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98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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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中是没有岁月的,持盈没办法判断今天到底是哪天,对于汴梁和燕京的距离,其实他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

  赵焕带着他从汴梁到濮阳用了几天,三天还是四天?可濮阳到燕京去,因为是军队行进,他们走了一个多月,但如果是快马的话应该不会很慢吧,肯定要比一个月少。

  持盈开始观察月亮,那是下弦月还是新月?总而言之,月亮不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宋使离开已经要一个月了……赵定倾,他在心里念这个名字,然后又笑。杏花开在枝头,越来越茂盛,春天要到了。

  风里,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蝴蝶。

  持盈将折了一枝捧在怀里,准备插在书房的瓶子里,当他打开书房的门时,却发现宗望鬼鬼祟祟地在他的桌子上干什么。

  持盈站在他身后,忽然出声吓他:“干什么呢?”

  “哟!”宗望一回头,露出满目狼藉、颜料点点的书桌来,绿油油的一片,连宗望的脸上都有那么几点,“我画画呢!”

  持盈有一种很新奇的感觉,他走到书桌上面,发现那上面只有一坨一坨的颜料:“你画什么?”

  宗望说:“我想画树叶子,可我调不出颜色来。”

  持盈问他:“你要什么样的颜色呢?”

  宗望说:“我记得你有一件衣服,就是绿的,但颜色很浅……我想要那样的颜色。”

  持盈失笑:“那叫‘天水碧’,虽然叫碧,但细看却是蓝色的,哪有叶子长成那个颜色的?”

  宗望有些失望地“哦”了一下:“我觉得你合适那件衣服,那个颜色也好。可在燕京,我没有找到差不多的颜色,都有些暗,不够鲜亮。”

  持盈把桌上的纸收好,颜料蹭在他的手背上:“燕京做不出这样的颜色,汴梁也做不出来,要做这样的颜色,得到江南去。天水碧是要用露水染的,这儿不够潮湿——你到底要画什么叶子?哪种树的?”

  宗望疑心这个天水碧也是一种比喻,可持盈对于他纸上的审视更让他羞赧:“我不知道啊,叶子就是叶子。”

  持盈说:“叶子怎么就是叶子了,即使是在一棵树上,春夏秋冬,早午晚夜,每个时候的叶子都是不一样的。你画画前,要先‘格法’啊,不仔细观察,怎么形似?”

  宗望知难而退:“怎么这么麻烦?我听别人说,你画画都是一笔画的,你们南人不都有这样的传说吗?喝醉了酒,就用头发写字,写出来的字最好。”

  持盈失笑:“‘吾儿磨尽三缸水,终有一点似羲之!’哪有什么一笔画、两笔画,都是一点点磨的。我就是写狂草,也不能一笔写成,都得先学别人的,才能有自己的,先求个形似,再求个神似,‘凡学者先执一家之体法,学之成就方可变为己格’呀。”

  宗望被他讲晕了,他敏感觉得持盈这个人不能算是一个好老师:“可我只想画几片树叶子,哪来这么多弯弯绕绕的,真麻烦啊,画画哪有这么复杂,叫人看得懂不就行了吗?”

  持盈本来想教他两笔的,但此生也没遇见过这么冥顽不化、不受圣训的学生,就抱着瓶子走了,他心里想,青色、蓝色、绿色都分不清,等他画出叶子来——

  哼!但他又想,画院里有很多学生,都和宗望一样静不下心来,这东西怎么能一步登天、一蹴而就呢?就像希孟那样的天赋,他又有一点小小的难过,他最为得意的学生,那幅金灿灿的金绿山水,唉!

  宗望好像彻底放弃了画画这一事业,持盈没有听到什么动静了。月亮变得越来越细,持盈静静地等着。那天宗望离开他下山,傍晚的时候又回来了。

  外面又下起雪,持盈没有出门,宗望回来的时候给他带了两根稀稀落落的杏花枝,花都被雪吹秃了。

  他把花拿给持盈,料峭的枝干,枝干上摇摇欲坠的最后一朵花掉在持盈的衣摆上,夹杂着一点冰雪。

  宗望问他:“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持盈等着他的回答,果然宗望就接着说了:“今天是除夕啊。”

  他就问持盈,你们除夕干什么来?

  持盈想了一下:“驱祟、守岁吧,吃饽饦、饺子和百事吉。总之,是图个好兆头。”

  说完,他忽然想起来一件事。

  赵煊、赵焕十四五岁的时候,那时候他和蔡瑢还没有闹得这么僵,王甫虽然隐隐约约有了和赵焕结交的势头,但也没有很放肆,毕竟赵焕还住在宫里呢。

  那时候赵焕虽然爱娇,受他的宠爱,但总体来说还是比较尊敬赵煊的,毕竟赵家皇帝鲜有长寿的,神宗、哲宗分别是十五岁、十岁当的皇帝,谁知道持盈会不会哪天就撒手,就此走了?

  兄弟两个感情看起来还不错,有几本书他们在一起学,赵焕有时候和他说大哥读书真用功,每天下了课就回东宫,一刻都不迟。持盈心里嫌弃赵煊闷,又觉得赵焕能发现赵煊的优点,兄弟两个和睦,挺好。

  后来赵焕十四五岁,因为即将要外出开府,不方便住在后宫,持盈又疼他,嘉王的府邸造了好久还没好,就先让他住到东宫隔壁去。可结果那年除夕夜的时候,赵焕不知怎么着灵机一动,就学做民间乞丐的样子,扮成钟馗,带着铜锣,敲响了东宫的门。

  东宫的侍从因见了是他,纷纷放行。他就一路畅通无阻地来到了赵煊的房门口,敲响了赵煊的门。

  大过年的,赵煊不知道一个人在房间里面干什么,竟然亲自来给他开了门。

  赵焕一看,正合他意,当头就猛敲一下铜锣。

  而赵煊,是最不能听响声的。

  猝不及防之间,铜锣一开一合,刺耳的声音传出来,赵焕刚准备开口问他要除祟钱,赵煊就直接晕过去了,病倒在除夕夜里。

  那时候持盈正在福宁殿跟他的宠妃玉柔一起放炮仗玩,给玉柔捂耳朵,他们的一个孩子赵焜堆了一个很大,很大的雪人请他来看,萧琮急匆匆地过来,告诉他,官家,太子病倒了!

  持盈大吃一惊,吃年夜饭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萧琮把原委告诉了他,持盈大过年的还得给孩子断官司,真是头大如斗,一想到正月初一大庆殿朝会的时候赵煊要不在场,他觉得自己又要被台官骂了!

  可赵煊实在很争气,醒过来以后还是坚持出席了宴会。

  持盈就借坡下驴、投桃报李,把赵煊叫到自己身边哄了半天,又把赵焕叫进来骂。

  赵焕进来,赵焕很委屈:“我不知道大哥的病这样厉害嘛!我只是,我只是听别人说,民间的小孩儿都那么玩,能拿到压祟钱,我才……”他又对赵煊求饶,赵煊仍然是木着脸。

  持盈真是哭笑不得,赵焕和大臣的儿子们结交,他是知道的,没成想听来这些话。可赵煊这不是没什么事吗?他就装模做样地骂了赵焕一通:“我短过你一文钱没有,上你大哥家里去要钱?你怎么不敲着锣鼓到我跟前来?”

  赵焕委委屈屈、挨挨蹭蹭地道歉,说昨天刘姐姐在嘛,六哥也在,我是哥哥,我不好意思嘛!

  持盈继续骂他:“好的不学学坏的,民间的做派,净带到宫里来,你大哥是太子,是国本,哪能和他做这样底事?”

  他真是怕也怕死了,本来就有流言,讲赵煊小时候的香炉是他有意为之的。要是赵煊又因为这个病倒了,干坏事的又是他最宠爱的儿子赵焕,他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赵焕这孩子太受娇惯,太皮,做事没轻没重的。持盈想了想,让陈思恭派了几个懂事的老内臣到赵焕跟前去好好教他,又对赵煊道:“三哥顽皮,叫他离你远点,别打扰你读书。”赵煊没说话,默认了。持盈就让赵焕滚到西边去住着,总之,不能再和赵煊呆在一起了,但嘉王府就是一时半会儿修不好。

  持盈了结大事,就夸赵煊乖,给自己省心,比三哥好得多得多,还摸摸他的头,又忽然想到了什么,叫陈思恭找了个荷包袋子出来。他惯爱在外面玩,有时候一个侍从也不带,因此随身都带着点零钱。

  持盈从荷包里倒出一枚铜钱,又把自己腰间的香囊解下来,一起交给赵煊,赵煊不解其意,持盈笑着对他说:“铜钱能压祟,保你接下来一年平平安安的,好不好?”那是一枚崇宁通宝,这钱只制造了一年多一点,比较罕有,赵煊握在手里,手都捏成了一个拳头,持盈笑他是小孩子爱奇,对他道:“说起来,崇宁年的时候,你也刚生下来呢,就是不压祟,做个纪念也好。”又问他头还疼不疼了,赵煊说不疼了,持盈长长出一口气。

  赵焕在旁边委委屈屈地开口,说他也要,持盈看赵煊没事了,虎着脸骂赵焕:“你没有,你压什么祟,我看你就是祟,作妖都作到你大哥跟前去了!”

  然而过了几天他还是没禁得住赵焕一日三顿饭的纠缠,没奈何又给了他一个香囊,一枚铜钱——我也要崇宁通宝——赵焕点名,那年我也刚生下来呢!

  持盈烦得要死,让陈思恭铺天盖地去找崇宁通宝堵住这小祖宗的嘴。等找到了,赵焕就得意地带着这个香囊招摇过市,持盈笑他是花孔雀、小公鸡,拿到点好东西片刻都藏不住。但他转头又一想,赵煊怎么从来不带我送他的香囊?就又不想理赵煊了。

  现在想想,不患寡而患不均,赵焕最开始做错事、露出苗头的时候,自己就没有好好教育,竟然酿成这样的祸事。双龙小印已经回到宋朝去了,太上皇也正在延福宫养病,他已经是一个“死人”。宋使若来,把他接回去,那都是秘密行事的。

  而赵焕的存在已经公之于众了,他如果要回国,必然得等宋金和议彻底结束之后,赵煊要怎么处置他呢?他想起赵焕来找他,这孩子已经……可子不教,父之过。他微微闭了闭眼。

  宗望问他怎么不开心,持盈没说话,宗望也就沉默了,他想,反正马上他就会开心起来的。

  他请持盈和他一起守岁:“按照我们的习俗,除夕晚上,或者初一的白天,要吃一顿饺子的。”持盈无可无不可地应了,院子里的雪扫清了,他们围着火炉在院子里,炮仗劈里啪啦地响,持盈托着腮思考,赵煊在哪里呢?

  在汴梁?应该不是,他亲征了,又走到哪里去了?还是在……

  他就抬头看月亮,院子里的月亮,远在天边的月亮,不管在哪里,月亮总是一样的。

  那天晚上他们吃的是饺子,宗望离开了一会儿,给他端饺子上来:“你猜是什么馅的?”

  持盈把目光收回,端详了一下:“看不太出来?”

  宗望提示他:“你喜欢的那个!”

  持盈思考了一会儿:“羊肉?”

  宗望“啊”了一下:“你喜欢吃羊肉吗?”

  那也没办法,上有所好下必从焉,牛要拿来种地,宫里很少吃牛肉,怕引起模仿,持盈又不喜欢吃猪肉,红肉一般就以羊肉为主了。

  宗望有些失望地解开了谜题:“是茴香。”

  持盈的心动了动,他想起这话的暗喻来,于是盯着宗望看,但不说话。宗望捏一个饺子喂给他,持盈吃到嘴里,果然是涩口的茴香味,但又有一股……锈味。

  他咀嚼了两下,感觉不太对劲,眉头都皱了起来,宗望对着他伸出手掌:“吃到什么了?”

  持盈吐出了一枚铜钱。

  那枚湿哒哒的铜钱躺在宗望的手心,宗望对他说:“恭喜恭喜,大吉大利。在我们这里,吃到铜钱的人,来年一定会顺顺利利、心想事成的。”

  持盈笑了一下:“这么好?”

  宗望说,是呀,是呀,所以,我决定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持盈屏住了呼吸。

  “我刚刚下山去,他们已经把我要的东西交给我啦,明天,你一睁开眼睛就可以走啦。”宗望说,“开不开心?”

  持盈看向宗望手心里的那枚铜钱,新年的钟声就在他耳边敲响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自己紧绷的身体都软化了,他长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来。

  他这才有空,垂眼看了一下青年手掌里的那枚铜钱,也不嫌脏,把铜钱的正面翻了过来。

  “崇宁通宝……”

  他一眼就认出了自己二十年前的瘦金书。

  那是他的第一个年号,他坐在福宁殿的御座上,排开养母的抗议,生机勃勃地定下了这个年号,绍述先圣叫绍圣,崇尚熙宁叫崇宁,爹爹、哥哥走过的路,我也要走……他想到赵佣病得那么重,抚着他,说他还是个小少年,如何了得官家事,他心中那样不服,可现在成了什么样呢?

  “这钱二十年不曾印了,你怎么收着?”持盈问他。

  宗望说:“我不是和你说过吗?我二叔、三叔曾来过汴梁,那时节,你们用的就是崇宁通宝,他们带礼物回来,我一个不留神,东西就给抢光了。我三叔就说‘老二,只有这点钱了,和一张纸,你要不要?’,我心想,苍蝇再小也是肉,就拿走了。”

  持盈不信:“你还有抢不过别人的时候?”

  宗望说:“小时候笨嘛!”但他不告诉持盈,那时候他追着三叔问宋国的皇帝什么样,问着问着,那一袋子东西就给人抢光了。可不要紧,二十年以后,这个皇帝就在他的怀里呢。

  宗望说:“我小时候不认识汉字,还以为那上面的是什么图案呢,你的字真漂亮,像画。”

  持盈看着自己那时候的瘦金书,那时候他还小,笔墨上全是二薛的影子,还没有成为一家,后来他已经不怎么写瘦金书了,这种字体变化太小,学到后面难成大家,平日里后妃学他的字做情趣也便罢了,他的孩子们一般都师从黄鲁直。

  可他那时候的字虽然没有炉火纯青,可……他想要把这铜钱拿过来,宗望却晃了晃,不给他:“这是我的,你拿什么?”

  持盈失笑:“只是一文钱罢了。”

  宗望说:“不管是一文钱,还是两文钱,都跟着我很久了。你去睡觉吧。”

  夜已经深了,持盈不太理解:“今天是除夕,睡什么?”他打算熬过这一晚上,等到天亮就回家去。

  宗望说:“因为你只有睡醒了才能回家。”他像一个制定规则的上帝那样,好像只要持盈不闭上眼,就永远不能回家那样。但其实持盈很兴奋,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宗望和他说:“等你睡醒了,就是白天,白天到了,你就能回家去,他们会在山底下接你。”

  持盈很听她的话,脱了衣服钻进被窝,像个宝宝那样叉着双手睡觉,宗望看了他一会儿,悄悄出去了。

  他把剩下的饺子都掰开,露出里面的铜钱来,又用雪擦干净,又挨个数了一遍,一个也没少,正正好。他满意了,把铜钱扔进袋子里,袋子里还有一张旧纸头。

  然后他躺到持盈身边去。

  持盈模模糊糊地感觉身边一沉,他睡得不是很深,但他想,一定要睡觉,一定要睡觉,睡醒了就可以……细细簌簌的声音在他半梦半醒之间吵响在他枕头旁边,他都不敢醒来。

  直到他的眼皮子上有了一点浅浅的光照,他才敢把眼睛睁开来,白天到了!他一下子就坐起来,宗望不在他身边,枕头旁边只有一根柳树枝。

  冬天的柳树枝,光秃秃的一根,实在没什么意趣,持盈想,怪不得自己脖子上痒痒的呢。他穿着一身红色的大氅,提上两只燕子出门,宗望还是不在,忽里倒是等在正厅。

  持盈问他:“宗望呢?”

  忽里说:“他、他出去打、打马球了。”

  持盈回忆了一下,宗望好像是一直在白天出去和人练马球,持盈和他一起睡的时候能感到动静,但他醒来的时候宗望又回来了。

  只是他今天起得很早,宗望还没有回来。持盈懒得计较这些:“他们来了吗?”

  忽里愣了一下,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他、他每天早上都出去打马球。”

  持盈说,哦,这样。然后又迫不及待地问:“我能走了吗?”

  忽里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已经在山下了,我让他们上来拜见你。”

  持盈一听,脚步都向外走了:“不用,不用,我自己下去就行!”一来一回地多麻烦。

  忽里看他轻盈地跨过门槛,喊住他:“赵、赵——”

  持盈回头:“怎么了?”

  忽里说:“你、你、你要不要等等他?”

  持盈看了一下外面朦胧的天色,等他?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于是随口说:“不等了吧。”他看到忽里的脸色有点失望,又恐变卦,补了一句道:“冬日里白天冷,大清早打马球,出汗了容易感冒,你劝他几句。”

  忽里说“哦、哦”,持盈的身影就消失在门外了,那一身猩红色的大氅一会儿就消失在雪地里,他追了两步,暗地里想,他肯定会摔倒在雪地里,然后……

  可持盈没有。

  持盈抱着燕子,只闷头往山下跑,这是一座不高的山,爬上来费劲,跑下去也很困难,持盈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要颠倒了,风声在他耳边呼啸着过去,燕子在笼子里面打抖,他跑啊跑,跑啊跑,跑着跑着,他忽然有点气馁。

  要死了,他还没问忽里,山底下是哪里的山底下呢,这里有大的一座山,他上哪里找人?他想跑回去,可又感觉自己已经到了半山腰了,四野茫茫,他分不清哪里是东南南西北。

  他只能沿着台阶不断向下,向下,遇见岔路口就随便选一条,闷头不断向下,忽然太阳就出来了,持盈的头上都在流汗,但他一直往下走,一直往下走。

  他听到了马蹄声。

  他向前,马也向前。

  那是一匹很黑很黑的马,持盈远远就看见了,他想起了自己曾经的爱马小乌,他骑着它在金明池上跑,绕着圈子跑,跑了第一,王娘子就举起扇子,在大家善意的哄笑声中羞着离开了。

  他想这马应该会出现在他的前面。

  可马出现在了他的左边。

  马上坐着一个高高瘦瘦的黑袍青年。

  他在马上,没有下来,持盈站在他的马前。

  这位年轻人问:“这位官人,我很远就看见你在雪地里跑了,你要到哪里去?”

  持盈仰着头,怔怔地看了他一瞬间:“我要去西南。”

  年轻人问:“去西南干什么呢?”

  持盈回答:“回家去。”

  年轻人慢条斯理的:“家有什么好回的,我看官人长得不太恋家。”

  持盈摸了摸马的辔头:“我家里有儿子还在等,所以不敢不回。”

  那年轻人挑刺道:“不敢?”

  持盈委屈地改口:“是不想,不想在外面,想回家里去。”

  年轻人露出一个笑脸来,他说:“那真是太巧了。”

  持盈仰着脸,很好奇地问他:“巧什么呢?”

  “巧啊,巧啊,我也与家父离散了,正在找他呢。”

  持盈对他伸出手去:“那既然这样,郎君顺路的话,能否捎我一程呢?”

  年轻人沉吟了一阵,没有及时说话,似乎真的在苦恼:带上这么一个人,是会不会让马儿的负重太大?会不会跑得太慢,拖累了他找父亲的进度?

  马叫了一声,后面侍从已经缓缓跟了上来。

  持盈一看左边的雪尘,知道侍从要到眼前了,半开玩笑地喊破他的假名字:“赵定倾!”

  定倾忍不住笑了一下,他用一只手握住持盈,把他手里的燕笼接来,仍然不下马。在马上又伸出一只手来,双手用力,扶住持盈的腋下,夹紧马腹,在马的扭身下,将他抱上了马。

  雪尘停在他们的左边。

  持盈落在他怀里时,才感觉心定下来,又觉得后脖一阵的痒,他缩了缩脖子,问道:“干什么呢?”

  赵煊心里想他闯下这样塌天的祸来,也不过装相几句话,又颐指气使了起来。他捻着一片绢布就递到持盈眼前去:“这是什么?”

  那是一大坨叶子状的绿色颜料,细细长长一条,染在熟绢画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