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18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8

  

  皇帝是金口玉言、言出法随、说一不二的,即使持盈是皇帝的父亲,也只能听从。

  皇帝说他不良于行,他就真的不良于行了。

  宴罢,皇帝侍奉父亲起驾,持盈迟疑了一会儿,故意慢吞吞地、痛苦万分地起来,把手交给赵煊。不良于行是个什么不良法?持盈没见过猪跑也吃过猪肉,反正就是一条腿瘸了呗,他正要装模作样两下——要不还是瘸左腿吧!

  他把右半边的重量施加给赵煊,百官起座恭拜他们离去,皇帝很孝顺,也不要别人扶,自己搭着父亲的手转到阁后,左腿,右腿,左腿不能动……走了两步,持盈想:坏了,哪条腿不能动来着?

  他左脚踩右脚,差点摔在赵煊怀里,赵煊被他忽如其来的重量推得踉跄一下,两个人差点没就地摔下去。

  事后,赵煊就他拙劣的表演技巧提出了批评:“爹爹从前中风装得那样惟妙惟肖,现在走几步路就要露馅,是不是不想和臣一起住?”

  持盈人都被他带到福宁殿来了,不想也没什么办法。

  他上次来福宁殿还是来解铐子的,一年多过去了,福宁殿几乎一点区别都没有,赵煊在这里留下痕迹,但是不多,持盈发现了角落里堆着一摞一摞的书,还有外头院子里的大鱼缸,鱼缸里面的鱼已经在室内了,水冻成了冰,持盈的手指在冰上划啊划。

  赵煊说脏不脏,持盈把沾了脏水的、湿湿的指头放在赵煊的衣袖上擦干,淡黄的袍子染出一点深色。廊下,赵煊说:“咱们就此住一起了,好不好?”

  持盈说他先斩后奏,问问题没有诚心,还说他给自己造谣,他不回答赵煊,但他要赵煊把自己抱回房间里面去,因为他“不良于行”。福宁殿的侍从不知道隐匿在哪里,持盈喜欢这种静谧的氛围,福宁殿里的床是硬的,持盈不要,他要布置福宁殿,并且把它归之于自己的领地,并不许赵煊有任何的异议与置喙。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赵煊名义上又住回了那个侧阁。

  很令人欣慰的,太上皇搬到福宁殿去住的事情,并没有让国家出现两个政治中心。宰执大臣往福宁殿觐见皇帝的时候很少见到他,腿脚上的毛病并没有影响这位活泼的太上皇出门游荡的决心,官员在休沐日的时候甚至能看到他在江上钓鱼,大部分时间他吊不上什么鱼,如果钓上了,这条鱼会转头出现在皇帝的鱼缸里,皇帝的鱼缸不大,至今还没有装满,足以说明他技术之拙劣。

  但他的痕迹又始终存在着,反正大臣们坚信皇帝是不会在福宁殿里面养猫,养鹦鹉,养燕子的,尤其是一只肉浪堆叠、肥美无比的金虎斑猫,“一只金虎斑,神仙也不换。”可这只名猫显然已经失去了猫的灵动,转而向另一种常见的动物发展,不过倒是很亲人,它有的时候会慢悠悠地溜达过来,找一个温暖的地方躺下,甚至某个大臣的脚边,然后黑帮的靴子会被它蹭上毛。

  皇帝御书案上料峭地斜出一支梅花,和宫廷插花的方式一脉相承又有一点区别,经瓶梅花温白如玉,雪褪去以后,柳树抽枝,春天就到来了,梅花也换成了杏花。皇帝瓶子里的花也不是经常换,有时候都枯萎了也没人去动,想来宫人是不敢这么怠慢皇帝的,那是谁负责这一块的工作呢?真是懒货。

  上皇偶尔能满载而归,一天能在钓车上钩到两条鱼,皇帝就略留一留大臣,给他们吃面还有生鱼脍,吃这一道美食是需要勇气的,真正有福气的大臣吃生鱼脍不拉肚子,没福气的就拉肚子,上皇在艮岳里开辟药田,本人也很通医理,有福气的大臣吃了上皇的药能好,没福气的就继续生病。他在地里面种了地黄给皇帝吃,皇帝不肯吃,于是有一段时间,谁留下来议事,皇帝就给他吃地黄水饭、地黄饺子、地黄肉汤面,吃得大家满脑子地黄,想请上皇收了神通。

  只有李伯玉看见地黄的时候脸色会青一阵白一阵,仔细看皇帝的神色有没有中空亏损,皇帝都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了,但又不知道他为什么看,吴敏赶紧去扯他的袖子让他低头。

  有的时候上皇也会静静待在福宁殿里,朱紫大臣和画院待诏擦肩而过,去向两个不同的地方,他还是很喜欢画画。

  善画月季、牡丹、芙蓉的待诏宣白是上皇的新宠,上皇又和他以师徒相称,教他画花,画鸟,画嶙峋的怪石头,有一天上皇命他坐到正殿的鱼缸前,画皇帝的两尾灰鲫鱼,水草浮漫上来。

  他有时候去延福宫,有时候去艮岳,也有的时候会去某个王府,去大相国寺或者宜春园,樊楼偶尔也有他的身影,台官和皇帝上报他在外游荡,实在不是好的作为,皇帝称管不住父亲,为之奈何?

  众人齐齐地为他一叹,多孝顺的皇帝呀!

  多么浪荡的太上皇!

  上皇也觉得皇帝孝顺,他踏着夜色回来奖励皇帝,背着双手,问皇帝要先看哪一只,皇帝说左手,上皇就说,官家真是太幸运了,一猜就猜中了。

  左手是一块香糖果子,皇帝贪心不足,还要看右手,右手是两块糖榧,最后都进了皇帝的肚子里,糖霜洒在上皇的手心,皇帝还舔舔他的手掌。

  “干什么去了?”

  持盈给他报地名,去了哪里哪里,又干了什么什么。赵煊注意到他最近总带着宣白出门,持盈窝在他怀里说:“他观察细致、格物有法,是个可造之才。”赵煊要对他发难,觉得自己在这里如黄牛犁地,他在外头很是潇洒,可垂眼的时候,就发现灯底下,持盈静静地凝视他。

  赵煊问:“爹爹看什么呢?”

  持盈说:“我在观察你。”

  赵煊又问:“观察我?”

  持盈笑着不说话,他观察孔雀飞翔的时候先举起左腿还是右腿,观察日中的月季开了几瓣,观察鹦鹉停在杏花枝上脚爪的变动,观察昂扬的锦鸡和海东青,他通过相处观察皇帝的神态,一种属于画家的天赋。

  赵煊发现自己穿红襕袍的时候会获得他更多的眼神,他会抚弄珍珠内衫上的销金龙纹,垂下眼仔细看,赵煊问他干什么,他也不说。但他最近很少窝在福宁殿,春天到了,艮岳关门修缮,他住回了那所宫殿,晚上也没回来,赵煊派人去问他的安,他说他预计在那里住到四月底,等艮岳重新开放再回禁中。

  赵煊没说什么,照旧在福宁殿里做他的黄牛,皇帝做多了也就那样,有的时候他明白父亲为什么这么热衷于折腾,谁都能看得出这个国家有毛病,但谁能医好?他不敢折腾,只能维持一种表面上的和平。

  持盈住在艮岳第三天还是第五天的时候,待诏宣白被他叫了过去,谁也不知道他们关起门来干什么。

  四月初的时候,赵煊在万几之暇挑了一个阳光很好的日子,把持盈从艮岳捞出来,去玉津园看大象,虽然他们去玉津园不用看月份,但还是挑在了公开的四月春天。玉津园里有老虎、大象、狮子、犀牛还有孔雀,人一群一群的,可以喂食,持盈剥香蕉喂大象,大象已经吃得很饱很饱,并不屑于理他,甩着鼻子就走开了。

  旁边的陪从看得汗流浃背,持盈和赵煊埋怨这只忘恩负义、不识天表的大象:“他不认得我。”

  明明每年大礼的时候就有象队,这只大象正在壮年,二十年前什么样?

  持盈说:“我带着你册封的时候,也许它就在队伍里,你第一次看见大象可开心了,我都抱不住你。”

  那时候赵煊顶天了一岁半,二十年后他早就丧失了这段记忆,持盈说他从小就不孝顺,那时候自己还生着病,赵煊非要看外面,咿咿呀呀的,不掀帘子就哭就闹,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玉辂车里面打小孩,这辆从唐高宗开始行驶至今的玉辂车很少迎接这么小的乘坐者。

  说了一会儿话,持盈的香蕉都剥好了,大象不吃,就只能给大哥吃。赵煊一边吃一边皱眉头:“不太熟。”那是自然,熟的、甜的为什么要来喂大象?持盈哈哈大笑,和他说起一件事。

  “吴乞买和来过汴京,你知道吗?”这是宗望和他说起的旧事,一想到赵煊的册封典礼上竟然有这两个观众,持盈就觉得很奇怪,自己原来和他们离得那样近,那时候大象就在他车队的前方。

  持盈屏退侍从,和赵煊来到玉津园中不开放的密地,持盈熟悉这里,一看就经常来。

  他穿着轻薄的春衫,杨柳一样的颜色与婀娜,他的面容清润端丽、盈盈若月,有一种气血充足的美丽与饱满,赵煊看了很得意,觉得自己把父亲养护得很好,从头发丝到脚趾尖都是勃勃的生机,像春天枝头的小鸟。

  赵煊只要表现出一种惊讶的神色,持盈就能志得意满地说下去,他说到吴乞买来敲登闻鼓,鼓院却打了他,真遗憾,如果当初……

  赵煊说:“不是他也会有别人的。”不过他们这一脉的寿命都不怎么久长,北地的苦寒看来真的会影响寿命,完颜旻、完颜晟、完颜杲三兄弟都已经去世,要知道完颜杲不过比持盈大了六七岁而已,连四十岁都没活到就死了。下一代里面……

  赵煊说:“他们派了使者,来庆乾龙节。”

  四月十三日的乾龙节,正是赵煊的生日,还有没几天了。

  宋金两国刚签了和议,金国使者将代替辽国的席位,坐到集英殿上来。

  持盈挑了挑眉毛:“他们派了谁来?”

  地位太高,显得太给赵煊脸了;地位太低,又太不给赵煊脸了。一年过去,他都不知道金国杀成什么样了,不过去年秋冬的时候没有南下打草围,应该还是在接着内乱。

  这两年天气寒冷,冬季雪大成灾,春季料峭寒冷,女真人只做最粗略的农耕,一旦谷物无成,他们就会南下打劫——辽国的时候也这样,一旦国家出了事情,君主就会选择向外侵略转移矛盾,这是常态。

  但到了春天,这种侵略就会停止,因为夏天太热了,出兵容易产生疫病。

  持盈希望天气变得暖和起来,无论如何,在耐寒上面,南人是无法超过北人的。阳光温柔、和煦,持盈坐到一块大石头上,他让赵煊也坐,他就靠在赵煊的怀里,赵煊喂他松子吃,持盈吃了两口才感觉不对劲。

  “是不是刚才喂松鼠剩的?”持盈横眉怒目,松鼠都不吃,难道他吃吗?算了,大象还不吃香蕉呢,他有一点点小小的理亏,他把赵煊手掌里的松子一点点啜掉,舔了舔他的手心。

  赵煊被他舔的很痒,告诉他:“这个人,爹爹认识。”

  持盈皱了皱眉,面色凝固了一瞬间:“什么?”

  要说他认识不认识的,不就是一个完颜宗望吗?就算金国是多贵族议政,可皇帝完颜亶是他的侄子,他作为叔王,要是肯来当一个使者,那真是让人笑掉大牙了。他抬起眼睛看赵煊的神色,可他正躺在赵煊腿上,只能看见赵煊一个下巴——完颜宗望应该不至于吧?

  但他又觉得很奇怪,似乎宗望来,他也不会觉得意外那样。

  赵煊把湿润的手心蹭在他脸颊上:“想什么呢?”

  持盈有一种羞赧感,他觉得自己被赵煊糊弄了,又有一点奇怪的想法,他觉得宗望来也是很应该的。这种想法诞生可太奇怪了,他要从赵煊的腿上起来,却被赵煊摁了摁肩膀:“是蒲查忽里。你不认得他么?”

  持盈眯了眯眼:“我认得。”他抬起手去搔赵煊的下巴:“你怎么知道我认得?”

  赵煊的声音凉凉传来:“因为他向国信所的通事交代,有东西要送给你。”

  持盈终于直起身体:“你过生日,他送我东西?”

  赵煊正要拿他的错,住在艮岳里不回去是错,天天和宣白呆在一起也是错,现在这个蒲查忽里要送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也是错:“要不要?”

  春光很好,持盈抛开脑子里很奇怪的想法,得意洋洋地甩尾巴:“要啊,怎么不要?分你一半。”

  柳树缝隙里穿过一条条金色的影子,烂漫地晃人眼,玉津园里有动物鸣叫的声音,持盈喜欢这样的环境,那天他们去看孔雀开屏,大象喷水,老虎在石头下面舔手掌,持盈要喂老虎吃鸡,赵煊不要,他问持盈,老虎不吃怎么办?

  “不吃就算了,难不成我大老远拎回去给你煮了?”

  赵煊怀疑他本来就有这个想法,只是被自己戳破了,因此拒绝让持盈付诸实践。

  玉津园真好玩,他以前怎么会觉得庆宁宫里什么都有,一点也不寂寞呢?持盈和他乘车回去,在福宁殿里,持盈披着头发插花,埋怨王孝竭不会统领,皇帝瓶子里的花都枯了怎么也没人管?实际上是因为他四五天没回来了。

  赵煊在他身边挨挨蹭蹭的,花篮里的花插完以后还省了许多,硕大丰盈的院体花洒了持盈一身,芬芳的气息里面,赵煊和他滚在榻上:“你还走么?”

  持盈“嗯……”了半天,把他的心吊起来,然后说:“不走了。”

  赵煊问他:“你在艮岳里干什么?”

  他并没有派人去察探,持盈也只传话叫宣白过去:“不告诉你。”

  赵煊惩罚他,院体花的花瓣上沾满了清露,变成娇红色的靡靡花泥,赵煊把它涂在持盈的胴体上,好像涂抹一面墙。

  持盈在四月十二日的时候接见了忽里,乾龙节的前一天。

  皇帝特许金国的使者朝见太上皇,金国是兄弟之国,而这种盟约的订立来自于上皇的功德,虽然这个功德大家都清楚有一些祸水的成分在里面,但金国有礼物给上皇,好像是一件顺理成章的事。

  可这个礼物并不能一分两半,持盈有些意外,但也没什么好意外的。

  一只海东青。

  这只海东青凶狠,硕大,用一个铁笼装着,它狠狠地撞击铁笼,吓得地上的金虎斑用一种和它身材完全不符的敏捷姿态跑走了。欺软怕硬的金虎斑酷爱逗鸟,好几次持盈都发现它对鹦鹉图谋不轨,但金虎斑太胖了,鹦鹉脚架挂得很高,它一直没能得逞,但鹦鹉又很害怕,到后来持盈只能把它们俩隔离——持盈很少在身边养猫也是因为这个,其实他很喜欢猫扑蝴蝶,“耄耋之寿”的谐音,但猫是恶劣的,即使很饱也要去捉弄鸟。

  猫是赵煊提来的,赵煊给它撑腰,它就在福宁殿耀武扬威地生存,所以鹦鹉被送回了延福宫,持盈有空的时候去看看它。

  可面对这只海东青,这只金虎斑变得非常识趣。

  福宁殿内的侍从被这只凶猛的禽兽吓得失色,铁笼甚至都被它推得往前了几步,持盈走到笼子前,和它对视了几秒,这只猛禽奇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对忽里说:“你把它放出来吧。”

  忽里很久没有说汉话了,还是有一点口吃:“噢、噢,好。”

  班直侍卫把持盈簇拥起来,唯恐这鹰伤害到他。忽里把笼子打开,几乎是一瞬间,这只海东青跳出了笼子,张开了翅膀,足足有一人多长的翅膀。

  它飞了起来,跳到了案上,持盈的桌上的纸头、毛笔、砚台叮铃咣铛地给扫了个干净。

  众人要去捉它,这只鹰左右逡巡了一圈,张开翅膀,绕着房梁要冲出去。

  持盈看了他一会儿,伸出胳膊喊了一声:“乌稀。”

  奇怪的两个音节,总而言之,汉语里面没有这个词汇,可那只鹰不知道怎么着,收敛了翅膀,停在了持盈的胳膊上,持盈给它调整位置,最后以抓破持盈袖子为代价,停在了他的肩膀上。

  人仰马翻、一地狼藉的福宁殿,持盈哭笑不得,万万没想到是这个“礼物”。

  “这不是宗望的猎鹰吗?”这只鹰不愧是宗望攻破辽国的时候第一眼看中的神俊,虽然不像望舒那样通体洁白,可是他的翅膀大而长,背部青黑,头上有暗色的纵纹,好像一阵遮天蔽日的旋风,目光里都透出赫赫地神采来。

  持盈摸了摸它的羽毛,有一点爱怜和可惜:“怎么,他不要了?”这样好的鹰,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

  忽里看着那只鹰停栖在持盈的肩膀上,他有一些难过,但时间太久了,他也丧失了那种悲痛。

  他告诉持盈:“他、他要的,只是、只是——”

  他还是改不了口吃的毛病,持盈静静地等待他说话。

  “只是、他、他、他死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