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97章 宣和殿后新雨晴 双燕飞来向东鸣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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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只是黄豆粉揉团子,我以为是什么稀罕的东西。”

  宗望把一碗冷元子放到持盈面前,白瓷碗,冰冷的糖水,棕黄的丸子,这道菜实在太简单了,简单到不可思议。

  持盈专门点名说要吃这个,他还以为是什么龙肝凤髓,特地找了一名曾居住在汴京的汉人来做,却原来只是熟黄豆磨成粉,加入蜂蜜和水揉成团子,再捏成一个个的小圆子,用冰水化开来就成了。

  他自己都能做,他往里面加了很多很多的糖,糖比豆粉还要多,他自己尝了一口,甜滋滋的。

  “也许在夏天稀罕点,可冬天里,哪里不是冰?”宗望说,他满意地看持盈一点点地捧着碗吃,“好不好吃?”

  持盈被糖齁得皱了皱眉,但冰水流经他滚烫的肺腑,他获得了一种奇异的宁静,耳边隆隆的声音远去了,他的嘴唇、口腔被冻得有一点僵木。

  空了的白瓷碗放在桌上。

  宗望坐在他身边的一个小札子上,托着腮看他,语气有一点埋怨,又笑得很开心:“这么冷的天,怎么想起来要吃这个‘冷元子’?”

  持盈的心又激烈地跳动一下,他对宗望说:“天冷才要吃冰的。”

  宗望说,好吧,好吧,你总是很有道理的。

  他的话刚说完,持盈冰凉的指尖就碰到了他的脸上,持盈贴近他,鼻子凑着鼻子,两个人挨得很近,宗望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

  持盈盯着他一会儿,忽然凑上来,在他的鼻子下面呵了一口气。

  甜蜜的、冰凉的气息。

  持盈眨了眨眼,有点儿好奇地问他:“刚刚,你在想什么?”

  “什么刚刚?”

  “刚刚,我这样——”持盈又呵了一口气,那碗冷元子好像被他的唇齿偎热了,“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什么?”

  宗望疑心他疯了。

  他把持盈抱起来,他们两个翻滚在床上,外面漫天飘着雪,燕京的雪不停下,他们在温暖的床上打滚,颠来倒去、倒去颠来,有的时候他听见持盈的肚子里有水液的声音,冰雪冷元子滚过持盈的每一寸肺腑,浇熄了他火热的心。

  宗望亲吻着他,他知道持盈快走了,可那一瞬间,他鼻子里面只有那股甜蜜的气息,皮毛铺在床上,把持盈衬得很柔软、温暖。

  我在想,我在想什么?

  我在想——

  他把耳朵放在持盈的胸口,持盈的心跳得很厉害,他的心也是,他们两个人一块儿天旋地转。

  “我想……我想亲你!”这种姿态,其实好像是持盈抱着他一样,“我想和你永远、永远在一起。”

  持盈轻轻笑了一下,他有些惆怅、遗憾地说:“原来是这样。”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一年,那一天,兄长病着,蔡攸拐着他去樊楼上吃冷元子,他还没有吃完那一碗,蔡攸就在楼梯口看见了曾布、章夔,还有……蔡瑢。

  持盈也看见了,他见过章夔,见过曾布,但没有见过蔡瑢,可他只用了一眼就认出来了,从蔡攸的眼神里,从这位紫袍学士的风度里。

  城门西前滟预堆,年年波浪不能催。恼恨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

  他在大相国寺花一万贯买了这把扇子,好漂亮的字,他一下子就痴迷了,什么样的人能写出这么漂亮的字啊,持盈见过的名人墨宝不可胜数,蔡瑢的字不是里面最厉害的,但一下子就击中了他。

  他都开始恼恨起来,朝廷真是不公平,竟然叫他去国南迁吗?哥哥怎么回事,这样好的人,为什么不叫他做宰辅,而是让他屈居做一个词臣?可他又想,让这个人做词臣,和他一起唱和,该多么快乐!

  那时候他心跳如鼓,也许是冷元子太冰,他的身体都开始为了抵抗寒冷发热起来,而蔡攸慌慌张张地带着他跑,像见了猫的耗子,持盈那一点萌动的春心消散在上元前夕的长街上,他和蔡攸奔跑,跑得气喘吁吁,冷元子在他的肚子里翻滚。

  他把蔡攸拉住:“你干嘛,咱们没付钱呢!”

  其实他知道,他和蔡攸跑出来,侍从还在樊楼里面呢,自然会有人替他俩付钱的,这只是他想回去的一个借口,现在回去,蔡瑢肯定还没有走,蔡瑢会知道他是谁吗?他可以和蔡瑢认识一下——

  蔡攸说,他看见他爹了。持盈心里哼哼的,他想,要不是看见你爹了,我才不想千里迢迢跑回去呢。蔡攸是蔡瑢的独子,但他俩长得不像,持盈脑子里忽然想起来,要是蔡攸穿紫袍会怎么样?这想法流星一样在持盈的脑子里窜了一下,他被自己逗乐了。

  他看向蔡攸,蔡攸并不是不好看,蔡攸长得清朗,端正,却不知怎么着爱穿很亮堂浮夸的颜色,穿学子襕衫的时候都要往身上佩好多吊儿郎当的东西,不风雅——但!但蔡攸穿紫袍会是什么样子?持盈想不到,蔡攸这样的人也能做到四品官吗,天哪,那蔡瑢肯定是得做宰相了,朝廷要怎么荫封、推恩,才能让蔡攸穿紫袍啊?

  沐猴而冠,蔡攸穿紫袍肯定是——沐猴而冠!持盈忽然笑了起来,他盯着蔡攸笑,蔡攸和他四目对视,持盈把蔡攸的脖子抻直,在脑子里想他穿紫袍的样子,内心大乐,芳心散落在汴梁城不知道哪里的角落,蔡攸和他眼睛盯着眼睛,冷元子的气息散了出去,散到蔡攸的鼻子底下。

  上元节要到了,东京城手快的摊贩已经开始点灯,红莲灯、八宝灯、高角灯,灯笼在他们的身后升起来了,蔡攸张了张嘴,要和他说话。

  “我……”

  这时候,陈思恭推开人堆,大喊道:“哎哟我的哥!”他气喘吁吁地跑到持盈面前:“这么冷的天怎么还吃冰的,娘娘若问起时,非杀了我不可!”

  持盈心虚地踢踢他,叫他起来,那碗冷元子就开始在持盈的肚子里翻覆了,他问蔡攸:“蔡六,你刚才‘我’什么来着?”

  蔡攸眨了眨眼:“哎哟,我给忘了!”

  持盈说他是笨蛋,他在心里偷偷想,你爹进士榜上第九名,号称过目成诵,你怎么前一句刚说完就忘后一句啊?但他没说这话,他和陈思恭走了,他肚子有点儿痛,比起嫌弃蔡攸笨,他更害怕娘娘骂他。

  蔡攸叫他上元节再出来玩儿,持盈觉得他发疯了:“我们两个男人逛什么上元节,我要跟静和去金明池上放鱼呢!”

  蔡攸“哦”了一下。

  正月十二的时候,哲宗皇帝就驾崩了。

  原来他想和我说这句话,持盈靠在宗望的怀里想,原来他那个时候想亲我来着。为什么不说出口呢?为什么不亲我呢?要是……我绝对不会……算了,我好像还是会!

  宗望抚摸着他的肚子,对持盈说话。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成为宋朝附属的小国,我想每年给你上供我国家中最珍贵的东西……人参、猞猁、东珠、紫貂,我会挖人参,也会打猎,我还会捕鱼,到时候我来朝贡,你就会穿上我亲手给你的打的毛皮,那是很暖和的。”

  持盈垂下眼,他的心忽然很柔软,被二十年前的旧事创开了一个缝隙,他决定听这位女真青年说话,反正他也快走了。

  “我想,你一定会夸奖我的,因为我是我们族中最厉害的猎手,每年我都能打到最多的猎物和毛皮。你那天烧破的虎皮,就是我前年猎到的,我设好陷阱在他的老巢旁边蹲了三天,渴了喝雪水,饿了就吃饼……你看那张皮上,一点伤痕都没有,多漂亮,多完整!”

  持盈想起那张虎皮,的确是斑斓的,好看的。他点了点头,宗望就开心地笑了:“我提着那张虎皮回去,好像上天注定的那样,你就把礼物送过来了。你知不知道我那个时候开心极了,你给了我你的马球杆,别人都没有,只有我有,连宗峻都没有!”

  宗峻是他的大哥,完颜旻的嫡长子:“别人给我阿爹送礼物,给宗峻的总是最贵重的,只有你不一样,大家都说是你喜欢望舒的缘故,我那个时候想,你喜欢望舒,真好!你喜欢望舒,不就是喜欢我吗?就好像父亲对于儿子那样,你喜欢一个儿子,肯定是因为喜欢他的母亲,对不对?”

  持盈的手抚过他的头发,刺刺的:“这么喜欢那柄杆子?”

  宗望抱着他的腰,他给自己也扯毯子,两个人像原始人一样,盖着毛皮:“我喜欢,我很喜欢,我喜欢极了!你怎么知道我爱打马球的?”

  “嗯……”持盈思考、完善了一下谎言,他说,“我怎么知道的?嗯……你父亲和我写信来夸你,说他的第二个儿子最英勇,最仁善,我就找人去打听你了,果然和你父亲说的那样,他们告诉我你喜欢打球,我就把球杆送你了,我想,一个将军应该有好的战马,一个书生应该有好的笔墨,你喜欢打球,不就该有一柄好的球杆吗?”

  宗望心花怒放,他说是呀,是呀,我真的很喜欢打球,他用毯子把持盈裹成一个球,他们在床上翻滚,持盈的头发都散了,宗望抱着他,忽然这种小孩子式的翻滚停了,宗望难过地说道:“我不想你走,我不想你走,你怎么样可以留下来?”

  他一说这话,又觉得自己傻,持盈是不会留下来的,除非他已经没有去处,没有国家了。只要我……

  哼,走就走吧,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你只是短暂地离开我而已,等我处理好了会宁府的事情。

  他刚才隐去了几句话,他知道持盈不喜欢听,他想哄持盈开心,因为灭亡持盈的国家,会让持盈很不开心的。

  他想说。

  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想做你的子民,因为你比辽国的耶律阿果好,听说你的国家,是整个世界上最繁盛、强大的;后来,我只是想做你附属的一个小国,向你朝贡,受你的庇护,拜倒在你红色的裙裾之下;再后来,我想,上天把世界分成南边和北边,在南方做皇帝,我在北方做君王,我们互通有无,我和你站在一起,站得一样高。

  但我发现,那样,都不能拥有你,繁华、富有,都是腐朽的木架子,我稍稍一用力,就可以掐灭这个“盛世”。我可以灭亡你的国家,使你成为我的俘虏,拜倒在我的足下,那你时候你会属于我,但我还是会供奉你,奉上我能拥有的一切。

  他倚靠着持盈,两个人抱在一起,很温暖,持盈不回答他的话,只说:“你穿上衣服吧,当心生病。”

  持盈把散落在旁边的衣服撩起来,递给宗望,宗望披了一件,坐起来,把持盈抱在怀里。

  可生病的不是宗望,是持盈。他对于病情的到来很泰然,发烧,呕吐,昏迷,然而神色很祥和,蔡攸的影子一点点在他脑海里面远去了,到最后他记不太起来他们具体是怎么认识的了,他为什么要请蔡攸去自己家里玩来着?

  这一年的最后时光,他俩是在病床上度过的,宗望搬过来,和他睡在一起,有的时候到别院去听事。持盈烧的迷迷糊糊,然而心境却很太平,炙热的温度烫飞了他所有的难过,有的时候他梦见很多事情,但最后都变成一片空白。有一天他甚至梦见自己成了一只蝴蝶,或者一只蜻蜓,漫无目的的飞啊飞,飞啊飞,飞到了一片水面上,他拍动翅膀,水面就有一层涟漪。

  水里面的鱼探出头来,他说,你是谁,为什么在我家里?

  蝴蝶的翅膀就被打湿了,他说,我飞了好远好远的地方啊,我可以在你家里休息吗?

  鱼说,你可以睡在水里吗?蝴蝶说,我要睡在花上面。

  鱼说,那我会……我会长出脚的。蝴蝶说,算了,算了。

  鱼很生气,他拍打着水面,不能就这么算了!怎么能就这么算了!你等着我——

  蝴蝶说,哎呀,我是说,我会长出鳃的呀!

  持盈做梦醒来,忽然有一阵惆怅,他看向自己的臂膀,那是臂膀,不是翅膀。

  宗望和他说,宋使来了就放他走,可宋使怎么还不来?他数不太清楚日子,从燕京到汴梁再到燕京需要几天?他迷迷糊糊的下床找宗望,却发现宗望在院子里的一棵柳树下面,生硬地背诗。

  “庭中有奇花……“他好像觉得不对,低头看了一眼书,“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

  然后他抬起头,背道:“树中有奇花……”

  持盈听了一会儿,快听笑了,他拢着大氅,缓缓地开口。

  “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

  宗望的汉话固然不错,但背诗——还远远不行。

  宗望转过头来,左手捏着一本书,右手是一根柳树枝,冬天了,树枝秃秃的。

  持盈问他:“怎么在这里背诗,不进屋里去?”

  宗望看了他一会儿,说:“我听说你们南朝离别的时候,都是要作诗的,我不会作诗,所以准备背一首,送送你。我快背会了,你——你马上回家去了,我也要回会宁府去了。”

  等我料理完……我会收整我的兵马再度南下的。到时候你会永远属于我。

  持盈笑了笑,对他说:“可这首诗不是送别的。它讲的是——诗人的院子里,有一棵高高大大的树,树上有美丽的花,诗人想把花摘下来,送给思念的人,但是路途太遥远了,他没能把东西送出去,树枝就一直藏在了他的袖子里,枝头的花香填满了他的袖子。树枝没什么稀奇的,珍贵的是心意。所以,从这首诗上来看,他想的那个人已经离开很远了。谁教你念的这首诗来送别,他的汉学可不精通。”

  宗望说:“这首诗是我特意要他教的。”

  持盈随口问道:“这么多诗,那怎么挑了这首?”

  宗望说:“这首诗里面有你的名字啊!暗香盈怀袖——我发现这本书上面,‘盈’字出现了三次。”

  他拿着一本书,持盈一看书皮,是《古诗十九首》。

  怪不得宗望前几天说他在学诗,原来不是诗经,是这个。

  “你认得我的名字?”

  持盈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他把宗望手上的书拿过来,翻开一看,上面果然有一个血印子。

  那天他刚到燕京,发现燕人并不避讳他的名字,他的手指甲刚断,带着血,在“盈”字上面留了个印子。

  怪不得宗望认识盈字,如果他买到宋朝的书,也许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盈字。

  持盈的心动了动,雪地里,他温声问宗望:“还有哪两次呢?”

  宗望回答他:“还有……盈盈楼上女,皎皎当窗牖。”

  宗望其实不懂,为什么一会儿盈是一个动作,一会儿盈又成了一个形容词?为什么一会儿用来形容女子的漂亮,又一会儿来形容水?他学汉话的时候也总是遭遇这个问题,韩昉告诉他,就这么说呗,大家都这么说。宗望不懂,但也只能这么说。

  但他盯着持盈的眼睛,忽然就懂了。

  持盈拢着裘衣,眼睛微微弯着:“还有一句呢?”

  “还有……‘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宗望背出了诗句,又忍不住问他:“这句诗,说的是你的眼睛吗?”

  持盈的嘴角就露出了两个笑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