以德,刀兵胁迫,岂能长久?”杜预不得不退了一步。

  杨峥摇摇头,“秦皇杀伐果断,灭六国,统一天下,于当时人而言固然残暴,却结束了七国几百年的混战,河西亦是如此,快刀斩乱麻,避免如胡奋一般疲于奔命,最终师老兵疲,兵败身亡,今我军当速战速决,清理羌胡诸部后,安心修养生息,先威后德,人心皆服,先德后威,人心皆怨。”

  这几年跟着鲁芝读书,也不是白读的。

  对于杨峥而言,儒学是术,真正的道,是他多了一千七百多年的见识。

  杜预惊讶的望着杨峥,仿佛不相信这些话出自他的嘴中。

  杨峥笑了笑,“非是仁义不施,而是现在的羌胡非我百姓,他日诸族归附,可再行仁义。”

  杜预无可奈何的点头,“将军之言是也!”

  这时代的读书人多少有些理想主、义,杜预有左传癖,自然是儒家的卫道者。

  理想主、义者没有错,但要分时候。

  现在的西平能跟当年的蜀国比?

  人家人口百万,钱粮无算,名臣猛将如云。

  杨峥正处在崛起的关键时候,而且时间紧迫,只能无所不用其极。

  卫瓘则笑道:“行王道,当以霸术佐之,不可拘泥于一端,若非将军铁血手段,鲜卑羌胡兵连祸结,遭殃的是河西百姓。”

  在此事上,卫瓘倒是与杨峥意见相合。

  第三百六十章 合力

  西套屠灭鹿结部,被吓到的不止是河西诸部。

  武威的士家豪强也被深深震慑到了。

  但另一方面,杨峥的强势与铁血也证明他有能力角逐雍凉。

  几百年来,士家豪强最擅长的便是站队。

  所谓忠义,不过是拿出来装点门面的。

  荀彧忠于汉室,但荀家却先后投奔曹魏、司马晋,成为魏晋时最鼎盛的门阀。

  在杨峥看来,世家门阀如同藤蔓,你强大了,永远不缺依附者。

  皇甫氏倒向杨峥之后,安定张氏、伍氏,陇西李氏、武威贾氏、廖氏、索氏等等全都在向杨峥妥协。

  是时候开始科举了。

  杨峥望着日渐繁荣的姑臧城喃喃自语。

  战争的伤痕仿佛已经被愈合。

  百姓恢复以往安定的生活。

  南来北往东去西归的商贾渐渐增多。

  对杨峥最支持的,除了西平军民,就是这些商人了。

  杨峥的刀推进到哪里,他们的身影就出现在哪里。

  整个河西,不,是整个北方,杨峥的商税最低,而且还有安全保障。

  只要进入杨峥治下,就不会有层出不穷的马匪山贼,也不会有随意拦路设卡的军士,更不会有地方官府随意找个借口就抽走一半商品。

  西平的盐、皮货、牲畜都是紧俏货物,又横亘在蜀国、中原之间,蜀国的锦帛织品、漆器、竹器,魏国的青釉瓷器、陶器都要经过河西进入西域。

  经济的核心就在于流通。

  杨峥北上河西,带来的不是死亡,而是更加的繁荣,凉州士族豪强都分到了一杯羹。

  利益捆绑才是最直接最有效的结盟手段。

  盛夏来临之时,杨峥颁布政令,让各郡、各县推举贤才。

  西平发展成现在的规模,青营明显跟不上了。

  十五六岁的孩子当县令本身就是一场灾难。

  而退役士卒很多都是目不识丁之人,杨峥相信他们的忠诚,但把他们放在那个位子上,不仅害了他们,也害了地方百姓。

  现在的处在崛起的关键时候,缺少的正是地方文治人才。

  这也一直是西平的短板所在。

  同样,士家豪强也需要以这种方式,进入杨峥的框架之中。

  而他们早有准备,家中年轻有为子弟,都被推选出来。

  由乡入县,由县入郡,由郡入姑臧。

  七月的凉州并不灼热。

  习习凉风自祁连山而下,大雪山的冰凉一并被带了下来。

  正元二年的试题两部,一是考察诗、书、易、礼、春秋这些自汉武帝便传承下来的经典。

  杜预痴迷的左传也并入春秋之中。

  其二便是时势策论了。

  谈什么都行,华夷之辨、大义之争、凉州形势、三国形势等等,什么都可以谈、可以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只需言之有物言之有理即可。

  对于科举的对象,则并无限制。

  凉州的士家豪强可以,雍州、蜀国、中原随便来。

  不是士家豪强也行,认识字会写字也行,只需在宣义司报名,通过基本的考核就能参加姑臧科举。

  一石激起千层浪。

  任何时代都有怀才不遇者。

  这个时代的华夏,庶民、大户、寒门、豪强、士族、门阀,依次递进。

  顶级的门阀终究只是少数,庶民、大户、寒门、豪强则是大多数。

  科举由鲁芝、杜预、卫瓘三人主持,杜宽、张斅、张焕辅之,杨峥半瓶水,也就不往里面凑了。

  第一年不求选出惊世奇才,只求能任职地方。

  然而,事情总能超出杨峥的预料。

  第一年就出了三个年轻俊才。

  皇甫陶、索靖、张甝。

  皇甫陶、张甝策论文采斐然,切中时弊,但并没有特别打动杨峥,当然,对如饥似渴的西平而言,也算是上上之选。

  但索靖却令杨峥眼前一亮,一手草书险峻坚劲,刚遒有力,又不失圆转,简直就像是艺术品……

  而他的策论,更像是战略规划。

  率凉州诸部,汇合酒泉、张掖、敦煌三郡之精兵,一举平定高昌,然后攻克楼兰,取西方之钱帛,练河西之精兵,争锋关中……

  其他人大多在搞什么玄学,看的杨峥晕乎乎的。

  看到索靖的策论,简直有如沐春风、沁人心脾之感。

  而且他提出的方略,不需要杨峥苦巴巴的种几年田,只需利用周围羌胡部落,再加上其他三郡的实力,就可以扫荡西域。

  更高明的地方在于,能进一步整合酒泉、张掖、敦煌三郡。

  一石五鸟,三郡、河西诸部、西域,全都照顾到了。

  字里行间透出的气势,分明是文武双全。

  见到本人,杨峥更觉得惊异,才一个十七岁的少年,眼神沉着冷静,拜见杨峥不卑不亢。

  这就是士族顶级的人才。

  前世十七岁的自己还在干啥?

  不过有一说一,古代人成熟较早,寻常人家五六岁劳作,七八岁下田,十三四岁嫁娶,十五六岁就提刀上了战场。

  不早熟也不行。

  曹冲、诸葛恪、钟会等人都是少年时代便崭露头角。

  如索靖这样的人才,自然要带在身边,鉴于他年纪太轻,不宜封赏太过,只给了一个掾吏之衔,留在身边参赞军机。

  一场科举,绝大多数都通过了。

  士族豪强人才的质量颇高,全都是饱学之士。

  这时代儒学还没有沉沦,所以绝大部分儒生都是有几把刷子的。

  而一百年后的东晋,士族进化成门阀,才是儒家全面腐化之时。

  凉州士家豪强被排挤在洛阳权力圈外,饥渴已久,与杨峥简直是干柴烈火。

  最后的那层窗户纸,也在杨峥安定被捅破了。

  鹯阴之战、西套之战、萧关之战,一场场战争,无不在说明杨峥是个靠得住的人。

  曹魏虽然有些许大义名分,但不要忘了,这个时代仍是乱世,三国鼎立,谁也不是真的正统。

  县令、掾吏、主薄、长史很快就有了人选。

  各部门的人手也逐渐充裕起来。

  不过宣义司、折冲府、亲军三营、九野营,还是杨峥的自留地,牢牢捏在手里。

  让出去的只是治理地方之权。

  但这已经足以让士族豪强们欢喜。

  一些豪强则直接带着部曲投军,这在汉末并不少见。

  如李典带着近万部曲,直接投奔曹操。

  皇甫家与杨峥捆绑最深,皇甫陶不愿治政,索性带着两千部曲投军,自备军械粮草,直接被杨峥封为都尉。

  其他伍氏、梁氏、廖氏、陇西李氏也效仿皇甫氏,自带部曲。

  他们敢来,自然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

  杨峥照单全收,或封为曲长,或封为都尉,每军皆如亲卫三营一样,每屯都设置宣义郎、宣义令,防备有些人的思想出现状况。

  仅仅这些豪强,西平军足足扩充了八千人。

  而且据九野营探查得知,全都是货真价实的精锐。

  不知不觉间,出兵西域的时机已经到来。

  豪强们是骡子还是马,总要拉出去溜溜。

  而且河西羌胡首领们也陆陆续续到达,十几股小势力被聚合在一起。

  第三百六十一章 顺利

  “河西诸部也是我大魏子民,既然在本将治下,就要守本将的法度,河西诸部,敢称兵仗者斩之!”杨峥寒着脸道。

  凉州三年一小闹,五年一大闹的局面必须被终结。

  杨峥有这个决心,也有这个魄力,哪怕河西血流成河也在所不惜。

  以往诸部作乱,总是或多或少掺杂着凉州豪强的影子,现在,士家豪强已经被绑上杨峥的战车,部落成了水上浮萍。

  彻底解决羌胡的时机已经到来。

  河西诸部几乎尽数到齐,连阴山之北的鲜卑部落也来了,只剩下几个荒山野岭中没有价值的小部落,以及老相识沮渠部。

  首领们你看我、我看你,一个匈奴首领站了出来,语气谦卑的拱手道:“将军阁下,若是我们部落遭到侵犯又当如何?”

  “问的好,以后会根据部落的大小,选青年子弟入我麾下,设轻骑营,材武过人、骁勇善战者为将,一部遇袭,全军协助。”杨峥早就准备好了。

  首领们又是一阵窃窃私语,仿佛一群蜜蜂在堂中飞来飞去。

  杨峥也不着急,给他们接受的时间。

  小半炷香后,蜜蜂们停止了窃窃私语,一个个又望向杨峥。

  “你们当然也可以不接受,但从此以后不得进入河西,否则你们部族的安全将得不到保障。”杨峥好整以暇道。

  这些人来自不同的族群,不同的地区,互相之间还有仇恨,根本不可能团结起来。

  换句话说,他们既然来了,杨峥就吃定他们了。

  果然,几个羌人小部落率先低头,“愿意,我们部落听凭将军调遣!”

  别的部落或许感受不到,羌人算是杨峥集团中的得利者。

  姜伐野都成了杨峥麾下东面统制,一方大佬。

  西平军中也有很多羌将,与他们同气连枝,总会有些联系。

  羌人过的怎么样,这些部落看的最清楚。

  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羌人也是一样的。

  接着便是卢水胡,伊健部首领伊健雅女被胡奋斩杀之后,部落分散成七八个小部,周围狼群虎视眈眈,最没有安全感,也最需要杨峥的庇护。

  同意归附杨峥的自动站在左边,不同意的站在右边。

  他们的背后,一群甲士手按刀柄站的笔直,眼中杀气凛凛。

  仿佛只要杨峥一声令下,就要将眼前之人砍成肉泥。

  能成为杨峥亲兵,自然是军中勇士、猛士,一身杀气如有实质。

  左边的人越来越多,人的天性是趋利避害,一头猛兽崛起,其他野兽不愿低头,就只能被咬死。

  “属下愿举族归入将军麾下!”一人先用汉言说道,又用匈奴言重复一次。

  这一次右边的人全都惊讶不已。

  站出来的人是彭护,卢水胡彭部首领。

  河西诸部中最有影响力的族群,其实不是鲜卑秃发部,而是卢水胡的沮渠、彭部。

  沮渠是匈奴遗部,在河西有重要影响力。

  而彭部是河西原住民,据传从商周时代,便定居于此。

  武王伐纣,西戎卢方与西迁泾渭流域的彭人部落逐渐融合成彭卢戎,彭卢戎又广泛吸收匈奴、月氏、赀虏、杂胡、秦胡、羯族、氐羌等等族群。

  用中原话来说,彭部才是卢水胡的正统。

  “彭族长深明大义,此举利国利民,悠悠青史,将来必有彭族长之名!”杨峥一顶顶高帽子甩过去。

  关键时候,还是岳父靠谱。

  这么长时间彭护终于还是想清楚了。

  杨峥崛起,彭部的生存空间越来越小,这些年沮渠部有后来居上的趋势。

  彭部虽然是卢水胡的正统,但胡人可不玩大义名分这套。

  谁的拳头大谁就有理。

  “我部当年便随同大汉横扫西域、北征匈奴,当为华夏一员,将军乃大魏正统,属下岂能不执鞭坠镫追随左右?”彭护当场拜了下去,场面话说的一套一套的。

  杨峥连忙扶起,心中暗道不愧是聪明人。

  选在这个关键时候投诚,也算是帮了杨峥大忙。

  翁婿两人一番作秀,将堂中的气氛推向顶点。

  “我等也愿意归附!”

  匈奴屠各部,鲜卑乙弗部、折掘部、意云部相继归附。

  虽然知道最终的结果只能是如此,但这么顺利,还是让杨峥大喜过望。

  这说明河西诸部还是非常懂事的。

  堂中气氛比刚才更加友好亲切,可谓是宾主尽欢。

  “以后我们都是一家人,西都、姑臧也欢迎你们前来定居。”思前想后,杨峥还是没有把事情做绝。

  也没有必要。

  跟士族豪强一样,杀了一波,又来一波。

  灭了匈奴,会有鲜卑,没了鲜卑,会有柔然,没了柔然会有突厥,没了突厥会有回鹘、契丹、蒙古……

  人家既然来了,说明还是信任自己的。

  赏赐了些蜀锦、盐给他们,首领们更是激动不已。

  酒足肉饱,首领们欣喜的发现杨峥还备了马车送他们回去。

  大部分人都以为有去无回,不说掉脑袋,至少要被软禁。

  没想到还能安然回返,对杨峥暗暗感激。

  并非所有的部落都有野心,更多的只是想着怎么生存下去而已。

  杨峥只是去了他们的兵权,但也减少赋税,一手大棒,一手红枣,让他们自己选。

  毕竟鹿结部的下场让人记忆犹新。

  于是河西诸部顺理成章归入麾下,只剩下一个沮渠部。

  “沮渠部,要解决了。”杨峥眼中升起杀意。

  这个部落三番五次跟自己作对,到了如今还不肯低下头颅,那就只能砍下他们的头颅。

  “属下愿领一军平灭沮渠!”彭护主动请缨。

  “那就辛苦岳父了。”杨峥知道他是在上投名状。

  论知根知底,还有谁比得过彭护?

  也只有他最合适。

  彭护一愣,满脸感激,“属下定不会让将军失望。”

  沮渠部横跨张掖、酒泉、西平、武威诸郡,狡兔三窟,动他们,就要先给张掖太守、酒泉太守打个招呼。

  河西三郡差不多是自己人。

  杨峥命杜宽为使者,安排了一百多名亲兵,出使河西三郡。

  武威的格局前所未有的好,士家豪强连成一块儿,羌胡鲜卑服服帖帖,其他三郡是自己人,马延在这个时候闹事,实在有些没有眼力价。

  一切看起来都水到渠成。

  第三百六十二章 雍凉军

  凉州的整合近在眼前。

  河西诸部的青年子弟陆陆续续抵达姑臧,有四千多骑。

  秃发部也派来三千轻骑。

  从这些骑兵的外表,就能看出他们日子过的怎么样。

  一头蓬乱的头发,仿佛腌菜一样披在头上,几只绿头苍蝇飞来飞去,身上穿的衣服早已失去了本来颜色,黑的冒油,人和马都瘦的像竹竿。

  背着一壶骨箭,箭杆上光秃秃的,连个羽毛都没有。

  大老远一股酸臭气息扑面而来。

  “这是材武过人、骁勇善战的青年子弟?”杨峥感觉像吞了一只绿头苍蝇。

  也不能穷成这样吧?

  难道是河西诸部在故意跟自己上眼药?

  彭护尴尬的笑了笑,“朝廷一向对西北课以重税,这两年武威不太平,胡奋东征西讨,把这些部落都打穷了。”

  “穷就穷一点吧。”杨峥无奈的摇摇头。

  河西诸部应该没胆子合起伙来骗自己。

  而且这些骑兵都颇为年轻,在马上身手矫健,能骑这么瘦的马大老远赶来,骑术自然不错。

  秃发部的三千骑兵倒有些样子,清一色的皮甲,腰悬刀剑,背挎弓箭,精神抖擞。

  “宰些羊,让他们吃上两顿好的。”

  当初在枹罕收拢羌人的时候,差不多也是如此。

  当时的羌人比这些人还穷,别说瘦马,一大半的人光着屁股……

  现在的杨峥别的没有,钱还是有不少的。

  西平最突出的就是皮革业,弄出些皮甲不难。

  彭护用匈奴话对他们吼了一通,立即引起一片鬼哭狼嚎的欢呼声。

  “让他们下河洗一洗,再弄些干净衣服来。”杨峥实在被他们身上的气味熏到了。

  似乎这时代的人都不怎么洗澡。

  接连几天,杨峥亲自安排他们的衣食住行。

  一日两餐,顿顿有肉,麦饼敞开了肚皮吃。

  换上新的单衣后,羌胡青年们仿佛过年一般欢呼雀跃。

  不过住的地方,就有些为难。

  这几天军营正拥挤。

  士家豪强们的部曲也聚集在姑臧。

  杨峥只能下令修建新的军营,就在姑臧城侧,谷水河边。

  雍凉军奴隶一招手就来,在掘子军的配合下三下五除二就建了六座军营,按照杨峥的要求,还建了厕所、澡堂、食堂等建筑,虽然简陋了些,但住着还算舒适。

  宣义郎也很快跟进。

  杨峥花这么多代价,不仅要得到他们的人,还要得到他们的心。

  草原牧民相对心思单纯一些,不难相处。

  你对他们好,他们也会对你好。

  杨峥就住在军营之中,公务一般由鲁芝、杜预、卫瓘处理,索靖、张甝等新进的才俊辅佐之。

  重要事务都会由鲁芝挑出,送到军营之中,交由杨峥盖印。

  一切都井井有条。

  杨峥与诸部子弟的感情也在迅速攀升。

  多少学会了几句匈奴话,而他们在宣义郎的帮助下,汉言学的更快。

  与草原人亲近了,没想到也会引来一些小意外。

  一日,杨峥正在批阅公文,却听到外面打闹起来。

  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便忍不住与刘珩等亲卫外出查看。

  却见军营之外,上百名雍凉军奴隶与草原子弟扭打在一起。

  “怎么回事?”军中没有命令禁止斗殴,只要不抄家伙,一般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彭护惭愧道:“属下失职,这些雍凉军奴隶前来滋事,诸部子弟一时气愤,忍不住出手……”

  连彭护都制止不了,说明事情不小。

  手心手背都是肉,杨峥对雍凉军俘虏的看重还在草原诸部之上。

  不过这段时间,又是拉拢士家豪强,又是整合草原诸部的,有些遗忘他们了。

  杨峥挥了挥手,刘珩、林森领着几十名亲兵冲入人群之中,三下五除二就打倒了一片,场面顿时被压制下来。

  众人这才看见一身细甲的杨峥。

  “为何殴斗?”杨峥一脸平静,在众人眼中却是不怒自威。

  面前之人纷纷半跪于地,却没有人敢说话。

  “有胆量打,没胆量说吗?雍凉军都是如此胆怯之辈?”杨峥故意刺激他们。

  “雍凉军不是胆怯之辈!”一人怒吼起来。

  十几个人响应。

  却被刘珩等亲卫按住,推到前排来。

  这几人都是标准的关西大汉,肌肉虬结,在盛夏的烈日下泛着古铜色的光。

  “今日本将在此,雍凉军若不是胆怯之辈,可以明言。”

  如果是单纯的闹事,杨峥就不得不杀一儆百、以儆效尤。

  “将军为何重蛮夷而不重我等?我等亦能上战场厮杀!”一个汉子挺着头道,满头大汗,也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出的冷汗。

  杨峥一愣,瞬间就明白过来。

  一定是这些时日重视诸部子弟,让他们心中不是个滋味。

  以前给他们机会,他们不珍惜。

  现在不给机会,他们又眼红起来。

  雍凉这百年时间,就没停止过战争。

  雍凉军也算曹魏老牌劲旅,厮杀了这么多年,心气还是有的。

  这半年来,奴隶和士卒之间的巨大差距,也足以让他们眼红了。

  杨峥心中一喜,不到三年,雍凉军就被改造过来,宣义郎们功不可没。

  “你们真的愿意入本将麾下?须知本将的军法可不是吃素的。”

  “愿意!”在场的一百多雍凉军奴隶同时大吼一声。

  吓的其他人脸色一变。

  彭护目光复杂又敬佩的看着杨峥。

  “你们凭什么加入本将麾下?本将要的忠勇敢战的血性汉子,你们是吗?”

  “是!”

  这一百多人的吼声都快把营房掀了。

  越来越多的草原子弟出来观看。

  而这吼声也引来了远处更多的雍凉军,乌压压的半跪在杨峥面前,仿佛一片快要成熟的庄稼。

  “雍凉军不愧是天下劲旅,不愧是当年随妙才将军虎步关右的豪杰,不愧是随曹大司马横扫西域的勇士!”

  白地将军夏侯渊,大司马曹真,都曾是这支军队的统帅。

  杨峥抑扬顿挫的话语不断点燃他们的激情。

  连同他自己的情感也投入其中,“那么你们现在愿意追随本将否?”

  “愿!愿!愿!”

  吼声比刚才更加猛烈。

  有人用拳头狠狠锤着地面。

  军人都是有荣誉的,奴隶和俘虏本身就是对他们的侮辱。

  当初若不是杨峥以铁骑突击郭淮,恐怕鹯阴之战最后的结局,会是另一番场景。

  第三百六十三章 忠臣

  雍凉军归心算是意料之外的收获。

  两万余雍凉军俘虏中,有一万五千多人愿意继续从军。

  厮杀了一辈子,不从军他们也不知道干什么。

  剩下的四千多人则是心灰意冷,只想与家人过平静日子。

  杨峥尊重他们的选择。

  不过这一万五千多人中,有很多人不合杨峥的标准。

  父子兄弟同在一军的大有人在。

  杨峥亲自挑选,父与弟回去,子与兄留下,家中独子离去。

  一番裁撤,一万五千多人变成了一万一千余人。

  不过留下之人,更有战斗力,对杨峥越发的感激。

  这支华夏精锐已经在自己手上重生,在十二转军功下,将会比以往更为坚韧、强悍、勇武。

  再叫雍凉军有些不合适了,遂全部加入亲卫营中。

  至此亲卫营扩张至两万二千人,加上八千骁骑营、八千越骑营、四千轻骑营,以及刚刚混编的士家豪强八千部曲,杨峥直接的控制的兵力超过五万。

  眼下局势,扩充兵力是必须的。

  西平原有人口三十余万,拿下武威,汉夷诸部二十万左右,西套屠灭鹿结部,俘虏男女青壮三万,拿下安定,人口又增三万余。

  五十六七万的人口,养五万兵,难度不大。

  而且武威是商贸重地。

  蜀中、关中、并州自有私粮输入,缓解了一部分粮食压力。

  当然,命根子捏在别人手上终究不太安稳。

  从四月起,杨峥就下达了屯垦令,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这时代的祁连山南北水土肥沃,只要没有战争,自给自足并不太难。

  更何况杨峥手上捏着河湟谷地两大粮仓。

  当年迷当只凭大小榆谷就养了十万精兵,几十万的人口。

  这时代武威的肥沃不在河湟之下,境内河流纵横,北面还有休屠泽,地域广袤不亚于当年的云梦泽。

  贺兰山之东,还有被后世誉为塞上江南鱼米之乡的黄河西套。

  河西膏腴之地,差不多都控制在杨峥手中,粮食已经不算是大问题。

  问题有二,一是底子太薄,需要时间累积,二是地旷人稀,人口仍然不足,五十六万人口,在后世,也就一个小城市的规模。

  所以高昌的人口对现在的杨峥而言有极大的吸引力。

  当然,士家豪强手中握有一些人口。

  只是现在刚刚把他们绑上自己的战车,双方之间的政、治互信相当薄弱,还是不要轻举妄动。

  凉州的士族豪强圈禁人口还在容忍范围之内,大者四五千,小者七八百。

  更多的百姓选择依附于他们,以此抵抗羌胡鲜卑的内侵。

  西北需要这种士家豪强的存在。

  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西北士家豪强跟中原士族门阀还是有些不同的。

  历史上,中原门阀们内卷至死,而西北士家豪强却顶住了历史一次次的狂风巨浪。

  若杨峥把他们连根拔起,则是动摇华夏根基,是历史的罪人。

  一如司马懿屠辽东,迁四万户汉民入中原。

  让东部鲜卑捡了一个大便宜。

  忙忙碌碌中,一个月过去了。

  眼看就要到秋收。

  这几年老天爷都给面子,风调雨顺,去年年底几场大雪,已经预示了今年的丰收。

  雍凉军的整编快要完成。

  他们的加入,让杨峥麾下的汉军数量猛增。

  虽然明面上是汉夷一家,但私底下谁也不敢这么玩。

  尤其是军中。

  血缘与族群是天然的纽带。

  杨峥只能尽力淡化,却无法完全避免。

  “将军!”

  正在与新军蹴鞠的杨峥,被场外的孟观打断兴致。

  每次看到孟观,杨峥总有不好的预感。

  “你们继续,今年的蹴鞠大赛可不能落了脸面。”杨峥鼓励着士卒。

  “将军放心,还有谁能踢的过我们十七曲?”士卒们兴高采烈。

  杨峥脱下盔甲,甩出一身的汗水,“出了何事?”

  “杜宽被张掖太守杜通扣住!”

  “嗯?”杨峥一愣,怀疑自己听错了。

  前些时日他们不还在举荐自己出任凉州刺史、镇西将军吗?

  “查清楚是因为何事吗?”

  一想起杜宽,杨峥就忍不住想起他的宝贝儿子杜斌。

  莫非杜宽也把人家女儿怎么了?

  想起他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又觉得不可能。

  孟观道:“目前还不清楚,九野营的人正在秘密查探之中。”

  扣了自己的人,连个说法都没有,这就有些太说不过去了。

  “有无其他消息?”杨峥觉得这事有些太不可思议。

  杜通没必要在这个时候跟自己翻脸。

  孟观道:“司马昭以陈泰为征西将军,假节都督雍、凉二州的军事!”

  居然是陈泰!

  杨峥不禁有些佩服司马昭,居然敢启用陈泰,历史上正是陈泰继任郭淮,都督雍凉。

  “陈泰都督雍凉,岂不是能助将军一臂之力?”孟观兴奋道。

  杨峥却哈哈大笑,“你想多了,陈泰忠于曹魏,但绝不会背叛自己的家族。”

  颍川陈氏,其祖父陈寔,父亲陈群,叔父陈谌,于当世皆负盛名。

  陈寔与钟皓、荀淑、韩韶合称颍川四长,是颍川士族的核心。

  所以陈泰不仅代表他一个人,背后有整个颍川士族。

  而颍川士族早已与司马氏深度捆绑。

  以前天下形势还未分明,司马懿还活着,夏侯玄也活着,虽有高平陵之变,但朝中诸臣认为司马懿只是夺权而已。

  所以陈泰会出手,暗中助力曹魏,帮一下杨峥,以维持司马氏与拥曹派的平衡。

  然而现在形势已然明朗,司马师大刀阔斧,腰斩夏侯玄,讨灭毌丘俭,拥曹势力尽遭催折。

  陈泰还活着,就说明他或主动或被动的站在司马氏一边。

  他的到来,雍凉形势瞬间改变。

  “属下知道杜通为何扣押杜宽了,一定是因为陈泰的到来,若属下所料不差,陈泰已经派人秘密联络了杜通、王慧阳、皇甫隆、马延等人!”孟观醍醐灌顶一般说道。

  “孺子可教也。”杨峥差不多也是在往这个方向思索。

  在士族之中,陈泰的影响力肯定大于郭淮。

  他的假节都督雍、凉二州的军事,比自己这个自封的冒牌货显然更有说服力。

  就在此时,庞青急匆匆赶来,“将军,敦煌有信至。”

  “念。”

  庞青抖开缣帛,“皇甫太守足下,素闻公有忠义之心……今大将军执政,四海升平,天下晏然,万民归心,唯有西平一隅,不从王化,金城太守杨峥托名魏臣,实为魏贼,公助纣为虐,则雍凉将有宋建、马超之祸也……”

  念到最后,有些念不下去了。

  这是一封陈泰写给皇甫隆的规劝信,而皇甫隆又转送给自己。

  已经代表他的立场。

  孟观怒道:“司马父子废帝弑后,擅杀名士,陈泰不闻不问,却说将军是魏贼,天下哪有如此无耻之人、无耻之事!”

  “这叫选择性看不见。”杨峥抛出一个新鲜词汇。

  心中对陈泰有些失望。

  不过想想也正常,古往今来,有几人能背叛自己的阶级和家族?

  伟人说过,丢掉幻想,准备斗争。

  这世道这年头,谁又是真的忠臣?

  第三百六十四章 西征

  凡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强大。

  这么多年,什么风什么浪没有经历过?

  “司马昭想以区区一个陈泰就改变格局,痴心妄想。”杨峥一脸平静的望着自己两个门徒道。

  “陈泰勾连杜通孰为可恨!”孟观恼怒道。

  关心则乱,杜通在他眼中已经是背叛者。

  “将军定有对策。”庞青则是盲目信任。

  “要背叛的人始终都会背叛,杜通此时表明立场,对我们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当初司马懿、司马师父子坐镇洛阳,拔剑四顾,问天下莫敢谁何。

  王凌跳出来,被灭。

  毌丘俭跳出来,一样被灭。

  现在杨峥的处境也是一样,拔剑而西顾,问何人敢撄我锋!

  杜通现在自己跳出来,岂不是给了杨峥挥剑的理由?

  天下事大多是如此,有利有弊,就看你手中的刀剑利不利,以什么角度破解。

  五万大军磨刀霍霍,张掖就在自己身边。

  雍州前所未有的空虚。

  区区一个陈泰,能奈我何?

  孟观、庞青二人瞬间明白过来,脸上的气馁一扫而空,“属下知矣!”

  现在打不起大规模战争,但局部小战还是没问题的。

  “召杜预、卫瓘、彭护来议事,对了,让索靖也来。”

  鲁芝暂时坐镇西都,主理屯田事宜,赶不过来。

  “唯!”二人退下。

  杨峥一个出门伸了伸懒腰。

  望着军营中生龙活虎的士卒,心情越发舒畅。

  司马昭、陈泰拿自己没办法,才玩这些虚的。

  凭自己把司马懿司马师吊起来骂,他们若是有把握,早就几十万大军压来了。

  到了下午,诸人陆续赶来。

  “如今将军已成横扫凉州之势,杜通不足为惧,陈泰亦没有能力反攻凉州,之所以挑动杜通,无非是怕我军袭扰关中,同时也为马延壮胆。”卫瓘看完密信之后,很快就猜测出陈泰的用意。

  雍凉如此的形势也正如他所言,不是杨峥怕陈泰来打凉州,而是陈泰怕杨峥袭扰关中。

  因为马上就要秋收。

  而且鹯阴之战,雍凉军已被打废,陈泰手上拥有的兵力其实并不多。

  邓艾也在南安舔舐伤口。

  而杨峥一番整合,手上实力不仅没下降,反而有所上升。

  “既然如此,为何不挥兵向东,拿下长安?”彭护眼中冒着关道。

  堂中忽然出现一瞬间的安静。

  旁观的孟观、庞青眼神火热。

  杜预却泼了一瓢冷水下来,“若是全力以赴、倾国而出,拿下长安不难,难在守不住,司马昭必倾国而来,届时杜通、马延在西,邓艾在后,我军将有倾覆之危,当此之时,不应与陈泰纠缠,应该迅速拿下高昌,威逼张掖,震慑酒泉。”

  杨峥其实也是这个意思。

  问题不在关中,而是潼关、武关等天险都在别人手中。

  跟司马昭打打嘴炮,骂骂司马懿,又没少块肉,司马昭还是能把司马家的棺材板按住。

  但若是拿下长安,则形势大不一样了。

  三辅倾覆,司隶震动,就算为了脸面,司马昭也必须要跟自己玩命。

  而且在安定打一仗,和在长安打一仗,形势完全不同。

  拥有内线优势就是司马家了。

  “攻打关中的时机未到!”杨峥一锤定音。

  饭一口一口吃,战略定力很重要。

  再说陈泰、司马孚、司马望、邓艾也不是吃干饭的。

  长安天下雄城,人口众多,外有邓艾、司马望两支援军,守上一年半载,难度不大。

  诸葛恪殷鉴不远。

  “我军远处,杜通偷袭,又当如何?”孟观问道。

  杜预摇头道:“杜通不会偷袭,此人乃儒士,若是通兵略,也不会被陈泰三言两语挑动。”

  的确,张掖都快被自己包围,东面有武威,南面有西海,西面有皇甫隆。

  杜通若是稍微懂点兵法,就不该扣留杜宽,而是暗中准备,配合陈泰将来的反攻。

  “将军若是收复西域,回军酒泉、张掖,则杜通可不战而降。”杜预一脸淡定道。

  能不战而降最好,避免了一场内耗。

  凉州人口本就不多。

  “可令姜统制出羌骑抄掠三辅,让陈泰疲于奔命。”卫瓘眼珠骨碌碌的转起来,一条毒计脱口而出。

  “可!”杨峥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杜预眉头皱了皱,但最终还是保持沉默。

  决心已定,杨峥不再犹豫,留杜预主持武威大局,卫瓘副之。

  调集亲卫营一万二千人、四千轻骑营,步骑一万六千人南下大斗拔谷,进入西海郡。

  到了海西城,与张特三千骑兵汇合,挺进西域。

  这条道路便是商贾口中的羌中道。

  羌中道也是河西走廊的一条辅道。

  东与湟中道相接,西面有两条线路进入西域。

  一路穿过柴达木盆地,北上敦煌。

  一条远绕东昆仑山,进入婼羌国,直接挺进楼兰,出现在高昌国的背后。

  两条路都不好走,不过这时代的沙漠远没有后世那么大,沿途多有绿洲,有西域商贾带路,大军畅通无阻。

  其实按照兵法,一支骑兵绕行东昆仑山,穿越沙漠,奇兵突袭高昌最好。

  但杨峥不敢冒险。

  这条路哪怕在后世都是死亡之路,更别提这个时代。

  自己的实力超过高昌,稳扎稳打即可。

  一路风餐露宿,燥热的的沙漠、干涸的戈壁、生机渺茫的荒原,还有仿佛神鬼耸立的石林,终日狂风不绝,呜呜作响,仿佛鬼泣。

  处处都是危机,有时候人会忽然陷入流沙之中,有时候会有蛇群挡路,有时候会有滚石落下,还有时候,晚上闭上眼睛,早上成了一具冰凉的尸体……

  所有的一切都在考验士卒的意志。

  不过杨峥的军队与这时代的军队大为不同,宣义郎们尽心尽职,安抚着士卒的情绪。

  锣鼓手们也派上用场,让枯燥苦闷的行军有了一些欢快气氛。

  足足走了一个月,这支远征军才出现在阳关城下。

  皇甫隆亲自带人前来迎接。

  鹤发童颜,面色红晕,仿佛杨峥小时候看到年画上的仙翁。

  据传,当年魏武曾亲自向他求教长寿之术,魏武崩逝已经三十余年,而皇甫隆看上去气色依旧不错。

  历史上传说他活了一百六十岁……

  “晚辈拜见皇甫公!”杨峥不敢拿大,真算起起来,杨峥还是他曾孙辈的。

  “杨将军折煞老夫了。”皇甫隆拱手施礼,笑容可掬,温和看着杨峥。

  眼神虽然温和,却异常深邃,仿佛要穿透人心,但又让人不觉得难受。

  “国家艰难,社稷危若累卵,幸有公秉持忠义,峥替大魏拜谢之,何言折煞?”

  皇甫隆却笑了起来,笑完之后,感慨一声:“将军年轻有为,人中龙凤也!”

  这话听上去既像是寒暄,又像是别有用意。

  杨峥只当是客套话,与皇甫隆一起入关。

  第三百六十五章 先手

  中原烽火连天,敦煌却是雍凉的世外桃源。

  先有仓慈,减免赋税、打击豪强,安抚百姓、沟通西域,遂使敦煌重现当年之繁荣。

  后皇甫隆教作耧梨,广开沟渠,大力屯垦,鼓励节俭,敦煌越发富庶,成为凉州西域间的一颗明珠。

  一进入关内,便感觉一片汉风中掺杂着西域胡风。

  头戴毡帽胡须浓密的胡人牵着骆驼与汉人并肩走在街面上。

  来往穿行的人群中还有不少身毒国的僧侣,双手合十,毕恭毕敬。

  “不知将军何以讨马延?”皇甫隆出言道。

  杨峥一听就知道他有话说,皇甫隆身为地头蛇,抚镇敦煌多年,而高昌就在隔壁,自然知己知彼,“还请皇甫公教我。”

  积极听取他人意见,也算杨峥一大长处。

  皇甫隆对杨峥的态度非常满意,抚了抚胡须,“高昌屯戍多年,人口富庶,将军若攻之,当动如雷霆,不可久战,以免伤及百姓,为外人所趁,马延志大才疏,不足为虑,然其子马循颇为骁勇,将军不可大意。”

  这跟文钦父子颇有几分相像。

  杨峥眼角余光扫了一下身边,张特、彭护、孟观、刘珩、皇甫闿、皇甫陶、庞青等人,羌汉将佐分列左右,马循一个人能骁勇到什么程度?

  淮南二叛,文鸯的勇名传遍天下。

  杨峥就不相信这世道还有比文鸯更猛的人。

  再说自己也不是司马师。

  “晚辈谨记。”杨峥拱手施礼。

  话还没说完,关外马蹄如雷,烟尘大起。

  皇甫隆苦笑道:“看来有人比将军还要着急。”

  还未入城的士卒,立即在关外摆开阵势。

  长矛架起,层层叠叠,没有丝毫慌乱。

  张特率领百余甲士亲自出城,与士卒站在一起,军心大定。

  杨峥与皇甫隆及众将登上城墙,遥望西面。

  骑兵自风沙中冲出,刀矛映日,铁甲辉光,颇为雄壮。

  一杆“凉州刺史马”的大旗在随着风沙招摇。

  一将奔腾而出,身后十几骑翼护,手提长矛指向关上,齐声大吼:“杨峥小儿,速速出关受死。”

  “大胆!”刘珩当场暴怒,提着狼牙棒恨不得从五六米的关上直接跳下去。

  “何须着急?”杨峥一把拉住他。

  “此子便是马遁。”皇甫隆笑道。

  关下,马循一身红甲,身姿魁梧,领着从骑在阵前耀武扬威,跑动间,仿佛一团暗红色火焰。

  时而战马人立而起,时而长矛刺向天空。

  极为活跃,仿佛一头猎豹,在反复试探猎物,寻找破绽。

  但张特始终不为所动。

  稍顷,后军列阵,立于一箭之地,刀矛盾甲排成一列,虽然只有万余兵力,但人人透着股彪悍劲儿。

  能在异族环绕中立足,而且还过的不错,马延自然有些本事。

  杨峥远来劳顿,马延以逸待劳,双发优劣一看便知。

  “让他们叫吧。”打了这么多年的仗,该苟的时候一定要苟住。

  难道疯狗冲自己叫唤两声,自己也要叫唤回去不成?

  一方疯狂叫嚣,另一方却异常沉默。

  很多老卒就倒在城内的街道上睡着。

  城墙上士卒就趴在雉碟上打盹。

  杨峥知道他们是在最大可能恢复体力。

  若是新兵,在大军围城的情况下,又如何睡得着?

  “皇甫公,请为我将军准备些肉汤、麦饼、清水。”大敌临前,杨峥顾不上客套。

  皇甫隆亲自下城去办。

  杨峥也困顿交加,但不得不打起精神,站在城楼上,听着城下的喝骂声。

  骂了足足一个时辰之后,马遁也累了,退回军中。

  双方就这么对峙着。

  阳关乃是西域雄关,凭水为隘,据川当险,与玉门关南北呼应,于汉武帝所建,三百年来,抵挡了不知多少野心勃勃的胡人。

  马延这万余人,想攻破两万人防守的阳关自然不可能。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想搞个偷袭,但亲卫营临危不惧有条不紊的列阵,没有给他们任何可乘之机。

  “孟观!”见下面没了动静,杨峥喝令一声。

  “属下在!”孟观没想到会点他名。

  “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引锣鼓手前去叫阵,不可让他们休息,也不可接战。”

  “唯!”

  拉仇恨,锣鼓手们自然是专业的。

  过不多时,城下就响起锣鼓声,咿咿呀呀的,似乎还唱上了。

  “西域两马儿,胆小如鸡鼠,不去啃青草,偏偏来送死,刀矛临颈时,兵败如山倒……”

  这帮人也算搞出了经验,语气极其尖酸刻薄,还弄出了节奏韵律,极为上头……

  才来了两遍,对面就受不了了。

  百余骑嗷嗷叫的冲出,孟观却领着锣鼓手退入关下步阵之中。

  如此反复几次,对面抓又抓不住,避又避不开,只能活生生的受着。

  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耳边是闹人的锣鼓声。

  渐渐的,高昌军士气开始低落。

  很多人放下盾和矛,坐在地上。

  而关下西平军兀自在烈日下挺立着,如苍松,如石柱,一动不动。

  在加入雍凉精锐后,亲卫营变得更加坚韧、剽悍、强大。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太阳西下,遍地金红。

  而城墙上睡觉打盹的西平军们缓缓睁开了眼。

  皇甫隆早已为他们准备好了肉汤麦饼。

  但西平军们没一人动手。

  “半饱而食!”直到杨峥下令,士卒们这才甩开腮帮子吃喝起来。

  “将军用兵如神,此时正是击退马延父子的大好时机。”皇甫隆一脸平和的微笑。

  杨峥也笑了,用兵如神有些过了,熟能生巧,打了这么多场仗,傻子也开窍了,“不是击退,而是一战定高昌!”

  这一次,皇甫隆古井不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些许涟漪,“将军……神勇。”

  此刻的杨峥仿佛一头睡醒的猛虎,眼中雄光抖擞,“皇甫公不是说当动如雷霆吗?就是现在。”

  杨峥拔出环首刀指着关下,“敌自来送死,诸军为吾灭之!”

  “唯!”

  一声声低沉的吼声子啊身边响起,然后诸将各归本阵。

  半个时辰左右,城中已是一片肃杀。

  骑兵上马,步卒握矛。

  各都尉、曲长、屯长、百人将、都伯全都如嗅到血腥味的狼。

  不动如山,动如雷霆!

  第三百六十六章 破军

  夕阳拖着长长的晚霞正准备坠入地平线下。

  暮色从东方席卷而来。

  风从远处吹来,黄色的尘沙漫天飞舞。

  没有喊声,没有任何征兆,阳关的城门缓缓打开,张特领士卒让开一条通道。

  高昌军懒洋洋的看着。

  然而就在城门完全打开的刹那,肃杀之气忽然从阳关中直冲云霄。

  如同宝剑出鞘一般,一列列青黑色的铁骑奔踏而出。

  “杀!”

  仿佛从暮色四合的天际中猛然刺下一道霹雳。

  西平军势如奔雷,冲杀而出。

  人马俱披铁甲,大地仿佛要被踩碎一般,发出一连串闷雷般的声响。

  无与伦比的气势之下,是践踏一切敌人的雄心壮志。

  人未至,但那股铺天盖地的无敌气势已然滚滚而来。

  青黑色的铁骑在大地上铺开一条长线,与天空中沉沉暮色互相呼应。

  “杀!”

  烈马如烈火,要烧尽眼前的一切。

  在那一瞬间,高昌军呆若木鸡,忘记了逃跑,忘记了身处战场,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只是看着,看着西平军的马蹄越来越近,西平军的长矛越来越近……

  “列阵、列阵!”

  马循歇斯底里的喊声在阵前响起。

  然而他的喊声只是唤醒了士卒心中的恐惧。

  那残阳暮色下,青黑色的潮水滚滚而来。

  人在铺天盖地的洪水面前,岂有反抗之心?

  所以高昌军的崩溃也是顺理成章的。

  轰……

  沉闷的响声接连响起。

  那是甲马撞碎人骨的声音,也是长矛刺穿铁甲的声音。

  重骑之后,是轻骑,轻骑之后是缓缓推进的步阵。

  堂堂正正的推进,堂堂正正的碾压,堂堂正正的胜利。

  即便偶尔有勇武之士挺起刀矛,也瞬间被淹没这股洪流之中。

  如杨峥所料,吸收了雍凉精锐的西平军,战力变得更为强大。

  秦军扫六合,锐士皆出于雍凉。

  汉军击匈奴,六郡良家子为羽林、期门,以材力为官,名将多出焉!

  六郡者,天水、陇西、安定、北地、上郡、西河,亦是雍凉子弟。

  汉家之武魂,就在这雍凉之地!

  而杨峥不过取用了其中一瓢,就有如此威力。

  高昌军在这遍地异族中,固然可以称雄称霸,但面对真正的精锐,差距瞬间显现。

  士气、装备、指挥、斗志,全面落后。

  从中亚大草原的风狂卷而下,带来北方冰原的丝丝寒气,却浇灭不了西平军的怒气、战意、杀气!

  一头老虎开始打盹了,并不是它真的累了,而是在养精蓄锐,然后以最凶残的方式撕碎敌人。

  高昌军就是这么被撕碎的。

  它本不该来挑衅的。

  它应该躲在壁垒之中瑟瑟发抖。

  或者,它应该直接投降……

  战场上,重骑凿穿阵列,轻骑收割仓皇逃窜的人头,步阵给予最后也是最致命的一击……

  一个时辰左右,真正就结束了。

  真正的秋风扫落叶。

  阳关之上的皇甫隆脸皮不住的跳动,敦煌将吏全都鸦雀无声,只有杨峥伸了伸懒腰。

  “报将军,马延已被我军围住!”斥候飞奔来报。

  “马循抓到没有?”

  “马循骁勇,令五百骑突围而出。”

  这种铁桶一般的围杀还能突围,说明此人的确有几分勇力。

  “跑了就跑了。”杨峥无所谓道,此战之后,恐怕高昌军见到西平军就会瑟瑟发抖。

  “恭喜将军。”皇甫隆眼神中也带着敬畏,远没有之前从容。

  “西域平定,当与皇甫公同喜。”杨峥带着林森等亲卫走下城墙,走上战场。

  一排排火把在战场上燃起。

  杨峥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光明。

  杀戮已经停止。

  两千多高昌军被围在垓心,中间一个肥硕的白脸胖子眼神恐惧而绝望,那杆“凉州刺史马”的大旗早不知被扔到哪去了。

  此人果然如皇甫隆所言,志大才疏,不足为虑。

  跟秃发寿阗比起来,差的不止一点。

  杨峥还未说话,马延居然先一步“噗通”圆滚滚的跪在地上,“属下受逆贼司马昭挑唆,一时愚钝,望将军饶我一命、饶我一命。”

  看他的样子,的确被吓的不轻,脸上的肥肉都在哆嗦。

  周围亲兵你看我我看你,全都无声的放下了武器。

  “马刺史何必如此?快快请起。”杨峥在西北也算是凶名赫赫了。

  马延又是全身一抖,鼻涕眼泪簌簌而下,接连磕了三个响头,“属下一时糊涂啊,将军饶我、饶我……”

  这就弄得太不体面了。

  杨峥还以为他会爷们一把,挥刀自刎,没想到磕头求饶。

  “呸!懦夫!”林森吐了一口唾沫。

  杨峥挥了挥手,“把他带上,若能劝开高昌城,就饶他一命。”

  “唯!”两个亲兵一把提起马延,扔在马背上。

  而他身边的亲兵没有一个阻拦。

  杨峥跨上乌羽的背,振臂而呼:“诸军可愿为本将再取高昌?”

  “愿!”

  黑夜中,呼喊声此起彼伏。

  很多人其实根本听不到杨峥说什么,但都喊出这个“愿”字。

  杨峥拨转马头,“高昌!”

  除了重骑留在后方休整,其他诸营皆随杨峥西进。

  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

  月光如水,连沙子都蒙上一层莹白,仿佛积雪一般。

  西平军的士气也达到顶峰。

  而高昌城就在前方如钩的银月之下。

  沙漠也逐渐变成了草原,变成良田。

  两条河流宛如玉带一样围绕在高昌城左右。

  城上火光大起,喧哗声一片,显然因为前线的大败而不知所措。

  杨峥驱兵向前,城上更加混乱,哭嚎声、喊叫声、喝骂声混成一片。

  刘珩早已带着锣鼓手敲锣打鼓的上前,“城上人听着,尔等大军已败,今王师在此,为何还不开城投降?”

  回答他的是一阵箭雨。

  刘珩没带盾牌只能退回。

  杨峥又令林森提着马延上前。

  “城上人听着,马延已被我军所擒,速开城门!”

  回答他的还是一阵箭雨。

  杨峥纳闷了,这马循真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一条道走到黑?连亲爹都不认?

  “不对,马延为何不叫唤?你们把他打晕了?”

  杨峥亲自前去查看,原来是有人把马延的嘴塞住了……

  身边亲兵大多被刘珩传染了,什么事都不带脑子。

  扯下马延嘴中的破布,马延才叫唤起来,“将军啊,属下愿意劝逆子开门。”

  杨峥好气又好笑,“只要劝开城门,不仅饶你一命,你下半辈子的富贵也有着落!”

  马延眼珠子骨碌碌的乱转,“属下有些干渴,还望将军赐些蜜水。”

  这他娘的两军交战,去哪给他弄蜜水?

  “只有清水。”杨峥把脸一板。

  “清水、清水就清水,将就也行。”

  林森老大不情愿弄来一个水囊,也不知道里面究竟装的什么,反正马延咕隆咕隆全都倒进喉咙里。

  喝完水,马延怔怔的望着杨峥。

  “还有何事?”杨峥被他搞的也不耐烦了。

  “属下征战一天,肚中空空,没有力气,望将军赐些烤嫩羊。”

  “你有完没完?”杨峥被搞的头大无比,感觉自己俘虏了个祖宗,不过为了一个完好的高昌城,杨峥只能忍了,“给他弄些烤肉。”

  林森黑着脸又去弄了一块肉,直接拿火把烤。

  黑乎乎的,就递给马延。

  这厮又是一脸嫌弃。

  好在他看周围人的神色都不善,才悻悻的接过,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刮掉上面的焦黑,一小片一小片切下,放进嘴里。

  那一脸享受的样子,仿佛不知道自己是在刀兵丛中。

  杨峥感觉自己这几年的涵养功夫就快崩溃了。

  马延吃完,打了个饱嗝,长长吐出一口气,“其实属下本来不想与将军作对的,只是我那逆子,自恃勇力绝伦,要会一会将军……”

  “你还有半炷香的时间,若城门不开,我就把你的肉一片一片刮下来,喂给河里的鱼!”杨峥森然道。

  马延一屁股从草地上弹起,“属下准备好了,这就去叫逆子开门。”

  第三百六十七章 尽取之

  马延人看起来不靠谱,但做事还是挺有分寸的,没闹什么幺蛾子,站在城门下,冲城上喊了两嗓子:“我儿快快开城迎接镇西将军!”

  城头顿时一阵寂静,接着高昌城门顺利打开。

  皇甫闿领着一千人率先入城,片刻之后,马循等一干高昌将吏出城,拜在杨峥马前。

  “西域骑都尉马循拜见镇西将军!”马循全身是血,神色疲惫,却依旧无法遮掩他脸上的英气。

  杨峥骑在乌羽背上,“你就是马循?”

  “正是!”

  “听说你想会一会某?”

  “听闻将军名震雍凉,一介家奴,数年间崛起于西平,属下也是西北大好男儿,当然不服!”马循毫不遮掩道。

  “大胆!”孟观喝道。

  “你这逆子,将军面前休要胡言乱语!”马延冲上去就扇了两耳光。

  然而马循依旧挺直胸膛,直直的望着杨峥。

  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马延胆小懦弱,生的儿子却胆大。

  杨峥想起当年在武功城下,也是这般面对郭淮,不过当初是郭淮故意刁难,欲借军法杀自己。

  “那么你现在可服?”

  “服!将军神威天降,我父子自然心服口服。”马延还在为儿子遮掩。

  杨峥忽然觉得马延人还算不坏,“不用你说,让他自己说。”

  马延住口。

  而马循的眼神却犹豫起来,或许在他看来,只要说错一个字,就要身首异处。

  杨峥凶名赫赫,一条条人命,一堆堆白骨,累积成今日的威势。

  “我不服!高昌有民七万,粮食充足,若非我父亲劝城,属下坚壁清野,一个月之后,西域天寒地冻,败的或许就是将军。”马循昂着头道。

  马延一屁股坐在地上。

  “此人胆大狂妄,不如杀之,以防后患。”彭护低声道。

  其他将校也不由大怒。

  杨峥却摇了摇头,“他打开城门,就不该死。”

  此人性情耿直,宁死不折,不失为豪杰。

  “今日你既然败了,可愿归降于我?”

  这次轮到马循惊讶了,“将军还敢用我?”

  杨峥笑道:“有何不敢?本将正是用人之际,你若真是大好男儿,将来必有扬名之时,只怕你是徒逞口舌之利。”

  马循脸胀的通红,双膝拜在杨峥马前,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将军不杀之恩,没齿难忘,今日能容我,他日必以性命报之!”

  “好!”杨峥这才下马,扶起马循,“天下纷扰,大丈夫何愁没有立功之日!”

  马延在一旁擦着脸上的冷汗。

  收服马循,也就意味着收复了高昌。

  杨峥与马循父子一同入城,城中早已挤满了百姓,看着杨峥马延三人联袂入城,一个个庆幸不已,脸上神情也轻松许多。

  马蹄哒哒声与铁甲铿锵声,在这行将黎明的城池中响起。

  士卒们一个个昂着头,眼神坚定的看向前方。

  肃杀与威严扑面而来。

  百姓们惊恐的跪在地上。

  马延双手捧着图籍献给杨峥,无比郑重道:“高昌乃车师国之故地,南接楼兰,东连炖煌,西次龟兹,北邻敕勒,有交河、田地、高宁、临川、横截、柳婆、柳中、洿林、新兴、由宁、始昌、笃进、白力、伊吾等四十六城关,汉民一万六千七百三十六户,胡民九千三百六十七户,今献与将军!”

  汉民一万四千七百三十六户,胡民七千三百六十七户,加起来近十万人口。

  还有这么多城池。

  在五胡乱华时,相继诞生了四个汉人高昌国。

  难怪马延父子要会一会自己,这比当初自己的家底丰厚多了。

  “高昌有今日之盛,马将军功不可没。”杨峥也看出来了,马延长在治民,马循善于征战,父子两人相辅相成。

  “不敢、不敢,此张恭、张就二公治高昌之遗惠也。”

  张恭、张就乃张斅的父祖,张氏亦为敦煌大族,与安定张氏同气连枝。

  “马将军何太谦也?能镇守孤域,抚恤百姓,诸夷不敢侵扰,此有大功于天下也!”杨峥半真半假的赞道。

  能守住高昌,百姓安居乐业,在这个时代,已经非常难得。

  马延一脸欣喜,“将军且随我来。”

  杨峥眉头一挑,见他神神秘秘的样子,也不禁好奇心大起。

  进入内府,来到一座仓房之前。

  马延献宝一般打开,周围亲兵全都倒抽一口凉气。

  只见仓房中珠光宝气熠熠生辉。

  各色宝石、马蹄金、玉石交相辉映,堆满了整整一满屋子。

  马延又接连打开左右五间房,全部都堆满的金玉宝石。

  “将军不杀之恩,属下铭感五内,一点心意不成敬意,望将军笑纳。”

  杨峥脸色一沉,本来还想重用马延,看如此的样子,只怕是头大老虎,这还是他献出来,没献出来的还有多少?

  高昌之富庶,果然非同凡响。

  无论是去天山之北还是天山之南,都要经过高昌。

  商贾们能绕开酒泉张掖武威,唯独绕不开高昌和敦煌。

  中原的经济特区,不是随口说说的。

  大汉凭借一个高昌就能制衡整个西域。

  不过这些东西,应该不是从百姓手中掠夺出来的,百姓玩不起金玉宝石,想到此处,杨峥脸色才好看一些,“笑纳就不必了,此间之物,全部充公,赏赐全军将士!”

  周围亲兵全都大喜。

  马延也是一脸敬佩,“属下输的心服口服。”

  杨峥心中干笑两声,这年头要这些玩意儿有毛用,不能吃不能喝,还被人惦记着,再说自己已是一方诸侯,控制河西走廊如此重要的商道,还差这点钱财?

  这五间仓房的东西,足够赏赐士卒了。

  从武威翻过祁连山,进入西海,横渡柴达木盆地,艰难跋涉一月,劳师远征,不能让他们空手而回。

  每个人应该分上不少。

  金玉宝石便于携带,没什么比这些东西更好的赏赐了。

  适当的激励也能让知道西域的富庶,以后愿意再来。

  “庞青,此事交给你去办!”杨峥吩咐道。

  “唯!”庞青拱手一礼。

  至于马延究竟有多少家底,杨峥也不想追究了,这是别人的灰色收入,真查下去,估计整个高昌的将吏没一个是清白的。

  高昌还没完全拿下,就把他们全扒了,难免会引起动荡,破坏高昌的大好局面。

  水太清,则无鱼。

  关键是以后,定下规矩。

  第三百六十八章 虎将

  除了金玉宝石,城内还有大量粮草、兵械。

  汉民三百多年的屯垦,家当还是有不少的。

  商贾往来频繁,马延长这么胖,没少喝油水。

  不过这厮还有些良心,没有吃干抹净,而是分公私二库,公库中存放粮秣、兵备、皮革、布料等等各种战略物资,还有不少收上来的金币,上面刻着古怪的铭文。

  私库就是那五屋子的金银宝玉。

  这些事情用不着杨峥烦心,自有随军的掾吏、宣义郎交接。

  长途跋涉,又是一场大战,到现在杨峥累的不行。

  马延安排了住处,杨峥便睡下了。

  梦里只觉得一大团白玉被抱入怀中,还特别温软。

  醒来之后,天还是黑的,也不知睡了多久。

  正疑惑的时候,忽然从锦被中钻出两颗脑袋。

  水汪汪的大眼睛,左边一个蓝眼睛高鼻梁,长发如瀑,特别有异域风情。

  右边一个高髻云鬟、秀眉如黛、樱桃小嘴……

  杨峥全身一麻,两道热血从脚底板窜入天灵盖,又从天灵盖窜入胯下。

  用脚底板想就知道是马延所为。

  这厮为了腐化自己简直无所不用其极。

  不过杨峥已经不是当年的纯情小生,会为曹爽赏赐一两个婢女就面红耳赤的。

  入乡就要随俗,世道这么乱,装纯给谁看?

  “林森、林森!”

  林森推门而入,两只眼睛都不知道往哪儿放,“将军!”

  “你们是怎么搞的,这两个女人怎么爬到我床上的?”

  万一是刺客,自己不就交代了吗?

  “回将军,二女是马延将军亲自送来服侍将军,属下已经检查过,没有携带兵器,是以……将军若是不喜,属下这就带走!”林森极有军人风范道。

  二女都听得懂汉话,呢喃两声,风情无限。

  杨峥咳嗽一声,“算了,盛情难却,下、下不为例。”

  “唯。”林森退出屋,又轻手轻脚的把门关上。

  来都来了,再送出去就有些不讲情面了。

  再说外面天还是黑的,留人家夜宿一晚似乎并不过分……

  西域很大,高昌也很大。

  安顿好城内军民之后,杨峥分遣诸将带着马延的檄文收复其他城池。

  任何时候都有不知天高地厚之辈。

  高昌天高皇帝远,有些人在西域呆久了,难免不知天高地厚。

  居然有人拒不受命。

  “正始四年,伊吾便为鲜卑阿罗多部侵占,不过这些人一向恭谨,赋税钱粮从不短缺,当时属下刚刚赴任,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马延眼珠子转了转。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杨峥也不好意思怪罪他,毕竟这是历史遗留问题。

  不过鲜卑人的触角居然也伸到西域来,着实让杨峥有些惊讶。

  “属下愿领一军,讨伐伊吾,若不能提阿罗多之头回来,便提我头谢罪!”马循拜在杨峥面前,慷慨激昂道。

  “你需多少兵马?”杨峥也正好想看看他的真实能力。

  “本部三千足矣!”

  “你这逆子!阿罗多有两万之众,加上胡人诸部,岂是你三千人就能讨平的?”马延气急败坏道。

  但马循紧咬嘴唇,一副你不要我去我偏要去的叛逆青年样儿。

  “自古英雄出少年,你有如此雄心壮志,某岂能不允?你可召集三千旧部。”

  “唯!”马循沉声应命。

  马延却在旁苦着一张脸。

  “令郎英武过人,他日必是良将,马将军何必束他手脚?鲜卑人乌合之众,不擅守城,见孤军而来,定会恃人多势众围攻之,令郎骁勇善战,必能一战而破贼军。”这么多年,杨峥也增长了几分看人的眼力。

  当日在阳关之下,便觉得马循非同一般。

  后能从西平精锐的合围中突围而出,本事不小。

  与杨峥顶嘴时,说的有几分道理,一个月后西域天寒地冻,西平军虽然未必会败,但攻城一定会受到影响。

  攻城的难度会增大。

  其实打仗,就是打的个士气和心气,只要敢战,结果一般都不会坏到哪儿去。

  马延长叹一声,“这逆子没有一处像我!”

  杨峥脸上不禁涌起古怪笑意。

  不像你才有出息,若是跟你一样……

  不过这是人家的家事,也不好意思多嘴。

  仅仅三日之后,东北边就传来捷报。

  “阿罗多见马少将军兵少,驱众掩杀之,少将军浴血冲杀在前,阵斩阿罗多,此战斩首四千余级,获生九千余人,鲜卑胡人皆降!”斥候激动回报。

  马延目瞪口呆,旋即苦笑,“虎父无犬子也!”

  杨峥白了他两眼,前两天还说没有一处像他,现在又厚着脸皮来沾亲生儿子的光。

  这一战带来的红利不仅是鲜卑和胡人归降,整个西域都震动了。

  龟兹、鄯善、于阗纷纷遣使至高昌,带来各国的国书,表达恭顺之意。

  中原王朝的传统盟友乌孙国亦派来使者。

  高昌诸地全都乖乖的开城迎接杨峥王师入城。

  蒲昌海东北的海头城献出西域长史府的图册,以示归顺之意。

  蒲昌海即为后世的罗布泊,这个时代还不是死亡之海,而是一片水草丰美之地,曾有楼兰国。

  东汉罢西域都护府,置西域长史府,治柳中城,后曹魏移治更为富庶的海头城。

  名义上,西域长史府管辖天山南北,以及七河流域的广袤土地。

  不过以现在杨峥的实力,肯定无法实际控制。

  但拿下高昌,就为以后埋下契机。

  中原正处于纷乱之际,其实西域也是。

  东汉以后,鲜卑人日益壮大,鲜卑首领檀石槐于汉桓帝灵帝时,多次重创乌孙,致使乌孙国躲入天山之中。

  西域诸国之所以现在还能过日子,皆因高昌的汉家势力存在。

  所以他们不得不来抱杨峥的大腿。

  而且这些小国对商路依赖严重,现在的杨峥已经成了他们的衣食父母。

  望着眼前堆积如山的礼物,西域诸国使者谨小慎微的模样,杨峥忍不住感慨,以前在枹罕,看到谁都是爸爸,没想到自己也有当爸爸的一天。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啊。”杨峥忍不住感叹了一句。

  没想到这句无心之语也被庞青记了下来……

  第三百六十九章 引荐

  马循驱赶俘虏浩浩荡荡回城的时候,整个高昌城都沸腾了。

  百姓争相观看。

  连亲卫营也对马循刮目相看。

  强者自然敬重强者。

  杨峥领着一众西平将领出城迎接。

  马循远远就下马,捧着一颗人头拜在众人之前,“属下幸不辱命,斩阿罗多人头来献!”

  “马将军果然英雄过人!”杨峥接过人头,扔给一旁刘珩,扶起马循,“不愧是我汉家儿郎!”

  西北马氏由来已久,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

  不过这个名头被马超父子搞臭了,扶风马氏为曹操夷灭三族。

  马延祖辈早年随汉军迁至高昌垒,逐渐兴旺,成为当地豪强。

  拉拢马氏,就等于拉拢高昌豪强。

  听到杨峥赞赏,马循满面红光,“若非将军信任,循岂有今日之功。”

  大军入城,欢天喜地。

  马循这一战,也为杨峥解决了屯垦奴隶问题。

  西域的问题处理的差不多了,其他问题也不是现在能办的。

  马上就要天寒地冻,现在不准备返回事宜,大雪一落下来,回去就是个麻烦事。

  武威、西平才是根基,司马家的两大狗腿子堵在门口,杨峥也不安心。

  戊己校尉还是马延,只有他在,高昌才能维持正常运转。

  现在的西平处处百废待兴,有个精力投资高昌,还不如营建北地郡。

  马循自然是要带走的,一来这员小将的确让杨峥欣喜,二来,父子二人都留在高昌有些说不过去了。

  任何事都要防患于未然。

  当然,高昌的政务可以交给马延,兵权必须收归。

  杨峥将西面统制迁至高昌,留张特镇之,将那九千俘虏调为奴隶。

  至于府兵,则自行招募当地青壮。

  另外,敦煌增设宣义司、九野营等机构,以便慢慢消化此地。

  所有事情处理的差不多,杨峥下令诸军轮休六日。

  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士卒也是人,有七情六欲,总是绷着一根弦,容易憋出问题。

  军营中欢声雷动。

  瞬间,高昌城也欢呼起来。

  这些饥渴的士卒出手就是宝石、黄金,直接晃瞎了掌柜们的势利眼。

  酒肆、伎馆、娼寮到处都是他们的身影。

  士卒们出手阔绰,会吃会喝,精力旺盛,正是装柜们渴求的豪客。

  乱世之中,男少女多,到处都是含情脉脉风姿绰约的小寡妇。

  干柴烈火挡都挡不住。

  西平军的勇武给这块土地留下深刻印象。

  崇尚强者也是古今不变的法则。

  而这个时代本就民风比较开放,尤其是高昌这个胡汉交融之地,中原的礼法伸不进来,风气岂止是开放?简直是奔放。

  宣义司第一天就抓捕了一百多名夜闯民宅的士卒。

  这还是抓住的,没抓住的不知有多少。

  如果是特殊时期,这些人全部要砍头示众。

  然而让宣义司尴尬的是,那些被闯门的寡妇们一个个跪在宣义司临时府衙前,哭哭啼啼的请求高抬贵手。

  庞青大概是从未遇到过这种事情,有些棘手,只能求教杨峥。

  “当街打几鞭子,全部放了。”杨峥懒洋洋的挥手。

  你情我愿的,宣义司也不好管。

  再说这不是给人口做贡献吗?

  “唯!”庞青没有任何废话的便去执行了。

  长街之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抽打声。

  被打的士卒没哭,女人们却心疼的大哭。

  干柴烈火一相逢,怎么拦都拦不住。

  第二天被打的人扩大到三百人,第三天五百多人……

  引得满城人前来观看,士卒们嘻嘻哈哈,一个个皮糙肉厚的,全没当回事儿。

  “好汉!好汉!”

  高昌百姓推波助澜。

  被打的士卒满脸红光的朝百姓拱手,仿佛做了什么特别长脸的事。

  不过这间接的促进了军民关系。

  一些滚刀肉第一天挨了鞭子,第二天还是被逮到,第三天、第四天还有他……

  杨峥忙中偷闲,也跑出来观看。

  却忽然发现那些小寡妇脖子上挂着一颗颗宝石……

  心中忍不住暗骂这些人全是败家子。

  欢快的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胡天八月即飞雪,而现在已是九月中旬,再不走就要下雪了。

  “西域之事,子产可自决之。”杨峥当着马延等一干高昌将吏的面说道。

  张特当即跪下,“属下领命!”

  马延带头向张特拱手行礼,其他人也只能跟着拱手。

  留下的不止一个张特,还有九野营、宣义司的骨干,有他们在,这些人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而马延是个非常识时务之人,杨峥不追查他的历史问题,他也没有背叛杨峥的理由。

  高昌之行差不多要告一段落。

  然而在大军即将起行之际,马延神神秘秘的单独求见杨峥。

  看他扭扭捏捏的样子,杨峥又忍不住好奇起来,屏退左右亲兵,只留刘珩与林森二人。

  马延这才开口,神神秘秘的,“属下斗胆为将军引荐一位故人。”

  杨峥疑惑起来,自己在这时代无牵无挂的,能有什么故人?

  郭淮、胡奋这些故人被自己送上天,曹爽夏侯玄身死族灭,夏侯霸逃窜蜀国……

  见马延滑稽的模样,杨峥好气又好笑道:“本将有什么故人?”

  “属下只是引荐,将军要杀要剐随意,不关属下的事……”马延的肥脸上写满了猥琐。

  “那算了,还是不见了,免得伤了和气。”杨峥故意调侃道。

  马延连连摇手,“属下已经答应了此人……”

  “你到底收了人家多少好处?”杨峥听出味来了,板着脸道。

  马延一震,“没、没、没多少。”

  “以前的事就算了,你吃的够多了,以后你好自为之,本将的军法可不是玩笑!你是聪明人,无需本将多言。”杨峥一脸寒气道。

  “属下、不、小人谨记将军教诲。”马延一脸的冷汗。

  能不能听进去是他的事,以后有宣义司与九野营盯着,想像从前一样雁过拔毛,没那么容易了。

  适当的灰色收入可以理解,也可以容忍。

  但若是建立在侵害官府、百姓利益之上的,杨峥绝不会手下留情。

  而且杨峥正计划着收回财权。

  “行了,把你要引荐的人请来。”

  “是、是、是!”

  马延屁颠屁颠的跑出去,过不多时,带回一个同样肥的不像样的胖子……

  杨峥盯着来人,长吸了一口气,旋即笑道:“原来是你,你小子好大的胆量,居然还敢来见我。”

  第三百七十章 故人

  来人一身丝绸长袍,袍子上镶嵌着金丝、宝石等物,腰间束着一条白玉带。

  最奇特的是他的帽子,一看就是名贵貂皮,正中镶嵌一红一蓝一绿三颗宝石。

  粗大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串项链,以黄金细链串联各种宝石。

  完美契合了杨峥心目中暴发户的形象。

  “哈哈,杨老弟别来无恙啊。”冯琦拱手道。

  “大胆!”

  “放肆!”

  刘珩、林森一左一右呵斥道。

  冯琦没被吓到,马延却被吓的双腿一软。

  杨峥挥了挥手,故人相逢,客套就免了,冯琦敢来,已经说明他的胆气,“冯兄为何还没有死?”

  冯琦笑了起来,“托将军的福,在下来这西域,日子过的不错。”

  “日子过的不错,为何还要来送死?”杨峥也在笑,但笑容中已经带着锋芒。

  冯琦脸上的笑容收敛,正色道:“特来助将军一臂之力。”

  “哦?”杨峥倒是不奇怪他的这番说辞。

  冯琦道:“一千金买在下这条小命,一千金冰释前嫌,一千金孝敬将军。”

  汉魏一金差不多后世二百多克,半斤左右。

  三千金,差不多就是一万四千多两黄金!

  杨峥又倒抽一口凉气,还没进入正题,这厮就抛出万两黄金!

  这不是一般的爆发户啊。

  杨峥反复打量着冯琦,这厮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精明似鬼,狡猾如狐,他的东西没这么好吃下的,“冯兄啊,你这就让老弟为难了啊。”

  这厮敢找上门来,自然是万全的把握。

  “将军是做大事之人,这点小钱岂会看在眼里?”冯琦暗中拍了个马屁,“即便后面的事谈不成,这些金子也会如数奉上,略表在下对将军的敬意。”

  做生意做到这个份上,不发达就没天理了。

  一万四千两对如此的杨峥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不收白不收。

  心中有了决断,对冯琦的敌意瞬间就变弱了,“冯兄可以谈正事了。”

  冯琦眼珠子左右瞟动两下。

  杨峥一笑,“马将军辛苦了,带他下去喝茶。”

  马延一愣,目光转向冯琦,眼巴巴的指望冯琦说句话挽留。

  冯琦却并未理他。

  只得随林森一同走出。

  堂中只剩杨峥、冯琦、刘珩三人。

  冯琦这才开口,“如今将军握有河西、高昌,横断东西南北,天下钱财皆进出此地,若经营得当,一年之税何止亿万?此为取天下之基也!”

  杨峥的胃口被彻底吊了起来。

  知道河西走廊有钱,但有多少钱,其实根本没有概念。

  但河西走廊上来来往往的胡人商贾却是密密麻麻。

  鸟为食亡,人为财死,没有利益,他们犯不着冒着性命危险来到中原。

  西域商贾来汉地,再购买丝绸、瓷器等物回西域,一来一回,经过河西走廊,就是双倍利润。

  这期间也有汉人商贾奔赴西域。

  以《盐铁论》的说法,汉朝二尺丝绸,可以换取匈奴西域价值几万钱的货物,绝对暴利中的暴利。

  也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以前河西纷扰,各地自行其事,赋税自定,地方豪强直接明抢来往商贾。

  羌胡鲜卑部落也来掺和一把。

  即便如此,商人们依然趋之若鹜。

  而现在杨峥打通河西走廊,为东西大贸易铺平了道路。

  “想必冯兄必有高策。”

  和气生财,谈生意就要有谈生意的态度。

  “将军可整肃河西商道豪强、官府,划定统一商税,不得私自收取,打击羌胡鲜卑等部落,保证商道之安全,假以时日,则河西必然大兴!将军亦有定国之资也!”冯琦两眼放光。

  这不是后世的海关吗?

  晚清稀烂的不能再稀烂了,却只凭一个海关吊了几十年的命。

  取天下,杨峥还没这个野心。

  司马家、蜀国都不是好惹的,河西初定,而人家已经平稳了几十年,家底雄厚。

  但割据河西、坐观中原的雄心还是有的。

  钱是英雄胆,钱也是国家的命。

  一个健康的势力,必然有健康的经济。

  “可以。”杨峥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将军果然非常人也!不过要获取最高利益,单打通一个河西走廊不够,还需天山南北葱岭东西。”冯琦的声音充满无限诱惑力。

  这就有些扯蛋了,若是有能力打下天山南北葱岭东西,杨峥也不会在这里坐着。

  能拿下高昌就已经是极限。

  其实若不是一战俘获了马延,这一战还有的打。

  还有,你打下来是不是得派兵驻守?

  中原士卒谁愿意远离家乡?

  而且中原多变,陈泰、邓艾堵在家门口,武威若是丢了,河西走廊立即化为泡影。

  “士卒征伐劳累,已无力再西进。”杨峥实话实说。

  没想到冯琦两眼的贼光越发明亮,“非也,大军征伐下下之策也!今将军一战取高昌,二战灭鲜卑阿罗多,将军神威远扬,西域震动,诸国皆慑于将军之威,将军大可效仿大汉,与诸国缔结盟约,合纵连横,但有不臣,起高昌精锐合诸国之军扫灭之!”

  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油腻、奸猾的胖子?

  人才啊。

  不过杨峥也不是当年的小白,“此策甚妙,然我终究要回姑臧,不能久留此地,大军一去,诸国不配合又当如何?”

  “若不配合,可提高此国商贾之赋税,并令其他商贾不得经过此国,西域诸国仰赖商贸,长此以往,其国必然动荡,为周围势力吞灭。”冯琦显然有备而来。

  河西走廊掌握在谁手中,谁就掌握了绝对的主导权。

  加上汉魏这几百年的余威,西域诸国还真没这个胆跟自己翻脸。

  再说谁不听话,不正好给自己出兵的理由吗?

  汉朝差不多也是这么玩的。

  联合诸国,共击匈奴。

  自己虽然走了,留下来的张特也不是吃素的。

  “那么,阁下何所求?”杨峥以正式语气道。

  冯琦拜在杨峥面前,“愿持将军之节杖出使诸国,打通商道。”

  “这么说来,阁下志在张博望、班定远?”杨峥打趣道,心中却是大概明白了他的心思。

  自己整合河西走廊,他借自己的威势整合西域。

  东西合并,利润通天。

  生意做到这份上实在令人佩服。

  冯琦眼珠子骨碌碌转动起来,倒也坦诚,“在下行此举为将军,为汉家,亦是为我自己。”

  第三百七十一章 收土

  这大概是杨峥从他嘴中听到最真诚的回答了。

  双赢的生意,大可一试。

  说实话,现在除了他也没其他人能成就此事。

  不知不觉间,冯琦在杨峥心目中的地位又上升不少,幸亏此人是个商人,若是一方势力,恐怕终会成为一方枭雄。

  至于他是不是真心为自己所用,其实不用太在意。

  刀子握在自己手中,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

  而且现在也没精力插足西域,不妨交给他去做。

  失败了,也没损失什么,就当去探探路,累积经验。

  若是成功,则一本万利。

  杨峥当即写下一份军令,加盖凉州刺史、镇西将军、雍凉都督三方印玺,确立了冯琦使者身份。

  冯琦大喜而去。

  最后一件事了结,杨峥也准备启程了。

  准备了两日,大车小车足足五百多辆,除了士卒的缴获,还有高昌各地上缴的赋税。

  冯琦说到做到,三千金,一分不少,还多送了二十车西域特产,宝石、刀剑、蒲陶酒、瓜果干等等。

  也算是满载而归。

  行至敦煌,皇甫隆照例又是招待一番,杀牛宰羊,犒劳士卒。

  “属下寿数一百有九,年迈已极,精力常有不济,今日特向将军请辞,回乡颐养天年。”觥筹交错中,皇甫隆忽然道。

  杨峥暗自佩服,不愧是活了一百多岁的人瑞,“河西甫定,公怎可弃我而去?此事不可再提。”

  “将军。”皇甫隆从软塌上站起,对杨峥鞠躬施礼,“此非是托词,属下也想回乡再多活几年,望将军成全。”

  堂中敦煌将吏都眼睁睁看着。

  皇甫隆既然开口,就说明他决心已定。

  而且话说到这个份上,再劝就是矫情了。

  杨峥赶忙站起,还了一礼,“晚辈才疏学浅,正欲求教于公。”

  皇甫隆笑道:“将军身旁藏龙卧虎,何须老夫?”

  面子都是互相给的。

  皇甫隆明显是以敦煌郡相赠,自己也不能小气。

  当即升皇甫闿为敦煌都尉,代行太守事。

  皇甫隆看杨峥的眼神越发钦佩。

  堂中敦煌将吏神色也轻松不少。

  对杨峥而言,敦煌已经含在嘴里了,没必要狼吞虎咽,以皇甫闿为契机,折冲府收其兵权,宣义司收其人心,不需两年,敦煌便是杨峥敦煌。

  同样,这也是做给酒泉、张掖二郡看的。

  我杨峥不是洪水猛兽,可以尽最大努力照顾各方利益,让河西三郡权力和平转接。

  就看你们识不识相了。

  除此之外,杨峥还征召敦煌诸大族子弟入亲卫之中。

  汉收六郡良家子,名将多出焉。

  河西也有六郡,武威、金城、西平、张掖、酒泉、敦煌,常年与羌胡大战,能文能武,把他们收入麾下,形同将河西大族绑上自己的大车。

  一来能削减本地势力,二来,可以通过宣义司潜移默化改造这些河西子弟的想法。

  高昌过了是敦煌,敦煌过了是酒泉。

  杨峥花费一个多月时间不走河西走廊,绕行西海柴达木盆地,已经给足了王慧阳、杜通等人面子。

  不出意外,酒泉诸城纷纷打开。

  太守王慧阳以擅治民而著称,不擅兵事,也如皇甫隆一般请辞,并献上酒泉图籍。

  这样也好,省了大家很多事。

  杨峥没有客套,直接准许,留彭护为酒泉都尉,代行太守事,赠王慧阳千金,王慧阳不受,只愿带着家眷童仆十数人返回中原故乡,颇有名士风范。

  杨峥令十余亲卫沿途护送。

  大军秋毫无犯,不取百姓一物,酒泉安然如故,百姓纷纷出城欢送。

  酒泉之后就是张掖了。

  不出所料,张掖太守杜通闭城而守。

  两汉时有八县,到了魏晋,只剩下永平、屋兰、临泽、氐池四县。

  以四县之地对抗如今的杨峥,有些螳臂挡车了。

  除了杜通的永平县,其他三县全部投降。

  “某非魏臣,难道陈泰、司马昭便是魏臣了?”杨峥亲自在永平城下劝谏。

  奈何杜通油盐不进,铁了心要与杨峥作对,也不知陈泰给了吃了什么迷魂药,“休要多言,老夫就是死也要溅你这贼臣一身血!”

  这就属于自己找死了。

  河西走廊必须全部打通,河西四郡也必须全部置于自己的掌控之中。

  这已经是凉州的大势所趋人心所向。

  杜通这是与老天爷过不去。

  杨峥不再废话,下令攻城。

  杜通乌龟吃秤砣铁了心,一心求死,怎料永平城的将吏却不想为他陪葬。

  才刚刚战鼓声响起,士卒都还没有动,杜通不知怎地就从城墙上摔了下来,当场摔死……

  这么远的距离,血自然也溅不到杨峥身上。

  城头当即一场火并。

  杀的血肉横飞,甚至惨烈。

  过不多时城门大开,杜通的家眷就被捆绑着送了出来。

  杨峥忍不住一叹,这死的就太没价值了,尤其是为司马家而死。

  “全部贬为奴隶。”杨峥看都没看一眼杜通的家眷,留孟观为张掖都尉,代行太守事。

  至此,河西四郡加上高昌悉数收入囊中。

  高昌有民两万六千户,敦煌有民七千六百户,酒泉有民三千五百户,张掖有民六千九百户。

  汉献帝建安年间,敦煌有民一万多户,酒泉有民一万二千七百六十户,张掖有民二万四千三百五十二户,到了如今,只剩下当年的四分之一左右。

  一户四到六口人。

  杨峥西征,得人口二十二万有余。

  当然,这个数字并不准确,只是在籍人口,还有一些未被统计,以及依附于豪强大户的人口。

  杨峥统治的根基还未牢固,短时间内还不能动这些豪强大户。

  但由此也可窥见凉州之虚疲,连一百万人口都没有超过。

  前路依然任重而道远。

  回到姑臧,大雪纷飞,杜预、卫瓘等领着一干西平将吏前来迎接。

  “将军疏通河西,从此后方无忧矣!”杜预笑道。

  “诸位镇守武威,亦劳苦功高。”花花轿子人抬人,杨峥也奉承他们几句。

  众人皆欢笑不已。

  看到他们,杨峥总算有几分回家的感觉。

  一个完整凉州到手,只要自己不倒行逆施,苟得住,一个前凉加吐谷浑的版图,几百年的江山是有了。

  第三百七十二章 划郡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回到姑臧,士卒们轮流休沐,与家人团聚。

  杨峥依然在忙碌,诸人齐聚一堂,一边议事,一边烹煮五熟釜。

  民间以陶制成。

  杨峥用的自然是铜制五熟釜,内有五格,可烹制五味,与后世的鸳鸯锅、子母锅类似。

  不过没有后世那么多的调料。

  博望侯张骞凿通西域,带回不少好东西,胡椒、胡萝卜、胡瓜、大葱等蔬果,极大丰富了汉人的口味。

  食物自宜,葱、韭黄、冬葵、胡萝卜、豆腐、羊肉、牛肉、鹿肉,羌煮貊炙,配上西域带回的蒲陶酒,别有一番风味。

  羌煮即为涮羊、鹿肉,貊炙则是烤全羊。

  人在西北,烤全羊必不可少。

  虽然没有后世调料,但大得食物本味,鲜香甘美。

  一年到头也难得奢侈两次。

  除了蒲陶酒,其他的花费也不算多,都是当地特产。

  “这几年将军南征北战开疆拓土,凉州原有建制已无法涵盖,属下建议重新规划郡县。”在公事上,杜预比任何人都积极。

  重新规划州郡,就意味着重新洗牌,若是操作得当,可以分化当地士家豪强。

  也算是温水煮青蛙的一种。

  从去年开始,鲁芝、杜预便在商议此事。

  一些郡县徒有虚名,而一些地区人口聚集,反而没有县治。

  “元凯可仔细说来。”杨峥夹起一块炖煮软烂的羊肉,入口即化,再喝上一口蒲陶酒,仿佛又重新回到后世。

  不过刘珩、孟观等喝不惯这西域蒲陶酒,嫌它没有劲儿,喜欢黍酒。

  杜预令人抬上沙盘,凉州疆域尽收眼底。

  “河曲有大小榆谷、大允谷、颇岩谷、大非川、伏罗川等水土肥沃之地,可增设河曲郡,新设榆、允、颇岩、大非、伏罗五县。”

  钟羌占据大小榆谷,便能养兵十万,这些年在宣义掾们的努力下,羌人纷纷走向高原,进入河曲,即便成为奴隶也欣然而来。

  河曲的人口是诸郡中增长最快的。

  却连一个县的建制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

  杨峥点点头。

  杜预继续道:“张掖郡之北,有北海,水草连天,霍骠骑建军马场,遂有凉州大马,汉设有居延属国,辖居延、肩水两都尉,翼护河西走廊,属下建议在此地分出一地为居延郡,恢复汉末以来失去的四县。”

  北海即为居延泽、居延海。

  后世曾在此出土大名鼎鼎的居延汉简。

  从张掖乘船顺黑水而下,可以直达居延海,仿佛一只拳头捅入漠北草原。

  张掖之名由此而来。

  没有居延地,张掖就有名不副实了。

  其实不止张掖,汉末以来,胡马南下,河西被侵蚀的土地太多。

  武威曾有十四县,现在只剩下九县。

  张掖失了居延海,去了一半。

  酒泉敦煌等地俱遭侵蚀。

  也就是说,凉州以北还有很大的拓展空间。

  现在的居延地控制在鲜卑人手中,不过这并不是问题。

  “华夏土地,怎可陷落他人之手,若不收回,无颜见天下人,传令凉州诸部豪帅酋首,皆来姑臧见我!”杨峥有些不胜酒力,脸色红润。

  “不来最好,属下领一军尽屠之!”刘珩喝的更多,满脸油光酒气的。

  鲁芝蹙眉道:“士卒征战已久,不可频频出击,当休养心力,以备今后之大战。”

  “将军扫平河西,威震天下,凉州一统乃大势所趋,这些部落必定会来。”卫瓘笑道。

  能不动刀子最好,但总架不住一些贱骨头要跳一跳。

  “我为刀俎,彼为鱼肉,先看看这些部族的反应再说。”杨峥也觉得士卒应该休整休整了。

  这一路回来,士家豪强子弟、部曲带回六千多人。

  仅一个马循就有三千部曲归入亲卫营。

  让亲卫营变得异常膨胀。

  不过饭一口一口吃,路一步一步走,当务之急,先划分郡县。

  在杜预建议,北地郡也被恢复了。

  西平再设长宁、乐都二县。

  高昌一分为二,北面以轮台(乌鲁木齐)、蒲类、交河等城为轮台郡,南面以高昌垒、柳中、伊吾等地为高昌郡。

  海头城位于楼兰国境内,楼兰与西域长史府关系密切,在人家的土地上设郡,就有些不厚道了。

  还是依从旧制不变。

  至此,杨峥手上有安定、北地、武威、金城、西平、河曲、西海、张掖、酒泉、居延、敦煌、轮台、高昌十三郡。

  有些地方还没完全拿下来,但也差不多了。

  各郡划分也颇为巧妙。

  例如建威城在黄河之南,更靠近榆县,却因为是黄河的通道,被划分为西平郡。

  平羌城、祁连城更靠近西海,却一个被划归祁连山北张掖郡,一个划为武威郡。

  交河城与高昌城一衣带水,却被化为轮台郡……

  诸如此类,大多互相交错、互相制衡,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很难形成一个封闭的地域板块。

  杜预还建议将敦煌、高昌、轮台三军划为西州刺史部,河曲、西平、金城划为河州刺史部。

  却被杨峥搁置了。

  三州之地说出去好听,但人口还不如中原一郡之地,传出去就有些贻笑大方了。

  郡、县二级制扁平化,有利于中枢对地方的掌控,能更精细化的管理。

  “除了划分郡县,可再增设金曹司、抚慰司、军马司。”杨峥伸出三根指头。

  江东六郡就可立国,自己这边都十三郡,家大业大,该有的东西都需要配上。

  东西商业咽喉捏在自己手中,自然要管理货币、掌控金融,这可是一把利器,用好了能伤人于无形。

  抚慰司则是专门针对凉州诸部增设的,汉化需要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宣义司承担太多的职能,对内又对外,这本身就是不健康的,需要一个专门的部门抚慰羌胡鲜卑容易受伤的心灵。

  军马司更是当务之急,杨峥的长处就是骑兵,如今河湟、凉州诸马场皆在眼前,凉州大马、西凉铁骑将重见天日。

  这三个司的设立也算是顺理成章,没人有异议。

  苏泓为金曹司丞,邵通为抚慰司丞,军马司杨峥交给索靖代理之,意在锻炼锻炼他。

  这三人年纪都不大,邵通身为胡人却为华夏而狂热,苏泓掌管贸易多年,已经具备实干才能。

  索靖年纪虽轻,学识渊博,唯一缺的历练。

  第三百七十三章 裁军

  新划分了郡县,就要任命新的太守、县令。

  三国士家豪强坐大,在杨峥看来,皆因太守、县令权力太大,地方军政财一把抓。

  魏文曹丕推行九品中正制,主选拔之权的中正官也落入士族豪强之手。

  如此一来,地方什么都有了,要朝廷何用?

  政务杨峥可以让出去,财权可以分享,但军权必须抓在手中。

  至少军权不能全由地方掌控。

  所以杨峥不设太守,以郡丞掌政务,治下可领一千郡兵,负责缉盗,城池防务,一些特殊的郡比如张掖、酒泉、河曲等等时刻面临外部威胁,则设折冲都尉,负责当地府兵。

  一些战略要地则设有统制与副统制。

  如金城、北地、安定、高昌等门户之地。

  总体原则,军政分离,财权共享,一部分送入中枢,一部分地方自留。

  如高昌、敦煌、西平这些富得冒油的郡,肯定要向外输送钱粮的。

  对于北地、居延这样地广人稀刚刚设立的郡,中枢还要适当投入,促进地方发展。

  凉州甫定,今后几年就是大发展时期。

  凉州北面诸部,杨峥还不相信他们敢跟自己唱反调。

  其实内心中,杨峥反而希望他们如此,这样便能为北地、张掖等郡提供奴隶。

  文武分治的思路这些年杨峥一直在跟鲁芝、杜预、卫瓘等核心人员沟通。

  想要压制地方士家豪强,两个办法,其一,直接刀,如唐末的黄巢,但眼下的形势,同室操戈,便宜的就是外族。

  其二,强干弱枝,如西汉诸皇帝一样,汉高迁六国大姓入长安,汉武迁天下豪族入茂陵等等。

  不过凉州的情况有些特别,士家豪强存在,不仅是抵御诸夷的核心力量,也能在一定程度上汉化诸夷。

  强制迁徙至姑臧,会令地方秩序大乱。

  所以文武分治是最好的强干弱枝之法。

  杨峥仅仅捏住兵权,让出政务以及部分财权,换取士家豪强对自己的支持。

  站在他们的角度,手上有钱有粮有人,还有人才,总要找到一个释放点,短期内,杨峥以兵威震之没有问题,时间长了,总会出现问题。

  给底层百姓打开上升通道,同样也要给他们打开上升通道。

  “那么诸郡的郡丞,诸位可有人选?”杨峥问道。

  鲁芝道:“既然将军行科举,不妨以政绩论,治理地方有方,人口增长,地方富庶,凭政绩升任郡丞,若是直接举荐,岂非又重回中正官的老路?”

  鲁芝出身寒门,在曹魏官场摸爬滚打几十年,自然最有发言权。

  以政绩说话,自然也是最为公平的。

  更能刺激地方县令等官员用心办事,而不是天天想着法在孝道上耍花样。

  杨峥点了点头,目光转向杜预和卫瓘,二人全都无话可说。

  “若是如此,再设巡察司,巡察地方政务、折冲府军务,考察地方民情等要务。”杨峥最后补充道。

  以前这些职责全部交由宣义司,但现在是新环境、新形势,宣义司的职权有些大了,这不符合平衡原理。

  权力太大,一是管不过来,二是容易腐化。

  还不如分权,做的细致一些。

  正元二年的最后一个月,几乎每天都是这么度过的,将凉州大大小小的事务一一落实。

  忙完政务,紧接着就是军务。

  亲军三营已经扩充到六万,而且大部分还是骑兵。

  杨峥感觉颇为吃力。

  而且有府兵补充,中枢不需要这么多兵力。

  裁军也就在情理之中。

  杨峥采取自愿原则,愿意退伍的,可自行报名,官府还会分五十亩永业田,若是愿意去北地、居延等地则分两百亩,赏战马两匹,皮甲弓弩刀矛盾牌各一副、粮食五石、布帛三匹。

  之前战功可叠加。

  其他郡一亩可换取居延北地二亩。

  这一年来转战南北,士卒当然会疲惫。

  而这种疲惫不止是身体,更多是心理上的,还有一些受伤的、上了年纪的。

  当然,也有捞够本的,很多士卒都有三四个女人了,从高昌带回的财物,足够吃上大半辈子,任何时代都有想躺平之人。

  他们还留在军中,只会拉低亲卫营战力。

  林林总总加起来居然有九千七百多人。

  其中有将近一半选择去居延、北地二郡,以获取更多土地。

  杨峥设宴分批次为他们壮行。

  宴会上,士卒们全都低下头,不敢看杨峥的眼睛。

  杨峥自然知道他们心思,怕被人说成是逃兵。

  人各有志,不必强求。

  而且到了北地、居延,则是另外一个战场。

  “尔等虽然不在亲军,但永远是我杨峥的兵!无论到了哪里,都是响当当的一条好汉!”端起一碗酒,杨峥高声道。

  士卒们这才抬起脸。

  九千七百多士卒退伍,也算勉强达到杨峥要求。

  驻守在西海的八千越骑营和驻守在北地郡的八千骁骑营,应该还有人会有退役。

  预计亲军三营兵力控制在四万五六千左右。

  忙完这些,已经是正元三年二月。

  快速平定高昌,和平接收敦煌、张掖、酒泉,让凉州充满了勃勃生机。

  新年的第一道捷报便是东面统制姜伐野,以羌骑袭扰关中,收获巨大,不出卫瓘所料,关中空虚,姜伐野获关中之民两千户,迁徙至北地郡。

  不过陈泰也很快反应,启用大量有才能将吏,迁渭北之民至渭水之南,在渭北大修坞堡和烽燧,再出骑兵截杀羌骑。

  姜伐野渐渐讨不到好处,退回安定。

  关中在舔舐伤口,杨峥同样在休养生息。

  雍凉雍凉,作为统一地缘板块,一场大战在所难免。

  从三月开始,便陷入默契的停战之中。

  凉州在准备春耕事宜,关中也是。

  关中背靠洛阳,细作传回的种种迹象表明,司马昭正在有计划的迁河东、河北匈奴、乌桓等人口入长安。

  杨峥虽然拿下凉州,但面对的仍是一个庞然大物。

  “他弄他的,我们弄我们的,属下请命出战居延,横扫诸部!”从刘珩这粗胚嘴中有时候还能蹦出几句靠谱的话。

  杨峥哈哈大笑,“你小子居然开窍了。”

  居延海有偌大的草场,水土肥沃,鲜卑羌胡诸部自然不愿放弃。

  来姑臧面见的杨峥的只有几个小部落。

  鲜卑思磐、车盖、麦田、北山几部有联合的趋势,还趁机攻灭了归附杨峥的几个小部落。

  不见棺材不掉泪。

  “就你小子风光一把,给你五千步骑如何?”杨峥笑道。

  刘珩并不是没有脑子,而是大多数情况下更愿意用肌肉和刀子解决问题。

  “好!”刘珩一脸欣喜。

  “我让庞青与你同去,遇事多听听他的意见。”杨峥叮嘱道。

  刘珩眼珠子扫了扫庞青,神情有些不屑。

  杨峥正色道:“我有话在先,你若是搞砸了,以后单独领兵的机会就没有了!”

  这话比什么管用。

  刘珩拱手而拜,“属下领命。”

  第三百七十四章 毒士

  是骡子是马总要拉出去溜溜。

  杨峥麾下,最有杀心的便是刘珩,也该给机会他历练历练了。

  不过杨峥仍觉得不放心,在刘珩大军出发之后,又下了一道命令给张掖都尉孟观,让他策应一二。

  刘珩、孟观、庞青,三人都是青营出身,算是师出同门,不存在利益纠葛。

  三月,凉州大地春风徐徐而来。

  寒气缓缓消退。

  以政绩升降之后,不仅是地方县令、掾吏等等,连屯田司也卯足了劲儿,提前动员奴隶们,耕牛、曲辕犁全部到位。

  屯田司、折冲府也受到了影响,奴隶、府兵们摩拳擦掌。

  这么多年过来了,官府的威信全都立了起来。

  政通人和便是如此。

  杨峥时常能感受到凉州的朝气蓬勃。

  然而就在他想多陪伴家人时,蜀国的使者又来了。

  这一次极为真正式,不是姜维的幕僚,而是正儿八经蜀主刘禅的使者。

  “只要将军点头,便是大汉的凉王殿下。”使者黄崇手持使节道。

  只要杨峥点头,就是蜀主刘禅的孙女婿……

  刘禅长女嫁给诸葛瞻,次女嫁给关羽之孙、关兴之子关统。

  “凉王啊。”杨峥心跳加剧起来。

  只要是人,不可能不动心。

  刘禅为了拉拢自己可是下了血本。

  不过蜀国的公主肯定不能做小,夏侯芷正妻之位就要让让了。

  就在杨峥想入非非之时,旁边的卫瓘轻轻咳嗽了两声。

  杨峥这才清醒过来。

  蜀国的凉王是有毒的。

  一旦自己点头,那么就是叛魏了,以前发出的讨伐司马氏的豪言壮语,全都是放屁。

  这是杨峥手上的一把利器,非常好用。

  骂司马师、司马昭,他兄弟们连屁都放不了一个。

  在魏国,除了皇帝,杨峥谁人骂不得?

  当了蜀国的凉王,就是别人骂自己了,反倒是自己还不了嘴。

  而且刘禅这么拉拢自己,无非是利用自己当挡箭牌,吸引司马昭的火力,雍凉两败俱伤,蜀国渔翁得利。

  都说刘禅是老实人,这是老实人干的事儿?

  “此事是陛下亲口应允,届时蜀凉联手,司马氏不足为虑。”黄崇一脸真诚的继续忽悠。

  “某乃魏臣,岂能受敌国之封?此事休要再谈,使者远来劳顿,不妨在姑臧休养几日,看看北国风光。”杨峥直接回绝了。

  如果是诸葛武侯活着,杨峥还能考虑考虑。

  毕竟他是真北伐,诸葛武侯去了,蜀国的北伐总是一副有心无力的样儿,捞到好处就撤退。

  黄崇呆呆的望着杨峥,“司马昭在洛阳厉兵秣马,中军扩张至二十余万,其意在谁,不言而喻,将军难道不深思之?”

  “说不定意在汉中呢?”杨峥笑道。

  黄崇长叹一声,拱了拱手,“将军如此自欺欺人,在下就不再多言了,告辞!”

  “不送。”

  嘴上说不慌,心中难免忐忑,自己在裁军,司马昭在爆兵,这就有些可怕了。

  “二十万大军千里迢迢攻打凉州,粮草几何?军资几何?司马昭断不会如此愚蠢。”卫瓘拱手道。

  “那么司马昭意在何处?”

  “淮南。”卫瓘相当笃定道。

  司马昭兵略不及司马懿,心狠手辣不及司马师,但权谋却是不差。

  不然根本架不住洛阳的局面。

  权臣不是那么容易当的。

  历史上有几个权臣能成事的?

  曹操的天下是自己一刀一矛打下来的,不算权臣。

  跟扬州比,凉州的威胁弱了很多。

  “这两年蜀地的商贾越来越多,或许是我们的一个机会。”卫瓘眯着眼睛道。

  “此话怎讲?”

  “姜维历次北伐,并非蜀国真有恢复汉室之志,自诸葛亮故去,董允、蒋琬、费祎相继亡故,荆州派系实力大损,益州士人被压制多年,岂能甘心?是以蜀主借姜维北伐,整合荆、益士人,然姜维终究不是荆州出身,前些年为了北伐与费祎不睦,费祎遇刺,蜀人皆以为姜维为之,这些年为了北伐与陈祗走近,陈祗与黄皓交好,所以姜维与荆州系更加离心,荆益不合,乃蜀国之大患!若姜维北伐遭受重挫,则蜀国有亡国之危!”

  卫瓘侃侃而言。

  杨峥听得入神,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这世上从来就没有铁板一块的势力。

  别看三国演义对蜀国大书特书,其实蜀国的破事也不少。

  “若是如此,蜀主当真不简单。”杨峥对刘禅佩服起来。

  “当然不简单,依属下所见,刺杀费祎,有可能是蜀主所为!”

  “你……”杨峥简直是目瞪口呆。

  卫瓘阴仄仄的笑道:“属下闲来无事,心思多放在蜀国之上,蜀主刘禅亲政以来,不设丞相,自掌大权,而费祎任大将军以来,多次求任丞相之位,蜀主一推再推,费祎岂能没有怨怼之心?蜀主又怎能没有警惕之意?”

  杨峥感觉自己三观都被刷新了。

  “此乃属下揣度而已,并无真凭实据,出属下之口,入将军之耳,不必当真,然则,蜀国之弊由来已久,近些年愈演愈烈却是不争的事实,所以蜀主推出黄皓,以为众人之口实,区区一内宦,若无蜀主支持,安能左右蜀国之局?”

  蜀国与魏国一样吸取东汉十常侍的教训,也采取黄门侍郎、散骑常侍、侍中勋官制度,宦官势力被压入内宫,根本无法左右朝局。

  再说一个宦官,没有任何根基,又岂能在荆益两大派系间兴风作浪?

  很多事情其实并不需要证据,只要合理推测就行了。

  杨峥倒抽一口凉气,若真如卫瓘所言,这刘禅就太不简单了。

  “那么,我们又有什么机会?”杨峥问道。

  攻打蜀国?杨峥想也不敢想。

  曹真曹爽父子,十几万大军都栽进去了,自己这点家当,还是算了。

  卫瓘眯着的眼睛缓缓睁开,冒出一缕精光,“这两年,蜀中商贾日渐增多,倒卖粮食、兵备、蜀锦、茶叶、漆器,此必是益州大族暗中所为,将军不妨抬高蜀锦、茶叶、漆器的价格,让利与蜀中士族。”

  杨峥大概听懂了,这是要玩贸易战。

  “其利有三,一,可与益州士族利益捆绑,其二,蜀中多蜀锦、茶叶、漆器,则必然少粮食、兵备等物,百姓皆趋利,则蜀国越发疲敝,其三,益州士族得利,则必然与姜维矛盾加剧。蜀国内耗,败亡不远,此为阳谋也!”

  第三百七十五章 谋划

  计是好计,只是河西走廊刚刚疏通,自己手上也没多少积蓄。

  “若是抬高蜀锦、茶叶、漆器的价格,只怕其他势力也来鱼目混珠,凉州承受不住,可适当减免益州士族的赋税,暗中与其交好。”杨峥还是倾向于保守一些,做任何事不能想当然,要一步一步来。

  卫瓘眼神闪了闪,“属下思虑不周,将军恕罪,此事不妨交由属下来办。”

  专人负责也好,这方面也是卫瓘的长处。

  “那就有劳伯玉了。”

  “敢不尽心效力?”卫瓘拱手而退。

  留下杨峥一个人独思。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眼下凉州的压力也极大。

  到处百废待兴,到处要用钱。

  玩不起贸易战。

  不过与益州士族利益绑定是对的。

  如卫瓘所言,蜀主刘禅借北伐暂时整合荆、益士人,其实是在玩火,一旦姜维战败,蜀国的矛盾会越发凸显。

  随着魏国的持续壮大,吴蜀两国不断衰落,三国统一是大势所趋。

  一个淮南二叛,司马师就调动了二十多万人马。

  还没过去两年,司马昭在洛阳又弄出二十万中军。

  中原国力之强大可见一斑。

  曹魏得汉中,将汉中百姓迁往关中。

  得淮南,将淮南百姓迁往淮北,以致淮南出现大片无人区,吴国得之无用,只能老老实实与魏国在合肥死磕。

  司马懿灭辽东,迁四万户百姓入河北,虽然造成辽东空虚,但河北人口繁盛。

  这些年魏国朝堂虽然动荡,但司马懿快刀斩乱麻,五日之间便诛灭曹爽一党,完成了高平陵之变。

  其后讨王凌、毌丘俭,都没有形成对峙,迅速平定,司马氏的威望也被推到了顶点。

  照这个趋势下去,三国统一是必然的。

  照这个趋势,蜀国反而岌岌可危。

  与益州士族利益捆绑,将来说不定有什么意外收获。

  正元三年,魏帝曹髦改元甘露,以祈求天下风调雨顺。

  然而天下没有风调雨顺,只有风吹草动。

  诸葛诞攻占寿春之后,收买人心,大肆蓄养死士,不断扩军,加筑寿春城防。

  司马昭没找诸葛诞的麻烦,诸葛诞却在不断试探司马昭。

  三月,以东吴有意进攻淮南为由,向朝廷请求增调青徐兖豫十万大军,沿淮河修筑城防。

  吴国进攻淮南,首先要突破合肥新城,然后是寿春。

  诸葛诞不沿淝水修建城防,而沿淮河修城,其意自然是防备魏国征讨。

  司马昭不允。

  但司马昭也不是省油的灯,刚刚上任,便有些迫不及待,长史贾充建议派出使者,慰劳四镇,以试探其心意,观察其志向。

  贾充亲自前往寿春面见诸葛诞,论说时事,开门见山,“洛中诸贤,皆愿禅代,君以为如何?”

  诸葛诞当场色变,“卿非贾豫州子乎?世受魏恩,岂可欲以社稷输人乎!若洛中有难,吾当死之。”

  贾充之父贾逵,三朝元老,对曹魏忠心耿耿,临死之际对左右人言:“我受国厚恩,恨不斩孙权以下见先帝。丧事一概不得有所修作。”

  面对诸葛诞斥责,贾充羞愧而退,返回洛阳。

  而其他三镇中,征南大将军王昶早与司马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新任征北将军何曾乃陈郡何氏出身,高平陵之变时,便投奔司马氏,司马师废帝弑后,何曾亦参与其中。

  征西将军陈泰没有同意,但也没有明确反对。

  “诸葛诞在扬州,威名夙著,民心皆归,能得人死力。今征召其入朝,彼必不来,祸小事浅;不征,事迟祸大。”贾充进言道。

  淮南新的叛乱近在眼前。

  司马昭若是只当一个权臣,则诸葛诞不一定会反,很大概率维持现状。

  但司马氏苦心孤诣三代,岂会止步不前?

  真若如此,恐怕司马氏转眼会被士族抛弃。

  魏国的天下,不仅仅是司马氏的,也是士族的。

  曹氏已然奄奄一息。

  地方、军中、朝堂,没有任何根基。

  汉献帝还有一批忠心汉室的臣子,地方有刘姓诸侯,而曹魏什么都没有,形势比汉献帝还不如……

  “然则征淮南,则杨贼必寇略长安,长安有失,天下震动!”司马昭没有忘记西边的威胁。

  这几年杨峥叫唤的越发大声了,口口声声曹氏忠臣,动不动指着司马懿、司马师的脸骂。

  这口气司马昭当然咽不下。

  “必重挫杨儿,方可东下!”司马昭一想到杨峥三番五次的谩骂,不由怒火中烧。

  而现实情况的确如此。

  司马昭大军东下,杨峥岂会放过这千载难逢之机?

  不过司马昭说是重挫,而不是诛灭,说明他也知道征讨凉州的难度。

  众人皆沉眉苦思,唯独钟会轻声笑了起来,“此事不难,若安排得当,或许可以一石二鸟,不过首先应该调回陈玄伯。”

  四镇都督全都表态,唯独陈泰没表明心意。

  司马昭如何能安心?

  而且陈泰是有前科的。

  “可!”司马昭缓缓点头同意。

  长安。

  镇西将军陈泰正头痛不已。

  他头痛不是西面杨峥,而是东面洛阳城中的司马昭。

  魏国走到今天这一步,形势已经明朗。

  无论陈泰接不接受,司马家代魏已是大势所趋,也是士族的众心所向。

  “凉州贼势正炽,大将军此时召我率军还朝,岂不是给杨峥与蜀人可乘之机?”陈泰百思不得其解。

  拜他所赐,在雍州积极组织防线,稳住了关中最危急的一段时日。

  随着并州、河北诸义从军的迁入,长安实力有所恢复。

  司马孚苍老的脸上卷起一丝神秘笑意,皱纹舒展开,“此事大将军自有筹算,玄伯回返洛阳,长安不是还有老夫?无需担忧。”

  陈泰的棋盘在雍凉,而司马昭的棋盘在整个天下。

  “玄伯啊,你是老夫看着长大的,与我司马氏同气连枝,与大将军自幼相识,大将军断不会负你。”见陈泰一脸沉郁,司马孚语重心长道。

  话说到这一步,陈泰也只能认命了,拱手道:“侄儿知矣。”

  甘露元年四月,陈泰被大张旗鼓的调回洛阳,封尚书左仆射、镇军将军,加侍中光禄大夫衔。

  第三百七十六章 直取

  四月,凉州春耕如火如荼。

  杨峥自己都亲自下地,以示对耕种的重视。

  青营的四千多子弟也一同下田。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只有体会人间冷暖劳苦,才能有所成就。

  杨峥在这方面从不放松,凡青营子弟四月耕种,六月远足,八月秋收,十一月狩猎。

  大部分时候,都是寓教于行、寓教于事。

  “父亲,凉州这几年风调雨顺,今年不出意外,一定又是个丰收。”长子杨毅已经十岁,入青营已经四年,继承了姜阿怜的体魄,以及性格,身体健壮而性格温和,在青营中以武力见长。

  不知不觉,杨峥来到这乱世已经十多年了。

  次子杨武也围了过来。

  父子三人难得以这样的方式团聚。

  “凉州为我汉家之福地,前汉以此而兴。”杨峥挥动锄头。

  杨毅低头思索,杨武却出声问道:“那为何后汉以此而衰?”

  杨峥放下锄头,看着杨武,一个十岁的少年问出这个问题,颇令人意外,羌汉战争,每年耗费汉廷数以亿计的财力,东汉被拖的奄奄一息,黄巾起义因而爆发。

  “若当年后汉舍弃凉州,便不会这么快覆灭。”杨武继续道。

  “你错了,若是没有凉州,关中必遭侵蚀,后汉只会更快覆灭!凉州为华夏之臂膀,臂膀若失,腹心岂不任人宰割?你喜读书,但不可一知半解,需多多思考,见微知著。”

  “孩儿知晓。”杨武点了点头。

  都是自己的种,但这两个孩子性格迥异。

  一个喜武,一个喜文,一个稳重,一个跳脱。

  还有老三杨宏,入青营之后,对天文、术数尤其痴迷。

  整天跟着天文科的人仰望星空。

  杨峥也由着他去了。

  只要不天天在家和肉糜,有一技之长就行了。

  最让杨峥高兴的是,经过一个冬天的播种,夏侯芷的肚子终于有了起色。

  “栩儿,你最近学业如何,有无懈怠呀?”几个孩子中,最努力反而是夏侯栩。

  夏侯玄三族被灭,只剩夏侯栩这一根独苗,也被杨峥扔进了青营。

  “回姑父,侄儿最近在读公羊传。”夏侯栩年纪轻轻便展现出夏侯玄的优良血脉,目若朗星,面如冠玉,彬彬有礼。

  让杨峥时常觉得这个孩子仿佛就是夏侯玄本人。

  进入青营之中,不仅要读书,还要习武,所以比夏侯玄多了几分英武之气。

  公羊传乃春秋三传之一,恰巧,杨峥听鲁芝讲解公羊传。

  其中有大量辩证思想,处处包含“微言大义”,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明显有些超前了。

  “儒家经典,学以致用,取其大略即可,不可皓首穷经,寻章摘句。”

  不读书不行,读的太深也不行。

  这世道,满嘴之乎者也,不如一把刀子管用。

  “侄儿谨记姑父教诲。”夏侯栩学着大人模样拱手行礼。

  杨峥挥了挥手,“文武之道一张一弛,该学的时候学,该放松的时候要放松。”

  夏侯栩尚未回答,旁边的杨武已经一把扔掉了锄头,“父亲说的是!”

  左手拉着老大杨毅,右手拉着夏侯栩,“草长莺飞,不如去射莺鸢。”

  杨峥不觉皱起了眉头,杨毅、夏侯栩赶紧甩开了杨武的手。

  杨武却满不在乎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父岂可失言于子?”

  小聪明倒是不少,如他母亲春娘一般。

  杨峥自然不会跟自己的孩子一般见识,而且这些年常年征战在外,忙于公务,没有多少陪他们,适当放松也无不可,索性甩甩手,“去吧。”

  三人毕竟是孩子心性,“谢父亲。”

  “谢姑父。”

  杨峥一脸笑意的看着三个孩子蹦蹦跳跳离去,耳边却响起了马蹄声。

  “报将军,长安有重大消息传来,征西将军陈泰领匈奴、乌桓义从军返回洛阳,杜长史请将军回城。”

  陈泰在这个时候率军离开洛阳,让杨峥疑惑不已。

  思索之间,林森已经牵来乌羽,杨峥翻身上马,赶回姑臧。

  镇西将军府中,杜预、卫瓘都在。

  鲁芝主理河湟屯田,人在榆县。

  “陈泰为何要在此时率军离开长安?真不怕我们拿下关中?”杨峥无比疑惑。

  “定是淮南诸葛诞将叛。”杜预道。

  卫瓘道:“陈泰对曹氏素有几分忠心,今司马昭大权独揽,必起代魏之意,自然不肯让陈泰外任。”

  这个解释倒也说得过去,毕竟当年陈泰放过自己一次。

  万一陈泰再闹出点什么幺蛾子,司马昭与颍川士族的脸都不好看。

  而且关中已经渡过最危险的时候,渭北的防御线已经建立。

  长安有司马孚,陇右还有邓艾、司马望。

  进攻不足,防守有余。

  刚说到诸葛诞,淮南的使者就来了。

  五六人,对验了印文,询问了对方身份。

  来者正是诸葛诞长史吴纲。

  也可见淮南对自己的重视。

  “征东大将军愿与将军结盟,互为奥援。”吴纲乃汉长沙王吴芮十六世孙,仪表非常风度翩翩。

  与淮南结盟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诸葛诞若是躺了,中原的矛头就要对准凉州了。

  “我凉州愿与淮南结盟,司马昭若是有伐淮南之意,我必起兵相助,若司马昭有伐我之意,还望淮南伸出援手。”

  凉州与淮南一东一西,间隔遥远,没有利益冲突,是天然的盟友。

  与蜀国则不然,只要自己顶着魏臣的身份,就不可能与蜀国心意相通。

  而且双方还有巨大的利益冲突。

  人家要北伐,自己将来说不定要东出。

  而天下只有一个关中,不可能拆成两份,一人一半,从古至今就没有这种玩法的。

  只不过诸葛诞这个人有些不行……

  一年前若是与毌丘俭一同雄起,说不定能掀司马家一个大跟头。

  不过杨峥也知道,这种结盟更多是形势上的,互相吆喝一嗓子,壮壮声势,让司马昭不敢全力出兵对付另外一方。

  “这是自然,诸葛君侯与泰初公是挚友,同是曹大将军故旧,理应互为援手。”吴纲拉起了关系。

  他不说,杨峥还差点忘了诸葛诞与自己的这层关系。

  “某对诸葛君侯亦仰慕已久。”

  “既然两家同气连枝,在下恳请将军出兵关中,直取长安!”吴纲拱手道。

  “取长安?”杨峥冷冷盯着吴纲,这是拿自己当枪使?

  吴纲慨然道:“此是为将军计也,司马昭伐淮南,必然倾国而去,没有三四年,必然不肯轻动,司马孚镇人心,邓艾养兵蓄锐,司马望收拾雍凉精锐,恕在下直言,凉州屡逢变乱,虽为将军所得,然疲敝已久,人口钱粮皆不足与关中相提并论,此时不取长安,三四年后,长安恢复,将军岂有机会?凉州唯一的生路和出路只有关中!”

  第三百七十七章 说服

  同一时间,沓中也迎来淮南使者。

  “司马氏欲伐淮南,抽调长安兵力,今关中空虚,将军岂有意乎?”

  姜维盯着使者,“既然要伐淮南,为何某现在要起兵?”

  使者哈哈大笑,说辞居然跟吴纲大同小异,“司马昭伐淮南,必然运筹帷幄,准备充足,非三年不足以成军,邓艾擅屯田,司马孚擅治民,三年之后,关中不复疲敝之象,蜀国区区几万人马,能有何功?时至不行,反受其殃,将军是也!”

  使者的每一句话都说进姜维的心坎里去了。

  这些年蜀军频频北伐,却一直没有大功。

  他倒是不急,但成都有人比他急。

  益州士人与荆州士人在此事上反而同仇敌忾起来,屡次上书蜀主刘禅偃武休兵休养蜀中民力。

  某种程度上,姜维与蜀主的利益重合了。

  若蜀国偃武休兵,则姜维必会受到打压。

  姜维太需要一场胜利。

  蜀主需要一场胜利。

  乃至于蜀国也需要一场胜利提振士气和人心。

  没有这股北伐的心气,蜀国也就离败亡不远了。

  所以姜维早已上书成都,准备来一场大的反击战。

  姜维驱蜀中精锐出祁山,蜀镇西将军胡济驱汉中精锐出木门道,合击天水上邽!

  只等蜀中批复。

  陇右之精华皆在天水。

  自郭淮阵亡之后,盯着这块肥肉的人不止司马家。

  而姜维本就是天水麒麟儿。

  这么多年一直进攻陇西,也是为了给魏军一种错觉,认为他姜维只敢联合羌人寇略陇西而已。

  “而且诸葛君侯也一同联络了凉州,届时可三面进击,同讨司马氏!”使者言语越来越有诱惑力。

  “烦请使者转告诸葛君侯,我必起兵北伐!”姜维双目如剑。

  使者满脸笑意的点点头,“如此,则司马昭必进退失据也,军务紧急,在下这就回返淮南,转达将军之意。”

  “来人,备最好的马。”

  “唯!”当下便有亲兵牵来两匹凉州骏马。

  使者翻身上马,拱手道:“诸葛君侯在淮南静候佳音。”

  姜维领着众将送入营外。

  蹄声渐远,人影渺茫。

  姜维却一直盯着东面,没有回营。

  傅佥低声道:“此人有诈。”

  姜维却是诡谲一笑,“何以知之?”

  “来的太是时候了,我军正在犹豫是否北伐,彼自来之,以坚我心,而且陈泰此时率军离开长安,难道司马昭真不要关中了?”

  “你说的不错,这是一个陷阱,魏人欲引诱我军北伐。”姜维直截了当道。

  傅佥反而惊讶了,“以关中为陷阱?好大的手笔。”

  “我与杨峥都面临同一难题,即便拿下长安也守不住,当年魏延献子午谷之谋,丞相不取,原因也在此。”回想起诸葛武侯,姜维心中不禁感慨万分,当年之北伐,气势恢宏,数万大军出祁山、出秦岭,而魏军只敢自守。

  而姜维这些年只掠得些陇西百姓,于大势无补。

  “所以司马昭是想吸引我军或者凉军东进,与长安城下破之?”傅佥有勇有谋,很快就想清楚了其中的关键。

  在陇西大战和在长安大战,形势大为不同。

  陇西蜀军粮道不用输送那么远,有崇山峻岭为依仗,蜀军擅长山地作战。

  去了长安,则是魏军的内线优势,无运粮之患,而且关中平原利于大兵团作战,洛阳骑兵旬月可至。

  “将军既然看破,为何不斩杀此人?”另一边的黄崇问道。

  “此人并没有说错,三四年之后,关中实力恢复,我军更难建功,欲取关中,必取陇右,欲取陇右,必下天水!当年丞相不取关中,先取陇右便是为此!可惜马谡街亭之败,北伐大好形势付之东流!”姜维声音中带着几分苍凉。

  天水麒麟儿早已迟暮,时年已五十有六。

  古稀之年遥遥在望,蜀中精锐同样也在老去。

  提起诸葛武侯,傅佥、黄崇都沉默起来。

  过了片刻,傅佥才道:“既然如此,何不知会杨峥一声?若凉州被重创,我军少一臂助。”

  黄崇冷哼一声,“自取凉州之后,杨峥颇为骄横,直接拒绝陛下好意,不妨让此人跌一跟头,遭受重创,方可有求于我,依附于我!司马昭兴此毒计,十之七八为引诱他。”

  姜维点头道:“杨峥虽是我们潜在盟友,但亦是潜在敌手,不可令其太盛,人各有命,攻不攻长安是他的事,但我军必取天水!”

  南安,豲道城外,屯田之中,人头攒动。

  一年之计在于春。

  杨峥只是逢场作秀,邓艾却是身体力行,历次春耕秋收,必与士卒同劳。

  如此以身作则,虽然为人刻薄,但士卒还是愿意为其用命。

  时年姜维五十有六,而邓艾已经六十有二。

  看上去却比姜维略显年轻一些。

  黝黑的皮肤,健壮的双臂,挺直的身躯永远如同一杆长矛。

  一农夫打扮之人举着令牌直入屯田之中。

  邓艾驱散左右。

  “大将军有令,天水、广魏雍凉军皆听候邓将军调遣!”使者沉声道。

  邓艾一震,他很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天水有雍凉军精锐万余,还有司马望六千洛阳中军,加上他手上的八千南安精锐,兵力达到两万四。

  这不是临时凑出的农夫,而是转战数年真正的精锐,也是魏军在陇右最后的精华。

  更是一支哀军。

  邓艾与雍凉军败在同一人之手。

  他时刻想着报仇雪恨,而这一刻终于来临。

  “邓将军有破羌之败、鹯阴之失,大将军从不怪罪,临来之际,大将军曾言,能力挽雍凉狂澜者,非邓将军莫属!”使者的每一句话都击中邓艾的心坎。

  司马懿、司马师两代对邓艾青睐有加,现在司马昭又如此倚重。

  士为知己者死!

  邓艾当即双膝跪在水田里,刀削斧刻的脸上神情更为坚毅、坚韧、坚定,接过令牌、诏令,“不破贼众,艾枉为人臣!”

  然后向身后的士卒举起令牌。

  瞬间,屯田中无数双眼睛亮起,仿佛荒野中的狼群。

  “报仇雪恨,为期不远!”邓艾振臂而呼。

  第三百七十八章 骑虎

  毫无疑问,雍凉的核心在长安。

  甚至天下之司命一半在长安。

  周秦先汉,已经形成一个固定模式。

  养关西之金,破关东之木,此谓之以金克木,然后席卷北方之水,浩荡而下,共克南方离火。

  这么大的诱惑绑在眼前,不能不让人心动。

  虽然知道司马昭玩的是阳谋,勾引自己东进,把战场设在长安,但正如吴纲所言,三四年后,关中又是另一番模样。

  司马孚擅治民,邓艾擅屯田,背后还有并州、司隶、河北的支撑,一个凉州如何抗衡?

  只是,自家人知自家事。

  凉州刚刚完成表面上的统合,而非整合。

  士家豪强依旧握有大量资源,官府手上控制的百姓才六七十万左右,精兵四万五千,加上府兵、奴隶固然可以凑出一支十万大军。

  但那又如何?

  司马昭抬手就是二十万中军在洛阳磨刀霍霍。

  手上还有匈奴、乌桓、鲜卑等义从军。

  换个角度,就算长安拿下来,守得住吗?

  答案显而易见。

  司马昭手上二十万洛阳中军,并不是说他只有这二十万大军,随时可以从荆州、并州、河北等地再调遣兵马。

  历史上的诸葛诞怎么死的?

  其实是被司马昭泰山压顶,直接压死的。

  如果攻下长安,司马昭就会泰山来压自己。

  以往怎么骂司马父子,司马昭都忍着,不是司马昭不想搞自己,而是权衡利弊,只能忍着。

  若是把战线拉到长安城下,司马昭会不打自己吗?

  这种生死存亡的大事,杨峥不能不慎重。

  长安就是一个战略黑洞,会把凉州吸的骨头渣都不剩。

  别看现在的凉州蒸蒸日上,若是大败一场,杨峥的无敌神话破灭,内部各种矛盾必然冒出头。

  鲁芝的来信则更为直接,把凉州的存粮、人口、钱帛等等各种数据罗列出来。

  现在的凉州还无法维持这种长距离战略级的大战。

  “攘外必先安内。”杨峥已然下定决心。

  没过两日,便传来居延大捷的消息,刘珩、孟观、庞青在张掖、酒泉豪强帮助下,大破北海鲜卑诸部,阵斩诸部联军三千五百余众,诛豪酋七十三人,俘虏生口两万,牲畜一万七千头,其中优良战马三千余匹!

  这场胜利原本也在杨峥的预料之中。

  河西鲜卑诸部一路从漠北辽东迁徙过来,还处于部落的松散结构,兵器装备士气都远远不如。

  五千亲卫营步骑灭他们易如反掌。

  但这场胜利却带来另一个问题,军中士气无比旺盛,很多将领都在谈论进攻关中,一鼓作气拿下长安。

  从宣义司九野营的密报来看,底层士卒也无比激进、狂热,时常询问上官,何时进讨关中。

  十二转军功仿佛一味猛烈的春药,让所有人都亢奋不已。

  特别是这一路走来,不断胜利,让将士们越发渴望战争。

  杨峥猛然惊醒,这并不是一个好现象,被军队绑架,岂不就是唐末藩镇吗?

  若是继续发展下去,以后不能满足军队的需求,自己这个镇西将军是不是要被强行换个人?

  当然,现在的凉州只是有这个苗头。

  杨峥对军队有绝对的控制力,凭借个人威望,还不至于如此。

  但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是自己指挥枪杆子,而不是枪杆子绑着自己往前走。

  凉州如同烈火烹油,稍有不慎就是玩火自焚了。

  杨峥没表态,军中倒也渐渐平静了一点。

  然而到了五月中旬,东面统制姜伐野出动两千羌骑,一举摧毁了渭北的数座坞堡,将陈泰营建的渭北防线撕开一个缺口。

  虽然没有获得什么实际利益,却再度让军中沸腾起来。

  刚回到姑臧的刘珩便再度请命为先锋,直扑关中。

  马循也愿为前锋。

  军中一半的将校都跟着刘珩起哄。

  就连周煜、蒙虓都专门从北地郡派人来请战。

  “司马昭国贼也!将军以大魏血亲而起兵,岂可止步于凉州?关中空虚至此,此时不取更待何时……属下等愿为前锋,驱虎狼之士,摧破长安,斩司马孚之首献与阶下,以报将军多年知遇之恩!”

  四面统制,两个正统制,姜伐野、周煜,加上一个副统制蒙虓,意见一致……

  长安的诱惑太大了,几乎就是从龙之功。

  杨峥忽然发现自己成了骑虎难下之势。

  但这头虎再难下也得下。

  反倒是南面统制尹春,力劝不可轻动,言近日邓艾在陇右异动频频,恐有他谋。

  杨峥稍觉欣慰,不愧是自己看重的将领。

  张特远在高昌,掺和不进来。

  屯田司副司丞杨济、杨嚣,金城都尉周旨,榆中守将龚羽则力劝杨峥不可轻动。

  战与不战,迅速将凉州一分为二。

  “军心如此,强行逆之,恐大伤众志,士卒不会知道将军良苦用心,必有怨气。”卫瓘叹息一声。

  能为杨峥分忧解难的只有杜预卫瓘了。

  “有怨气也不得不如此,现在东出,岂不是以卵击石?更何况陇右还有邓艾、司马望虎视眈眈,蜀军在侧意图不明,我军一旦遇挫,凉州大好形势一去不返!”杨峥只能强行按住躁动的军心。

  凉州积攒这么点家当不容易。

  司马昭就算丢了长安,反手就能再夺回,自己只要败一次,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现在也还没到与司马昭决战长安的时候。

  关键邓艾这厮又阴着。

  憋着一肚子坏水,准备给自己玩个大的。

  杨峥敢小看任何人,也不敢小看他。

  还有姜维,上一次直接拒绝了蜀主封王,不知道姜维会做何感想。

  只要直接还声称是曹魏忠臣,就不可能与蜀军互相信任。

  再说这年头,谁敢把希望寄托在外人身上?

  万一姜维不拖住邓艾这条疯狗,自己岂不是腹背受敌?

  自己希望姜维拖着邓艾,姜维不一样希望自己与邓艾、司马孚两败俱伤,然后他们捡个大便宜?

  雍凉这团乱麻,三方角力,已经进入零和博弈的状态。

  就在杨峥决心已定的时候,杜预眼中闪过一道厉芒,“属下觉得,当攻长安!”

  第三百七十九章 君臣

  杨峥和卫瓘都怔怔的看着杜预。

  杜预拱手道:“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今箭在弦上,不发,则诸军生怨,大损将军威信,且将军以清君侧讨司马氏为名起兵,若按兵不动,则内外生疑。”

  杨峥简直不相信这是杜预说出来的话,“元凯莫非不知司马昭故意引我东出?长安坚城,久攻不下,洛阳步骑转眼既至,邓艾司马望亦在陇右挡我归途,届时前后夹击,内外失据,恐有大败。”

  “蜀军以北伐凝聚人心,调和内外,我军何不效仿之?而且攻打长安也不是攻陷长安。”杜预嘴角卷起一丝轻笑。

  仿佛醍醐灌顶一般,杨峥瞬间就明白了。

  蜀国这么多年口口声声克复中原恢复汉室,也没见他们发倾国之兵,而是在陇右兜兜转转,说是北伐,还不如说是寇略,撸一把就跑……

  当前形势,军心如火,强行泼一瓢冷水,岂不是挥刀自宫?

  “哈哈,元凯果然有天人之智!”杨峥心服口服。

  这就是人和人之间的差距。

  完全不是同一档次的。

  杨峥是二维思维,不是进就是退。

  而人家杜预是三维,站在一个更高的层面看待问题,转手就变害为利。

  卫瓘眼神一亮,“不错,将军正好能以此为契机,令秃发部、乞伏部等等河套部落群起而下,再令高昌、敦煌、张掖、酒泉诸豪族私军入姑臧……”

  后面的话不用说,杨峥也知道是什么。

  似乎蜀国就是这么玩的。

  而凉州的士家豪强,绝没有蜀中强大。

  还能不听自己号令?

  攻打长安就是政治正确,你不配合,就不正确,违背大义,我弄你就是名正言顺,就问你服不服?

  多么严丝合缝的逻辑……

  “此外,我军虚攻长安,则邓艾必起,邓艾起兵,则姜维一定会动,说不定洛阳中军也会被调动起来,一子动满盘皆活,元凯之谋,天下无双矣!”卫瓘举一反三道,对杜预拱了拱手。

  这便是顶级的谋士。

  阴谋阳谋,全部能破解。

  杨峥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一瞬间凉州的任督二脉被杜预打通了。

  更深一层的意义还在于,军中也可顺势整合。

  “属下请命统兵出征长安!”杜预当即单膝跪在杨峥面前。

  “军中骄兵悍将,元凯……”杨峥多少还是有些担忧,此战应该自己去的。

  杜预沉眉道:“桀骜不驯者,当斩之!以正军中风气!”

  聪明人不需要废话。

  军中之痼疾,杨峥能看到,杜预自然心知肚明。

  到了此刻,反而考验杨峥有没有壮士解腕的决心了。

  这其实不需要考虑,如果军队都跟自己不是一条心,那么凉州还有什么前途可言?自己培养的也终将是一个怪物。

  很明显,杜预是在为自己挡箭。

  很多事情,如果君主直接自己来,就没有进退的空间了。

  “杜预接令,持本将印绶、节杖,都督内外诸军攻打长安,不从者持此剑斩之!”杨峥解下腰间长剑,双手递给杜预。

  杜预双手接过,“臣领命!”

  杨峥呆了呆,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过杜预坚定的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目前杨峥麾下,能担当此任者唯有杜预一人。

  不相信他,就没有人可以相信了,也没人能把握其中的分寸。

  穿越者的一大好处就是知道谁能信、谁能用。

  而杨峥也敢于放权。

  按照惯例,既然出征长安,就不能骂一骂司马家的三个贼子。

  声势越大,效果越好。

  这年头干点啥都讲究个名正言顺。

  不吼两嗓子,简直对不起司马家干的龌龊事。

  卫瓘当即起草一封檄文,“河内司马氏,横跨两朝,不见忠于大汉,亦不见忠于大魏,我朝列祖列宗,寒微见用,两朝托孤,惜乎司马懿虺蜴为心,豺狼成性,明欺天下于洛水,诛四朝老臣于淮北,其子司马师,歹毒犹有过之,废帝弑后,腰斩宗亲,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嫉,天地之所不容。司马昭继之,如虎狼盘于庙堂,蛇蝎潜于床榻,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而天下人皆慑其阴毒,畏贼如虎,蜷缩如鼠!呜呼哀哉,天理何在?大义何存?今镇西将军杨,将提雍凉百万之众,克服长安,殄灭群丑,恢复社稷,还大政于陛下,安社稷于万民,天下义士何不同举之?南连荆襄,北尽河朔,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咤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洛阳诸公或居高位,或协为重臣,曾托顾命于宣室,受厚恩于明堂,言犹在耳,岂忘初心?今何沦为乱臣贼子之爪牙乎?大军到日,当提司马氏诸贼之首,以谢苍天,祭神灵,方不负诸公先人魏臣之忠也!”

  笔走龙蛇,文如刀剑。

  杨峥看的一头冷汗,这一封檄文下去,司马懿、司马师的棺材板不知道按不按得住。

  杨峥盯着卫瓘,毒士果然是毒士,骂起人来简直是文采斐然、非同凡响。

  若自己是司马昭绝咽不下这口气。

  关键连司马家的狗腿子们也一并骂了。

  “好!此檄文当为天下之表率!”杨峥看完之后,恨不得现在提着刀子去砍司马家。

  言语的攻击力有时候刀剑更锋利。

  卫瓘抚了抚胡须,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此檄文出,若天下没有同举之人,则大魏命数已尽。”

  杨峥对此持悲观态度,毌丘俭的讨司马师檄文,也是写的惊天地泣鬼神,还不是然并卵?

  中原的那些顶级士族门阀早就跟着司马懿一起不要脸了。

  指望他们反司马昭,还不如指望司马昭被这道檄文气死来的现实。

  杨峥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伯玉可尽快将尔家眷接回姑臧。”

  这年头细作满天飞。

  司马昭外宽内忌,缺德事干的也不少,夷三族更是家传绝技,万一盯上卫家,可就大大不妙了。

  “多谢将军挂怀,去年将军征伐西域,属下已经将家眷及宗亲接回姑臧。”自己想到了,卫瓘早已想到了。

  杨峥点点头,“如此甚好,族中若有可用之才,尽可推举之!”

  凉州早已成为一个大熔炉,无论是世家子弟,还是羌胡豪杰,只要进了自己锅儿,就会慢慢被改造。

  这么多年,宣义司今非昔比。

  很多羌胡比汉民还要狂热,以华夏正统自豪,身份认同给了他们巨大的归属感。

  “多谢将军。”

  第三百八十章 檄文

  很快,卫瓘的檄文传遍雍凉,并向关东漫延。

  还有几份檄文出现在汉中。

  “他杨兴云难道还真是曹魏的大忠臣不成?大言不惭。”黄崇冷笑道。

  “杨峥狼子野心,何须多言?魏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其若崛起,与司马父子一般无二。”傅佥之前见过杨峥,印象深刻,怎么看怎么不像“忠臣”。

  再说曹魏还有忠臣吗?

  姜维拿着檄文,眉头一挑,脸上神色古怪,“杨兴云啊杨兴云,莫非你看不出此乃司马昭之陷阱?泥足深陷于长安,想要抽身就没那么容易了。”

  黄崇道:“他自寻死,与我何干?凉州有失,我军正可北上先取西平,再克武威!”

  当日杨峥拒绝了他,令他一直记恨在心。

  傅佥眼神一亮,“好计!若克服西平、武威,则凉州西域将为大汉所得,兴复汉室近在咫尺!”

  “不,你们不了解此人,表面上,此人粗鄙武夫,实则谋定而后动,从不作无谓之举,否则也不会以区区西平,数年间进占凉州。”姜维放下檄文,双手背负,遥望北面苍莽青山。

  “陛下已经同意将军北伐之举,胡都督将统汉中精锐出木门道,合击天水。”黄崇笑道。

  蒋琬、董允、费祎相继亡故之后,荆州一系遭受重大损失,而这么多年,荆州故旧接连病故,实力早已大不如前。

  胡济从中脱颖而出。

  当年在诸葛武侯麾下为主薄时,将其与崔州平、徐元直、董幼宰相提并论。

  而胡济也是诸葛武侯的旧友,在荆州士人中地位超卓。

  蜀汉朝以胡济继王平为汉中都督,授予节符,遥领兖州刺史,升任镇西大将军。

  可谓是蜀国元老级别的人物。

  姜维脸上皱纹舒展不少,“此战必取陇右。”

  按照常理,杨峥起兵,则邓艾必定紧随其后,雍凉烽火大起,蜀军就成了黄雀,一举吞下螳螂与蝉。

  形势对于蜀军而言,一片大好。

  洛阳,司马昭捧着檄文,额头上青筋直冒。

  杨峥再一次挑战了他的极限。

  而且这一次的檄文比前几次更为刻毒,也更有说服力。

  司马昭继之,如虎狼盘于庙堂,蛇蝎潜于床榻,犹复包藏祸心,窥窃神器。而天下人皆慑其阴毒,畏贼如虎,蜷缩如鼠!

  这何尝不是在说魏国朝堂的现实?

  “杨儿敢来,定叫他片甲不返!传令中军雍凉诸将,务必生擒此贼,千刀万剐方能泄我心头之恨。”

  “唯!”

  堂中诸人都是一脸怒色。

  杨峥骂司马父子也就罢了,毕竟也不是第一次,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个乐子,忍忍也就过去了。

  现在倒好,连他们也一起带上了。

  司马氏诸贼之首,以谢苍天,祭神灵,方不负诸公先人魏臣之忠也……

  不仅把他们带上了,连他们先人也一起捎上了。

  不提着司马昭的脑袋,就是对不起自己的先人。

  关键杨峥并没有骂错,他们的先辈的确是曹魏的忠臣。

  汉魏以孝治国,而这些士家,最喜欢在“孝”上面做文章。

  榻中诸人,贾充面色最是潮红,没办法,他的父亲贾逵名声最大,也是最忠于曹魏的。

  “哎呀,公闾,你莫不是身体欠恙?不妨回去休息一两日。”越是想找条地缝钻,就越是被人注意到。

  贾充抬头,正看到钟会一脸戏谑的笑容。

  钟会现在风头正盛,荣登司马昭第一心腹,贾充心中暗恨,却不敢与他顶撞,直接起身向司马昭拱手道:“大将军何必与一粗鄙武夫一般见识?彼若来,则凉州之势自破。”

  贾充开口,其他人也劝司马昭冷静。

  花花轿子人抬人,人扶着人,大家也可以一起找台阶下。

  司马昭等的也就是这个台阶,不然也不会找这么多人一起来议事。

  洛阳城中,五万步骑已经枕戈待旦,只等凉军兵临长安城下。

  这还是第一支人马。

  并州、河北诸地的匈奴、鲜卑骑兵陆陆续续抵达河东郡治所蒲坂县。

  南面,州泰领荆北之军抵达武关。

  西面,还有邓艾的两万精锐。

  大网已经张开,只等杨峥这条鱼往里面跳。

  所以司马昭表面上很愤怒,心中实则松了一口气。

  不怕西贼不出,就怕他们龟缩,洛阳鞭长莫及。

  檄文同样也出现在皇帝曹髦的案头。

  “我大魏还有此等忠臣?”曹髦略感诧异。

  但同时也有几分欣喜。

  现在的他如同洛阳城中的一只金丝雀,自从登基为帝后,便很难接触到外界的消息。

  司马昭与郭太后互为表里,隔绝内外。

  如同一张大网,令这位年轻的皇帝喘不过气来。

  “陛下,杨峥此人名为魏臣,实为欺世盗名之贼!”侍中郑小同道。

  王深、王沈、王业三兄弟也侍候在魏帝周围,或为侍中,或为散骑常侍,同声附和道:“杨贼与当年董卓、马超一丘之貉,他日必将为祸天下。”

  魏帝看了看四人,眼神失望,“彼或为贼,然敢仗义执言,公等为臣,却屈身司马氏之下!”

  “陛下慎言!”郑小同惊慌失措。

  王深、王沈、王业三兄弟皆出身太原王氏,乃镇南大将军王昶的子侄。

  这些人早已与司马氏同气连枝。

  然而曹髦却不甚在意,“诸位都是大魏臣子,太原王氏为吾家之肱骨,朕以坦诚待之,三位必不负朕,何须忌言?”

  王深、王沈、王业三人连连叩谢。

  郑小同一阵愕然,见到皇帝闪烁的眼神,心中一动,莫非皇帝是在拉拢太原王氏?

  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唏嘘。

  若当年明帝所立之人是此位,或许大魏江山不至于沦落至此。

  离开皇宫之后,还未出皇城,便被大将军府的掾吏叫住,“大将军有事与郑侍中商议。”

  郑小同不疑有他,随同而去。

  恰逢司马昭如厕,堂中无人,案几上公文未收。

  稍顷,司马昭返回,半真半假的戏谑问道:“可曾偷看吾之机密?”

  郑小同谦谦君子,坦率道:“不曾。”

  司马昭笑道:“虽然如此,宁我负卿,无卿负我。”

  郑小同愕然的看着司马昭。

  而此时下人送来一樽酒。

  郑小同长叹两声,又长笑一声,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当夜,侍中郑小同病亡于府中。

  第三百八十一章 河套

  黄河自积石山浩浩荡荡奔流而下,渐次穿过陇西、金城、武威、北地,汹涌而至河套,滋养了两岸不少田地。

  汉武帝元狩年间,曾迁徙大量关东贫民入此地,元鼎年间,汉武帝调拨中原六十万民口入上郡、朔方、西河、及河西四郡大规模屯田。

  元封四年,因其土地肥沃水草丰美,境内有屠申大泽,遂成鱼米之乡,汉廷又遣拔胡将军郭昌屯垦朔方,徙十万人口落户,朔方因此而繁荣。

  一百一十年前,东汉顺帝永和年间,南匈奴左部句龙王吾斯、车纽等反,杀朔方长史,引匈奴、羌胡、鲜卑南下,朔方郡及所属县城全部沦为废墟。

  汉民亦沦为奴隶。

  秃发树机能站在河岸边,正望着黄河水出神。

  旁边几个鲜卑侍卫推着一架木辇,木辇上坐着一个枯瘦的老者。

  “杨峥是草原上恶狼,我们被他盯上,要么战,要么被他吃掉,你如何抉择?”老者声音虚弱而疲惫。

  此人正是秃发鲜卑之主,秃发寿阗。

  也是秃发树机能的祖父。

  “时机还没到来,我们现在与他对抗是自取灭亡。”秃发树机能淡淡道。

  “但是姑臧的调令已经来了,南下攻打长安,清讨司马氏。”

  “杨峥是狼,司马氏更是猛虎,我们秃发部夹在其中,连肉渣都不剩。”二人的对话中,秃发树机能明显更有分量一些。

  “那你准备、准备如何、行事?”秃发寿阗咳嗽起来,连咳嗽声都有气无力。

  “不可与杨峥反目,亦不能与司马氏作对,只要熬下去,虎狼自会两败俱伤。”在这一瞬间,秃发树机能的眼神变得深邃而锐利。

  “太难、难了,那杨峥的刀已经、已经架在我们脖子上……”秃发寿阗喘息道。

  秃发树机能盯着自己的祖父,眼神不断闪烁,“大父,你老了。”

  秃发寿阗先是一愣,接着欣慰的点点头,“是的,大父老了,幸、秃发部有你。”

  秃发树机能单手抚胸,行了个匈奴礼,“有孙儿在,我秃发部定会崛起。”

  “好——”秃发寿阗苍老的脸上浮起阵阵笑意,缓缓闭上了眼睛。

  雍凉之上,风起云涌。

  一封封调令从镇西将军府送出,快马送往各地。

  很快,私兵们汇集到姑臧。

  杨峥看着这些乞丐一样顶着几个树杈的老弱病残,感觉这些豪强也不容易,能凑出这么多人。

  豪强们不跟自己硬着来,却软着不配合。

  还有河套的秃发部,好巧不巧的族长秃发寿阗死了,举族悲恸,新族长秃发树机能还派人向姑臧报丧,秃发部实在无心征战。

  更离谱的在后面,河南地,乞伏部族长乞伏赫达死了亲妈,也是悲痛欲绝,不能理事,整个乞伏部都处于沉痛的哀悼之中,也不想打仗……

  这年头出来混,没几分眼力坟头草早就一人多高了。

  杨峥虽然咄咄逼人,但司马家更是要命。

  很多人都骑在墙上,首鼠两端。

  无论是豪强还是士族,抑或夷族,首要任务是延续族群,而不是孤注一掷。

  让杨峥略感欣慰的是并非所有豪强全部首鼠两端。

  安定的皇甫氏、张氏,武威的段氏、敦煌索氏积极响应,派来精干子弟和精锐私兵,大者千余,小者数百,都是矫健青壮,还自负粮草,自带战马、盔甲、兵器……

  陇西李家,也不知怎么翻山越岭,弄来几十个骁勇子弟。

  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这份情义,杨峥心中有数。

  跟人一样,有的士家豪强鼠目寸光,有的高瞻远瞩。

  在司马氏的名单里,根本就没有雍凉士族的位置。

  颍川、山东、并州士族才是他们的核心。

  “足够了。”杨峥觉得还不错,几个西北有影响力的士家豪强差不多都来了。

  剩下的贾氏、廖氏、麹氏、阴氏、游氏、黄氏等等,在这个时代的凉州,还不算顶级豪强。

  只要凉州豪强士家不是铁板一块就行了。

  帐可以慢慢算。

  “把这些派叫花子来的豪右全部给我记上。”杨峥指着这些老弱病残道,这帮人若是拉出去,简直是丢凉州的脸,让别人以为自己穷的揭不开锅了。

  当年在枹罕当乞丐头子到处武装讨饭的日子,实在让人不堪回忆。

  庞青拿起小本,刷刷的写着,几月几日,哪一家派了多少人,装备士气全都记的明明白白。

  “要不现在趁热,先弄死那几家不配合的?”刘珩红着眼道。

  杜预道:“不可,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今日他们愿意出兵,即便是老弱病残,也说明他们不愿与将军作对,可徐徐图之,为今之计,先在河套秃发、乞伏二部。”

  刘珩呆呆傻傻的望着杜预,“你说的啥?”

  这厮虽然认识字,但书读得不多,更不愿意多动脑子。

  杜预哈哈笑了起来,“要对付他们,办法多的是,没必要大开杀戒,弄得人心惶惶,让其他几个大族心有芥蒂。”

  门阀之间互相联姻,豪强之间也是如此。

  杀来杀去一刀切,弄得大家都不愉快。

  反正这些豪强在自己锅里,跑不了。

  “元凯之言是也。”这个豪强,有影响力的也就贾氏、麹氏,其他的要么没落了,要么还未开始发迹。

  “秃发、乞伏二部既然托名守孝,不妨让他们来姑臧守孝,再调二部至鹯阴安置。”卫瓘阴森森道。

  杨峥望向杜预。

  杜预也点头道:“朔方、九原,汉家故地,水土肥沃,得之可以制河套,定漠南,形成对关中的高屋建瓴之势。”

  “河套之地,南望关中,东瞰幽并,顺流而下,直入司隶,犹如人之头项,制天下之命也,得河套则畅行天下,可进可退,可攻可守。”卫瓘捻着长须侃侃而谈。

  “这块地有这么厉害?”刘珩睁大眼睛。

  杨峥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不过对照沙盘,河套的重大意义就出现了,北有阴山为凭,南有黄河为堑,关上险固,西汉占有此地,所以才能制匈奴,东汉失去此地,羌胡从此脱离掌控。

  而它的意义不仅于此,还可以此地为基,把手伸入并州,从而一北一西,两个方向对长安和洛阳形成夹击之势。

  第三百八十二章 内患

  “这块地,非常重要。”杨峥认真道。

  “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弄死他们!”自从横扫居延诸部回来之后,刘珩越发得意起来。

  不过杨峥知道,这其中至少有一半是孟观、庞青的功劳,一个在他身边规劝,另一个人在旁边照应,让刘珩可以率精锐步骑横行无忌。

  这个场合本没有他说话的份,但他出身青营,有汗马功劳在身,差不多是杨峥的门生,大家也就无所谓了。

  再说打仗,也少不了这种莽夫。

  那么现在就是秃发、乞伏二部来不来的问题了。

  来了,大家和平解决。

  不来更好。

  自己打不赢司马昭打不赢蜀国,难道还打不赢两个鲜卑部落?

  而且河套之地的部落不止秃发、乞伏,还有很多其他族群的小部落,说是一盘散沙也不为过。

  “那就先按伯玉说的办。”杨峥从善如流。

  凉州渐渐形成了一个权力核心。

  杨峥、鲁芝、杜预、卫瓘。

  鲁芝坐镇后方,输送粮草和援兵。

  杜预运筹帷幄,决定杨峥怎么打。

  卫瓘擅谋算,一个个阴谋陷阱仿佛绳套,不知不觉就套在别人的脑袋上,还挣脱不开。

  此次对付秃发、乞伏二部便是如此,你来或不来,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都有方法治你。

  而杨峥则是这个权力核心的树干,植根于军队之中,手握宣义司、青营、九野营等各种利器,让这股新崛起的势力能稳步向前。

  诸事议定,杜预便率领两万三千亲卫营、四千豪强私兵,再汇合周煜、蒙虓的两千骁骑营,姜伐野的三千羌骑,步骑总共三万二千气势如虹的挺进关中。

  这两万三千亲卫营,便是军中最好战、呼声最高的一伙人。

  如同杨峥历次出兵一样,兵力多不多不要紧,声势一定要弄起来。

  沿途敲锣打鼓,呐喊鼓噪,烟尘滚滚。

  渭北诸地烽火连天,侦骑遍地。

  山雨未来,狂风已经排山倒海。

  不出意料,渭北防线一戳即破,陈泰苦心孤诣构筑的营垒烽燧关隘,全都形同虚设。

  就连渭水也没有重兵防守。

  “关中空虚至此,长安可一战而破也!”蒙虓两眼放光。

  “司马孚放弃渭北防线,意在死守长安。”杜预盯着牛皮地图,挥了挥手,“令诸军于东渭桥北筑垒!”

  东渭桥乃渭水、泾水、灞水合流之处。

  但凡这种区域,一定是兵家必争之地。

  司马孚却轻易舍弃了。

  周煜眉头一挑,但终究没有说话。

  他不说话,姜伐野却开口道:“司马孚畏我如虎,龟缩不出,我军何不直抵城下,一鼓作气拿下长安?”

  一言抛出,其他将校顿时起哄。

  “凭我军之精锐,区区长安何足挂齿?”

  “当让司马老儿见见我军气势!”

  “擒杀司马老儿,为将军出一口恶气!”

  众人你来我往,气氛热烈,让杜预这个主帅变得可有可无起来。

  也无怪他们眼中没有杜预。

  军中崇尚强者。

  而杜预粗着脖子,内穿儒甲,外罩宽袍,偏偏还是个大脖子,怎么看都不是强者,怎么看也不是会统兵之人。

  杨峥知杜预之能,但军中知道的却不多,外人知道的就更少了。

  而且还是北面副统制蒙虓、东面统制姜伐野带头出言,众人更是没有忌讳。

  “此为军令,不从者斩!”杜预寒着脸道。

  身后一众亲卫站出,怒目而视,气氛瞬间就跌落冰点。

  将佐们看看杜预,又看看姜伐野、蒙虓,最终目光落在一直沉默的周煜身上。

  论地位,他才是真正的元老。

  杨峥以杜预为督,军中颇有微词。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杨峥在西北之地迅速崛起,军中也杂糅了各种势力。

  以张特、周煜为首的武卫营元老系,以姜伐野、蒙虓为首的羌胡系,还有以鲁芝、杜预为首的豪强系,此外,刘珩、孟观为首的青营系也在茁壮成长当中,青营子弟越来越多的走出,成为将领和宣义使,这本身就是一股庞大的势力……

  在可以预见的未来,皇甫闿、皇甫陶、索靖的地方豪强系也会成长起来。

  相似的出身,让他们天然的亲近起来。

  这是人之常情,也是人之本性。

  天下就没有铁板一块的势力。

  周煜长身而起,拱手一礼,“遵令。”

  其他人目瞪口呆,但看到手按剑柄的杜预,也只能低下头去,“遵令。”

  一场不太和谐的军议,众人不欢而散。

  周煜面无表情,在几个武卫营老卒的陪同下走出营帐。

  现在叫老卒已经不合适了,这些人不是都尉就是曲长,已经成为军中的骨干。

  “杜预何许人也?怎能与统制相提并论?这凉州的江山,不都是我们兄弟打下来的,凭什么一介书生骑到我们头上?”

  “还不是此人擅长阿谀奉承。”

  “将军也是,都督之权交由周统制即可,何须一外人插手?”

  周煜停下脚步,忽然反手一耳光,“啪”的一声,打在最后说话的都尉脸上,“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背后议论将军!”

  周煜很少说话,也很少动怒,但没人忘记当年在积石堡,他谈笑之间,一刀斩下师纂的头颅。

  都尉连忙半跪于地,“属下一时失言,请统制恕罪!”

  周煜手按刀柄,目光犹如两点寒星。

  其他几人见状,全都跪下,“统制恕罪!”

  他们明显感觉到周煜的怒气超出寻常。

  “以后再听到你们背后嚼舌头,休怪吾刀下无情。”

  “唯!”几人噤若寒蝉。

  大帐之内,杜预也在皱眉,他感觉自己正站在一条纤细的绳索之上,而绳索之下,便是刀山火海,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凉州看起来蒸蒸日上,夺河西走廊,占西套之地,东出安定,西取高昌,但正因为扩张的太快,内部各种矛盾和隐患也在膨胀之中。

  这是极其危险的。

  此番大战便是如此,凉州根本没有大战长安的实力,但军心躁动,不得不发。

  “为人臣子,当去君之忧!”杜预喃喃自语。

  话才出口,帐外一阵喧哗,便有亲兵掀帐而入,“将军,大事不好,朴进、王援二人率本部人马共四千人渡过渭水,扬言要攻破长安,得五转先登之功!”

  杜预目光射出层层寒意,“只有他二人吗?周、姜、蒙三统制参与没有?”

  “三位统制俱在营中,没有轻动。”

  第三百八十三章 书生

  沓中。

  “报将军,凉军已经出动,步骑三万,号称十万,直奔长安!”斥候风尘仆仆来报。

  姜维脸上瞬间容光焕发,步骑三万,那就不是虚攻了,“何人为将!”

  “杜预。”

  “杜预?”姜维一怔,“杨峥在何处?”

  “杨峥坐镇姑臧。”

  姜维不由啧啧称奇,“凉州可堪为将者,只有张特,余者不过一勇之夫,杨峥居然会启用杜预?”

  也难怪他费解,杜预此前并未有过太出名战绩。

  平定西海,倚强凌弱而已。

  鹯阴之战,杜预防守西岸,勉强挡住雍凉军的进攻,也不算太出名的战绩。

  而且军功都算在杨峥身上,所以杜预相对就不太显眼。

  “杜预乃京兆杜氏出身,前幽州刺史杜恕之子,治春秋左传,不擅弓马,杨峥以此人为将,岂不白白葬送三万人马?”黄崇家学渊源,见识极广,出使姑臧时,也并非全无收获,打听到不少东西。

  姜维摇摇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杨峥以此人为将,必有独到之处。”

  “那么,我军出还是不出?”傅佥不在意凉军何人为将,也不在意长安战局,他只在乎眼前。

  蜀军太需要一场胜利。

  自从麹山大战后,蜀军便接连失利,虽掳回些人口,但依然没有改变雍凉均势。

  别人北伐不过是喊喊口号而已,傅佥却是全心投入。

  这一次,蜀军调动沓中、汉中所有精锐,要一举拿下陇右。

  自诸葛武侯故去之后,蜀军已经很少有如此大战了。

  “邓艾呢?”姜维问向斥候。

  “邓艾大军屯于狄道。”

  屯于狄道,就是防备蜀军。

  “那就再等一些时日!”姜维沉得住气。

  大战才刚刚开始,蜀军没必要现在就冒头,而且姜维觉得杨峥以杜预为将另有他意。

  三股势力,谁都想已方的利益最大化。

  然而,世事往往不尽如人意。

  才等了一天,成都的诏令就来了,令姜维尽早出兵,后方粮草转运艰难。

  汉中都督胡济也劝姜维尽早出兵。

  迟则有变,若关中大战分出胜负,陇右必将多事。

  如今虽然凉军不睦,但两军合力攻打司马氏却是共同利益所在。

  至于以后的事,则以后再论。

  沓中蜀军两万,汉中蜀军四万,足以对付邓艾的两万人马。

  胡济曾为诸葛武侯主薄,条理清晰,令人信服。

  姜维遂尽起沓中蜀军两万,先出祁山,邓艾部将段灼有备,壁垒森严,姜维改由董亭进军,佯攻南安。

  蜀军意在邓艾的老巢,邓艾不得不动,引军先行占领五城山。

  陇右魏军集结而来。

  一场大战即将拉开帷幕。

  东渭桥,凉军大营。

  杜预沉着脸在营中静候,渭水之南,杀声震天。

  朴进为賨人健将,生性勇猛无畏,但也极度鲁莽,杨峥一向视賨人为子弟,但这些年随地位节节攀升,有些东西就逐渐变味了。

  王援乃武卫营老卒,眼见别人都起来了,他还是一个都尉,自然有些着急了。

  二人多少有些恃宠生娇,不把杜预放在眼里。

  虽然只有四千余人,但声势震天,人人悍勇。

  长安对普通士卒也有巨大吸引力。

  汉之故都,魏之陪都。

  里面就是一个花花世界。

  “杀!”

  城下早已沸反盈天,凉军竖起简易长梯,便不要命的往城墙上爬。

  朴进与王援在后阵振臂狂呼,“攻破长安,里面的东西任尔等取之!”

  女人、粮食、钱帛,还有功勋,所有的一切都在刺激着他们。

  哪怕撞的头破血流也在所不惜。

  然而,无论他们如何疯狂,长安永远屹立不倒。

  陈泰打造的防御体系是以长安为核心,而不是只经营渭北防线。

  司马孚以堂堂太尉之尊亲自镇守,更让此城固若金汤。

  四千人就想攻破长安坚城,实在有些自不量力了。

  城外万箭齐发,擂木滚石仿佛雨点,逐渐淹没了他们的热血。

  付出四百多人的伤亡之后,朴进和王援终于清醒过来。

  这座雄城不是只凭蛮勇就能攻陷的。

  既然打不下来,那就退军。

  两人都觉得无所谓,最多回去吃一顿军棍皮鞭而已。

  然而回到渭北,等待他们的却是刀斧手。

  “拿下!”杜预已经辕门前恭候多时。

  两支人马,自都尉以下,曲长、屯长、什长、宣义郎全部被捉拿。

  近百号人被按在辕门之前。

  “杜预,你、你怎敢杀我?我乃将军故旧!尔不过一外人,要杀也是将军来杀!”两人还在竭斯底里的咆哮。

  “斩!”杜预没有任何废话。

  刀斧手长刀落下,辕门之前,顿时一片血光,人头滚滚。

  “其余出兵之人,重打五十鞭!”现在的杜预在士卒眼中已经不是一个书生。

  两三千人,被按在军营之前,噼噼啪啪的打了起来。

  尖锐的皮鞭抽打声,以及惨叫声,令军营中每个人都毛骨悚然。

  杜预站在滚滚人头之间,脚下殷红一片,“将军既然以重任托付于我,我便要尽心尽力报之,凡被斩之罪将,功勋一律取消,家眷沦为奴隶,自今日起,未得吾之军令,擅自出战者,一人过此血线,斩一人,百人过,斩百人!军法无情,诸位当谨记!”

  亲兵将他的话来回传荡。

  没有人敢再质疑杜预的命令。

  过不多时,百多颗人头被插在辕门以前,犹带着血迹的面孔对着营内。

  大营之中,周煜深深的望着杜预。

  而他身边的将佐们纷纷咋舌不已,暗自庆幸没有贸然出击,不然辕门前的脑袋就有自己的。

  姜伐野、蒙虓脸上都有骇然之色。

  两个都尉说杀就杀了。

  两三千人说打就打了。

  还有军中的宣义郎,差不多就是杨峥的弟子了,居然也被斩了。

  “好个杜元凯!”蒙虓倒吸了一口凉气,摸了摸脖子,感觉凉飕飕的。

  姜伐野苦笑起来,“我等还是不要惹事了,这人真敢杀,死在他手上,将军也无可奈何。”

  “正是、正是!”身边的几员羌胡将领也低调了许多,再无之前骄狂之气。

  第三百八十四章 较量

  “杜长史斩都尉朴进、王援,宣义郎李轲、张觉等什长以上将佐一百二十七人,三军震肃,众不敢言。”九野营密使快马返回姑臧,向杨峥汇报前线最新进展。

  三万大军,去了凉州一半的实力,杨峥不可能不慌。

  朴进是当年最早跟自己的五个賨将之一,都快八年了。

  王援则是武卫营老卒。

  还有那几个宣义郎,培养起来并不容易。

  杜预说杀就杀了。

  杨峥不免有些心疼,然而这也是必然,脱离掌控的军队是危险的。

  若不整治,不是脱离掌控,就要栽一个大跟头。

  若这一百二十七人能震慑住军心,这个牺牲是值得的。

  死一百二十七人总比死一万二百七十人强,总比成千上万的人被夷三族强。

  心不狠站不稳,处在如今的位置,如何取舍,杨峥自然心知肚明,仁义也分大仁和小仁。

  “周煜、姜伐野、蒙虓几人有无动作?”

  “暂时没有。”

  “你做的很好,下去领赏。”军中密使有各种身份,有的是低阶将领,有的是底层士兵,也有军中伙夫……

  “多谢将军。”

  密使退下之后,卫瓘、刘珩、庞青等人才进来。

  “秃发树机能同意内迁至鹯阴,其本人也愿意入姑臧。”卫瓘笑道。

  “哦?”杨峥大为意外,秃发部居然如此听话。

  换做是自己,怎么着也要反抗一把再说,即便打不过,也可以退出河套,逃亡漠北。

  草原天大地大,其实更适合他们发展。

  中原兵凶战危的,危机重重。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危机危机,有危险,也有机遇。

  “此人倒是识时务。”杨峥对这个秃发树机能有些好奇了。

  历史上掀起秦凉之变,前后八九年,连斩司马家四员大将,让司马炎忧心的吃不下饭。

  “此人若不是真心归顺,便是别有他志。”卫瓘一向以最大的恶意揣测敌人的用心。

  如果凉州走的是传统军阀路数,秃发树机能手上有部众,的确有些机会。

  但杨峥治下的凉州,恐怕没有这种机会。

  人家既然敢来,自己没有不敢收的道理,“他这是自投罗网,若是老老实实,富贵终老不是问题,若是包藏祸心,则自取灭亡尔!”

  卫瓘捻须笑道:“将军所言甚是,此人投我,正可给河套其他部落作表率,功劳不小。”

  “不是还有乞伏部?他们什么心思?”杨峥可没忘记他们的借口是死了老娘,举族悲痛。

  “正要说此事,乞伏赫达刚送来消息,他最疼爱的小儿子坠马受伤,危在旦夕,正日夜照顾,请我们宽限几日。”卫瓘神色古怪道。

  前几天死了老娘,这两天小儿子坠马,就不能换个体面点的借口。

  杨峥感觉乞伏部在侮辱自己的智商,“所谓宽限几日,是想长安城下决出胜负?”

  不过以现在的情况,长安城下短时间决不胜负。

  司马孚龟缩不出,杜预也深沟高垒。

  两人不像是在打仗,而是看谁能憋住气。

  “属下这就去灭了他们!”刘珩一听有机会出战,兴奋的两眼通红。

  出征张掖,是在自己家里,出征河南地,就是远征了。

  绝不是四五千步骑就能解决的。

  现在秃发树机能已经明确表示愿意归附,朔方郡差不多稳了,长安大战之后,朔方、北地、安定,北西南三面包夹河南地,毕其功于一役。

  “先不着急。”杨峥拍拍刘珩的肩膀。

  雍凉大战才刚刚拉开序幕,两线作战,太牵扯精力。

  “陇西最近有什么动静?”

  邓艾是块硬骨头,所以陇西也像南安一样,被他打造成铁桶。

  庞青道:“近日斥候探知双方对垒于武城山,陇右魏军皆被其调动。”

  杨峥走近沙盘,“这么说来,邓艾要与姜维来场真正的较量?”

  姜维想攻克陇右诸郡,就必须击败邓艾。

  反之,邓艾想捅杨峥,就必须先解决捅他后背的姜维。

  两边是天雷勾地火,要来一次真的了。

  凭着多年的战场直觉,杨峥忽然觉得此番雍凉大战的关键点就在姜维与邓艾。

  不,整个天下大势的关键点就在武城山。

  姜维胜,则蜀军夺取陇右,邓艾兵败,杨峥也就真有了攻陷长安的地缘基础,到时候蜀国取陇右,自己下长安。

  这对魏国无疑是一次重击,无论司马昭愿不愿意,必提重兵东来,而诸葛诞此人只想关门过日子割据淮南,不把他逼急,未必会反。

  但若是邓艾胜,以蜀国的国力,未来几年,必定无力北伐,如果蜀军在此战中损失惨重,对蜀国无异于雪上加霜。

  然后,邓艾转身,无论是进攻金城,还是夹击杜预都是上上之选。

  司马昭也能凭借邓艾的大功,进一步坐稳权位。

  “蜀国勾心斗角,邓艾同仇敌忾,属下觉得姜维赢不了。”卫瓘直接下了定论。

  “赢不了可以接受,但若是蜀军大败……”一念及此,杨峥指着沙盘,“令南面统制尹春统率周旨、邵通、李特等将,出兵袭扰邓艾之侧,分散其兵力,尽量为姜维制造机会!”

  “唯!”林森接过庞青手中的令旗。

  杨峥刷刷几笔,写下军令,又盖了印玺,交给请林森。

  不管以后与蜀军走向何方,至少现在还是唇齿相依。

  能做的只有这些了。

  现在尽起姑臧之军南下协助姜维也不现实,邓艾在陇西、南安修建了层层叠叠的坞堡与各种工事,自己要推到什么时候?

  自己也缺粮草,能维持杜预的三万大军就不错了。

  蜀军虽然是潜在盟友,但也是潜在敌人。

  此次出兵长安,本质上其实就是吆喝两声,逗一逗司马昭,并借机整合内部,而非真的跟司马昭在长安城下扳手腕。

  现在的杨峥也没这个实力。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决定战争胜败的永远在战争之前。

  杨峥忽然想起似乎历史上,姜维在邓艾手上吃过几次亏,史书中一笔带过……

  不过马上,杨峥也没心思为姜维操心了。

  “报将军,洛阳司马班领五万步骑进驻潼关!”

  “报将军,新城太守州泰领荆北精锐万余出武关,屯于蓝田。”

  “报将军,司马链领河北义从步骑两万横渡黄河,已至栎阳!”

  坏消息接踵而至。

  看司马昭的架势,似乎要将杜预一口吞下。

  当然,他们也在等,等邓艾姜维决出胜负。

  然后四面围击。

  第三百八十五章 段谷

  武城山,蜀军大营孤零零一座,而对面武城山上,魏军大营九座,皆扼守冲要,互为依靠。

  中军大帐中,姜维也在等。

  如今,陇右魏军大部分被姜维吸引在武城山一带,天水空虚,正是出兵的大好时机。

  胡济手上有四万汉中精锐,还有阴平太守廖化协助。

  而且雍凉军自从被杨峥重创之后,一直没有恢复元气。

  现在可以说是蜀军夺取陇右最好、也可能是最后的机会。

  不知不觉间,姜维就有些心浮气躁了,七月的天气,闷热难当,姜维额头上渗着汗水,“为何还无消息传来?”

  按照常理,十日之前,胡济就应该出现在兵力空虚的天水。

  胡济乃荆州系的元老,诸葛武侯的诤友,多次随武侯北伐,又在汉中督镇多年,断不会迷路失期。

  除非……他不出兵了。

  姜维越是往深处想,脸上的汗水就越多。

  邓艾只需要考虑战场之上的事情,可以心无旁骛,而姜维要考虑前前后后,各种利害关系……

  “既然胡都督失期,此战当退,以图后举。”黄崇建议道,心中却是荆州士人嗤之以鼻,在如此重大的国事上,居然还在尔虞我诈。

  费祎死后,蜀国的大权就应该转接的。

  但这帮人却还死抓不放。

  傅佥一把将手中长矛扔在地上,“可恨啊可恨!今日若退,他日便再无此良机,此必是胡济以费大将军之死归罪于将军!”

  费祎遇刺身亡,表面上被蜀主按压下去了,实则暗流早已汹涌。

  加上这两年姜维与陈袛越走越近,这已经被荆州系视为背叛。

  费祎死后,蜀人以为录上书事者不是荆州士人便是益州士人,却不料蜀主一手提拔威望、资历都不够的陈袛,加尚书令、镇军将军。

  至此,蜀主刘禅不仅收归丞相之权,连录尚书事亦被削弱。

  陈袛有尚书令之位,却无录尚书事之权。

  姜维有录尚书事之权,而无尚书令之位。

  两人都无法达到当初费祎时代的地位。

  姜维录尚书事有名无实,而且常年统军在外,尚书台归于陈袛。

  荆州系与益州系都被排除在外。

  这是蜀汉自诸葛武侯之后,从未有之格局。

  没有人甘心权力被剥夺。

  于是,荆州系反击了。

  却是以这种方式,姜维眼神悲哀,站在他这个位置上,自然能看到很多别人看不到的东西,心知肚明,却又不能说出口。

  “胡言乱语!”姜维沉声喝道。

  黄崇与傅佥俱是一震。

  姜维按剑而起,眼中所有失落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毅然,无比的坚毅,“昔日云长将军三万精锐北伐,水淹七军,擒于禁、斩庞德,威震华夏,再战曹魏倾国之军!今本将麾下精兵两万,羌胡义从不下万人,而魏贼亦不过两万,有何惧哉?传令,今夜东进,随本将攻取上邽!”

  此时退回去,什么都没有,姜维依旧会被拖入内斗的泥潭之中。

  而只有攻下陇右,用一场辉煌的胜利,来振奋蜀中人心,激励君臣之志。

  “遵令!”傅佥兴奋的捡起长矛,拉开营帐。

  帐外,烈日炎炎下,站满了蜀军。

  一个个仿佛松柏一般笔直。

  “大将军有令,北伐!”傅佥歇斯底里的吼道。

  “北伐!北伐!”

  呼喊声如波浪一般层层传递而去,两万多支长矛举向天空。

  周围山川回声阵阵,犹如滚滚热浪一般。

  姜维按剑站在营帐之前,望着士卒们激动的脸,心中稍觉安慰。

  唯忠志之士不可辜负。

  当夜,蜀军拔营而起,偷渡渭水,依山而进,直扑上邽。

  不过蜀军的动向早在邓艾预料之中,魏军亦紧随其后。

  行至段谷,山势险要,极利蜀军,姜维遂决心于此地迎战邓艾。

  蜀军列阵东谷,安静的等待着。

  很久之后,一只黑鸦从林中窜起,呱噪着飞向天空,遗落几根黑羽,在风中缓缓盘旋,最终落于地上。

  大地却在此时震动起来。

  盔甲声惊动林中更多的飞禽走兽。

  连烈日都被乌云遮挡了。

  仿佛随着他们的脚步声走到哪里,哪里就被死亡的阴影覆盖。

  很快,西谷口前,矗立着一排排的黑影。

  而他们手中刀矛与他们的眼神散发着同样的寒芒……

  淮南、寿春。

  诸葛诞惬意的品尝着吴国送来的甜橘,“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叶徒相似,其实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异也。”

  淮南虽然生橘,但入口总带着一丝丝的酸苦味。

  自幼锦衣玉食的诸葛诞自然吃不惯。

  只有吴国的甜橘才最合他的口味。

  焦彝仔细思索着诸葛诞的话,此言出于晏子春秋的记载,从诸葛诞嘴中说出,似乎在内涵着什么。

  “君侯,如今雍凉大战正起,我等与其有盟约在先,何不北进青徐,以分司马昭之力?”

  诸葛诞摇摇头,“你没有听懂某的话,橘本是淮南之物,何必强向淮北而去?”

  焦彝一愣,“君侯是想按兵不动?”

  诸葛诞将一块橘肉丢入嘴中,“昨日吾心血来潮,对月卜了一卦。”

  “哦?卦象为何?”

  “卦象为水,阳数双水,乃是一个坎卦,坎者,土也,若北行则是去土离水,困难重重,若留于本土,则命中自有双水相助,淮南久经战乱,疲敝已极,仓皇北进,必败无疑,吾之根系皆仰赖淮南水土!”

  只要谈起易经,诸葛诞便滔滔不绝。

  去年毌丘俭、文钦、杨峥同时起兵,声势浩大,诸葛诞都无动于衷,更不用说现在。

  司马昭提着大宝剑在洛阳等着他跳起来。

  而且毌丘俭身为士族中的一员,自然知道司马家江山的本质是什么。

  没有颍川、山东士族支持,即便他出兵又能如何?

  卦象多变,自己给自己卜卦,当然顺着自己的心思来。

  焦彝心中有些着急,“蜀军、杨峥地处偏远,定非中原之敌,若败,则司马昭威望大涨,君侯镇淮南腹心之地,司马昭岂能容之?”

  “某不北进,并非是要束手待毙,刚才已经说了,这橘是东吴送来的。”

  诸葛诞一脸自信道。

  焦彝终于懂了诸葛诞的心思,背靠吴国,割据淮南。

  不得不说成功的机会很大。

  “杨兴云可以割据凉州,某亦可据淮南而自守。”诸葛诞决心已定。

  第三百八十六章 兵败

  “魏军诸路合围,杜元凯恐有倾覆之危,将军何不令其退兵?”卫瓘担忧道。

  如今他全家都押在凉州,司马家祖传夷三族的绝技,实在让人印象深刻。

  杨峥也有些心慌,司马昭账面上的大军就有八万,还不算长安城中的守军,以及陇右的邓艾部。

  如果杜预战败,对凉州而言就是伤筋动骨的打击。

  以目前形势而言,现在退军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杨峥思索了片刻,最终决定相信杜预,在战略眼光上,自己比不上他,卫瓘也比不上,若真的事不可为,杜预早就退了。

  而杜预既然选择留在渭北,说明形势并未有多严重。

  再说此番出兵,灰头土脸的回来,对凉州士气人心也是一个小小的打击,更会让凉州豪强、河套诸部以为自己外强中干。

  “既然以元凯都督内外之事,就放手让他施为!”

  打仗最忌讳的就是后方君主微操。

  “杜预要退,他自己会审时度势,我们就不要干扰他,今后前线战报先送与渭北,再送到姑臧!”杨峥决定彻底相信杜预一次。

  地盘大了,不能什么事都自己来。

  该放权就放权,只要制度拿捏好,掌握好平衡就行。

  如果杜预都不可信,那么凉州还能信任谁?

  卫瓘敬佩道:“将军英明。”

  就在此时,又是一名斥候在堂外求见,大老远就嚷道:“陇西急报、陇西急报!”

  杨峥心中一动,应该是姜维邓艾分出胜负了!

  “胜败如何?”

  “蜀军、大败!”

  杨峥心中一沉,最坏的结果出现了。

  姜维果然没玩过邓艾。

  没玩过也就罢了,居然是大败。

  蜀军果然靠不住……

  杨峥之前还指望姜维、邓艾来场龙虎斗,两败俱伤。

  没想到这么快就分出了胜负。

  “说详细些。”它山之石可以攻玉,知道姜维怎么败的,也可正确评估邓艾的实力。

  “报将军,邓艾与姜维本不分胜负,后司马望领三千甲士忽然从谷后杀出,前后夹击,大破姜维,蜀军伤亡惨重!”

  “邓艾伤亡几何?”杨峥追问道。

  “阵亡亦有数千之数,几乎人人带伤。”斥候都是军中精锐中的精锐,头脑灵活,不然也不会探查的这么详尽。

  “你队斥候没人金饼一块!”

  一块金饼五两左右,凉州别的不多,来来往往的金子却很多。

  大宗商品贸易只以金、帛结算。

  斥候大喜:“谢将军。”

  如果胡济出天水,那么被夹击的就是邓艾了。

  说不定蜀国就能收取陇右四郡,与杨峥背靠背,共同抵御司马昭。

  然而现在一切都化为泡影。

  过了两天,细作与斥候更为详尽战报传来。

  姜维与胡济相约共击上邽,姜维起沓中精锐两万出董亭,汇合陇西诸羌胡,进击武城山,邓艾沿山设垒,蜀军不得寸进,遂夜渡渭水,依山而进,直扑上邽,邓艾集结一万七千精锐紧咬不放,两军战于段谷,邓艾设督战队在后,退一步者斩,父子二人亲冒矢石,持盾在前,身披数创,魏军振奋,诸将用命,羌胡慑其威势,抵敌不住,最先退走,蜀军士气大跌,阵脚挫动,邓艾挥军大进。

  就在此时,司马望领三千甲士赶到战场,从谷后杀出,前后夹击,大破姜维,阵斩四千余众,俘虏近万,擒杀蜀将十余人,姜维与傅佥、黄崇血战,方才突围而出。

  “胡济为荆州元老,失期不至,蜀国内患何其严峻也!此战之后,蜀国败亡之日可期也!”卫瓘嘴角卷起一抹阴沉笑意。

  这一战带给蜀国的影响还在后面。

  带给天下的影响也在后面。

  而带给杨峥的影响却近在眼前。

  杜预将面对魏军的围堵。

  自此之后,蜀军退回汉中,杨峥将独自承受司马昭的所有压力。

  现在的问题是怎么收场了。

  卫瓘拱手道:“将军可退军。”

  从一开始,他就不看好蜀军。

  “我军全力攻打陇右如何?”靠别人是不行了,杨峥跃跃欲试。

  卫瓘摇摇头,“司马昭援军八万,再加上司马孚、邓艾、司马望诸军,十万以上,此等大战,凉州有心无力,将军去年才得凉州,转身便出击高昌,今又兵临关中,转战数千里,士卒未及休整,粮草匮乏,外有强敌环伺,侧有诸部观望,内有士族迟疑,非决战之时也。”

  渭北前线。

  种种不利的消息全部堆在杜预的案牍之上。

  而杜预盯着地图苦苦思索。

  地图上,东面、南面、西面各有一条线指向渭北,更西面的南安,还有一条红线指着背后。

  这代表着,司马链的两万鲜卑匈奴骑兵直奔背后的泾阳,封堵后方。

  州泰一万荆北精锐也直插武功,封堵西面。

  魏军的心思很清楚,要把杜预留在渭北,与司马班的五万中军精锐决战。

  “形势于我军大不利,长史可有对策?”姜伐野有些焦急道。

  这不是他一个人在询问,而是军中将校把他推进来的。

  姜伐野在军中人脉不错,因追随杨峥较早,人情面都混开了,无论什么来路的人,多多少少卖他些面子。

  杜预抬头,“乌桓突骑,名动天下,我军撤走能快的过他们?”

  姜伐野一愣,司马昭为了这一战,下了不少血本。

  乌桓突骑、匈奴义从,都是北方强军,州泰的荆北精锐也是百战精锐。

  至于洛阳的五万中军,则更不用多说,那么曹魏的家底所在。

  所以现在,杜预即便想退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大军一动,司马链的胡骑如狼群一般吊在背后……

  姜伐野现在才发现问题的严重性,“既然如此,可速速向将军求援。”

  杜预摇摇头,“凉州新定,不宜拖入大战之中,吾已有破敌之策,传令诸军,渡过泾水,先取栎阳。”

  姜伐野一愣,盯着杜预,但终究还是拱手领命,“唯!”

  栎阳在渭水东北,离凉州越来越远。

  杜预的这一行径顿时关中魏军疑惑起来。

  栎阳向北,可进入左冯翊,向南可深入渭南,若是继续向东,则对潼关形成了威胁。

  州泰停止向武功进发,司马班的五万精锐本来已经到达霸陵,正在渡过灞水,收到消息有些不知所措。

  而司马链的两万步骑也疑惑起来,北进泾阳的步伐也慢了许多。

  “司马昭想聚歼我部,但何时、何地决战却在我。”杜预望着滚滚东流的渭水道。

  第三百八十七章 围堵

  三万大军滚滚而下,栎阳城小民少,几百守军当即溃散。

  大军入城休整。

  双方斥候如同鸦群,整日在渭水两岸来回穿梭。

  杜预驻军栎阳,意味着司马链夺取泾阳没有多少意义。

  凉军可以向北进入左冯翊,向北窜入并州,从河南地回到河西。

  这时代的关中地广人稀,羌胡南下,处处漏风。

  杜预本就是京兆出身,对关中地理极为熟悉。

  而时间正好进入八月秋收之时,杜预抢收渭东屯田,军中粮草充足。

  “既然长史欲在此地迎战魏军,为何不深沟高垒?”周煜建议道。

  大战将近,所有人的命运都捆绑在一起,即使心中略有芥蒂,也只能压下去了。

  杜预耐心解释道:“我军身处敌之腹心,动则活,不动则死。”

  “将军欲舍弃栎阳?”

  “然也!”

  两人的水平不在同一档次,周煜出身武卫营底层,擅临阵冲杀,而不擅战略决策。

  杨峥麾下大部分将领都是如此。

  “报——”几骑飞奔而来,“姑臧有军令至!”

  正在城头布防将士眼神全都飘了过来。

  杜预、周煜、姜伐野等十几人半跪行礼。

  周煜等人的眼神动了动。

  姜伐野神情有些紧张。

  很可能这三万大军的性命就在这一纸军令上。

  雍凉形势变化太快,前几日还在东渭桥北,坐观陇右之战,今日便已经攻下栎阳。

  而陇右,旬日之内便分出了胜负。

  如果军令中,让杜预立即退兵,杜预的部署就立即被打乱了。

  为首骑兵甩鞍下马,手持缣帛,一脸严肃,“将军令:渭北之事,进退皆由都督自决!”

  “遵令!”杜预长长松了一口,双手接过军令,转身面向一众将佐,“将军以兴亡大事托付于吾,君臣之义如此,吾岂能不以死报之?尔等亦受将军大恩,或拔于行伍,或起于奴隶,今大敌在前,尔等若不用命,与禽兽何异!”

  “愿效死命!”姜伐野带头半跪下去。

  “愿以死报之!”蒙虓也跪了下去。

  周煜也跟着跪下。

  周围将佐与士卒跪了一城墙。

  如果之前他们对杜预颇有微词,敢怒不敢言,现在则只想破敌。

  杜预借杨峥军令,瞬间就完成了战前动员。

  之后,杜预带着姜伐野、蒙虓等人亲自巡视周围地形。

  栎阳原是秦国都城,汉王刘邦还定三秦后,也定都于此。

  此地地势高缓,北有荆塬、东迄石川河西岸断塬,绵延数十里。

  “报将军,司马班五万中军已至渭南!州泰部已至长安。”斥候飞奔来报。

  “司马链部现在何地?”杜预沉声问道。

  他虽然是一身宽袍儒甲,却没有任何人敢小看这个书生。

  “已渡过郑国渠,屯于频阳。”斥候回道。

  频阳在栎阳之北,正好堵住了杜预北退之路。

  这说明司马链也非寻常之将。

  今时之战,与当初毌丘俭被围杀一战何其相似?

  三面合围,泰山压顶。

  “此地是一个决战的好地方。”姜伐野目光炯炯道。

  “传令诸军,放弃栎阳,直取泾阳!”杜预却再次下令道。

  “这不是又回去了吗?”蒙虓一头雾水。

  “休要多言,依令而行!全军只携粮草、盔甲、军械,其他财物一概舍弃!”

  在栎阳休整了两日,三万大军又转头向西。

  军中怨声载道,这一路赶来,抢了不少好东西,现在全部丢弃。

  只是没人敢质疑杜预的军令,渭北辕门前,那一百多颗人头让他们至今记忆犹新。

  魏军始终无法完成围堵。

  频阳的两万步骑也只能再一次倍道急行,抢在杜预之前进占泾阳。

  司马班五万大军也加速行军,抢渡渭水,先一步进占栎阳。

  州泰亦领军渡过渭水。

  岂料杜预行至高陵便早已安营,大军休整了三日,始终让士卒保有体力。

  杜预还宰杀了一千多匹驮马,犒赏全军,让宣义郎不断激励士卒。

  因此三万大军士气始终保持着。

  “南渡渭水!”杜预再一次下令。

  士卒们早已习惯杜预的风格。

  周煜最先明白杜预的心思,魏军三面合围,但魏军的短处也在三军各自为战,己方每有小动,对方必然大动,花费更多的精力以完成围堵。

  关中是大平原,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完成围堵的。

  心中渐渐对杜预的那一丝嫉妒,逐渐转为佩服。

  以前是被动配合,现在则变成了主动配合。

  不知不觉间,杜预让这支由豪强私军、羌骑、亲卫营组成的联军,拧成一根绳。

  杜预极熟悉关中地形,什么地方可以涉水渡河,什么地方可以屯兵,什么地方要绕开,全都一清二楚。

  三万军在八万大军的围堵中游刃有余。

  渭水之南,全是膏腴之地,刚刚秋收,到处都是军食。

  很多屯田一见到气势汹汹的凉州军,早就跑的无影无踪。

  魏军这一次学聪明了,司马班五万中军进驻高陵,让州泰、司马链南下,围追凉州军。

  很多时候,追人的人难免会产生一种错觉。

  以为被追的人打不赢自己,不然为何会跑?

  大军更是如此。

  司马班与州泰还能小心翼翼,但司马链忍不住了。

  这就像一个手上捏着王牌的赌徒,对方总不跟他正面碰撞,就算司马链受得了,他手下的乌桓、南匈奴们受不了。

  乌桓突骑,天下驰名。

  从东汉起,乌桓骑兵就是中原的马仔与打手,曾经的幽州突骑便有他们的身影。

  汉末兴平二年,乌桓助袁绍大破公孙瓒,斩首两万。

  魏武北击乌桓后,俘虏二十万迁至幽州,编户齐民,乌桓遂成“天下名骑”,为曹魏南征北战。

  现在,这支名骑顺理成章落入司马昭囊中。

  这一切都没逃过杜预的眼睛。

  关中大地上,有大量凉州细作。

  斥候更是成群结队,日夜盯着魏军诸部动向。

  “司马链南下?”杜预一向沉稳的眼神中露出阵阵杀机。

  “正是,戊队斥候昨日抓住三名匈奴逃兵,拷问出重要消息,乌桓、匈奴苦于奔波劳累,多有私逃者,军中多有怨言,司马链不得不南下。”斥候拱手道。

  逃兵是正常的。

  凉州军其实也有逃走的。

  但因为有宣义郎在,能维持在一个可以接受的范围中。

  “战机已至!”杜预已剑拄地,目光扫过诸将。

  第三百八十八章 破敌

  司马链很郁闷。

  从河北一路赶来,跋山涉水,本就疲累不堪,好在麾下之军并非弱旅,素质极高,士气旺盛。

  然而进入关中之后,所有的一切都变了。

  谋划好的三面合围之策,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改变。

  他心中对司马班不禁腹诽起来。

  手握重兵,何必如此谨慎?

  随便一支人马咬住西贼,便能讨灭之。

  只可惜,司马班为人死板,不知变通,对司马昭的话奉若纶音,坚决执行。

  当然,这也是司马班能领军的原因。

  即便乐嘉之战,司马班被文鸳杀的人仰马翻,依旧没有改变他的地位。

  从两人的姓氏就知道他们的出身,河内温县司马氏。

  只是对方却不按常理行动,在渭水、泾水反复摇晃,总能先一步在魏军合围之前逃走。

  弄得司马链人困马乏。

  部下成群结队的逃窜。

  乌桓人与匈奴人一向散漫惯了,军纪自然比不上中军与荆州军,而司马链掌控这支义从军时间并不长,还没有完全掌控。

  再拖延几日,他手上也不知能剩下几人。

  所以不得不请命主动南下,先一步咬住凉州军。

  没等司马班的命令传回,他就主动南下了。

  而乌桓骑兵对于南下关中膏腴之地,显得非常有兴趣。

  所以士气提升不少。

  “凉军怯懦如鼠,不值一提,我已经向大将军请命,只要灭了他们,人人有赏,家家赋税免半!”司马链站在渡桥上,大声吆喝着。

  “呜哇!”骑兵们大喜。

  虽然没说能劫掠,但这早已是潜规则。

  到时候随意掳掠几个县城,就什么都有了。

  至于凉军,则根本不被他们放在眼中,一支只知道逃窜的军队,能有什么战力?

  因此绝大多数的人心情都非常愉悦,早就该如此了。

  大军正在渡河时,几骑斥候从南飞奔而来。

  “将军,不妙,敌军正向我部而来!”

  “嗯?”司马链先是一惊,接着一喜,“来的正好,昔日韩信背水一战,破赵军十万,今日我两万步骑在手,贼自来送死也!”

  “贼军必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与我决战。”周围将领亦欢声雷动。

  然而不到半炷香,又是几名斥候飞奔而来。

  “报将军,敌军五千骑兵在前,两万余步卒在后,正倍道而来。”斥候略有些惊慌,因为他们亲眼见到凉州军的气势。

  司马链也眉头一皱,“大军加紧渡河!”

  一条浮桥,两万骑兵拥挤在一起,场面逐渐混乱,有几骑还被挤落水中。

  浮桥上的人也骂骂咧咧,不堪入耳。

  已经渡河的骑兵则指着渡桥幸灾乐祸的嘲笑。

  又是几名斥候飞奔而来,“敌前锋骑兵距离我军还有三十里!”

  司马链终于有些心慌了,拿起马鞭抽打渡口拥挤之人。

  在他的努力下,混乱终于被控制住了。

  骑兵也终于全部渡河。

  “速去左长史、州泰处禀报!”司马链低声对身边亲兵道。

  “唯!”

  “敌军距离我军还有十里!”斥候最后一次前来回报。

  因为很快,大地就开始震动起来,南面黄土之上,出现一条长长的黑线。

  “御敌!”司马链大吼起来。

  乌桓突骑名不虚传,刚才还嬉嬉闹闹,现在立刻就摆开架势。

  司马链亲自提刀在前,怒吼道:“今日就让西贼见识见识乌桓突骑之利!杀!”

  “杀!”

  一匹匹幽州战马人立而起,对着苍天长鸣,然后奔腾而出,四蹄腾空,飞射而出。

  秋日高悬,大地震颤。

  北面土褐的长线迎面撞向南面青黑色的长线。

  一方在怒吼,一方却是沉默着的。

  森然长矛对着彼此,在秋日下发出阵阵白芒。

  幽州突骑,西凉铁骑,在近两百年后再次交锋。

  两军在即将相撞的瞬间,忽然从南面骑群之中飞出无数弩箭,仿佛飞蝗一般乱窜。

  乌桓骑兵顿时栽倒百余骑,眨眼被后面骑兵踩踏至死。

  留下一长串的惨叫声。

  这些惨叫声,为乌桓骑兵蒙上了一层阴影。

  紧接着,为首的百余凉州骑兵奔踏而来,人和马身上披着的铁甲在秋日下发着森然的光泽,最先一将人高马大,右手长矛向前,左手长刀张开,仿佛一头即将掠食的秃鹰,而他的眼神也正是在看着猎物。

  双方狠狠撞在一起,立即掀起了一阵阵血雾。

  在后阵凝望的司马链脸上肌肉不受控制的跳动着。

  因为他看到曾经引以为豪的乌桓突骑仿佛地里的麦子,一片片的被收割。

  尤其是最前面的那百余骑兵,人和马都覆盖在铁甲之中,在骑兵之中横冲直撞。

  仅仅一个回合,乌桓骑兵便倒下三分之一。

  而敌人只付出三四百骑的代价。

  更可怕的在后面,敌人六支步骑阵列,正有条不紊的推进过来。

  司马链脸上冷汗涔涔,他忽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非常严重的错误,自己并不是韩信。

  “速、速去求援!”

  周围亲兵全都愣住,一时之间竟然无人应命。

  “求援!”司马链眼珠子都急红了。

  背水一战变成了作茧自缚。

  现在连逃都没地方逃。

  身边亲兵终于反应过来,转身就冲上渡桥。

  但这个行径在其他士卒眼中,就是落荒而逃了。

  浮桥只有一条……

  咚、咚、咚……

  战鼓声从三面响起,马蹄声如同奔雷。

  一匹匹高头大马提着森然的长矛向自己冲来,没有人能不恐惧。

  尤其是他们,在一个时辰之前,还嘲笑凉州军胆怯如鼠,一个时辰后,便被凉州军的气势震慑住了。

  那是一场场血战浇注起来的杀气、煞气!

  他们虽然骄横,但这些骄横是一场场胜利堆积起来的。

  最前面的“杨”字大旗,黑红颜色,在风中仿佛烈焰一般燃烧。

  “跑啊!”

  不知谁先吼了一声,仿佛一颗石子投入湖水之中,不是涟漪,而是瞬间沸腾起来。

  无数人疯狂拥挤向渡口,互相踩踏,互相拥挤……

  无论司马链如何喝止,都不能阻住溃兵的恐慌。

  马蹄声越来越近,箭雨层层而下,将这种恐慌推到了极致。

  司马链忽然感觉背后一阵寒意,回头,正好与那名高大的凉将目光碰触,身边亲卫要么被撞飞,要么被刺死,竟无一人能挡。

  司马链呆呆的望着冲来的高大铁骑,仿佛他的魂魄都被慑走了,心中没有丝毫反抗的念头。

  下一刻,一支长矛借着马力轻易的刺入他胸甲之中,并将他挑起,仰天怒吼:“西凉蒙虓在此,何人敢来一战!”

  第三百八十九章 止战

  骑兵凿穿敌阵,打压敌军士气,步卒阵列才是真正决定战争胜负的利器。

  尤其在这个地形,乌桓突骑们发挥不出突击的优势。

  司马链挑了一个好地方。

  杜预抓住了一个好时机。

  步卒阵列封锁了所有逃路,矛如苇列,盾如重山,铁甲层层向前,三面围杀。

  匈奴、乌桓骑兵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降者不杀!”宣义郎们大声呼吼着,让这场战争变得再无悬念。

  匈奴、乌桓纷纷下马,放下武器,跪伏在地,也有一些刚烈之人冲入渭水中,眨眼就被淹没了。

  擅马者多不擅水。

  战争迅速被平定下来,匈奴人和乌桓人还没有忠心到为司马氏陪葬的地步。

  既然是义从军,那么从谁不是从?

  至少现在,司马昭和杨峥都是魏臣。

  因此,他们也没什么心理负担,黑压压的在河岸上跪了一地。

  一群群战马仿佛地里熟透的庄稼,等着人去采摘。

  盔甲、兵器、粮食扔的遍地都是。

  这是一场辉煌的大胜,近两万义从军,仅仅逃走了千余,真正死在战场上不到三千。

  “有了这些战马,足可与司马班决战!”姜伐野笑道。

  周煜对杜预也佩服起来,“此战足以破司马氏之胆,关中予取予夺!”

  杜预脸上绷紧的神情却没有松懈,“此计可一不可二,若州泰死守泾阳,司马班守栎阳,断我北归之路,司马孚坚壁清野,则我军将被困在渭水之南,子曰:过犹不及!凉州没有鲸吞关中之实力。”

  若是以前,杜预说这话,难免众人腹诽,但现在说出这番话,其他人心中早已认同。

  “打扫战场,收拾俘虏,回军!”杜预下令道。

  拜他们所赐,步卒们也骑上了战马。

  前后左右全都是骑兵,俘虏们仿佛羊群一般被驱赶在中间,渡过渭水。

  “报,州泰部向我军西面奔来,司马班部五千前锋向我军东面赶来。”斥候飞奔来报。

  姜伐野道:“来的这么快?”

  “不必理会,令诸军放慢行程,蒙虓领骁骑军暗中戒备,其他诸军鼓噪而进!”杜预的想法似乎总跟他们不同。

  战鼓声隆隆响起,凉州士卒乱糟糟的呼喊着。

  有些人干脆直接破口大骂,“司马狗贼,可敢决一胜负?”

  士卒们要多嚣张就有多嚣张。

  不过他们的确有嚣张的本钱,兵力、士气全部是凉州军占优,州泰部虽然精锐,却是步卒,两条腿追四条腿。

  步军再精锐,主动进攻骑兵,这年头还没有这种玩法。

  州泰也是知兵之人,只能吊在后面,忍受着越来越大声的污言秽语。

  “司马家的狗儿子们,不用再送了!”

  “姑且饶尔等狗命,下一次,定打破长安,扫荡洛阳!”

  ……

  司马班的五千前锋骑兵更加不敢轻举妄动。

  因为司马链败的实在太快了,近两万骑兵烟消云散。

  这种战力不得不让他们惊惧。

  三支人马,就这么敲锣打鼓的向北行进。

  “州泰倒是聪明人。”一整天,杜预都在观察两支人马。

  从午时追到傍晚,荆州军若紧若离,还能维持阵型。

  司马班的前锋则隔的老远,仿佛受惊的兔子。

  “这州泰、司马班也太谨慎了。”蒙虓不屑道。

  “义从军可以败,匈奴、乌桓人死多少他们都不会惋惜,但荆州军与洛阳中军是司马昭的家底,自然不肯孤注一掷,如今邓艾有大破蜀军之功,足以令司马昭坐稳权位。”杜预这几天心情也不错,话也多了一些。

  魏国治河北,一向都是如此。

  当年梁习为并州刺史,将匈奴、鲜卑青壮一波又一波的送往前线,借以削减诸部人口。

  蒙虓惊讶不已,“这么说我们还帮了司马家?”

  杜预笑着摇摇头,“歼灭这支义从军,司马家尚未伤筋动骨。”

  “不错,若能再破州泰,则足以震动洛阳。”周煜道。

  州泰也是司马家的铁杆支持者,因擅用兵而受到司马懿的赏识,征讨孟达时为先锋,后因居丧而守孝九年,司马懿一直虚位以待。

  两支人马就这么一路护送着凉州军从容北退。

  即便是夜晚,州泰军也不敢进攻,周煜在得到杜预允许后,试探性的向州泰发动了几次偷袭,州泰全都严阵以待,周煜未占到任何便宜,只能无功而返。

  这让周煜在杜预面前羞惭不已。

  杜预好言劝慰,“司马链乃一犬,州泰为一狼,其老于兵戈,擅用兵,未易破也,当日若是他先渡渭水,某亦需仔细思量。”

  “在下心服口服!”周煜冲杜预拱手。

  帐中其他将领也纷纷拱手。

  第五日,大军达到泾阳时,休整一日,司马班的五万步骑赶到。

  杜预果断弃城而走。

  司马班、州泰亦步亦趋的跟在身后,见杜预退军有度,阵型严整,士气高昂,倒也不敢主动进攻,就这么从容看着杜预退回安定。

  姑臧。

  杨峥收到渭水大捷的消息,不禁大为欣喜。

  八万大军围堵,杜预不仅游刃有余,还能歼灭一部,这种水平在天下也属于第一档的存在了。

  而且此战有力的提振了凉州人心。

  你在凉州跟鲜卑、羌胡打再多的胜仗,都没有这一战有说服力。

  最为关键的是,杜预及时抽身,没有陷在关中泥淖之中。

  有时候怎么结束战争,比怎么发动战争更考验将领的智慧。

  还有那一万多的俘虏、战马,对凉州也是极大的补充。

  至此雍凉大战落下帷幕,某种程度上,司马昭与杨峥都赢了。

  司马昭大破蜀军,“击退”凉州军,收复泾阳等渭北重镇,稳定关中,向中原士族宣示了他是一个合格的权臣,为下一步累积了不少声望。

  杨峥剪灭两万义从军,整合了内部,可以预见,今后若有大战,豪强们一定会更加不遗余力的支持,对境内境外的部落都是一次有力的震慑。

  而输的,是蜀国。

  姜维手上的核心战力虎步军一战覆灭大半。

  对蜀国士气的打击也是致命的。

  这么多年,蜀国一直以北伐为口号凝聚人心。

  现在北伐失败,人心何在?

  如果是诸葛武侯还能维持人心的凝聚,但姜维没有这个能力。

  “蜀国,时日无多矣!”自从杨峥令卫瓘拉拢益州士族后,卫瓘就一直盯着蜀国。

  第三百九十章 狂言

  大战结束了,小战却仍未结束。

  邓艾一战雄起,成为司马氏在陇右的顶梁柱。

  没有蜀军在旁边掣肘,邓艾立即纠合天水、南安精锐,不顾士卒伤亡,反攻尹春,声势极大,口出狂言,要直捣西平、姑臧,枭杨峥之首,灭杨峥三族,以雪当年之耻!

  南面统制的压力顿时增大。

  尹春数次被击败,折损千余人马,连枹罕都被攻破了。

  尹春一败再败,艰难退回河关,在李特、周旨、邵通等将的支援下,才勉强挡住邓艾。

  南面诸将纷纷上表请罪。

  当初杨峥令他们出击陇西,袭扰邓艾侧后,分摊蜀军压力,却被邓艾修筑的坞堡工事挡住了。

  现在又丢了枹罕这个陇右桥头堡。

  “南面需派遣一位老将,尹春非邓艾之敌也。”卫瓘建议道。

  的确,金城郡诸将普遍年轻,尹春二十七岁,已经是最年长者,周旨、李特、龚羽等人全都二十三四左右。

  而邓艾今年正好六十。

  别人六十古来稀,他到了六十却生龙活虎,火力旺盛,从不拉稀。

  杨峥思索了一阵,能给邓艾碰一碰的只有张特和杜预,但一个远在高昌,一个重任在身。

  杜预的长处其实并不在兵略上。

  眼下凉州进入正轨,而律法松弛,正需要他来治理。

  “不,尹春现在不是邓艾的敌人,但将来未必不能与邓艾匹敌。”杨峥固执己见。

  当初任命他为南面统制,目的就是为了打磨培养他。

  人在逆境中才会成长。

  很多人得天独厚,一辈子顺风顺水,稍遇挫折便被一棒子毒打死了。

  “邓艾万余残军,难道真能长驱直入,攻破姑臧不成?狂言尔!”杨峥自问不是蜀主刘禅。

  能为帅者,不是把脑袋别裤裆上提着刀子莽上去就行了,而是能屈能伸、能退能进。

  只有强大的对手,才能激发人的潜能。

  见杨峥坚持,卫瓘也没有多说什么。

  好在尹春终究还是扛住了,河关本就是重镇,而邓艾再怎么生猛,也是血肉之躯,不可能刚刚与蜀军一场血战之后,又来跟自己死磕到底。

  进入十月,雍凉各地渐渐平静下来。

  杜预也驱赶俘虏回到姑臧。

  杨峥出城十里迎接,凉州百姓也纷纷前来一睹盛况。

  对他们而言,其实谁是正统谁是逆贼,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让凉州安宁,给他们一席之地,安居乐业。

  此次大胜,也解除了他们最后的心结。

  除了百姓,凉州各地的士家豪强也纷纷前来,以前他们观望,现在却没这个胆子。

  杜预这一战,其实是为内部打的。

  在八万大军中进退自如,还能趁势歼灭一部,凉州军的战力摆在这里。

  刀子永远最有说服力。

  隔得老远,杜预便与一众将佐翻身下马,步行趋前,半跪于杨峥面前,身后将佐也是齐刷刷的半跪,“属下幸不辱命!”

  “哈哈,元凯此战来回牵扯,令敌前后失据,一举击灭司马链,足以载入兵策。”

  “非是属下一人之功,乃上下一心将士用命,方能破敌制胜。”

  杨峥目光扫过他身后诸将,见周煜面有惭色,姜伐野一脸尴尬,还有些人低着头,自然知道事情的始末绝不会如他说的这么轻松。

  军中立起了山头,杨峥心知肚明。

  只是这种事情根本无法杜绝,只能压制和控制在一个合理的区间,让内斗变成竞争。

  “此番参战将士,皆有封赏。”

  杨峥轻巧的一句话,就引起了士卒们的狂欢,“万胜!万胜!”

  他们中还有很多人是羌胡部落、豪强私兵。

  合理的赏赐,能更快的拉拢人心。

  杨峥又说了一番勉励的话,便拉着杜预的手,一起登上轺车。

  到了车上,杜预才拱手低声道:“多谢将军信任。”

  “元凯见外了。”

  “非也,将军若是稍有疑虑,一封军令送来,则诸将内讧,军心离散,敌军三面围困,预纵是孙吴复生,必败无疑。”

  “形势真有那么严峻?”杨峥只看到杜预的游刃有余。

  杜预擦擦冷汗,苦笑道:“将军的骄兵悍将,不是轻易便能驯服的,还望将军恕我擅杀宣义郎之罪。”

  宣义郎相当于杨峥的门生弟子,不过正因此而有些狂热。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此战若是没有他们在基层鼓舞士气,杜预又怎能如臂使指,仿佛横跳,最终把司马链勾引出来?

  “若非如此,如何能慑服他人?”杨峥挥了挥手。

  大军入城,引来更热烈的欢呼声。

  百姓夹道相迎,士卒抬头挺胸。

  欢笑了整个一个下午才渐渐停息。

  战争总是伴随巨大红利。

  很多首鼠两端的势力再也没有反复的空间,纷纷向凉州低头。

  凉州豪强们也前所未有的配合起来。

  秃发树机能举族迁往鹯阴,加上中小部落,浩浩荡荡,足有一万余帐。

  让杨峥惊奇的是,其中居然还有不少胡化的汉人。

  他们穿着胡服,生活方式也跟羌胡一样,放马牧羊,逐水草而居,若不是说着汉话,记得祖上的姓氏,基本就与胡人无异了。

  胡人在汉化,汉人也在胡化。

  所有族群,第一要务是生存。

  其实在他们眼中,并没有什么胡化汉化,也没有什么太强的种、族认知,为了活下去,都是无所不用其极,羌胡内部的仇杀更加惨烈。

  秃发部的老祖秃发匹孤与拓跋力微内斗,不敌,因而率部远遁河西。

  “乞伏部这是铁了心要与某作对了?”杨峥看着乞伏赫达的回信,心中不禁冷笑,总有人心存幻想。

  第一次是死了亲娘,第二次是小儿子坠马,第三次是小妾被铁弗部抢走了,要去报仇……

  “这一次似乎是真的,铁弗部早上也向我们求援,使者提及此事。”卫瓘笑道。

  “管他们真的假的,不来就是不把将军放在眼里!”刘珩气哼哼道。

  铁弗部也是河南地的另一大部落。

  横跨河套两岸,实力强于乞伏部。

  历史上凶名赫赫的赫连勃勃就是出身这一部,还在河南地建造统万城。

  “将军可令秃发树机能领本部青壮,汇合乞伏部前去讨伐铁弗部,使其彼此消耗?”卫瓘提议道。

  “若其得胜归来,岂不是要封赏其为将领?”杨峥眉头一皱,别人不知道这个秃发树机能,他岂会不知?

  “即便得胜也是惨胜,封一折冲都尉即可,我军不费吹灰之力得河南之地。”

  第三百九十一章 童谣

  段谷之战,蜀国震动。

  此战之损失比当年街亭之败还要惨重。

  蜀军精锐一战折损,士卒星散流离,死者甚众。

  陇西诸羌从此对蜀国离心。

  蜀国百姓、士族皆怨姜维穷兵黩武。

  姜维上表请罪,战败皆归自身,请求自贬为后将军,蜀主刘禅然之,依旧以其代行大将军事。

  而汉中都督胡济,不仅未遭任何牵连,反而被蜀主加封为右骠骑将军。

  蜀国政势之诡谲可见一斑。

  姜维战败,蜀主刘禅只能更加倚重陈祗与黄皓。

  自战败之后,成都附近童谣遍地而起。

  “烈日炎炎,杨柳青青,不追东山马,当随西山云。”

  在极短的时间里传遍蜀中各地。

  时人皆异之。

  “烈日炎炎,杨柳青青,不追东山马,当随西山云。”

  正在成都郊外射猎的夏侯霸听了这首童谣,轻轻跟着念了起来。

  别人或许听不出其中深意,他岂会不知?

  这与当年的三马食槽何其相似?

  只不过有些事情,他心中能想,嘴中却不能说。

  降将的日子并不好过。

  本来他也有心报效蜀国。

  然而因为与杨峥的关系,一度被拒之门外,留在成都。

  蜀主刘禅对他不错,又是封车骑将军,又是各种认亲,每有国宴,必宴请他。

  但这种日子过长了,也没什么意思。

  夏侯霸前半生过的就是这种日子。

  唯一的好处就是,不用上阵,日子过的悠闲,身体富态许多。

  只是,蜀国经此一败,夏侯霸能清楚的感受到人心的溃散。

  正如当年高平陵之变时,他面临的处境。

  咻的一声,夏侯霸一箭射出,没听见前面野鹿倒地的声音,反而听到了一声惨叫。

  “何人?”侍卫拔刀而起。

  “夏侯公,是我。”一人从草地中窜起,肩膀上还中了一箭。

  夏侯霸盯着来人,不记得认识此人。

  “西平故人特令小人来拜见将军。”

  夏侯霸心中一动,“原来真是故人。”

  侍卫这才松懈下来。

  几日之后,童谣传遍东西南北,此外,还有各种流言在蜀地也飞快传播着。

  一会儿是汉中都督胡济将投降曹魏,一会儿是姜维引咎自裁,更有蜀主崩于床榻之说。

  国内人心越发惶惶。

  恰在此时,蜀国大儒谯周作《仇国论》,力陈北伐之失,一小国伐大国,非但不能削弱大国,反而会削弱自身,小国就应该体恤百姓的疾苦,慢慢积蓄实力,待敌国有变,谋定后动,一举克敌,而非穷兵黩武,有事没事就北伐,让士卒疲于奔命,百姓疾苦加重。

  谯周在蜀中的地位相当于汉末的蔡邕,本身便是南充谯氏出身,门生故吏遍及蜀国。

  李密、陈寿、罗宪等人都是其弟子。

  他的言论在蜀国自然有极其广泛的影响。

  蜀国北伐之志顿时瓦解。

  蜀主日益与黄皓亲近。

  魏国,邓艾力克姜维,司马班收复泾阳,关中稳固,这份功劳来的非常及时,司马昭威信大涨,声望日隆。

  封邓艾为安西将军,持节都督陇右诸军事,进封邓侯,子邓忠进封亭侯。

  当然,这一切都是表面的。

  私下场合,司马昭脸色阴郁,八万大军围堵三万凉州军,让他们跑了不说,还灭了两万义从军。

  “西贼竟然有如此实力!”司马昭忧心忡忡道。

  这是魏国最后一次西征还是南征的讨论。

  表面上魏国大胜,实则吃了个暗亏,虽然没有伤筋动骨,但也看出凉州实力不凡。

  “所以大将军要尽快讨平淮南。”贾充深恨诸葛诞。

  司马昭目光转向钟会。

  钟会慢悠悠道:“杨峥之害,犹在诸葛诞之上,诸葛诞守土之犬尔,杨峥颇有董卓之志,不若集合洛阳中军,发河北、豫荆之众,汇合邓艾等军,一举荡平之。”

  司马昭十几万中军在手,不是淮南,就是凉州。

  准备为司马家最后一步铺平道路。

  王肃反驳道:“凉州远离中原,数十万大军起行,民夫当倍之,粮草、军械耗费亿万,当年东汉殷鉴不远,且大将军新近掌权,岂能远离中枢而奔赴远地?若有差池,家国皆灭!”

  钟会舔了舔嘴唇,斜眼望着王肃,他本来想说,只有自己领兵,十五万大军足以平定西凉,司马昭十万大军镇守洛阳。

  话还没说到这一步,就已经被王肃的话堵死了。

  偏偏他还不能跟王肃辩驳。

  疏不间亲,王肃之女王元姬乃司马昭正妻。

  他斜眼盯着王肃,贾充也斜眼盯着他,“王公所言甚是,淮南以北皆腹心之地,大军伐凉,国内空虚,诸葛诞暗中勾结东吴,青徐兖豫,将非国家所有,洛阳河北亦有倾覆之危。”

  凉州太远了,淮南近在眼前。

  这个理由足够了。

  王肃咳嗽了两声,脸上泛起一抹病态的殷红,“拿下淮南,除诸葛诞,修养数年,关中恢复,区区西凉一州之地,何足论哉!”

  王肃这些时日身体不佳,卧床数日,今日因重大国事,才拖着病躯前来。

  司马昭最后问向陈泰,“玄伯何以教我?”

  堂中安静了许多。

  陈泰无疑在此事上最有发言权。

  “属下以为,当先讨杨峥。”

  “哦?”司马昭轻笑道。

  钟会也聚精会神的看着他。

  陈泰沉着脸,没有一丝表情,“杨峥数年之间崛起于西垂,兼有董卓之虐马超之勇,野心甚大,假以时日,西凉难制。”

  司马昭眯着眼,仿佛在品咂这句话的真假,最终他摇摇头,“玄伯之言是也,然今蜀国大挫,数年之间,不得入寇,关中可以休养数年,若诸葛诞坐稳淮南,与吴国勾结,深为腹心之患也,不可不讨灭之。”

  另一个原因最令司马昭忌惮的是诸葛诞乃士族出身。

  与山东门阀关系密切,若让其发展起来,还真不是简简单单就能讨灭的。

  这时代的大门阀与诸侯无异。

  有田,有人,有领地,有钱粮,还有名望,在地方上呼风唤雨。

  司马昭自然没忘记自家江山是怎么来的。

  当年若无颍川士族的默许,司马家未必能一步一步走到今日。

  “封诸葛诞为司空,入朝任职!”司马昭一锤定音,“另,杨贼狂悖无礼,目无朝廷,令名士作檄文口诛笔伐,以正天下人视听。”

  司马昭全家几次被杨峥吊起来骂,实在有些憋屈。

  既然暂时不能讨伐,那就只能以牙还牙了。

  司马昭深得司马家之真传,司马懿诛曹爽、王凌时,都是欲擒故纵,以诏令召之,现在对付诸葛诞也是一样,先厚赏之,同时暗中聚集兵力,下令青徐、荆豫、各作准备。

  第三百九十二章 爪牙

  “小民秃发树机能拜见将军。”十七个河套部落的豪酋半跪在杨峥面前,单手行匈奴礼。

  “你便是秃发树机能?果然是鲜卑豪杰!”杨峥看着面前的壮汉道。

  整人给他的感觉如同沙漠上的秃鹰。

  鹰钩鼻,长脸,眉眼如刀,裹挟着一股锋锐之气。

  秃鹰是非常狡猾和凶残的野兽,它们会审时度势,也会忍耐。

  “将军谬赞。”秃发树机能一脸恭顺,不过眼神中还是透出阵阵喜色。

  “那么,令你率领这十七部的勇士汇合乞伏部,一同进攻铁弗部,收复河南地,你意下如何?”杨峥盯着他。

  所谓守孝,不过是个托词罢了。

  先秦两汉三国,动不动守孝三年,东兴战败之后,司马师下令丧礼从简,守丧期间也不禁止婚嫁和入仕。

  凉州战事频仍,人人守丧,也就不用发展了,杜预遂引用大儒郑玄的礼记注解,心丧,戚容如父而无服也。

  提倡心守丧,而非身守丧。

  杨峥推而广之,但并不强令。

  凉州羌胡众多,礼制约束力不强,自然也就无所谓。

  士家豪强愿意遵守旧制,也随他们的意。

  秃发部当然也遂大流。

  “愿为将军效犬马之劳!”秃发树机能想也不想就答应了。

  杨峥轻轻笑道:“你有什么难处可以直接说。”

  秃发树机能略一思索道:“小民请求派驻宣义郎、司马、参军等,协助小民约束部众。”

  主动给自己带上枷锁?

  杨峥深深的望着秃发树机能,一时还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若是别人,杨峥还相信能为自己所用,只不过秃发树机能在历史上的名头太响亮了,而且他是拥有鲜卑正统血脉传承,可以看成是一个流落的鲜卑王子。

  他的另一支同族拓跋力微部,在一百二十年后,入主中原,建立北魏。

  “你能有如此觉悟,本将非常欣慰,此战若胜,必有重赏。”杨峥甩出一张画饼。

  “小民定不令将军失望!”秃发树机能认真道。

  旁边的卫瓘一直盯着他,直到他带着十七部落豪酋转身离去。

  “哎呀,此人颇有英雄气,此去,当能取河南地,只是不知其心若何。”

  “子曰:先观其言而揆其行。别管他有什么野心,而是看他做了什么,是否于我凉州有利。”杨峥倒觉得卫瓘有些钻牛角尖了。

  管你是英雄狗熊,只有为自己为凉州征战,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堂堂正正,明明白白。

  “是属下拘泥了。”卫瓘拱手道。

  “伯玉亦是为了凉州。”杨峥笑道。

  两人的位置不同,经历不同,自然想法看法不同。

  这一点在杜预身上也有体现,他身上就常有悲天悯人的书生情怀。

  杨峥现在的处境,管你是英雄狗熊,只要能快速壮大凉州,用一用又何妨?

  秃鹰固然狡猾,但也并非不可驯服之物。

  汉书高帝记:汉四年八月,北貉燕人来致枭骑助汉。

  云台二十八将之一的吴汉,麾下有三千乌桓突骑。

  魏国有匈奴、鲜卑、乌桓为之征战,蜀国的无当飞军,也是由南中蛮夷组建的,吴国直接抓山越人充实自身。

  诸葛恪最大的政绩便是收服吴国腹地的山越人,使吴国可战之兵,从夷陵之战的十万扩充至二十万,由此得到了孙权的另眼相看,从而成为托孤之臣。

  别人有胆量上门,自己还没胆量收吗?

  羌人的汉化,给了杨峥足够的自信。

  能攻取凉州,何尝不是整合了河湟的羌人?

  至于秃发树机能,自己手下有这么多人,还怕他这个破落户?

  有野心是好事,就怕你躺平。

  就这样,秃发树机能纠合十八部族的青壮,组成一万三千骑兵,他们有马有弓箭,有武器、还自备粮食,这样的狗腿和爪牙天底下哪去找?

  从另一方面来说,去除秃发树机能鲜卑人的身份,他其实也是反抗司马家暴政的豪杰。

  走的路子与自己差不多。

  至于以后,完全可以以后再说。

  淮南三叛之后,司马家一统中原,剩下的就是自己了。

  能抓到什么就用什么,一切以壮大自身,抵抗司马家为目的。

  伟人说过一句名言,政治,不就是搞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么?把自己人搞得多多的,把敌人搞得少少的。

  为了激励鲜卑人的士气,杨峥承诺,自己只要土地和人口,钱粮牲畜,尽归他们,若是能得胜,回军之日,按十二转军功封赏!

  一石激起千层浪,鲜卑人当场眼珠子就红了。

  劫掠与杀戮几乎是沉淀在他们血液和骨髓里的东西。

  出征的鲜卑人,每人领到一套皮甲,一把上好环首刀。

  “多谢大人!”鲜卑豪酋们真心实意的跪在杨峥面前。

  杨峥一脸微笑,“尔等努力!凉州以后亦是尔等家园!”

  “敢不尽心效命!”豪酋们红着眼珠子道。

  大部落有野心,而小部落想着的只有怎么活下去了。

  事实上,杨峥势力介入河套,最受益的就是他们,没有杨峥这条鳄鱼,河套就是大鱼吃小鱼的规则。

  而鳄鱼的目光自然要落在大鱼身上,小鱼只要乖乖听话,存活的机会更大一些。

  杨峥的这一军令,让凉州豪强们也眼红起来。

  他们手上有兵有将有钱有粮,放在家里,难免会生锈,以皇甫家、张家、索家为首的几个大豪强,主动请求为杨峥效力。

  西北一向尚武,这些豪强从来都不是吃素的。

  随杜预出征长安,已经让他们尝到了甜头,受封受赏者不计其数。

  杨峥忽然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有功者,可以赏赐土地,但赏赐哪里的土地,是自己说了算。

  操作得当,一来可以拆分豪强,二来,这种封赏本来就是拉拢豪强家里的底层,他们有了田地,还会老老实实当家奴吗?

  只要他们愿意领土地,就跟府兵没多少差异了。

  杨峥找来杜预卫瓘商议,二人一听皆惊讶的望着杨峥。

  “此策甚好,不必大动干戈,便能取豪强之力,长此以往,必能分化豪强。”杜预攒道。

  卫瓘却泼了一瓢冷水,“豪强岂会轻易就范?属下觉得不可操之过急,当缓图之,先以军功诱之,待豪强出现大功子弟,可封为折冲都尉,于边地设折冲府,以豪强令其戍边!”

  “哈哈,伯玉果然深知人心。”这套搞法不就是温水煮青蛙吗?

  杜预与卫瓘一阴一阳,简直是自己的左膀右臂。

  第三百九十三章 防线

  杨峥目光在沙盘上扫视了一圈,境内不听话的似乎只剩下沮渠部。

  当初因为他们势力盘根错节,张掖、酒泉、武威、西平都有他们的部落,所以杨峥不得不先征讨高昌,然后疏通河西四郡。

  现在,河西四郡与高昌全都落入自己手中,是时候对这帮孙子展开毁灭性打击了。

  做人要讲诚信,说灭他们全族,就一定要做到,不然以后谁还鸟自己?

  伟人还说过,对待敌人要像秋风扫落叶一般残忍。

  “凉州皆定,诸部真心实意拥护本将,唯卢水沮渠部居心叵测,冥顽不灵,屡次劫掠过往商旅,侵占良家百姓之田宅,破坏凉州安定团结,已成凉州之恶痈,本将即为大魏之肱骨,当为天下诛除此獠,还凉州以朗朗乾坤!此令,凡凉州忠义豪杰,可自领义士剿灭之!”

  一道军令很快传扬凉州各地。

  豪强们等的就是这个,纷纷聚集族中精锐子弟磨刀霍霍。

  “皇甫氏、张氏、索氏、李氏多次助我军,凭什么贾氏、廖氏等族也能出兵?”庞青实在忍不住道。

  杨峥笑道:“我的军令不是说清楚了吗?凡凉州忠义豪杰,可自领义士剿灭之,谁忠义不忠义,不是咱们说了算嘛?”

  用后世的话说,这叫最终解释权归自己。

  庞青恍然大悟,又拿出小本抄抄写写。

  杨峥摸着下巴,“再传一道命令,凡出兵豪强,必须有官府的忠义令,没有此令者,一概视为非法,非法者,全部缉拿!”

  以前你对我爱答不理,现在让你惹不起。

  所谓忠义令,就是后世的私掠令。

  这年头无论干什么,都要找一个高大上的名字。

  豪强斗部落,杨峥觉得这个思路不错。

  趁这个机会,杨峥把宣义郎也塞进去,随同豪强们出征。

  一套套命令下达,仅仅一个月,便收到了丰硕的成果。

  张掖、酒泉、武威等地的沮渠部遭到毁灭性打击。

  其实出动正规军,未必能收到这么好的效果。

  沮渠部是地头蛇,大军来袭,他们躲进山里,正规军也不能一直堵着他们。

  而豪强们就不一样了,他们也是地头蛇。

  在地方上有重大影响力。

  更熟悉沮渠部的路数,制定针对性的措施。

  一队队的俘虏从祁连山脉的各个山谷中押送出来。

  让杨峥惊讶的是,沮渠部人口还不少,随便一个山谷便有几千人,只一个月,便俘获近两万人。

  难怪日后能在凉州占有一席之地。

  不过从今往后,凉州再也没有沮渠部了。

  河南地的秃发树机能表现也不错,与乞伏部汇合,长驱直入,两次击败铁弗部为首的匈奴部落,掳获大量人口。

  从宣义使的汇报来看,秃发树机能颇有军事才能,在河南地合纵连横,分化离间,吸收了不少摇摆不定的鲜卑、羌人部落,形成对铁弗部的战略优势,然后再一步一步挤压匈奴人的战略空间。

  拿下黄河两岸指日可待。

  协从军都这么努力,正规军肯定不能这么闲着。

  不用脑袋想就知道,淮南三叛之后,司马昭肯定要来跟自己玩命的。

  轮番休沐,士卒与家人们团聚了半个月后,精气神明显不一样了。

  新式军营中,杨峥一一巡视,事无巨细,寝房、食堂、澡堂、厕所、鞠场、校场、武库、马栏,全都建造出来。

  其实军营才是最好的熔炉。

  无论什么族,只要一入军营,共同的生活方式,迅速改变他们的习俗。

  十人同住一间房,不分军官与士卒。

  宣义郎也与士卒同寝同食。

  食堂的饭菜也尽量荤素搭配,凉州别的没有,畜牧业首屈一指。

  吃和住,也是战斗力的一种。

  “此为定式,以后军营皆按此制建造。”巡视一圈,杨峥觉得挺满意。

  “唯。”随行负责后勤的从事当即应命。

  一个士卒上午训练两个时辰,下午午休半个时辰,再训练一个时辰,蹴鞠一个时辰,吃了晚饭,听宣义使们说书或者排练的戏剧,一天下来满满当当。

  这种环境下,士卒不用心训练,就有些对不起自己了。

  好在士卒也相当珍惜现在的生活。

  亲军三营不是铁饭碗,也采取淘汰机制。

  每个月有一次考核评估。

  偷奸耍滑、不思进取,被刷下去是迟早的。

  而凉州各地的府兵都红着眼盯着亲军名额。

  “报将军,近日陇西李氏密报,邓艾聚兵于狄道,召集诸羌,恐将进犯金城。”庞青匆匆赶来。

  今年雍凉大战,但风调雨顺的。

  陇右、河湟、河西全都是丰收。

  凉州干涸的仓廪又充盈起来,与此同时,邓艾的南安、广魏、天水等屯田区也丰足起来。

  吃饱了人就闲不住。

  “回城。”杨峥有些恼火。

  蜀军精锐遭遇重创,死伤惨重,星散流离,没个四五年恢复不了,所以邓艾能专心咬自己了。

  此人虽然狂躁,但不得不承认他的军事水准。

  敢打敢冲敢玩命,正面步步为营,侧面常常出奇制胜。

  回到姑臧,杨峥立即令人取来沙盘。

  如今,关中空虚,自己也空虚。

  杜预从容退回之后,司马昭也召回了司马班、州泰。

  形势几乎一目了然,下一步,肯定是淮南诸葛诞。

  司马昭不是个合格的将领,却是个合格的君主,绝不会舍近求远。

  以整个中原之力对淮南泰山压顶。

  在诸葛诞覆灭之前,是自己最后的发展期。

  但现在邓艾这么搞,就让人很无语了。

  不是杨峥不想弄他,而是南安、陇西、广魏诸郡都被打造成了铁桶。

  坞堡连着坞堡,关塞连着关塞。

  在土木工程上,邓艾绝对是这时代的大师。

  杨峥记得历史上邓艾修建的坞堡还成为后来汉民的避祸之地。

  淮南三叛至少要围绕萧关建立一条防线,将司马昭的大军挡在关中。

  邓艾在陇右的存在,则让这条防线不那么稳当,向北威胁鹯阴渡口,东北穿过陇山,便能到达萧关背后,向西,则直接威胁金城。

  后世常说守江必守淮,现在,陇右对河西的重要,就相当于淮南对江东。

  历史上,宋建割据金城陇西三十年,夏侯渊一进入陇右,宋建便灰飞烟灭。

  拿下陇右,便能依据陇山、萧关形成一道新的防线。

  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杨峥真不想与邓艾死磕。

  蜀军元气大伤,这个缓冲地已经没有意义,在邓艾的经营下,会成为进攻河西的跳板。

  第三百九十四章 阴阳

  进攻长安是打政治仗,打给内部和外部看的。

  灭邓艾,则事关凉州的生死。

  其实杨峥早已与邓艾成不死不休之局。

  “郭淮经营天水多年,邓艾经营南安多年,人心稳固,城高池深,实难攻取!”杜预不赞成。

  若陇右好打,杨峥早就出手了。

  姜维就是活生生的教训。

  这时代,防守占有巨大优势,而邓艾无疑深谙此道。

  杨峥道:“陇右艰难,然时局更艰难,司马昭击灭诸葛诞之前,我军若不能形成陇右萧关防线,则必受制于人。”

  黄河不是天堑,冬天会结冰,夏天会干涸,到处都是缺口,想守也守不住。

  杨峥可不想司马昭几十万大军从陇右踩着冰就过来了。

  “陇右不可明攻。”卫瓘捋着胡须道。

  杨峥叹了一口气,手下左膀右臂都不赞同,那就是没戏了,听人劝吃饱饭,若凉州在陇右损耗太大,拿下陇右也没什么用。

  西北就这么点人口。

  “但可以暗取之!”卫瓘又来了一句。

  杨峥的心情被弄得七上八下的,“伯玉……”

  卫瓘干笑两声,“陇西有李、辛、牛、时、段、董、关、闵、边等十六大姓,陇西李氏、段氏与将军颇有联系,真正站在司马氏一边的只有辛氏,牛、董、关、闵、边等,多有衰落,但亦是小豪强,可以暗中联系,彼定然从之,再者,段谷一战,陇西羌部失望于蜀国,将军麾下羌人众多,属下听闻姜统制,当年与陇西羌部多有联系,如今正好……”

  在阴谋诡计上,杨峥拍马都不及卫瓘。

  杜预也怔怔的看着卫瓘。

  卫瓘端起茶杯,轻呡了一口。

  杨峥有些着急了,“伯玉,你快快说来。”

  卫瓘笑了一声,放下茶杯,“其一联系豪强,其二拉拢羌部,其三,当年鲁公镇守天水多年,天水汉夷皆心念之,司马望此人也算有才干,只是贪得无厌,好聚敛钱财,上任才一年,百姓被其搜刮的苦不堪言,若以鲁公之名行事,天水不攻自破也。”

  这一套一套的,几乎就陇右算死了。

  “高啊!”杨峥忍不住一拍大腿。

  别的就不说,陇西李氏跟自己几乎穿一条裤子了。

  当年在枹罕为西部都尉,跟段氏关系也不错。

  这些中小豪强不正是自己拉拢的目标?

  还有羌人。

  迷当死后,羌人群龙无首,一直跟着姜维打魏国。

  此番蜀军战败,羌人人心惶惶,正是自己填补权力真空之时。

  杨峥麾下羌人何其之多,除了姜伐野,养在西都的羌人贵族就有不少,总有能说上话的。

  至于天水,那就更妙了。

  鲁芝治天水期间,倾心镇卫,设立集市,安抚汉夷,数年间旧境悉复,天水汉夷甚是仰慕其德行,后明帝调任广平太守时,天水老幼跑去洛阳赴阙献书,请求鲁芝留任天水,明帝嘉许之,加讨寇将军。

  虽说人走茶凉,但司马望在天水这么搞,反而能衬托出鲁芝的品行。

  “此策可行。”杜预点头道。

  堡垒都是从内部攻破的。

  “哎呀,伯玉若是早献此策,就能与姜维合力诛灭邓艾。”杨峥有些可惜道。

  为姜维可惜。

  卫瓘却摇摇头,“此一时彼一时,当时邓艾手握精锐,蓄势待发,按剑将起,我军若去,邓艾必与我军死战,以报仇雪恨,我军头破血流,而蜀人得利,损己利人,智者不为也。”

  这便是乱世的规则。

  而谁又能料到,姜维手上两万精锐,羌胡协从,再加上汉中数万人,会败在邓艾手上。

  只能说蜀国一年不如一年了。

  “暗取之事,可交由属下。”卫瓘拱手道。

  杨峥点点头,“九野营、斥候皆归你调遣!”

  除了陇右,卫瓘在蜀国的布置也是风生水起。

  烈日炎炎,杨柳青青,不追东山马,当随西山云。

  又是杨又是山,又是云的,几乎就是明示了,别投降东面的司马,快去投降西面的杨兴云。

  司马昭的世子正好是司马炎,跟着司马家就是烈日炎炎,跟着杨峥就是生机勃勃的一片青。

  童谣这种东西威力极大,往往配合着时势。

  若蜀国政治清明,内外相和,这种东西没有用武之地。

  但现在的蜀国绝非如此。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民间信的就是这个。

  当年张角一句苍天已死黄天当立,便掀起了浩大的黄巾起义,一举葬送了汉廷。

  “属下亦有一策。”杜预盯着沙盘道。

  一个篱笆三个桩,三个臭皮匠抵上一个诸葛亮。

  更何况杜预、卫瓘比诸葛亮差不了多远。

  “元凯请说。”杨峥更加好奇了。

  杜预指着沙盘道:“我军若拿下陇右、河南地,便对关中形成三面包夹之势,司马昭以长安诱我,反之,我亦可以长安围城打援,逐步消灭中原之援军,逼司马昭不得不舍弃长安!”

  杨峥一愣,自己若取长安,长安就是自己的战略黑洞,反之,自己不去长安,则长安就成了司马昭的战略黑洞。

  到时候萧关制于西,陇山横于中,铁骑自河套而下,横扫三辅,能打就打,不能打就跑。

  西北养马地全在自己手上,司马家的中军精锐能有多少骑兵?

  幽州突骑,已经被证明不是西凉铁骑的对手。

  骑兵掌握在自己手上,岂不是掌握了战略主动?

  用后世的话说,这叫制骑兵权。

  只要吃掉一两波魏军精锐,司马昭就会吃不消。

  别忘了他现在还不是皇帝。

  而是中原士族门阀推出来的利益代言人。

  关中一马平川,历史上,突厥就是顺着泾水而下,兵临渭水,与李二大帝来了个渭水之盟。

  大手笔!

  “我有元凯、伯玉,必得长安!”杨峥现在能体会刘备遇诸葛之时,说出那句话:“孤之有孔明,犹鱼之有水也。”

  杜预、卫瓘,一个阳谋,一个阴谋,简直是天作之合!

  杨峥找准一个方向,他们就能举一反三,出谋划策,将不可能变为可能。

  刚刚来到这个时代时,骆谷之战,举步维艰,杨峥时时刻刻想着去占个山头当土匪。

  后来到了陇西,也只想当个吐谷浑。

  再后来,只想割据凉州。

  人的野心都是一步一步的。

  魏武刚刚举兵时,估计最大的梦想也就当个太守,后来当刺史,再后来,最大梦想是汉征西将军……

  人干什么都要一步一个脚印,一个小兵就想杀伐果决顾盼自雄,估计活不过一集。

  好在,杨峥已经熬过最艰难的日子了。

  虽说与司马昭差距巨大,但并非不可弥补。

  再说司马昭不是司马懿,永远不会犯错……

  第三百九十五章 马政

  事实上,杨峥一直以来陷入了传统误区。

  比拼人口钱粮,那是中原争霸的玩法,是农耕文明的玩法。

  现在的凉州并非简单的农耕势力,麾下有农户,也有大量牧户,散落于西海、居延、武威、北地等郡。

  历史上,但凡这种耕牧二元化的势力,都相当难缠。

  契丹一个辽东加漠南,就能立国两百多年。

  西夏一个西套地,就能与宋廷拉锯近百年。

  它们的人口钱粮能与中原相提并论吗?

  而现在杨峥面对的只是一个拥有关东的司马家,还不是一个完整的帝国。

  国不可夜郎自大,人不可妄自菲薄。

  饭一口一口吃,问题一个一个解决。

  大战略提出容易,推行却要面对很多困难。

  首先就是要将士卒骑兵化,以增强机动能力,不仅是骑兵要骑马,步卒也要骑马,还要骑两匹到三匹。

  “今年战马出栏六千匹,河曲、西海战马进入稳定期,山丹马场若完全恢复,三地一年可出一万战马左右。”军马司司丞索靖道。

  昔日温文尔雅的世家青年,变得黝黑健壮,全身上下洋溢着一股干练之气,可见他也没闲着。

  历史上最大的马场,就是霍去病在张掖武威居延建立的山丹马场,一直延续到后世,直到苏联的顿河马场建立,才屈居第二。

  “若是加上北地郡、河套、河南地,一年能出三万匹战马否?”杨峥盯着索靖年轻的脸。

  天下局势给杨峥压力,所以杨峥不得不给他压力。

  索靖面有难色,“属下尽力而为。”

  杨峥笑道:“你也不用太有压力,可以鼓励民间养马,军马司收购,两汉历代都有马政,你可借鉴一二,若有难处,可向鲁公、杜长史求教。”

  “多谢将军指点。”索靖松了一口气。

  难度的确很大,但也正能因此考验能力。

  若不是为了培养索靖,杨峥完全可以让杜预主理此事,当年的西海牧场就是他弄出来的。

  “属下觉得,不一定全部用战马,可用劣马驮马掺杂之,大军长途跋涉,亦可杀劣马驮马为食。”索靖提议道。

  “此策甚好,你可写完整章程出来。”

  “唯。”索靖拱手退下。

  大汉极其重视马政,所以才能反过来,以骑兵压制匈奴。

  现在天下牧场,十之七八在自己手上,没道理不利用起来。

  河套、河南地的重要也由此显现出来。

  才过了两天,索靖的马政便出炉了。

  其一,鼓励民间养马,一户献一成年战马,可免除当年全家徭役,田赋减半。

  其二,于边地设立马市,收购漠北部族的战马。

  其三,于山丹、北地、河套设三十六马场,以鲜卑、乌桓、匈奴俘虏充之,为凉州牧奴,效法屯田奴隶,五年转为待归,十年转为治民,编为伍什民营,施行连坐之制,以骑兵巡视,一人逃走,全伍皆斩。

  这三策都借鉴了西汉的马政。

  文景时,实行马复令,民间一家养马一匹,可以免除全家三人的徭役,有利于农业生产以及畜牧业的发展。

  汉景帝时设马苑三十六所,养马官奴婢三万人,饲养战马多达三十万匹。

  为武帝反击匈奴积攒了家底。

  汉武帝更是重用休屠王子金日磾,掌管马政,死后被人称为马神、马王爷。

  凉州水草丰足,地广人稀,民间散养一二匹健马、牛羊完全不影响他们的生计,鼓励他们养马,其实也是变相的与民休息。

  官府得马,百姓免赋税徭役,皆大欢喜。

  “不错,有此三策,凉州战马无忧矣。”杨峥松了一口,接下来,只要给人给钱,让索靖全力施行即可。

  “此三策是杜长史大力襄助,否则属下一人难以成事。”索靖毫不居功。

  “嗯,杜长史虽然帮你定策,但具体施行还要靠你。”

  “熟悉定当竭心尽力。”

  索靖刚走,杜预就来了。

  杨峥估摸着两人同时来的,杜预故意给机会他单独面见。

  “这三年政绩统计出来了。”杜预捧着一摞左伯纸。

  “哦?”杨峥兴趣大起。

  打再多的地盘,不能有效治理,就不能转化为实力。

  凉州潜力非常巨大。

  地广人稀,资源丰富,可耕可牧,还是商贸重地。

  政绩第一的肯定是鲁芝,不过他德高望重,与杨峥关系密切,不在统计范围之内。

  “功第一者杨嚣、第二杨济,二人掌管屯田司,连续三年丰收,前后输谷近四百万石,府库为之充实,将军前后攻武威,取高昌,夺北地、居延,数次出兵,而后方无忧,皆二人尽心尽力,第三者张焕,安定张氏出身,安抚流民,体察百姓,所在之破羌县,人口增长最多。”

  政绩都有实实在在的数字支撑,做不得虚假。

  杨峥接过纸文,略一翻看,前十人都是世家子弟,第十三人才出现一个寒门子弟,三十个人中,寒门、庶族一共才有五人。

  士族在这方面的优势太大了。

  这还只是士族并不怎么强大的凉州。

  “升杨嚣为九原郡丞,杨济为朔方郡丞,张焕为北地郡丞……”杨峥一一念着名单。

  西汉有朔方刺史部,下辖北地郡、上郡、西河郡、五原郡、朔方郡。

  到东汉则一步一步被羌胡蚕食。

  人弃我取。

  中原看不上,那是因为以传统农耕视角来看,统治成本太大,杨峥却完全没有这个顾忌,本身就是耕牧混合体二元制,以农耕为本位,以游牧为延伸。

  黄河三套,西套北地郡,前套朔方、九原,后套云中。

  地域极其广大。

  拿下河南地,再配合前套,云中其实也是盘中之物。

  “秃发树机能最近如何了?”杨峥盯着沙盘道。

  眼下十月下旬,天气已经转寒。

  今年若不能给匈奴人致命一击,取得决定性进展,明年说不定匈奴人就能喘回口气。

  匈奴、鲜卑、羌胡不是傻子,杨峥兵锋北出,意在鲸吞河套,在强大的外力下,说不定他们就能联合起来。

  “据宣义郎密报,秃发树机能近日在地斤泽裹足不前。”庞青道。

  “莫非他有异心?”杨峥目光转向杜预。

  卫瓘去了榆中,暗中勾连陇右豪强。

  身边能问的人只有杜预。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将军既然派他前往,就无需疑惑,其心在我,河南之地为将军所得,其心不在我,此地亦将归将军!”杜预沉声道。

  第三百九十六章 河南地

  地斤泽烟波浩渺,岸边枯草连天。

  有羌人和匈奴人在岸边开了耕田,起了屋舍篱笆。

  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模样。

  秃发树机能望着这广袤的土地,的确有些迟疑。

  “这是好地方,水土丰美,人口众多,你我两家联手,借杨峥之势扫平匈奴人,取其人口牲畜,再图云中定襄,表面向杨峥称臣,暗中向洛阳求援,则司马昭必会支持我们,鲜卑大业由此而兴!”乞伏赫达在秃发树机能耳边不断低语着。

  以乞伏赫达的年纪,可以当秃发树机能的爷爷了,却在他面前像个孙子。

  如果秃发部是秃鹰,乞伏部就是狐狸。

  历史上,河西诸鲜卑,乞伏部其实最弱小。

  但他们找准了时机,忽然出手,攻击西套的鹿结部,吞并其人口,才逐渐壮大,后又在汉人五胡中左右逢源,反复横跳,遂建西秦国。

  秃发树机能忽然大笑起来,“哈哈,不错,此地足以兴旺我族!”

  “这就对了,我们鲜卑人为何要为汉人卖命?汉人不是有个养寇自重的说法?杨峥想取河南地,咱们就向他要钱要粮要军械。”乞伏赫达得意洋洋道。

  秃发树机能眼神闪了闪,“你觉得我们斗得过杨峥吗?你觉得司马家能信任吗?”

  乞伏赫达一愣,随后干笑道:“贤侄果然是我们鲜卑人中的豪杰,杨峥咱们斗不过,司马家也不可信,但咱们可以左右逢源啊。”

  秃发树机能点点头,“不错,我鲜卑豪杰岂能为他人犬马?”

  “我已经派人去跟铁弗部联络了,匈奴、鲜卑三百年前都是一家人,不能自相残杀,那女人我不要,送给刘悉力了。”乞伏赫达脸皮跳了跳。

  “我听说你的小妾是大名鼎鼎的美人,这口气你也能忍?”秃发树机能调侃道。

  乞伏赫达咬牙切齿道:“为了鲜卑大业,区区一个女人算得了什么?”

  “哈哈。”秃发树机能大笑起来,“我有一个提议,你既然与他暗中有联系,不妨再送他些牲畜。”

  “送了他女人,还要送他牲畜?”乞伏赫达脸皮又跳了起来。

  “不错,汉人有句话,将欲取之必姑与之,东西给他们,然后趁大雪降临之际,一举扫平铁弗部,把你的小妾抢过来,岂不是更好?”秃发树机能笑道。

  乞伏赫达呆了呆,“贤侄果然非同一般人。”

  秃发树机道:“那就烦请叔父亲自去一趟,以彰显诚意,刘悉力匈奴贵人,一向豪爽,必然不会加害叔父。”

  乞伏赫达却迟疑起来,目光在秃发树机能脸上逡巡。

  秃发树机能也淡淡的看着他。

  狐狸在秃鹰面前,自然弱势一些。

  秃发树机能麾下有十八部,一万三千骑,装备精良。

  乞伏赫达满打满算只有四千骑。

  “好,为了鲜卑大业,我愿意冒这个险。”乞伏赫达咬牙道。

  魏武分南匈奴为左右南北中五部,居汾阳、祁县东南、隰县、忻县、文水,每部立匈奴贵族一人为统帅,汉官为司马监督。

  不愿受约束的匈奴,就跑到河南地,与羌人混居。

  河南地形势非常复杂。

  如果杨峥直接驱兵进来,会引起羌胡、匈奴、鲜卑诸部的警觉,有很大概率联合起来。

  以秃发树机能进入,则影响小了很多。

  羌胡来来往往,南下北上、东去西进的,都是游牧部族,习以为常。

  乞伏赫达领着四千骑兵前往铁弗部,路上一直眉头紧锁。

  “秃发树机能心怀叵测,不可信任。”长子乞伏力虎劝道。

  乞伏赫达冷笑道:“我岂不知?只恨实力弱小,不得不虚与委蛇!此次他派我前去铁弗部,必有害我之心,我正好与铁弗部联合,吞并他手上的十八部族,再取朔方,最后向杨峥称臣!”

  嘴上口口声声是鲜卑大业,背后全是冷刀子和算计。

  自轲比能死后,鲜卑便彻底分裂,一盘散沙,比中原分裂的还要干脆。

  “倘若杨峥不接受我们的称臣又当如何?”

  “他会接受的,杨峥要的是爪牙,可以是秃发树机能,也可以是我们!”

  寒风呼啸,天上两只鹞子正在追逐一只黄雀。

  黄雀反复挣扎,最终仍是落入鹞子爪中。

  大地上,秃发树机能的骑兵已经集结。

  自从祖父秃发寿阗死后,他从不信任他人。

  包括乞伏赫达在内。

  草原的规则便是如此,要么依附强者成为爪牙,要么直接与强者拔刀相向,从来就没有过什么结盟。

  结盟也是为吃掉盟友壮大自己。

  杨峥实力强大,可以肆意吞并其他部落。

  乞伏部弱小,就要接受现实。

  这便是草原的生存规则。

  秃发树机能就非常清楚这套规则以及自己的命运。

  “起兵,随我攻灭铁弗部、乞伏部!”

  十七个豪酋举起了刀矛,周围骑兵举起了刀矛、铁叉,很快,一万多名骑兵举起武器,“起兵!”

  呜咽的号角声在寒风中响起。

  一万多骑顺着西北风而下。

  羌胡出身的宣义郎早已与诸部连为一体。

  他们将凉州的种种好处宣传开来,凭借上阵杀敌就能立功成为贵人,这在任何时代任何势力中都有极大吸引力。

  不管秃发树机能愿不愿意,这支骑兵的军心其实早已向着凉州。

  “镇西将军有军令,杀敌者,有十二转军功,分赏田地、钱帛、宅邸,甲士以上,有云骑郎、飞骑郎,直接就是贵人,可以跟汉人过的一样,不愁吃喝!斩杀敌方大将,回去你就是大将,要什么有什么。”宣义郎们以羌语、匈奴语反复说道。

  “嚯、嚯、嚯……”

  骑兵们呼吸逐渐加重。

  以往杀来杀去,什么都没有,活着就不错了。

  而现在,他们前程就在刀子上。

  底层羌胡的想法其实比汉民更为淳朴,能吃上饭,冻不死,就不错了。

  所以羌胡比汉人更期待稳定的秩序。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骑兵们的眼神逐渐火热起来,士气也高涨的无以复加。

  简单来说,这一战是为自己打的。

  夹在众军之中的秃发树机能眼神复杂的看着周围骑兵。

  就连他自己的部众,脸上都蒙着一层狂热之色。

  这一战的结果在他心中已经毫无悬念,也不可能有悬念。

  秃发树机能太清楚这些部落了,绝不是凉州的对手。

  充斥在他脑海的是自己的命运。

  第三百九十七章 豪强

  “将军常说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凉州就是诸位最后的机会。”宣义密使孙阳慢悠悠道。

  常年游走在最危险的岗位,让孙阳快速蜕变。

  曾经的少年,已经一去不返。

  黝黑的皮肤,优雅的小胡须,配上精炼的表情,锐利的眼神,无不在增加他言语中的力度。

  东汉是关东士族联合建立的,雍凉士族自东汉立国以来,便被排除在权力核心之外,大士族凭借联姻和优秀的人才继续飞黄腾达,但这些中小豪强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这一百五十多年来,他们的生存环境持续恶化。

  先是羌乱,后有韩遂、郭汜李傕、马超相继在陇右崛起。

  即便曹魏立国,陇右依旧是战争前沿,时刻面临蜀人的北伐。

  马超等人的崛起,本身就有当地豪强们的支持。

  庞德就是南安庞氏出身。

  梁兴、张横、段煨、成宜从这些人的姓氏就知道他们的家世。

  “邓艾非镇西将军之敌,司马氏前些时日已在关中大败,诸位难道还有什么疑虑否?”陇西李氏旁支子弟李瑀道。

  其他豪强来的也多是旁支子弟。

  孙阳对此非常理解,毕竟干的杀头的买卖。

  这些豪强不可能把全族的性命都押上来。

  这些旁支子弟的态度,其实就是豪强们的态度。

  几人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由年纪最大的梁璩问道:“镇西将军给我们什么好处?”

  利益才是稳固的联盟。

  人可以背叛一切,却唯独不会背叛利益。

  尤其是士族豪强,他们更在乎实际的利益。

  此言一出,堂中之人眼神全都变的如野狼一般。

  孙阳笑道:“你们的才俊子弟有科举之权,你们的子弟可以直接入青营,我军疆域何其之大?西域、西海、羌地、河西、河套,未来更不会局限于此地,你们还愁无用武之地吗?”

  凉州一直以来都表现出强势进取状态,不断膨胀,并且屡次击败魏军重将。

  所以凉州是杨峥一刀一剑打下来的,这比任何言语都有说服力。

  此外还有商路带来的巨大利益,足以令人眼红了。

  几人眼神顿时火热起来。

  孙阳与李瑀交换了个眼神,后者趁机添油加醋,“你们不愿配合,自有其他人配合,到时候凉州就没有你们的位置了!”

  天下仍是乱世,曹魏的正统也不见得有多正统。

  司马氏更加不堪。

  拜杨峥所赐,各种檄文,一次又一次的揭司马家老底,这本身就是消耗司马家的声望。

  “我们陇右大姓,这么多年投奔曹魏,也没见得了什么好,不投凉州,难道还去抱司马家的臭脚?”陇西牛氏牛坚拍案而起,一脸愤怒。

  魏国大将牛金亦是陇西牛氏的南阳偏支,为曹魏立下赫赫军功,与胡遵一样是司马懿的爱将。

  早年有谶书名曰《玄石图》,流传甚广,其中有一句“牛继马后”,司马懿请管辂占卜子孙运势,占卜结果与《玄石图》分毫不差。

  多年之后,司马懿见到牛金,心中顿有触动,遂宴请牛金,牛金为人坦荡,没有提防之心,宴会结束之后,当夜回府毙命。

  司马懿权倾朝野,牛氏只能忍气吞声。

  “你们可以不助将军一臂之力,但他日我凉州大军横扫陇右,诸位的机会可就没有了。”孙阳目中爆出一抹寒光。

  “邓艾那厮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干了!”

  “我们段氏愿意追随镇西将军!”

  “梁氏也愿意举事!”

  ……

  孙阳拱手向周围拜了一圈,“非是我军敌不过邓艾,而是将军悲天悯人之心,不愿大军到时,陇右玉石俱焚,所以此战,既是为了陇右,也是为了你们自己!”

  这话比什么都管用。

  凉州军不是什么善男信女,赫赫凶名早已流传开。

  大事已定,此地不宜久留。

  一个外人在此,总会引起别人的注意。

  孙阳便拱手告辞,至于何时起兵,则自有李瑀联络。

  昼伏夜出赶回榆中,卫瓘却气定神闲的在练字,笔走龙蛇,龙飞凤舞,瞬息之间,几列遒劲有力的字便跃然纸上。

  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孙阳恭身站在一旁,没有打扰。

  卫瓘最后一个字落笔,才开口道:“陇右之事,应该是水到渠成了?”

  “是。”孙阳拱手。

  卫瓘对着刚写好的字吹了一口气,“这副字就送给仁辅了。”

  “谢卫公。”

  卫瓘背负双手,看着屋外的寒风,“马上天就要转凉,河道就会结冰。”

  “所以邓艾会趁黄河结冰之时,发动一次猛攻?”

  “邓艾风头正盛,士卒精锐,自然不肯蛰伏。”

  “那岂不是金城有危险?”孙阳担忧道。

  面对邓艾咄咄逼人的进攻,南面统制尹春一败再败,军中多有非言非语,凉州军一向是节节胜利,能击碎任何对手,却在尹春这里一败再败,不少人已经向杨峥弹劾尹春,认为他不堪重用,难以独当一面。

  南面诸将都应该贬谪。

  不过杨峥却力排众议,从未苛责尹春、周旨、李特等人,让他们继续留在河关、积石堡一线。

  尹春也不负众望,一开始失城失地,再到后面的站住脚,最后与邓艾打的有来有回,多次出兵偷渡黄河,攻破了东岸的几个坞堡。

  让局势逐渐稳定下来。

  “金城城池险固,内有府兵、奴隶相助,背后有河曲、西平支持,只要尹春能拖住邓艾半个月,则陇右将为将军所有。”卫瓘并不着急。

  此行之前,杨峥边询问过他,要多少兵力。

  卫瓘却一兵不要,邓艾即便攻入金城也是死路一条。

  陇右被打造成铁桶。

  金城作为凉州的军事前沿,自然也成了铁桶。

  尹春是个合格的将领,镇守南面以来,一直在观察对手,学习对手。

  平垒营一直驻扎在金城一带,这两年来,黄河西岸坞堡相接,烽燧相望,邓艾进来也是被困死之局。

  “难道仁辅不知将军用意?尔等皆是将军弟子门生,将军对你们寄以厚望,所以才会不断磨砺你们!哎呀,真羡慕你们这些年轻人。”卫瓘伸了个懒腰。

  其实他也才三十六七,正是一个男人最鼎盛之时。

  不过这个时代,三十五岁以上,便是长辈了。

  “阳必粉身碎骨以报将军!”孙阳向北面姑臧的方向拱手。

  卫瓘微笑道:“得遇明主,乃尔等之大幸也。”

  第三百九十八章 开府

  “这便是纸坊最新做出的左伯纸。”杜预捧着一摞白纸放在杨峥案前。

  杨峥摸了摸,手感略微粗糙,颜色也并非是真正的白色,而是带着一丝暗黄。

  不过已经能满足书写需求了。

  东西只要做出来,就突破了有和无,剩下的无非就是改良,这也是设立纸坊的初衷所在。

  而且粗糙也粗糙的好处,制作简单价格便宜。

  寻常人家也能用得起。

  其实汉魏纸张早已流行,只不过民间用惯了竹简,所以纸张只在士族门阀中流传,供他们练字之用。

  历史上的书法家多出自这个时代,原因就在于此。

  “以后凉州公文皆用此纸书写。”其实竹简制作并不比纸张省多少,书写尤为不便,携带更是麻烦,随便一部数,就要装一车。

  “我正好也有一物,元凯观之。”杨峥笑道。

  身边刘珩会意,从后屋搬来几块木板。

  杜预疑惑起来。

  “元凯请看!”杨峥放开木板,上面赫然是阳刻的孙子兵法。

  一开始,杜预表情倒也淡定,但当杨峥把雕版沾上墨,印在纸上时,杜预的表情瞬间就变了。

  “这……此物将传圣人教义于世人,将军大功于天下也!”杜预很快就发现这东西的价值。

  杨峥哈哈大笑,一个雕版印刷而已,其实并没有多少技术含量。

  杨峥早就在心中鼓捣此物,只不过诸事缠身,一直没有付诸于实践。

  一直拖到现在,才弄出一个样板。

  “只不过这字实在有伤大雅。”杜预摩挲着雕版道。

  杨峥咳嗽两声。

  “杜长史,可不能这么说将军,将军废寝忘食,弄了四五天,废了两百多块木板才弄出来。”刘珩睁大眼睛道。

  “哦?”场面顿时尴尬起来。

  杨峥提刀的时间多,提笔的机会却少之又少,字当然不会好看。

  特别是在杜预、卫瓘面前,实在拿不出手。

  杜预也咳嗽了一声,“这字堂堂正正,如刀斧直来直去,颇有气势。”

  “杜长史,你刚才分明说这字难看的,我都听见了。”刘珩抓着杜预不放。

  幸亏堂中只有三人在,不然杨峥都不知道自己的老脸往哪儿搁,“你这厮什么意思?要不你来?”

  刘珩连连摇手,“这活儿属下干不了、干不了。”

  “干不了就别那么多废话,滚出去,别在这儿碍眼。”

  “好。”刘珩巴不得走的远远的。

  这厮走后,堂中才清净不少。

  东西弄出来,以后改进就行了,杨峥不过是抛砖引玉而已。

  “险些忘了,属下此来,是有要事禀报。”杜预极为正式的拱手道。

  “元凯请说。”

  “如今凉州西起高昌,东至安定,北临阴山,南抵河曲,版图日大,诸事繁多,将军于地方军政多设衙司,却唯独露了中枢,无规矩不成方圆,当开府而设行台。”

  当初在西平,杨峥就以护羌校尉的名义,效仿汉制,开设护羌府,当时的身边可用之将不过数人,可谋之士几乎没有,全靠摸着石头过河。

  但现在不同了。

  凉州已然家大业大,再这么草台班子弄下去,就有些不合时宜了。

  魏武挟天子令诸侯,设霸府,秉持国政。

  郑玄有注解:天子衰,诸侯兴,故曰霸。霸,把也,把持王者之政教。

  天子不在自己手上,设霸府有些过头了。

  但开府设行台却恰如其分。

  行台者,即为行走的尚书台,形同一个小朝廷。

  意思是我杨峥仍然效忠大魏,但不听命于司马昭控制的朝廷。

  而且麾下将吏功劳越来越大,总不能一直压着。

  统制这个玩意儿就是杨峥不得已才弄出来的,在这个时代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了。

  唐代十二转军功,开门就是武骑尉,接着便是都尉、护军、柱国,听着霸气多了。

  杨峥却是什么甲士勇士、飞骑郎、最高也不过护军,也是出于名不顺言不正的考虑,不得不弄出个乞丐版本。

  “可!”杨峥稍一思量便点头答应了。

  杜预一向谋定而后动,既然提出来,肯定早已深思熟虑过了。

  “镇西将军以下,设左右长史、左右司马、主薄、记室参军、从事、幕僚等职,共议凉州内外大事。领军之将,可全部提为校尉,宣义郎任事多年,不乏有佼佼者,亦可提升为宣义令,乃至宣义使,监察一方。四方统制可加为中郎将,若外有战事,将军不宜出征,可拜一人为都督,再任一人为监军。”

  杨峥听出来了,杜预这是要把凉州的档次提起来,大家一起加官进爵。

  以便在政治上与司马昭分庭抗礼。

  汉时,校尉是统兵的实权将领,中郎将差不多就是一方元帅了,根本用不着什么征西将军、持节都督雍凉诸军事,也更不会弄出一个宇宙大将军……

  段颎一个护羌校尉就能号令雍凉。

  皇甫嵩一个左中郎将,率领洛阳禁军扫平黄巾。

  只不过到了魏晋时代,官越封越高,中郎将杂号将军满地爬,都不值钱了。

  “大善!我让庞青跟着你,这段时日,你主理此事。”

  “属下领命!”

  凉州发展到如今的地步,也该梳理梳理内部了。

  杜预的办事效率很高,没几天功夫一封草拟的名单便出炉了。

  鲁芝、杜预为左长史,张特、周煜为左右司马,卫瓘为记室参军,公孙甫、苏泓加幕僚之衔,姜伐野、彭护、蒙虓、孟观、庞青都加了从事之衔,四方统制,改为四方中郎将,蒙虓、孟观、周旨、李特、邵通、龚羽都提为校尉……

  军中有功之人则被升为都尉。

  宣义郎也依照功绩提升。

  庞青、孙阳都提为左右宣义使,其他的宣义郎也多有被提为宣义令。

  杨峥没有立即定夺,而是令快骑送入西都,询问鲁芝的意见。

  如果他没有意见,明年年初就照此施行。

  自从皇甫氏、张氏、李氏、索氏等优质士家豪强加入后,凉州也进入快速发展期。

  合理的框架,健全的监督机制,明确的赏罚制度,让所有人都能安身立命。

  每个势力发展的初期都是迅猛而茁壮的。

  凉州也是如此。

  强大的武力,安定的秩序,也吸引不少羌胡主动来投。

  第三百九十九章 愿望

  进入十一月底,风雪遮天,大地寒冻。

  鲁芝的回复一如既往,在背后默默支持杨峥。

  凉州行台正式建立。

  鲁芝、杜预、张特录前后功,加为虎贲郎将,十二转军功第三。

  周煜、姜伐野、蒙虓、尹春加为鹰扬郎将。

  孟观、庞青、周旨、李特、邵通、龚羽、袁效等人加为虎卫郎。

  其下各有功将领,依次升赏。

  鲁芝还叮嘱杨峥不可冒然称王,跟在司马昭背后亦步亦趋即可。

  刚谈及司马昭,雍凉就流传起一篇檄文,正是出自洛阳司马昭之手。

  “伪镇西将军杨峥者,乃罪臣曹爽之家奴,向为其爪牙,爽察其桀骜不驯、奸诈不忠,是以不用,流放边地,趁中原不宁,暗结羌胡为应,效卓、超之暴虐,窃取西地,残虐万民,杀伐无度,血流成河,人神共愤,天将诛之。今其屯据河西,阻山河为固,自以为能挡中原百万王师,犹如螳螂之臂,挡隆车之辙也!方今魏室陵迟,纲维弛绝,幸有大将军父兄三人,复兴圣道,辅掌朝廷,天下称颂,举国得安,自三皇五帝以降,唯有如此三代奉德者也。举国安邦,万民归心,唯西垂之逆丑犹怀奸谋,如腐萤之恶臭也,大将军皓月之光,必将涤荡恶丑……凡持峥首级者,封千户侯,赏钱三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咸使知圣朝有拘迫之难。如律令!”

  庞青抑扬顿挫的读完,杨峥鼻子都气歪了。

  幸有大将军父兄三人,复兴圣道,辅掌朝廷,天下称颂,举国得安,自三皇五帝以降,唯有如此三代奉德者也……

  人无耻也要有个限度吧?

  就司马家干的那些缺德事,遗臭万年是肯定的了,还他娘的好意思说出口“三代奉德”。

  这一次杨峥算是长见识了。

  也不知道司马昭自己害不害臊。

  杜预听完之后,却噗嗤一声笑了起来。

  “元凯……”

  “将军无需理会,司马昭起此檄文骂将军,其实是自降身位,此文亦可向天下人证明将军为反司马氏第一人也!其不能克我,才以言语泄愤!”

  听杜预这么一说,的确有几分道理。

  别人看得起你,才会骂你,若能武力解决,还需要跟你废话?

  这也说明司马昭失了智,以他的身份跟自己对骂,岂不是自贬身价吗?

  “不错!”杨峥笑了起来。

  骂就骂呗,又不能少两块肉。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司马氏诈取天下,安能长久?将军日后身边多带侍卫,以防司马家刺客。”杜预提醒道。

  杨峥点头同意,历史上,司马昭就曾因为姜维屡次北伐,而起了暗杀之心。

  这厮兵略不怎么样,但玩阴的,却是数一数二。

  司马家就这尿性。

  杨峥权当司马昭给自己打广告了。

  效果应该非常不错。

  凉州境内倒是安安静静,百姓们也没心思管这些知乎者也,心思都在明年的开垦荒地上。

  士家豪强们心里雪亮雪亮的,司马昭的檄文洗的再白,也改不了他们家的龌龊勾当。

  几个有影响力的大士家,都跟杨峥一条心,自然也对檄文嗤之以鼻。

  至于羌胡,他们连大字都不认识几个……

  在秃发树机能的捷报传回时,司马昭的檄文事件被迅速淡忘。

  地斤泽一战,秃发树机能提前觉察出乞伏部欲反叛,趁铁弗部、乞伏部无备时,奇兵突出,一战扫灭匈奴、羌胡诸部,俘虏三万,牛羊七万头,河南地大小部落全部归降凉州!

  杨峥不出一兵一卒,尽得河南地。

  距离杜预以长安为饵、围城打援的大战略又进了一步。

  十几日后,俘虏浩浩荡荡从东而来。

  匈奴人、鲜卑人、羌人全都衣衫褴褛的行走在风雪之中。

  佝偻而瘦削的身体仿佛随时会倒下。

  站在城楼上的杨峥,看着这些俘虏,才知道为何西晋时雍凉的叛乱会此起彼伏。

  秃发树机能骑着高头大马,被数千轻骑簇拥着,意气风发回到姑臧城。

  “小民幸不辱命!”秃发树机能单膝跪地。

  “从今往后,你不是小民,而是我凉州的讨虏校尉、虎卫郎,赏姑臧豪宅一座,金饼一千两,蜀锦一千匹,凡参与征讨的首领,皆封都尉,鹰击郎,赏金饼一百两,蜀锦一千匹,各赐姑臧宅邸一座。”杨峥扶起他道。

  周围其他十七部首领,尽皆大喜。

  卫瓘曾建议封个折冲都尉就打发了。

  但杜预力谏不可,府兵乃凉州的骨干,形同给了秃发树机能土地和兵源,非常危险,而且秃发树机能立有大功,没有他,杨峥岂会这么轻易得到偌大的河南地?

  建议杨峥直接重赏,给凉州乃至于漠北的部族做个示范。

  秃发树机能脸上没有动静,眼神中掠过一丝欣喜,“谢将军!”

  杨峥心中一动,“此番你击败河南地匈奴,有大功于凉州,本将可在满足你一心愿。”

  在场诸人脸上都露出羡慕之色,没听出杨峥话中的试探之意。

  对秃发树机能而言,若有其他心思,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

  无论是要一块土地,还是要求独领旧部,杨峥都会答应,但日后如何,就很难说清。

  听了杨峥的话,秃发树机能表情也是一滞,脸上神情反复犹豫。

  就在要脱口而出时,身边一个更年轻的鲜卑人轻轻咳嗽一声。

  秃发树机能全身一颤,又拜倒在地,“若非将军鼎力支持,赐我兵甲,派出宣义郎等,属下安能击败铁弗部?今受重赏,惶恐已极,不敢有他望。”

  杨峥笑了起来,目光却瞟向那个咳嗽的年轻人,“秃发将军不必如此,本将绝无虚言。”

  “秃发将军太见外了,难得将军如此豪爽。”

  周围部落首领不停的规劝,却没有听出其中的深意,以为杨峥真的仅仅是赏赐而已。

  渐渐的,秃发树机能额头上渗出冷汗,迟迟不能答复。

  这种表现反而让杨峥越发确定他不是简单人物。

  过了片刻,秃发树机能终于抬头,“属下的确有一心愿。”

  “哦?快快说来。”杨峥笑的越发温和起来。

  “属下愿与族中子弟入青营,聆听将军教诲!”秃发树机能一脸沉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