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113章 花开花落日复夜 惟觉新年非故年3

  

  瑶华宫是一座道宫,但里面没有道士,只有被废黜的后妃。

  仁宗皇帝的郭皇后住过这里,哲宗皇帝的孟皇后住过这里。

  现在,道君皇帝的郑皇后,也来到了这里。

  比较不同的是,前两位皇后都是被皇帝废黜的,她是自请入道的。道君皇帝前一段时间病重在延福宫不能见人,连生日都没有出来见人。十月初十那天,她向皇帝上表,说愿意入道,终身为夫君祈福。

  皇帝甚至没有对这位继母搞什么三辞三让的把戏,直接就同意了。当天晚上,郑后就卸掉了自己的钗环、簪戴,换上了女道的服装,乘小轿来到了瑶华宫。

  她在这里叠纸鹤玩,纸头簌簌地动几下,一只雪白的鹤就出现了,她走上高楼,在暗沉的朱色阑干上把纸鹤扔下去,纸鹤旋了两下,往下飞,往下掉,落在了一顶黑纱幞头上。

  持盈抬起头,幞头上的纸鹤就往下掉,他俩楼上楼下地互看一眼,若云对他笑了笑,即使隔着一定的距离,说话声音也很清楚,婉转,悠扬,像一支歌。

  “哥哥,这是我折的第二百六十七只纸鹤。”

  持盈从地上把纸鹤捡起来。

  若云穿着深蓝色的,黑缘边的道袍,头戴纱冠,打扮朴素,可依然有一种温柔的美丽。她从楼上走下来,持盈始终保持一种沉默。她亲密地挽着持盈的肩膀,两个人肩并肩走了一会儿,瑶华宫不大,很安静,静得能听见野草生长的声音。

  他们来到一座花园。

  若云问他:“哥哥从哪里来?”

  持盈回答:“三哥那里。”

  春天到了,瑶华宫中没有人修剪花枝,可花还是开了,从每一个地缝里钻出来,若云和他坐在花园中石桌的两端:“那哥哥来,是要问我王若雨的事了。”

  若云和若雨,是向太后宫中的押班宫女,连名字也是一对。

  老太后长日里修持,并没有什么折腾人的爱好,她在里面念佛,外头的宫女就攒在一起玩双陆棋子。

  “你看刘清菁那样!”玩着玩着,就有人悄悄说起小话来,刘清菁是皇后的名字,在做皇后之前,也不过是一个宫女,她为皇帝生了一个短命的男孩,皇帝把孟皇后废了,将她扶上了中宫的宝座,“她用下巴看人,怪不得摔跤!”

  皇帝讨厌旧党,讨厌旧党的皇后孟氏,刘清菁和他同仇敌忾,甚至变本加厉:她对向太后也不尊敬。宫廷宴会,向太后还没有来,她就坐在椅子上,等太后来了才站起来,宫女要看她出糗,悄悄把椅子撤走。

  刘清菁就摔了个底朝天。

  大家就哄笑成一团,讨论皇后让他们感到很快乐,更何况这个皇后几年前和她们一样都是宫女。当然,这位皇后是很好看、很美丽的。

  因此也免不了羡慕:“我要是长得这么好看,叫官家爱生爱死的,我也这么看人!”一阵嬉笑声以后,大家把目光看向了双陆棋盘的两端,太后宫中最漂亮的两位宫女,王若雨和郑若云。

  太后养她们两个在跟前,必然是有原因的。

  “我看若雨姐姐比她长得好看多了。”又是谁的声音,“而且那天我们找道士看相,他们都说若雨姐姐是个宜男相,到时候给官家生个太子,马上就做娘娘!”

  “你要死了!怎么能说这种话!”王若雨把棋盘一推,佯装发怒,又将眼珠子转了转,“若云姐姐也好看。”

  若雨长得明媚、艳丽;若云生得端雅,温柔,显然是两种不一样的风情。若云不接他的话:“不许胡说,官家、圣人也是我们能议论的么?”

  若雨喜欢和她别苗头:“是呀,是呀,任谁爱做皇后谁做去,我呀——”

  门外忽然动了一下,有人进来通传道:“十一大王来了!”

  若雨猛地就站起来向外看,若云没有转头,可宫女们都嘻嘻笑开了,什么皇帝的后妃,什么太子,那都是闲来没事说着玩的。

  若云和若雨,显然是向太后为养子赵端准备的。

  十五岁的穆王穿一身藕色圆领纱袍,戴一顶白芙蓉玉冠,脚踏霞履,翩翩地飘了进来,只是不和人说话,看起来像一只淋雨的小狗,蔫蔫地垂着尾巴。

  王若雨仗着和他熟,跑过去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赵端把嘴巴闭紧,死活不说。若雨还要再问,向太后的内侍张琳就出来了,这位老内侍笑着哄他:“十一大王,娘娘叫你呢。”

  赵端头大如斗:“张翁翁,娘娘脸色是晴是雨?”

  张琳点了点他:“大王来,娘娘再怎么样都雨过天晴了。”

  赵端吸气呼气,做足了准备,带着一种毅然赴死的心情冲向了正殿,张琳把目光看向若云和若雨,暗示道:“你们俩进去吧,十一哥也大了。”

  若云的心砰地一跳,若雨更加喜上眉梢。

  殿中,赵端垂着头,坐在一张小椅子上为自己狡辩:“姑父自己做大不像,欺负我小辈,赢我的东西,哥哥已经骂过我一遍了,娘娘再训我,我,我要难过了!”

  向太后板起脸来:“你贪玩,那是小事,可怎么能连地产都输给他?要不是他乖觉,主动上报给你哥哥,回头叫外头台官知道了闹起来,你哥哥也要受累,也是我教子无方了。”

  赵端垂头:“我知道错了,娘娘别生我气,我下次绝不敢了。”

  向太后摇了摇头:“我就叫你少和王晋卿来往,和他一混上,你是书也不读了,字也不写了,一天到晚在外头打马斗鸡,他岂是个好人?”

  赵端蔫蔫地低着头,再三保证自己会听话,再也不贪玩了。

  向太后看他可怜极了,刚被皇帝训完,又到自己跟前认错,于是将话锋一转:“我是管不住你了,交给你未来的新妇吧。”

  赵端一边蔫,一边“腾”地红满了脸,若云和若雨在殿尾站着,互相看了一眼。

  赵端要娶妻,娶妻之前总得先知人事吧?并不曾听过他在府中有悦纳的婢妾,太后把她们俩叫过来,肯定是为了……

  向太后的声音果然响起来了:“若雨活泼,想必和你性格合得来,你新妇来前,先叫她教你事吧。”

  赵端摇头道:“不要。”

  若云在袖子底下握紧了手,向太后竟然丝毫不发怒:“若云娴静知书,和你必有唱和,怎么样?”

  赵端迟疑了一下,他向殿尾的若云看去,摇摇头:“不要。”

  向太后笑了:“怎么不要?”听起来有点循循善诱的意思。

  赵端又看了若云一眼,若云的心其实很难过,赵端的那一眼好像把她的心剜出来了。

  “方才在福宁殿里的时候,哥哥就讲我‘贪玩易志’,郑姐姐这么漂亮,我若迎她入门,岂不是贪玩又好色?”他的声音清清朗朗的,像大雨打在芭蕉叶上,沉寂的隆佑宫里最鲜艳的色彩,“娘娘要新妇来管教我,那我就等她来管教我。”

  别的人,我不要。

  这话外之音把若云剜出来的心,“啪”一下扔到地上,血肉模糊了一地,她看向王若雨,看到她的脸色也很苍白。

  那一瞬间若云才明白过来,他俩只是向太后用来测试养子的工具。

  向太后喜欢孟皇后,讨厌刘皇后,她终身不得丈夫的宠爱,只有表面的尊重,而养子的话显然让她感到很快乐,赵端要尊敬自己的妻子,那是最好的了。

  “你要你的王妃管教你?她是你的妻子,又不是你的长辈,怎么管教你?”

  “她……我听她的话就行了?”

  “你俩面都没有见过,你就愿意听她的话吗?”

  “虽然没有见过面……等等!”赵端才反应过来,“娘娘给我选好了吗?”

  小狗摇起了尾巴,那种蔫答答的神情一扫而空:“是谁,娘娘和我说吧!”

  “这么想要知道?”

  他没有再看若云,可若云一直盯着他看,赵端说得开心了,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唇边两个笑弧像月牙儿。向太后磨不过他,悄悄给他露了一点口风,果然过了一会儿以后,赵端的屁股就坐不到椅子上了。

  他和太后告辞,容光焕发、摇头摆尾,若雨和若云送他出门,若雨气呼呼地说:“十一哥,你不会要去偷偷爬墙头看人家吧?她要是个丑八怪——”

  赵端板起脸:“王姐姐!”

  若雨瘪着嘴,看起来要哭了:“我比你还小三个月呢,谁是你姐姐!”就跑了。

  若云和赵端互相看了一会儿,赵端不知怎么着垂下眼睛,若云以为他真的害怕未来的妻子丑陋,安慰他:“大王放心,我听娘娘讲,这位王娘子在闺中是很有美名的。”

  赵端用脚碾石头:“噢。”

  若云又告诉他:“过几天打金明池上似乎有个聚会,听说会有很多人去。”

  赵端看了她一眼,声音有一些轻:“姐姐,我很开心,这话我只对你说。”

  若云愣了愣,她有一点开心,也有一点难过,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问:“怎么?”

  赵端说:“我要有妻子了,我和她会有一个家,她会一心一意爱我,然后我们会有很多的小孩子。我很开心,我不知道和谁说,就只和你讲。”

  他没有父亲,没有母亲,养母事实上和他没有一点血缘,随时可以收回对他的宠爱;哥哥有,可哥哥有自己的母亲,有自己同胞的弟弟,有妻子,有女儿。

  若云在心里喊,心想我也会爱你的,一心一意地爱你!可她不是赵端的妻子。她只能恭喜赵端。

  赵端走了,走得很快。过了几天,果然听说他在金明池上大出风头,张琳给太后讲赵端赛马拿第一,太后一边笑,一边骂他是猴子,寂寞的隆佑宫经常会因为这个活泼的大王有一些生机。

  穆王妃很快就进门了,皇帝封她做顺国夫人。

  王若雨说她会不会是个丑八怪,其实王静和跟丑八怪三个字没有任何的关系,她很白净,很漂亮,说话的声音轻轻柔柔的像唱歌,她落后赵端半步进屋,整座隆佑宫因他二人的到来亮堂堂的,若云站在向太后的身后看他们俩,越看就越难过,就悄悄地挪到了院里。

  太后显然非常喜欢静和,静和跟她七弯八绕的有一些血缘关系,赵端坐了一会儿,福宁殿来人叫他过去,赵端拍拍衣服起来要走,静和拉住他,给他塞了块小糕,声音又轻又急:“你没吃饭呢,拿着路上吃。”大家都笑了,谁都知道他们新婚夫妻为什么没吃饭,为什么起晚了。

  赵端很受她的管教,乖乖地捏着,一边走一边吃,静和被笑声弄得满脸红,赵端的脸皮倒是很厚,或者乐在其中。

  若云神使鬼差地跟在赵端后边,她想赵端是不喜欢吃这个糕的,从来没见过他碰,王静和一点儿也不了解他。

  赵端忽然一转头,看见若云。若云被他吓了一跳,害怕赵端问自己为什么跟过来,可赵端没问:“姐姐,静和刚来,不熟悉这里,你帮我看着点,别让人欺负她。”

  若云心想,你还不如问我为什么跟来,但她面上没有显露,嗔怪道:“瞎操心,谁敢欺负你十一大王的新妇?”

  赵端就走了,若云转回去,王若雨的声音传过来:“你说我和顺国夫人谁好看?”

  王若雨真的非常非常漂亮,一种艳丽夺目的美丽,因此她热衷于比美,和刘清菁比,和郑若云比,现在和王静和比,陈思恭不敢说这话:“这怎么比啊?”

  王若雨很生气:“怎么不能比?她姓王,我也姓王,咱们五百年前说不定是一个祖宗呢!”

  陈思恭大叫不好,你那王不知道是什么王,人家的王是王审琦的王,给太祖皇帝披的黄袍上就有他一只手,你和人家比什么啊?

  王若雨明显也知道,可她不服,王静和就是会投胎罢了,她哪有自己长得漂亮?

  她一定要让陈思恭说出个子丑寅卯,郑若云的话就插了进来:“你快别逼他了。顺国夫人是他的女主人,你叫他说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在王若雨面前煽风点火,女主人三个字先剜了若云一下,若云就把刀抽出来,刺向了若雨,王若雨果然不再问了,她站到廊下去,顺国夫人和太后说话。

  “他对我很好。”轻轻的,唱歌声,“他说我们是一家人,要互相照顾。”

  太后就笑了,很满意,很开心,她把镯子褪下来给静和:“他能说出这样话,就知道是长大了。他被惯坏了,有时候不知分寸;你知进退,以后他有不对、不好的地方,你就给他指出来,管着他,他一定听你的。你性格安静,叫他也带着你到外面玩去,松快松快,这多好。咱们家里过日子,和外头是一样的。”

  静和说:“是,他要我多‘管教’他,他也来‘帮衬’我。”

  一时之间大家都笑了,若云没笑,若雨也没笑。太后说了一会儿,回去念经了,年轻的顺国夫人落了单,大家凑上去和她说话,给她解闷。

  大家夸她的眉毛好看,长长的像山的起伏,似乎东京没有这样的样式。顺国夫人弯了弯唇角:“是——”

  “是我给她画的!”穆王得意地走进来,“漂亮吧?”他年纪还很小,可那一笔字,一手画真是好,那道眉特别特别适合静和。

  他进去和太后告别,又拉着静和走,张琳让他们留下来吃个饭,赵端说不要了不要了,他带静和上樊楼吃去,张琳急得哎哟哎哟地叫,祖宗,你可别在外头吃坏了!

  赵端跑了,陈思恭一时没跟上落了单,王若雨逮住他:“怎么非得上樊楼,怎么不留下来吃饭?是不是王静和非要去?”

  陈思恭告诉她,这位祖宗可不是要去樊楼。他刚才和皇帝请示过,要带新婚的妻子去神宗的陵寝。

  去见他死去的生身母亲。

  王若雨更恨了,她照镜子,若云说:“好了,咱们迟早——”

  赵端的生母陈美人,不就是向太后生不出孩子以后送给神宗皇帝的女使吗?

  王若雨大喊道:“迟早什么迟早,都是给人做小,我凭什么不做官家的小?我比刘清菁难看吗?”

  可过了一会儿,王若雨又气哼哼地补充:“她这么瘦,屁股上一点肉也没有,肯定生不出孩子,生出来了也不是男的!”

  若云想她这样子真是狼狈、口不择言,说话都前后矛盾了,又发现自己没好到哪里去。那天晚上她在镜子里面看自己的胴体,从乳房看到屁股,最后照自己的脸,那天道士批命她没有去,但她想自己也很适合孕育一个生命。

  但王若雨有时候真的有点乌鸦嘴,她前脚刚说完王静和怀不上,王静和就怀上了,王若雨又骂赵端年纪轻轻,晚上不看书净瞎搞;而她也没来得及做官家的小,官家一整个就没了。

  正月十二日,皇帝驾崩,穆王登基。顺国夫人也就成了皇后。

  若云受太后的指派去看她,她肚子很大,在坤宁殿里转圈散步,宫人忙活来去,若云对她行礼:“娘娘在做什么?”

  静和说话和和气气的:“在这儿扎个秋千,从前家里就有一个,这里院子大,可以扎个更大的。”

  所以若云后来就不爱往坤宁殿住,她住在自己做贵妃时候的宫殿或者延福宫,她每次走进坤宁殿的时候,就会想起王静和说话时候的语气。

  四月十三日的时候,皇长子赵亶就诞生了。所有人都坐在坤宁殿外,赵端像个猴子一样又蹦又跳。

  好完美的,好让人嫉妒的人生,赵端为这个孩子大赦天下,逾越礼制,大操大办,哲宗皇帝去世的阴云一扫而空,整个帝国都有了生气。

  若云走在隆佑宫里,皇后在坐月子,向太后说她们两个人会照顾人,皇后一听就知道了,叫她们去福宁殿做侍御。

  她们是太后赐下的人,绝不会有所亏待。最后的几天,若云就要离开隆佑宫了,她在拱门那里又听见王若雨为难陈思恭。

  “娘娘要把我和郑姐姐一起赐给官家,你觉得,官家会更喜欢谁?”

  “当然是你了!郑娘子的年纪比官家还大一点呢。”

  若云没有走,陈思恭发现了她。但若云记住了那句话,她想自己会老的,而且老得很快,赵端现在十六七岁,自己比他大,还正是美丽的时候,可等到赵端三十岁、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呢?她会比赵端老,丑。

  怎么做他永远不能忘怀的人呢?

  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有的时候人生是不能一帆风顺的,一帆风顺久了,人就会失去抵抗风险的能力,上天赐予王静和这么完美的人生,然而只有半段,一切从她父亲的去世开始崩盘。

  若云来到皇帝的身边,像一个恶魔,她温婉的面具碎了一角,你以为你的妻子真正的,完完全全的,全心全意地爱你吗?她有孩子了,她要为她的孩子打算,丈夫,妻子,那都是后天拴出来的,可赵亶曾经和她共用一个身体,为了赵亶,她不要你了。

  我不一样,十一哥,我没有孩子,我只爱你一个人。

  把她的人生给我吧,若云向上天祈求,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上天有求必应,他开始垂青若云,皇后生下女儿以后甚至没有心力抚养。若云是很好的,很贤惠的,赵煊是男孩子,她不害怕,她害怕女儿没有父亲的宠爱,将来没有好的夫婿。她把女儿送给了若云抚养,若云是持盈最爱的妃子,爱屋及乌,持盈会对这个女儿网开一面的。

  至于儿子——静和长久地和赵煊呆在一起,若云偶尔去,带着合真一起去,她有一种抱歉,也有一种快意,她想王静和是把上半辈子把一生的运气都用完了,这不能怪她,是静和自己透支得太快。

  静和不让赵煊长时间的说话,赵煊没有到读书的年纪,静和就没有想过给他开蒙,至于皇帝,他敢派人来问赵煊的事,静和就会竖起刺。有一次皇帝送来千字文,静和甚至要看上面有没有毒,那卷千字文就被陈思恭苦着脸收回去了。帝后不和已经是摆在明面上的事了,皇帝不再过问这个儿子,让他在母亲手里肆意生长。

  有一天赵煊走丢了,满宫里找不见,静和在坤宁殿和福宁殿里的过道里找到了他,正对着福宁殿里面的一个小阁,皇帝到外头去了,没有回来。

  静和把他找回来,赵煊依恋着母亲,若云象征性地一起找,但她希望赵煊走丢,因为她的孩子刚死没多久,可赵煊呆呆地坐在母亲身边的时候,在若云心里还没有完全发散完毕的母性,又叫她心疼起来。

  静和告诉赵煊:“乖乖,不要乱走。”

  若云有的时候去福宁殿,皇帝还抚养着赵煊的时候,皇帝也这么叫他。赵煊低低地开口:“我不知道,我午睡起来,就很想去一个地方,但不知道去那里,就走着走着,然后……”静和轻轻地打了他一下,赵煊的话说得太长了,而且她没有问问句,赵煊不需要回答。

  若云不太赞同这样。合真已经能说很长很长的话了,她像个小蝴蝶,持盈每次来,她都要给父亲讲睡前故事,把自己讲到睡着为止,并不许父亲睡。可静和不许赵煊一直说话,他们两个长时间地相对坐着。若云劝他,静和淡淡地笑了:“惟愿吾儿愚且鲁,无忧无虑到公卿。”

  她还是很白皙,很美丽,说话的声音轻盈,像一首悲歌。

  太子笨一些,但老实,也足够坐稳皇位了;但太子要是太聪明,怎么活得久?

  若云心里有一点突,她看向王静和。

  果然过了不久,王静和就死了。

  她想,她彻彻底底找到了一个机会,让持盈永远不会忘记她。

  她要成为持盈的妻子。

  时隔二十年,若云也没有什么忏悔的意思。

  她的语调很和缓,像温柔的春风,吹动持盈衣袍上纹绣的花蕊。

  “是我叫她去杀了赵煊的。”若云说,“我告诉她,如果赵煊不死的话,你会让王静和的妹妹进宫做皇后,抚养赵煊。”

  女主人,永远的女主人,大家都姓王,一个姓王的不够,还有第二个?王静和的妹妹还在闺中就以花鸟闻名了,当年她和王宗楚在姐夫府上住,持盈教她勾花鸟。

  一个王静和就这么难缠了,再来一个和皇帝志趣相投的妹妹可怎么办?新皇后会不会生出新的嫡子?

  持盈从记忆深处挖出这个小姨子,其实他从来没有想过让任何人抚养赵煊,他把赵煊扔在庆宁宫,等同于一个禁脔,谁的手想要伸出去,关怀一下身在东宫的可怜太子,就会被他狠狠地发落,哪怕这个人是蔡瑢。

  “所以她就对赵煊动手了。”郑若云说,“我还没有来得及对你告密,你就发现了。”

  王若雨不敢在食物上下毒,唯恐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她找人做了风筝,很多新奇的玩具,想要引诱赵煊到水边去,赵煊很木,他没有心动,也没有去,王若雨只能派人去换他的熏香。

  那天赵煊还没来得及点香,皇帝的人就悄悄换走了有毒的那一盘,琼华阁一夜之间底朝天,皇帝把剑抽出来要杀人,赵焕被吓哭了,皇帝住了手,把他送到若云那里住了几天。

  王若雨也彻底失去了问鼎后位的可能。但后来若云才知道,王若雨从来不是她的对手。

  她赢,只是因为她没有孩子。

  她要成为持盈的妻子,上天对她收取了代价,她永远、永远不能有自己的孩子。

  “十一哥,我很遗憾,我很喜欢小孩子。”若云的面庞温柔,嘴唇丰厚,是母亲的典型长相,“你的每一个孩子我都很喜欢,除了赵煊,因为他是王静和的儿子。”

  若云说出来,心里就觉得很畅快,二十多年前在隆佑宫里被踩碎的一颗心,她拾掇拾掇捡起来,放进自己的胸腔,就算是一团烂泥巴,那也是她自己的。

  “为什么我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就因为王静和的儿子活着?她是你的妻子,我也是你的妻子,你为什么不带着我去裕陵,不给我画眉毛?难道我们不是一个家吗?你知道我爱你,想要和你有一个孩子,可你这么狠心。”

  若云的语调还是很温柔,她有一段时间特别喜欢模仿王静和说话,轻轻的,柔柔的,像一首歌。

  春天真好,春花摇曳,但若云知道,赵煊不会容忍她活到下一个春天,她杀死了,或者间歇性害死了他的母亲。容留她在这里,是为了舆论,为了后世,为了他那个被自己抚养长大的亲生妹妹。

  持盈的声音生涩地响起来,也许是声带还没有恢复好:“我以为……我以为我对你不错,可你看起来还是不太好。”

  若云抱着他,那种降真香的芬芳弥漫开来了:“你当然对我很好,王静和对我也好,但是我在嫉妒。”

  持盈在她怀里僵直了,没有动:“嫉妒。”贬义词,不该和皇后、妻子连在一起的词语。

  若云的声音,好像那个雪夜的福宁殿,像恶魔:“是的,嫉妒。哥哥,你不也经常嫉妒吗?这两个字虽然都从女,但有的时候,它恰恰是男人的专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