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祁夏坐在病房门前, 身下冰冷的铁椅正丝丝缕缕的从他身上夺取热量。

  他头向后仰,一动不动,仿佛一具贫血的身躯正在消逝。

  他没看清周见唯是从何处冲上来抱住了他, 只知道自己瞬间跌进了一个充斥尼古丁香气的熟悉怀抱。

  他并没有受什么伤,只是短暂晕厥了半分钟。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放在周见唯身上, 毕竟他可是关乎所有人未来命运的核心。

  只有panda生拉硬扯拽着方祁夏去拍了个片子, 得知并没有什么大碍, 只是一些擦伤才肯放他回来。

  场务和他的助理在看清楚设备砸到了周见唯后,瞬间腿软跪倒在地, 连自己以后到哪个桥洞子下面流浪都想好了。

  病房门前,狭小的走廊被围得水泄不通。

  数不清的乌漆嘛黑的后脑勺海海漫漫的攒动, 踮着脚向内窥视, 恨不得把门缝盯出个窟窿。

  护士已经出声提醒了数遍,依旧无法疏散人群, 无奈只能叫来数个彪形大汉的保安,可依旧无济于事。

  岛上本就潜伏着很多狗仔,还有奔着周见唯来的粉丝。

  事故发生后的一秒钟内, 甚至同剧组人员还没有反应过来,无数架摄像机便已经闻讯赶来, 将周见唯受伤的画面全方位无死角的拍下,像站姐堵机场似的。

  之后, 在几分钟内#周见唯拍摄时受伤#、#《变色龙》剧组拍摄事故#等词条,飞速窜上热搜,后面跟着几个大大的[爆]。

  李洲时不光会面对同行讥笑, 还有来自网络铺天盖地的口诛笔伐。

  豆大的汗珠从脑门上涌出来, 浅色T恤被洇出大片大片深色的汗迹,像刚刚淋了场大雨。

  过不一会儿, 病房里传来小高跟轻巧撞地的“哒哒”声,像炸弹一样爆炸在众人耳膜中。

  所有人都竖着耳朵,神经高度紧张,仿佛在等待着宣判。

  齐淮伊拉开门,就见数不过来的头颅乌央乌央的往里探,恨自己脖子不够长似的。

  “这么多人呢?”齐淮伊惊道。

  “他他他他他……”李洲时上牙和下牙打架,像是刚从冰天雪地里走出来似的,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挤不出来。

  齐淮伊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没啥大事儿,你别这么紧张。”

  “周见唯还在包扎,他让我代说,因为他的个人原因耽误剧组拍摄进度,感到很抱歉,还请大家先回去,不要扰乱了医院的正常工作秩序。”

  李洲时悬在嗓子眼儿的心脏这才放下来。

  “都回去吧,明天还要拍摄。”

  齐淮伊目送众人远去,疲累的叹口气。

  接着,她走到铁椅前,用手指缠绕着方祁夏细软的发丝,说:“小明星,在自责吗?”

  方祁夏细瘦的手指无意识的绞在一起,眼底淡青,这几日显然是受了不轻的折磨。

  闻言,他缓缓抬起眼皮,轻轻颔首。

  齐淮伊坐到他身边,握住方祁夏的一只手,顿时被手冰冷的温度凉的惊了下,像是握住了一块冰块。

  抛去公司前后辈的身份,齐淮伊也不过是大上方祁夏五六岁的姐姐。

  方祁夏任由她动作,眼眶盛着一汪滚烫的泪,浅浅的被眼皮包裹住,像是下一秒就要滴下来。

  齐淮伊平静开口道:“还以为你在这闷不出声的干什么,合着在这儿憋哭呢。”

  “如果今天,周见唯保护的是另外一个人,那我不光要在他这里大闹一场,还得把他救下的那个人也给臭骂一顿。”

  “你知道我蛮不讲理的时候有多狠,我发脾气,就算是周见唯也不敢和我顶嘴。”

  方祁夏头埋得更低,像是犯了大错一样。

  齐淮伊浅笑一声,继续说:“但如果对象是你,我什么都不会说。”

  她像是陷入了某种回忆,语气淡淡,娓娓道来。

  “我毕业之后的第一份工作就是给周见唯当助理,那时候他也刚出道,什么名气都没有。”

  “我还记得前辈跟我交接工作的第一天,他就在选艺名,选了很久,最后挑中了‘见唯’。那时候我就觉得,哎呀这可是一个很深情的名字,这个演员应该情商蛮高,长得也不差,要是天天出去沾花惹草可就坏了。结果他男德高的一批,营业嘎嘎敷衍,跟谁炒cp都稀松,还懒得售后……把我给气得够呛。”

  “后来慢慢的,我就升职,成了他的经纪人。看着他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配角,变得小有名气,接着名声大噪,直到红透半边天,家喻户晓,到现在也快十年了。”

  “他是什么狗脾气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可能和我差不多吧,要不然我俩能在一起共事呢。我原本以为他一辈子都会是一个人,终身不娶、孤独终老也不是不可能。”

  “但是最近我发现,他好像变了很多。他那么一个冷淡的人,却对你总有用不完的耐心。我觉得他应该是挺喜欢你的,毕竟我从来没看见过这样一面的周见唯。”

  齐淮伊探手揉揉他的发梢,淡淡道:“明星也是人嘛,也有七情六欲。保护自己喜欢的人,本来就是天经地义。不论是他是大影帝,小十八线,还是如我一样的普通人。”

  “如果一个人突然间发生了变化,那肯定是遇到了特别的人。”

  齐淮伊像是自言自语的说完了所有话,接着曲起手指蹭了下方祁夏脸上的眼泪,笑道:“周见唯要是知道我把你惹哭了,会提刀来找我的。”

  片刻后,护士从病房中走出,托盘里是浸满血的纱布和棉絮。

  “包扎好了。”

  齐淮伊冲着护士微微颔首,又累极似的揉了揉脖颈,说:“我还有一屁.股烂摊子要收拾,这儿就交给你了。”

  方祁夏缓缓抬起头,眼睛红红,可怜兮兮的。

  齐淮伊下巴一点,道:“他在等你呢。”

  说完,齐淮伊便疲惫不堪的走向尽头处的panda。接下来撤热搜,发表声明的工作都需要他们两个解决。

  方祁夏在门口犹豫很久,才慢慢按下门把手,推门进去。

  似乎怕惊扰到对方一样,他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周见唯背对着他,一动不动的注视着玉山岛遥遥无尽的黑暗,这座岛有时喧哗,时而又变得宁静过头。

  他的身形也同样融入黑夜,身边像刮起凛冽的风,卷起枯枝败叶。

  合页发出“嘎吱”声响,周见唯循声回头,面色淡然。

  方祁夏红着眼睛,迟疑着不敢过去,无措的绞着手指,轻轻叫他一声:“……哥。”

  周见唯蓦地怔了一下,旋即浅淡一笑,身边的风似乎停了。

  他拍拍自己的身边,唤他:“夏夏,过来。”

  方祁夏听话的慢慢坐过去,挪近,又轻轻拾起他的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捧住,生怕碰疼了他。

  周见唯便任他动作。

  比起背部的伤口,周见唯两只手的伤势要严重的多。

  倒下时,他为了护住方祁夏的头,结果手指重重磕在凸起的礁石上。

  纱布下还透露着隐隐的血色,方祁夏越看越想哭。

  “疼吗?”方祁夏的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眼尾薄红,像揉碎的胭脂。

  周见唯装柔弱道:“你吹吹就不疼了。”

  方祁夏还真的捧着他的手轻轻吹了两下,可怜又可爱。

  “panda带没带你去做检查,身上受伤了吗?”周见唯柔声问。

  “……没有。”方祁夏小声说。

  “那夏夏怎么哭了,吓到了?”

  方祁夏摇摇头,眼眶中饱满的泪水随动作甩出两颗,落在周见唯小臂上,晕开小水圈。

  周见唯失笑,曲指给他擦眼泪,这人总是让他心软得不行。

  “不哭了,听话,要不别人还以为我欺负你了。”

  方祁夏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接着一颗不断地滴,他抽噎着小声呢喃:“……哥……我错了,不要不理我。”

  周见唯被这个称呼惹得心动,慢慢的凑过去,珍重的用双手捧住他的脸,柔声哄:“不是乖宝的错,不用道歉。”

  方祁夏蓦地抬眼,直直的注视他,鼻头红红的,眼睛也红红的,可怜巴巴的问:“……你怎么这样叫我?”

  “不喜欢吗?”周见唯贴贴他的鼻尖,反问。

  方祁夏忽然将头埋进他的肩窝,再也忍不住的小声抽泣,呜咽道:“……喜欢。”

  周见唯虚虚的抱住他,一下一下捋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好言好语哄了很久。

  方祁夏就算哭也让人心疼,静静地没声响,只有小声呜咽和吸鼻子的声音,还有无法停止的颤抖。

  过不一会儿,周见唯觉得肩上温热一片,方祁夏的眼泪很快就将薄薄的布料打湿。

  方祁夏窝在他的怀里,感受到尼古丁的香气丝丝缕缕的包裹住自己,又忍不住委屈的小声埋怨:“为什么你这么久都不理我,还不和我去吃饭,讨厌我了吗?”

  周见唯不答反问:“我惹乖宝伤心了吗?”

  方祁夏“嗯”了一声,觉得还不够,又补上一句:“要伤心死了……”

  周见唯又连连道歉,有些为难的说出自己的真心话:“……我就是想听你叫我哥。”

  方祁夏忽然从他怀里抬起头,掀起湿漉漉的眸子,直勾勾的盯着他,说:“我只叫你哥啊。”

  周见唯的嘴角想压都压不下去。

  只叫他,这是不是就说明,那晚让他辗转难眠的“哥”叫的就是自己。

  周见唯又暗自懊恼,觉得自己真是被冲昏了头脑,竟然独自较了这么久的劲。

  慢慢地,他开始意识到方祁夏也正在接受着自己,虽然很慢,很小心翼翼,但每一步都很坚定。

  周见唯演过无数爱情片,他在剧中饰演的大多是掌控感情的角色。这些人面对情感果断又坚毅,纵然万难,也会丝毫不退缩的奔向对方。

  但扒去演员这层外皮,周见唯从不认为自己会是勇敢的那一方。

  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他违心的创造出莫须有的Z先生,虚构出白骑士综合症的病,用无数借口和自圆其说,似乎才能找到一个坦然照顾他的理由。

  他总是退却的认为,只要方祁夏过得快乐,就算身边站着的人不是他也可以。

  但方祁夏不一样,他是个会勇敢直面情感的人。面对蒋明臣曾经的不忠,他选择毫不犹豫的抛弃,而对待心有好感的人,也毫不掩饰。

  周见唯在心里自嘲的笑,这几日他胡乱的想法多少有点儿杞人忧天的味道。

  方祁夏没发觉,继续认真的给他解释:“我叫别人都带名字的,查理哥,熊帅哥,惹panda不高兴了就叫他熊猫哥,我家里也没有比我大的,只叫你哥。”

  周见唯低低的笑一声,应好。

  方祁夏抽抽鼻子,故意在他身上蹭眼泪,“都怪你,你想让我叫你哥,为什么不直接和我说?还要等我自己发现,我有多笨你也不是不知道。”

  周见唯低三下四的哄人,“不笨,最聪明了。”

  他才是最笨的人。

  未久,方祁夏哭够了又觉出累,忽然想起自己晚上还没有吃药,于是问他:“你想回去吗?”

  “你想在哪儿睡?”周见唯反问。

  “回民宿吧……小别扭还没喂呢。”

  周见唯点点头,边起身披上外套边问:“它真叫小别扭啊?”

  “对呀。”

  方祁夏可爱的笑笑,眼睛还红彤彤的,长而卷翘的睫毛上挂着小小的水珠,软软的嗔怪他:“因为他爸爸是个很别扭的人,有话总不直说,不光冷落别人,还要等着别人察觉去哄他,是别扭先生。”

  周见唯笑笑,幼稚的反问:“我是小别扭的爸爸,那你是他的什么?”

  “我是……”

  方祁夏差点儿就被他带进去了,急拐弯说:“……我是小别扭的主人啊,你以为是什么?”

  周见唯心中淡淡的失落,“还以为你会说是它的妈妈……”

  方祁夏失笑,轻轻拍了他一下,故作嗔怒道:“你怎么这么不正经。”

  医院外。

  月光温柔澄澈,铺撒在曲折的小路上,漫了一地的碎银。夜风清透明丽,裹挟着细小的花叶香气,丝丝缕缕萦绕在鼻下。

  方祁夏慢吞吞的走,享受着来之不易的宁静,如同置身在无人之境。他最近身心俱疲,又久违的发病,整个人像生了场大病,更加清瘦。

  方祁夏浅浅的嗅着沿路的花香,心情舒畅。

  他又垂眸,手一直被周见唯牵着,指尖勾连,不时蜻蜓点水的碰一碰,像情人隐秘的啄吻。

  没有人松手,也没有人觉得不妥,仿佛本该如此。

  周见唯牵着他上楼,走到门前。

  本该告别时,方祁夏忽然就着牵手的姿势说:“要不要去看看小别扭。”

  正和周见唯的意。

  周见唯诡计多端,一路默不作声,一直分心在想如何留住方祁夏,或者找个合适的借口和他呆在一起。

  方祁夏带他进门。

  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快步走向床头柜,把昨晚忘记往回去的药瓶迅速扒拉进抽屉中。

  他不想被周见唯知道自己的病,那个病在他心中见不得人,是个抹不去的污点。

  周见唯默默的注视,他自然知道那是什么药,方祁夏和同有心理疾病的Z先生说过。

  他也知道方祁夏欲盖弥彰的在掩饰着什么,方祁夏在自己与他之间,无声的竖起了一道墙,可他但还是问:“怎么了?”

  方祁夏回头笑笑,敷衍道:“没什么,屋子里太乱了。”

  接着,他忙转话音,转而蹲在笼子前,看窝在里面的兔子,说:“还好没饿死。”

  方祁夏养东西总有种老辈人的意识,偏偏自己还察觉不到。

  不论是什么小动物,兔子、猫,只要到方祁夏手上,总会喂得特别胖,圆滚滚的。

  金鱼这种不知饥饱的物种除外,因为它的结局总是撑死。

  方祁夏给小别扭喂了点儿水,又抱它出来,手里举着菜叶喂它,对这只兔子简直娇生惯养。

  转身时,他忽然看见周见唯倚靠在床头,合着眸子,似乎很疲倦。

  周见唯这两日没日没夜的赶通告走红毯,几乎没有什么休息时间,只在车里短暂的睡了两三个小时。

  方祁夏轻手轻脚的从另一侧上床,瞧见他眼底淡淡泛青,有些心疼。

  周见唯似有所感,慢慢睁开眼。

  方祁夏坐他旁边,把小别扭放进他的怀里,问:“还以为你睡着了,这几天是不是很累?”

  周见唯慢慢捋着兔子耳朵,道:“是有点儿,攒了太多通告,金莱奖的颁奖仪式又太磨叽。”

  “昨晚是谁获奖了啊?”

  周见唯看他一眼,有些不满道:“你昨晚连我走红毯都没看啊,看来我是真把人家给惹伤心了,我一年才能有几个提名啊。”

  说完,他故作伤心的叹一口气。

  方祁夏想起他昨晚发病,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样子,笑不出来,但还是温柔哄道:“我可以看回放嘛,专门挑你的镜头看好不好,大影帝别生我的气。”

  周见唯眼底笑意愈深。

  下一秒,屋子瞬间黑了。

  方祁夏向窗外看,同样是一片黑黢黢,似乎是全岛停电。

  “啊哦,停电了。”

  周见唯被他一声“啊哦”可爱的不行,笑了两声说道:“是偶像剧的情节呢。”

  方祁夏却认真接道:“也是恐怖片的桥段。”

  “……那你会害怕吗?”

  “有点儿。”

  周见唯心下了然,接着从容不迫的脱外套,合衣躺在他身边。

  “那大影帝今晚陪着乖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