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浔阳市内, 夏末的时间被不断延长,即便到了九月份也觉得十分闷热,不过也有能躲凉处, 比如位于市中心的退休领导大院。
保安在门口摇着扇, 往里是一片片茂盛的梧桐树,一栋栋只有两层的低矮红砖房隐藏在树荫下, 比空调房还要清凉。
谢知意就半躺在这样的清凉里,摇椅轻轻摇晃,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很是闲适的模样。
身穿棉麻长裙,露出一截白净小腿, 眼帘半阖着, 被打碎的光斑落在白皙皮肤上, 又是一阵清风刮来,吹响梧桐叶,掀起碧绿色的浪花, 那光斑如飞起的蝴蝶舞动。
只是这悠闲时间还没享受多少,就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过来, 仗着一米八的体型,直接站在谢知意旁边,将细碎日光遮掩。
谢知意顿时皱眉, 懒洋洋掀起眼帘看去。
那是一个眉眼轮廓与谢知意有三分相似的男性,五官端正, 自带一股书香门第的儒雅之意,笑起来时, 眼尾有细纹浮现。
“哥, ”谢知意喊了一声。
那人显然十分疼爱这个妹妹,先是温厚答应了声, 又道:“妈妈给你削了水果,让你进去吃。”
“好,”谢知意答应地极快,声音里带着几分难掩的疲倦,这些日子并不像想象中的那么轻松。
将长辈话语传达以后,谢知迁并未着急离去,反而一直杵在那,给小妹遮太阳。
他比谢知意大七岁,大学毕业后江跟着父亲走了仕途,如今身居高位,再加上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平日里很少回来,这次是因为妹妹才调了行程回家。
他从小便极疼爱谢知意这个妹妹,当年谢知意与父母坦白出柜,也是这个兄长帮忙劝导,这才让谢父谢母逐渐接受。
他站在旁边好一会,才不紧不慢地开口:“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谢知意下意识回道,在兄长面前少了几分成熟,依旧懒懒躺着摇椅上。
“你这些天怎么了?”谢知迁不是个好糊弄的,见她装不明白,直接将话题挑破:“你以前可不是这个样子。”
“就算那事再烦,你去外头玩几天散散心也该放下了,怎么还一脸不高兴的?”
之前的事被那人挑到校领导处,校领导又和谢家长辈认识,自然第一时间告知,所以大家都是知道这事的。
搭在摇椅的手紧了紧,谢知意眼神恍惚一瞬,这种事情和朋友讲起来还好,和长辈讲起来就显得难言了。
于是她不想多说,只道:“和之前的事情没有关系,这段时间工作室太忙了。”
“有你刚开业的时候忙?现在工作室都走上正轨了,你这个老板不过歇了几天就有一堆事堆着?那你那些员工也有别要了,”谢知迁说的直白,一点也不信她的敷衍。
话语落下,又准备再开口询问时,就被护犊子的母亲打断。
“问问问!有什么好问的!知意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叨叨个没完。”
“我看你,马上就要变成你爸那个糟老头子了。”
只见一风韵犹存的妇人从客厅走出,虽已六十余岁,却因保养得当,看起来只有四五十岁的模样,岁月不仅没有削弱她的魅力,反倒给她添了几笔浓墨。
谢知意与谢知迁兄妹两的好相貌,都是继承于她。
“妈!”谢知迁无奈喊了一声,给自己莫名挨得骂申冤,他就是关心妹妹罢了。
“去去去,在家里头就别把工作上的那一套拿回来,”江母才不理他,等半天都喊不来人,还得她亲自过来叫。
下一秒,她牵住谢知意手腕,一下子就变成慈爱温和的模样,笑着道:“在这里晒着不热吗?等会晒得这里一块黑那里一块白的。”
“走,妈妈给你削了水果,我们去里面躺着休息啊,别理你哥你爸那脾气,一个比一个会抬架子,”哄小孩似的语气,甚至还在无形贬了两父子。
谢知意好似已经被这样对待习惯了,半点没反抗就这样起身,被母亲牵着走进去。
只余下谢知迁一个人在原地挠头。
客厅里头是很传统的中式装修,有一保姆在其中来回忙活,谢母以前不大喜欢请保姆,说自己是教授的职位空闲、完全可以处理家里的事。
后头年纪大了,和谢父一起打扫卫生时摔了一跤后,就被谢知意兄妹两强压着请了保姆,只在每天下午时过来打扫一遍卫生,其余时间都不出现,谢母这才同意下来。
“今天买的苹果可甜咯,还有什么阳光葡萄,都是你最爱吃的,一点酸也没有。”
“你们年轻人还是得多吃点水果,不要嫌麻烦就敷衍过去,多吃水果对身体好。”
她边走边说,牵着谢知意在红木木椅上坐下,将果盘一递,竟是一点也不打算给儿子。
“哼,给她吃也是浪费,出去玩那么久就只打回来两个电话,回浔阳那么久了,也不知道回家一趟,”旁边的男人阴阳怪气地开口。
花白的头发、眉间是常年皱起后留下的竖痕,虽然相貌只是普通,却带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感,不过他说出的这话,更像老顽童在争风吃醋。
“去去去,老大不小了还和女儿计较。”
谢母半点不搭茬,拿过旁边小枕头往膝盖一放,又道:“刚刚不是想躺着吗?来,躺着吃啊。”
“就你会惯着她,”谢父哼了声,话锋一转:“前两天买的橘子不错,给她削两块。”
“还用你说,知迁去削两个过来,”谢母转头就道。
刚刚才走进来的谢知迁:“……”
谢知意只是笑,懒洋洋往母亲膝上一躺,唇一张就有人递上水果,果然如谢母说得那般甜。
“出去玩怎么也不给家里拍两张照片?你爸那家伙一天抬起手机看四五遍,烦人得很,”谢母也开始念叨起来。
“没怎么带手机出门,拍得少,”谢知意如此解释。
“拍了什么?那个镇子怎么样?你爸还说你再不回来,他就和我一块去找你玩。”
谢知意表情一滞,轻轻一咬就将口里的苹果咬碎,过分甜腻的汁液扩散开。
她说:“还不错,山水风景都可以,很适合休息的地方。”
“有照片吗?”谢父突然插了句话:“如果可以,我和你妈就出去玩玩,整天待在家里也无聊。”
话到这个地方,谢知意没办法再遮掩,只能道:“有几张吧。”
她拿起放在旁边的手机,轻松解锁后打开相册。
确实拍的少,毕竟是第二次去,心里头又烦闷,刚从前面那些事情中挣脱,又陷入更深的泥潭里,哪有什么心思拍照。
于是,打开相册后只有七八张照片。
不过这足以让谢家父母满意,两个老人家拿去手机看,啧啧几声就开始感慨。
“还可以啊,这个水挺好的。”
“感觉挺原生态的,这个鱼汤是旅店老板自己做的?啧啧,还在树下吃呢。”
谢知意点了点头答应,前几张都是随意拍的,比如开窗时,极目远眺时的山水一线,比如黄昏下的缅桂树,比如孩童在水中打闹,都是看见时觉得好看便随手拍了。
直到谢父翻到最后一张,诧异道:“这是跷跷板?那么高啊?怕是要十米了吧。”
谢母也接话:“哎哟,这砸下来可不得了啊,上头这个还是个小女孩咧!”
口腔里的水果被彻底咬碎,谢知意下意识起身想拿回手机,可到一半又觉得不妥,掩饰般的撩了撩耳边的碎发,在谢母看过了时,变扭解释道:“躺着吃水果,呛嗓子。”
假装不经意的视线扫过那边的照片,眼神恍惚了下,如果不是父母突然提到这一茬,她可能很久才会想起来。
在江镇的日子,她很少带手机出门,可那日是之前没见过的花山节,她觉得新鲜,便随手带了出去,想着拍点有意思的照片,结果后面一路都在和某个人吃东西,只有在对方离开时,才有机会拍了那么一张。
那是江钟暮换上民族服饰后,趴在长条木头上登高而起的模样。
可能心里头憋着事,不觉得有什么稀罕的,眼下看照片回忆起来,才觉得泛起莫名的酥麻情绪。
澄澈蓝天下,小麦肤色的少女穿着宽大的深蓝短褂,边缘用彩线纹着兰花花纹,劲瘦的手臂攀住木棍,扬起的风吹开碎发,露出肆意眉眼,不曾因对手怯弱而嘲笑,只是越发往高处跃,挡不住的意气风发。
江钟暮那会只顾着一圈圈飞起,完全不知底下有多热闹,每一处她跳跃而起时,围观的观众都忍不住大声欢呼,比之前任何人表演都要雀跃。
没有人的视线可以从她身上移开,可她只往谢知意这儿看,用那种自以为很隐蔽的目光,却好像骄阳扯了片云就以为自己不够耀眼了。
鬼使神差的,谢知意莫名就打开手机拍下,后面却再也不敢打开。
“知意?你发什么愣啊?”
父母的话语将她拉扯回来,谢知意扯了扯嘴角,勉强露出温和的笑意:“刚刚发了个呆。”
“你这孩子……你爸问你现在能不能去玩,正好想找个地方休息两天,”谢母没有在意,将之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谢知意收敛思绪,只道:“可能不适合吧,那边花山节都过了,要不等明年再过去?”
“是吗?那还是明年吧。”
“还是有节日的时候去,比较有意思,”谢知意如此强调。
话题就这样被掀过,直到谢知迁坐到她旁边,低声问道:“明天浔大就开学了,我陪你去办离职手续?我这两天都调休有时间。”
谢知意难得迟钝,停顿了下才点头答应下来。
手机被收回,那种照片也被掩埋在众多照片里,好似从来没有出现过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