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浔阳大学到了!
“要下车快下车啊!别坐过头了同学们!”
烈日当空, 马路焦干而滚烫,隔着鞋底也觉得烫的慌,空气也又热又闷, 像划根火柴就能点着了似的。
可这挡不住新生入学的热闹, 只见前头,写着浔阳大学四字的中式翘角校门前, 车来车往挤得满当,到处都是大兜小兜的家长学生,那么热的天也不见抱怨,脸上写满对未来的期待与兴奋。
形单影只的江钟暮放到这里头, 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看她站在浓密树荫下, 黑发半扎成小辫束在脑后, 标志性的小麦色肤色和清逸眉眼,身上穿着谢知意买的深蓝牛仔短袖衬衣,里头有件白T恤打底, 下身深蓝牛仔裤。
很挑人的搭配,不过她身材高挑, 比例又好,穿上去很是利落干净,肩上有个帆布包, 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拿着通知书里的温馨提示。
她显然遇到了点麻烦, 眉头紧紧皱着,犹豫地不肯往前。
珠宝学院在哪里?
她抬眼望去, 一堆写着学院专业的帐篷里, 完全没有珠宝两字。
不过还好马上就有人迎了上来,比较普通的相貌, 但脸上笑意灿烂,开口就道:“学妹你遇到什么困难吗?”
她指了指自己手袖的志愿者红袖,表明自己的身份。
江钟暮不是扭捏矫情的人,开口就问起缘故。
那学姐立马一笑:“珠宝学院在里面的,他们今天抢到好位置了,在树荫底下躲着。”
江钟暮还没有来得及道谢,那学姐就强先道:“我带你过去。”
“谢谢,”江钟暮只得放弃一人过去的想法。
那学姐是个热心肠的人,话也多,一路上唠叨个不停,先是问江钟暮家在何处,为什么选这个专业,怎么只带那么点行李过来,等下要带她去买床单被套等物。
而江钟暮这人性格闷,在外头又谨慎,别人说十句,她最多就回一句,竟也和对方这样说了一路。
开学手续繁琐,一会要到那边报名,一会又要去那边签字,这些零零碎碎折腾完,就要往跑去办公楼那边交费。
白色帆布鞋踩过树影,越往人稀少处走,便越觉得凉快。
江钟暮终于松了口气,那些行李都被暂时放在学院迎新处,只拿着瓶人家给的矿泉水。
她轻松拧开后,仰头喝了一大口,这才觉得舒服些,有心思往别处打量。
浔阳大学历史悠久,从建国前就已开设,如今已有百年之久,所以各种建筑风格都有,入门那几栋走的是具有科幻感的现代建筑,湖边有古代小塔、凉亭,眼下看到的又是西方的洋楼。
周围的梧桐林高大且密,将罗马柱拱顶的红色调小洋楼覆盖,绿茵茵的爬山虎在这里肆意生长,甚至长到垂落、遮住长廊。
“……这边基本都是老师的办公室,你要什么事,基本都得来这边找他们,学妹你可得记熟路了,不然可就麻烦了。”
这人热心,一路上都在介绍。
可江钟暮却头一次主动提问,偏头看过去,便道:“所以老师都在这边办公吗?”
有人接话,她说的更起劲了些:“对啊,基本都是这样。”
“这边虽然离教学楼远一点,但离教师公寓近啊!”
江钟暮抓住重点,再问:“教师公寓,所有老师都住那边?”
“差不多吧……”那学姐反倒犹豫起来了:“反正我们学校福利挺好的,只要是任教教师都能分到宿舍,住不住就是他们的事。”
江钟暮嗯了声,抬手摸了摸鼻尖,没再继续问下去。
下一秒,雕花白柱作栏杆的楼梯出现在眼前,两人脚步一转就往上走。
“财务部在三楼,”学姐先说了一句,然后又无语道:“我真搞不明白我们学校的财务部,要钱也不知道设近点,每次都要绕一大圈还得爬楼,又装又要钱。”
江钟暮只低头不说话,又恢复了之前的沉默。
那学姐也习惯了,不仅没有停下还在自言自语地继续。
正如这学姐所说的麻烦,江钟暮爬到三楼才发现自己来得不巧,一个楼层的走廊密密麻麻排满人,终于找到外头为何如此清净,原来全挤到这里来了。
江钟暮眨了眨眼,罕见地露出一丝孩子气的迷茫,头一次冒出阿婆说得对,这个学也不是非上不可的念头。
可惜没有后悔药可吃,只能老老实实往后排。
另一边的停车场内,黑色奔驰终于找到位置停下,随着车门开启、关上。
谢知迁一到外头就忍不住感慨:“现在这些小孩都那么娇贵吗?路都不肯走几步,个个都要人送是吧?”
“找了半天都没个车位,幸好我眼疾手快,不然这个停车位就要给别人占了。”
另一边的谢知意不搭话,懒得理对方。
亲兄妹知根知底,根本附和不起来。
他谢知迁确实不娇贵,家就在不远处,以前读书那会,只大刺刺拿着张录取通知书就过来报名了,里头老师还都认识她家那位教授,连手续都给人家办好了,哪还需要家长送啊?
谢母之前还感慨过,这两兄妹都考浔大做什么?让她完全体会不到送儿女入学的新鲜感,全然忘记是她在两人志愿表上打的勾。
“走吧,我刚刚联系孙主任了,说在办公室等着我们了,”谢知迁念叨了几句就自己没脾气,又扭头对谢知意说起正事。
“好,”谢知意这才答应了声。
因为那些痕迹早已消散的缘故,她现在穿得清凉,偏中式的水墨连衣裙勾勒姣好身姿,发丝已染回黑色,鼻梁上搭着架无框眼镜,多了几分清冷和书卷气。
走在旁边的谢知迁无意瞅了眼,啧啧两声就道:“你看看你嫂子眼光多好,给你买的裙子没一条不好看的。”
恨不得把秀妻两字写脸上。
“确实不错,如果你能学习到一两分就好了,”谢知意眉梢一挑,暗指某人直男审美。
怼得谢知迁讪笑一声,不敢继续继续往下说,他之前给谢知意和妻子买的蝴蝶大红裙,在家里可是翻来覆去被吐槽。
他话音一转,表情严肃了些,压低声音道:“真决定好了?要是你还想继续上课也没事,反正那个学生已经被开除了。”
走出灰暗的地下停车场,顿时有阳光落下,白底墨花的裙摆微微摇晃。
谢知意显然停顿了下,泛着水波的眼眸恍惚一瞬,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就这样吧。”
这话说完,谢知意莫名松了口气,好似彻底放下了什么事一样,其实在浔大授课这事,早已有父母朋友劝她辞了,毕竟她外头还开了个工作室。
外人都说大学上课清闲,可真落到自己头上才知不易,谢知意又不是愿意敷衍的性子,每次上课前都细细备课,没做其他工作前还好,还是有星期六星期天可以休息,可创建工作室后,大半年都忙得像陀螺似的。
连谢家父母都看得心疼,劝了好几次,只是谢知意一直不肯,小时候受谢母影响,将老师这职业看得神圣且重要,于是咬着牙坚持了许久。
不过终究还是放下了,觉得没必要再坚持下去了。
她将一切杂念抛到脑后,径直往前头走。
谢知迁摇了摇头,清楚她是个倔脾气,决定后别人再劝都无法改变,于是脚步加快,急忙跟了上去。
两人都对这儿极熟,几步跨上四楼。
等候已久的主任迎了上来……
————
“好了同学,交完费以后就可以去新生接待处领东西。”
“好的,谢谢老师。”
话音落下,江钟暮拿着交费的单子转身离开。
那学姐还站在门口等待,有些热情得过分了,毕竟其他志愿者都在送到这边排队就离开,只有她一直陪在江钟暮身边。
江钟暮微微皱眉又很快松开,喊道:“学姐,好了。”
对方正靠在墙上玩手机,大拇指动得极快,好像在说什么很兴奋的事情,乍一听到江钟暮声音,竟一下子蹦起来。
“你、你好了啊!”她赶紧将手机收到身后,讪笑开口。
“嗯,”江钟暮并不在意。
反倒是那学姐又开始找话题,直白道:“我刚刚和我舍友在提你呢。”
“嗯?”江钟暮领着她往前走,她方向感很好,走过一遍的路都能清楚记得。
此刻已临近下午,排在门口的人已少了大半,两人一下子就走出人群。
“我说我带了个超帅的学妹,她们都很羡慕呢。”
江钟暮怔了下,抬手摸了摸鼻尖,不大习惯这样直白。
之前初、高中身边都是江镇的人,大家打小玩惯了,自然不会说这样的话。
至于其他同学……
她虽谈不上性格冷淡,但确实沉闷寡言,那时候的女孩子敏感又害羞,尝试两三次碰壁以后就不会再主动了,于是江钟暮还是头一回听见这种话。
不知道如何接,她抿了抿嘴角。
那学姐也不在乎,反倒继续笑着道:“我叫张青黛,今年大二,是金融学院的学生。”
“江钟暮,”另一人终于挤出三个字出来,后面就觉得太少,补充道:“玉雕设计专业。”
“我知道,刚刚你签名的时候看见了。”
“要不我们加个联系方式吧,有什么问题你都可以来问我,虽然我不清楚你们学院,可是学校周围有什么好处好喝的,我还是清楚的,”她又提出别的建议。
江钟暮更愣了,直接停在楼梯中间,前腿还踩下一个阶梯,另一条长腿保持着起步的姿势,别扭得转过身去。
“啊?”少女茫然开口。
“联系方式啊,南畜号有吗?”张青黛站在上面那一层,已开始往外拿手机。
“行、行吧,”江钟暮慢了半拍。
虽生活在现代,可江钟暮的生活方式却极其接近老年人,比如这手机,初、高中时只买了个板砖老年机和阿婆联系,一回到家就往抽屉里一丢,全当不存在。
南畜号之类的东西,都是江南勋闲的没事帮忙弄的,加了几个同班同学以后就没上线过。
要不是要开学时,江高轩突然想到手机这事,领着她去商场里挑了一个,江钟暮估计还能拿着她的板砖去大学读书。
张青黛也不着急,只是在江钟暮拿出手机时,视线停留在上头一会就挪开,稍稍挑眉。
这学妹的家境好像不错?最新款啊……
江钟暮没有察觉,皱着眉头将手机打开,极其不熟练地往软件上点,手机的亮光在暗沉楼梯里分外显眼。
同时楼梯上方传来脚步声,两人也没在意,毕竟刚开学,来办公楼的人极多,上上下下一堆人,怎么可能会在意,两人只是往旁边挪了挪,尽量不挡到别人。
浓绿的爬山虎如帘,将墙面覆盖,明亮阳光艰难挤入,最后只剩下一束束光线落在地上,随着高跟鞋的起落,水墨花纹的裙摆摇曳。
光落在线条优美的肩颈,将本就白皙的肤色衬得愈发透明,长卷发撩到一边肩头,柔妩眉眼间的愁绪浅淡,如墨滴落入水中,缓慢扩散开,美人如画,不外如是。
忽有鸟鸣声响起,不知是谁惊扰了它们的休息,顿时拍翅而起。
谢知迁收回视线,看向另一边,知道谢知意现在心里头不好受,只能静静跟在后头,心想着晚上让妻子和老妈带她去买几套衣服散散心。
直到高跟鞋骤然停止,谢知意突然偏头向楼下看去,柔和眸光微漾,搅动里头的水光,泛起阵阵涟漪。
“怎……”谢知迁下意识问道,还没有说完就被谢知意急忙转身的目光制止。
然后又看着自己妹妹,拉着自己往上走了几层,直到楼下人彻底看不见为止。
他皱眉,满脸疑惑。
可谢知意却没有给他解释,又转身看向楼道下面,漆黑润亮的眼神晦涩。
好久不见,江钟暮。
好像无数次在三楼阁楼一样,楼上的人往小院外看,脚步匆匆的少女从河边走过,或眼角带春风、嘴角带笑,或眉头紧锁,不知在低头思考着什么。
直到江钟暮走到门口,她便将窗户关上,偶尔也有来不及的时候,便和习惯性抬眼看向这边的少女,眼神碰撞、对视。
年长者低垂着眼,扶在栏杆上的手不自觉揪紧。
少女浑然不觉,还沉浸在被咬联系方式的麻烦里,靠着学姐忍不住抬手指点,才找到所谓的二维码。
另一人边抬起手机扫码,边笑道:“学妹以前很少玩这些吗?家里管得严?我认识的一个人也是,没上大学以前都不允许用手机。”
“还好,”江钟暮依旧寡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光线落在锐利眉眼,浅琥珀色眼眸透澈沉稳,醒目的小麦色越发晃眼,就好像一块玉石被打磨抛光,露出原本该有的熠熠。
谢知意就这样往下看,楼道里的冰凉攀上纤细脚踝,也将阴影往上带,那细腻肌理下的几抹青痕越发显眼,甚至有一种病弱的脆弱之感。
她恍惚想起之前,觉得江钟暮在大学里头肯定会很受欢迎,如今看来确实是半点没猜错,开学第一天就有人主动凑上前。
江钟暮一直都是很受同龄人欢迎的孩子,即便性格沉闷不爱说话,却让人觉得沉稳体贴。
比如江镇上的江南勋、江南雷等人,比如现在的这个女生,比如不自觉将视线往对方身上停留的自己……
有些人好像就是这样,她不需要向人群走去,只需要立在那儿,就有人主动向她走来。
像耀眼的火焰、发光的宝石、柔和明亮的月光。
哪有人会拒绝这些,这几乎是刻在人类本能里的向往,渴望炙热的温度、喜欢闪闪发光的石头还有无数次仰头凝视的月亮。
更何况,这月亮是为自己而来。
让人难以抑制地像接近,明明无数次用理智压制,告诉自己不行,还是会被青涩、莽撞的少女吸引。
年长者的嘴角被抿成一条直线,耳边的碎发散落。
“哎?!”
“学妹你这不会是小号吧?什么东西都没有耶……”张青黛点了同意后往主页一翻,声音诧异。
“没有,很少玩,”江钟暮如此开口,收回手机就往下走,一点也不愿拖延。
“好吧……我还说你用小号加我,那学姐我可就要伤心了,”那人嬉笑着跟上。
“我没有小号。”
“差点忘记你以前不玩手机了。”
谢知意落下一步,依旧垂眼往下看。
少女依旧如之前那样,长手长脚走路带风般的快,完全不顾旁边的人。
高跟鞋与帆布鞋同时落下,一阶又一阶,光线一束束晃过牛仔裤和裙摆。
江钟暮突然停住脚步,仰头向另一边楼梯望去,却被栏杆遮挡得严严实实。
线条清晰的下颚绷紧,日光就这样直直往浅琥珀色眼眸里落,亮得如发光的宝石。
高跟鞋骤然停住,白净的手紧紧拽住栏杆,莹白圆骨几乎要从薄皮里冒出。
“学妹?”
“怎么了?”旁边的人一下子停住。
江钟暮却依旧站在原地,沉默着往上看。
可那边再没有传出脚步声。
“学妹?!”张青黛差点以为她中邪了,喊声越发大声。
江钟暮只好抿了抿嘴角,转身回头,只道:“我刚刚听错了。”
“啥?”
这没头没脑的解释,让张青黛越发迷茫。
“我刚刚以为有什么东西在下掉,所以看了一眼,”江钟暮随便扯了一个理由,瘦削脊背微曲,重新往下走。
“是吗?那肯定是你听错了。”
交谈的声音彻底消失在楼梯尽头,随着光斑的破碎,两人逐渐走远。
停在远处的谢知意这才转身看向谢知迁,开口道:“走吧。”
声音与平常一般温和且淡,完全没有任何变化。
谢知迁更茫然了,急匆匆几步下楼,连道:“怎么了这是?”
谢知意眼神一晃,语气淡淡道:“刚刚碰到以前的一个学生,不太想和她见面。”
“关系很好?”谢知迁挑了挑眉。
“还行吧,”女人往下走,高跟鞋在阶梯上踩出沉闷声响。
“那不当面道个别挺可惜的。”
“以前已经道别过了。”
“是吗……那就没必要了,省的那小孩再伤心一回,毕竟是学生,喜欢的老师离校还是挺让人难过的,”谢知迁点了点头,如此回道。
风吹起长卷发,谢知意随手撩起碎发别到耳后,低垂的眸光散了一瞬,摇碎眼底的清潭,声音好轻:“确实。”
“确实不应该再让她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