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九月, 总是日光炎热得不像话,天知道是哪位神仙定下的军训,一群日日待在教室里苦读的学生, 迷彩服一发, 便成为特种//兵了。
此刻的浔阳大学也不例外,虽没有其余高校那么严厉, 还丢到什么荒郊野岭去训练,但也没好到哪里去,还得在校园里训个两星期,前两天还当宝贝迎进来的新生, 现在全排在太阳底下暴晒。
江钟暮这排运气好一些, 教官心好, 带她们占了半片阴凉地,队尾和队头时不时调换个位置,虽然谈不上多幸福, 但比起其他排,还是算舒服了。
“稍息, 立正!”
“谁再动,再给我站十分钟!”领头的那人高喊道,声音严厉且残酷。
站在原地的学生表情更苦, 双眼无神地看着前头,彻底没了光。
身在其中的江钟暮稍好一点, 毕竟从小帮着家里下地干活,体力优于众人, 而平常的雕刻又考验耐心, 通常一坐就是四五个小时,所以站军姿这事, 对于她就是换个姿势发呆。
但发呆也分有意义和无意义,小豹子在脑子里雕了十几个挂件,最后还是觉得这军训无聊、没必要。
终于挨到那人说出一声休息,一群人像顿时泄气的气球,直接瘫坐在地。
江钟暮也是一个盘腿就坐下,微微松了口气。
旁边的唐黎更恹,挪了几下就往她身上靠,面色很是苍白。
江钟暮不大习惯别人靠着自己,不由皱着眉头,想往更旁边挪。
可对方却气息奄奄地开口:“姐,江姐,我真不行,求了你给我靠一会。”
她话一说完,直接往江钟暮肩膀一靠,彻底没了动静,竟是一下子睡了过去。
她身子骨好像极差,江钟暮每晚都能看见她轻手轻脚爬下床,自己躲去阳台点烟,夜深才肯回,然后玩着手机就是半宿,睡眠少再加上这几天的高强度训练,唐黎回到宿舍连饭都吃不下,脚步飘忽。
没办法拒绝的江钟暮,顿时绷紧了脊背,分明是盘腿坐在地上,却挺直如小青竹似的,惹得旁边的人瞩目。
站在远处的教官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又转头过去和旁边的辅导员说话。
那是一个年龄大抵二十五、六的女性,面容清秀,自带着一股书卷气,说话的时候一直在笑,看起来十分好相处的模样。
“……赵老师,你们班的学生体能太差了啊,开头一天晕了两,今天早上又倒了一个,我看那边,估计有几个人也要不行了。”
“害,你也知道,现在的学生都忙着读书去,谁有空锻炼嘛,”赵悦可揉了揉眉头,表情愁苦。
以前知道辅导员难当,可也没想到有那么麻烦,这个学生倒了,那个学生晕了,她都得赶过去看看情况,还说看看新生是怎么挨训的,结果她比挨训的新生还忙。
“杨教官,我看下午还是得给他们多休息两回,这两天温度那么高,万一又倒几个就麻烦了。”
“我想着也是,”那教官无奈点了点头。
赵悦可松了口气,想着今天下午应该没事,终于能补个觉了,于是陪训到中午,等队伍散去才慢悠悠回宿舍,点了个外卖打开剧,浑身轻松地躺回床上,眼睛刚刚一闭,又有电话打来。
她心一凉,抬起手机一看,又是教官的电话,满脸生无可恋地接通。
“赵老师!你们班又有人学生晕倒了!”
“这次又是谁啊?”赵悦可咬紧后槽牙。
“就是你们班挺有个性的那个女孩子!”教官还没有记住人名,平常都是喊几排几列,现在只能用特征描述。
“啥?!”赵悦可一下子没了困意,心念一动,便想到班里那个有小麦色的女孩子。
前两天她和谢知意吃饭时,对方特意提了两嘴,说江钟暮是她无意认识的一小孩,在玉雕方面挺有天分的,拜托她帮忙照顾。
其实班级里头有个性的女孩子不少,但赵悦可受人之托,便多关注江钟暮几分,一提这事,第一反应就是江钟暮。
她连忙说道:“送去医务室没有?我还在宿舍,等会就赶过去。”
“送了,你别担心,我让她舍友陪着了,”那教官回答地很快。
“行,谢谢杨教官,”她松了口气。
电话被挂断,赵悦可急忙掀被起身,穿鞋时犹豫了下,又重新拿起手机,翻开联系人拨打。
“知意?”
“你上次拜托我照顾的那小孩,在军训的时候晕倒了。”
坐在办公椅的女人身体一颤,被挂断的手机缓慢拿下,如水眼眸里闪过一丝慌乱。
她身处一个现代简约风的办公室,洁白桌面上是凌乱的纸笔,还有翠绿绿植。
捏紧手机的指节曲起,有莹白圆骨几乎从薄皮里冒出,她沉默着后靠向椅背。
明亮日光从窗外探入,桌面上被打开的勾线笔滑动,纸页上头的线稿杂乱,只能面前看出个形状,被随意丢在一边的金框眼镜歪斜。
分明是先选择放弃的人,却无法率先脱离,也清楚军训中暑晕倒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可终究是担心的。
没办法再继续之前的画稿,谢知意抬起手,以手背覆眼,将眼眸里的所有情绪隐藏,精致柔和的下颚在扬起时,拉扯出一条清晰的线。
她沉默着,只有急促的呼吸和抿紧的嘴角,在暴露她起伏不定的情绪。
终究还是没办法不管不顾……
好似终于下定什么决定一样,她放下手,猛的站起身,一手拿起手机和车钥匙,脚步匆匆往外走。
坐在屋外的员工注意到她出门,连忙站起,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听见谢知意快速开口:“我有事情要出去,六点还没有回来的话,你们就自己下班吧。”
话音落下,那穿着白西装的女人消失在门后,只余下一脸茫然的员工。
浔阳大学,
二楼医务室内。
江钟暮拿了个高脚凳,陪坐在病床边。
病床上躺着的唐黎正闭眼休息,摆在旁边的手还打着吊针,面色苍白,粉红色头发都没了光彩,看起来很是狼狈。
江钟暮没想到这人会突然倒下,中午解散后往床上一躺便闭眼睡着,醒了后就一副生龙活虎的模样,一度让大家都以为她快速恢复了,结果只是榨干了所有精力,还没站几分钟就开始往旁边倒。
而不巧,江钟暮就站在她倒下的方向,当即就接住人往医务室跑,于是下午的训练变成了陪护唐黎。
她旁边的柜子上放着两杯温水,迷彩的帽子也被丢在里头,微湿的黑发贴在额头,因不用防晒的缘故,这两天黑了不少,从小麦色往巧克力色过渡,要是给阿婆瞧见了,估计又得唉声叹气唠叨几句。
得亏她长得好看,不是那种传统女性的柔和美丽,而是偏中性的清秀俊逸,肤色越深便越特别,加上本身的高个子,很是招人目光。
这几天已经有不少同性或是异性主动上前要联系方式,不过都被江钟暮直接拒绝了,哪怕是绕着弯、想通过舍友的关系加上联系方式的人。
她不爱玩手机也不喜欢交际,就算现在坐在这里,无所事事地守着舍友,她也没想到拿出手机看一看,都不知道那些人想加联系方式做什么,反正唯一加上学姐,已经一天没收到回复。
周围空荡荡的,或许是大家已经习惯了军训,没有了第一天一个接着一个倒的盛况,四五个床位从左到右排开,只有两个病人和一个江钟暮。
另一人也在闭眼休息,之前医生还拜托她帮忙看一下针水。
江钟暮坐了会,抬起纸杯,将彻底冷掉的水一饮而尽,又走到饮水机前接了一杯。
水声哗啦。
屋外的夏风吹起翠绿树梢,掀起一层又一层的浪花,空气里弥漫着焦糊的味道,连急促的脚步声都被融化。
可江钟暮却敏锐地察觉到,被晒得通红脱皮的耳朵一动,下一秒就转身往外看去。
薄纱窗帘被风扬起,玻璃窗外只剩下白西装的衣角。
盛满水的纸杯开始往外冒,淋湿了一整只手。
过道的脚步声在急促地消失,
——啪!
纸杯落在地上,摔出晶莹的水花,紧接着就被帆布鞋踩碎,紧闭的房门被推开,江钟暮两步并做一步,长腿一迈就直接往外跑。
过道已经没了那人身影,空旷楼梯还有些许声音。
江钟暮脸上是少有的慌乱,风从耳边刮过,掀起呼啸的声音。
平日觉得矮矮一层的楼梯,现在恨不得直接将它砍去一半,怕追不到前头那人,她直接扶着栏杆,两、三层的往下跨。
可她忘记了,自己这两天都在军训,就算体力再好,这两天也是腿脚酸痛得不行。
只见她往下跨的那条腿的脚腕往侧边一扭,江钟暮顿时往前倾倒,虽然抓住栏杆的手极力扯了扯,但仍无法避免地摔倒在阶梯。
——嘭!
空旷楼道砸出巨大声响,紧接着穿着迷彩服的少女从楼梯上滚落往下,连着摔了两阶才记得抬手护住头部。
小腿往栏杆上撞,微曲的脊骨砸到台阶尖角处。
又是嘭的一声,江钟暮直接砸到地面。
许是疼懵了,她竟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整个人都蜷缩着,耳边泛起空鸣,脑子也是一片空白。
好一会才迟钝地动了下,顿时倒吸一口冷气,从头到脚、骨头到肌肉没一处不是疼的,平日最会忍耐的小豹子紧紧皱起眉头,眉骨都被磕出一个血淋淋的伤口。
血珠滴滴答答地往地上砸,与地上的泥灰混到一块。
“嘶……”
江钟暮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艰难地往地上一躺,又是一阵钻心的痛从四肢百骸涌来,冷汗瞬间冒出。
那已消失的脚步声又一次响起。
江钟暮却不想再追,后槽牙紧紧咬住,呼吸一下又一下的,不知道在忍耐多大的疼。
毕竟她平常都是个闷声不爱出气的家伙,受了委屈也不会告状,阿婆还因为这事骂过她闷葫芦,说她怕是刀落脖子上了也不知道哼一声,可是她现在疼得直喘气,又没有人会心疼留步。
江钟暮眼眶一热,哪有人可以一直被拒绝而不委屈难过?从小没了父母的人只是比其他孩子更不会哭闹些,但不代表真的就铁石心肠了。
她仰躺在冰凉地板上,被硌得生疼。
这回真跌倒了,也爬不起来了。
一直坚持的小豹子,头一回开始怀疑自己的选择。
倒不如不读了,回到江镇,和一堆破石头过一辈子算了!还省得某人为了躲她又跑又辞职的!
江钟暮莫名冒出这个念头来,无能的气愤,甚至觉得身上的疼都是她自己活该,要不是非要追那个人……
直到浅薄的影子落下,江钟暮抬眼望去,本该消失不见的人出现在自己面前。
这个场面着实有点难堪,毕竟实在相差过大。
年长那位穿着精致,宽松休闲的白西装,不同于其他外套的正式,这衣服直接抛去常规的扣子,只用腰带束起,V字领口里头是白色打底,还戴了条银色细链。
长卷发被撩到一边,化了淡妆的精致眉眼低垂,薄唇不知抹了什么颜色的口红,润泽且泛着水光。
她什么都不需要做,单是立在那儿,就足以被框裱起来让别人惊叹欣赏。
可躺着地上的小孩却狼狈得不行,迷彩服破了几个洞,被晒黑的皮肤发红,眉骨、脸颊、手腕、膝盖处处都是破了皮在流血的伤口。
淡淡的铁锈味在空气里扩散开。
江钟暮一下子红了眼,眼睫一颤,便有水雾将浅琥珀色的眼眸覆盖,朦朦胧胧的一片。
她颤着声开口,浑像个没抢到糖的小孩在耍无赖,哭腔明显:“谢知意,你再跑啊。”
“你再跑,我就不喜欢你了。”
眼尾的水雾凝聚成珠,混着血水滑过脸颊。
“你知不知道有很多人在追我,你怕不怕我等会就去答应他们。”
江钟暮真的委屈极了,脑子都被摔傻了一半,平日里想不到的念头、不会说的话全部在往外冒,带着哭腔的声音含糊不清,又可怜至极。
“谢知意,你真的很讨厌。”
好像一只被抛弃的小狗在大街上汪汪汪,其实它不必那么委屈,毕竟小狗长得那么可爱,每个人都想把它抱回家,可是它只会对着抛弃它的主人汪汪汪,假装很凶,实际对方只要一转头,它就开始摇尾巴。
谢知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好像有许多话想说,却全塞在胸腔里,让她喉咙发紧,又闷又酸涩。
可低垂的眉眼看不清情绪,只见她曲膝蹲下,声音轻得好似风一吹就要被刮走。
“你怎么那么笨啊?”她轻轻叹了口气。
不知道该怎么办好,明明已经做出了最成熟理智的选择,却还是没办法坦然往那个方向走。
江钟暮反倒不出声了,唇角紧紧抿成一条直线,朦朦胧胧的眼眸像被淋湿的宝石。
“疼不……”谢知意才开口又止住,这话实在没必要,江钟暮摔下来的时候,她都走完楼梯到过道上去了,只听见几声巨大的碰撞声。
那么大的声音,怎么可能不疼。
她把剩下的话收回,薄唇张了张,却道:“能不能坐起来?地上凉。”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会觉得这人温柔,分明冷漠又无情。
江钟暮不说话,只是咬着牙、用手杵着地面,试图坐起来,结果好像又拉扯到哪一处伤口,又是嘶的一声。
谢知意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抬手想帮忙却又不知道该扶哪里,最后还是江钟暮主动伸出手,让她扶。
勉强将江钟暮扶坐到墙壁,冷汗已遍布全身,江钟暮喘着粗气,脸上的伤口已开始结疤,越发狼狈。
“你等一下,我去找医生过来,”谢知意终于恢复了点理智,开始思考起办法。
“不用……”可江钟暮却拒绝,只道:“我休息一会就好。”
强撑的声音里还带着颤。
“不行,你这个太严重了……”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江钟暮直接开口:“只是皮外伤,等会去消个毒就好了。”
“你是从楼梯上摔下来!”谢知意并不赞同,连语调都上扬了些。
“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江钟暮咬着牙,红着眼眶和她对峙。
突然犯了倔,就是不肯屈服。
应该说她就是这个脾气,从小到大都是头倔牛,经常把阿婆气得直骂,不该同意江父给她取名叫什么钟,现在好了,真成了大铜钟,怎么敲都不会响。
也只有谢知意能让她妥协,也只愿意被谢知意敲响。
谢知意沉默了下,软下声音妥协道:“那你先休息一下,等会去医务室看看好不好?”
江钟暮没出息,对这人一向没脾气,对方态度一好,她就硬不起来了,声音也跟着虚:“先休息一会。”
“然后去医务室?”谢知意不是那么轻易就被敷衍过去的人。
江钟暮撇了撇嘴,闷闷道:“行。”
明亮日光从过道落下,落在两人身上,如同覆上一层薄薄金纱,方才被扬起的灰尘在半空中飞舞落下,周围一片安静,只有风吹打梧桐的声音。
“谢知意,我好疼,”有人闷闷地开口。
“对不起……”另一人低声道歉。
“我不想听这个。”
谢知意犹豫了下,却还是说:“对不起。”
楼道彻底没了声音,落到地上的血珠破碎凝固,被灰尘覆盖后变得恶心又难看。
远处传来哨响和口号声,偌大的校园却空旷得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