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大宋宣和遗事>第81章 花城今去人萧索 犹记春梦绕胡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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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赵持盈赐给你的宝物?”

  赵州,球场。旌旗猎猎,群马奔跑,滚起飞尘。

  宗望赢下一局,满头大汗地回到席上,却发现自己座位上摆着一盆清水,他伸头往盆里一看,果然笑了。

  水并没有什么特殊的。

  但装水的盆子很特殊。

  这个金盆不但是用纯金做成,盆底还安着用纯金制成的凫雁、游鱼等诸多水禽摆件。清水一旦注入,就触动了里面的机关,盆里面的水鸭开始浮动翅膀,鱼也开始晃动尾巴。

  郭药师说是。

  他向宗望说起这件事的原委。

  他本是辽将,辽国兵败,他就率兵投靠了宋朝,受宋国皇帝的命令攻伐燕京。可宋军驰坏,军纪不严,他两次进攻都被辽军打得大败而回。

  刚换了新东家,就出了大篓子,怎么办?

  当他胆战心惊的时候,皇帝的圣旨到了。

  皇帝不仅没有怪罪他,还加封他为少保,同知燕山府,又准许他入朝拜见。

  “那是一个叫延春殿的地方。”郭药师对宗望说,“赵持盈就在那里为我开设了宴会,他的儿子、宰相,全部坐在他的下手。”

  “那他旁边是谁,他的皇后吗?”宗望问。

  郭药师摇了摇头:“郎君,汉人有很多不必要的礼节,赵持盈的妻子并没有出现,他身边只有一只海东青。”

  宗望挑了挑眉,重复道:“海东青。”

  郭药师说:“雪白的海东青,赵持盈很喜欢它,甚至把自己桌上的肉喂给它吃。喂过以后,他就拿那只金盆洗手……”

  郭药师重金贿赂了皇帝身边的宠臣蔡攸。

  蔡攸对燕云的战况很有兴趣,因此大大方方地指点他:“他喂了鸟,心情正好呢,你上去吧。”

  郭药师赶紧从席上站起来,捧起酒卮上前跪下。

  戴长脚幞头,穿大红襕袍的皇帝,水珠从他的指尖滚落,溅在金盆上。

  郭药师看呆了。

  持盈笑了笑,宫娥将他的手指包裹起来擦干,他命人扶起郭药师,又看到郭药师一直盯着金盆看,十分善解人意地道:“郭卿是喜欢此物吗?”

  郭药师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笑了。

  持盈又取好事成双之意,将另一个金盆又捧出,一起赐给郭药师。

  宫娥将两个金盆捧到他身前,郭药师忽然就哭了。

  持盈赐酒给他:“今日君臣相乐,药师你何故哭泣呢?”

  郭药师哽咽道:“臣不惜念金盆,只是羡慕盆中之水,可以为陛下净手!臣在虏中之时,闻赵皇如在天上,今日得见龙颜,纵死何憾!”

  “赵持盈还送了我一件御珠袍,那是他曾经穿过的。”郭药师说,“我把上面的珍珠都拆了下来,他一贯奢侈,竟然拿圣物描边络缝,灭亡无日也!”

  东珠是金人的国宝,他极欲和持盈撇清关系。

  宗望并没有因为东珠的事情触怒,反而很有兴趣地问:“那,那件衣服呢?”

  郭药师非常嫌弃:“那赵持盈的身形还没有我一半大,我要他的衣服有什么用?我把这件衣服赐给了契丹的女奴,竟然刚刚好!”

  他说完立刻大笑起来,嘲笑宋国皇帝是那样的孱弱,可宗望没有和他一起笑。

  是不是宋国君主对他有厚赐,宗望对他无法打消疑心?

  他立刻为自己开脱道:“赐衣赐食,那不过是他们汉人君主用来赏赐的手段,他还把自己吃过的东西赐给我——”

  “你吃了吗?”

  郭药师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眨眨眼,说:“我一想到这道菜曾经喂过鸟,喂过他,如今又来喂我,真是吃也吃不下!”

  宗望终于和他一起哈哈大笑。

  大笑过后,他拍拍郭药师的肩膀:“这么说,赵持盈对你不差,你怎么来投靠我国呢?”

  何止不差,郭药师自辽降宋以后,持盈都不曾派文官对他辖制,并同意他不改变士兵的服色,为了让他不投降,甚至许诺封他做异姓王,世代镇守地方。

  然而郭药师还是投降了金国。

  赵持盈对我其实还不错,郭药师想,但还是命要紧啊!

  “我在契丹时,以为世上仅有两个大国,契丹亡灭,我便投宋,本欲为他效死……奈何赵持盈此人,望之着实不似人君!”

  宗望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赵持盈见机不行、识人不明。他命我攻打燕京之时,曾经认为燕地的汉人必然会箪食壶浆,恭迎王师,并勒令我不许杀戮屠城,最后就因为汉人的反抗,让我第一次攻打燕京失败;童道夫一介阉人,傲上凌下,而赵持盈曾不收敛,对他青睐有加,甚至要他作为一国使者出使,置国家体面于不顾,今日童道夫狼狈鼠窜,难道不是他有眼无珠的最佳证明?”

  宗望若有所思。

  就在此刻,郭药师掀袍下跪。

  “我曾见辽国耶律阿果,又曾见宋国赵持盈,以为天下无英雄也!今日得见太子,方知何为真丈夫!”

  宗望“哟”了一下:“我才是真丈夫?”

  “今日一统江山者,非大金莫属!”郭药师慷慨激昂,“太子不弃,我愿拜太子为父!”

  你比我爹还大点呢!

  宗望连连摆手,然而他叔父已经下达了对郭药师的旨意:“将军何必拜我,你领兵来投,我国必然好生待你。我叔父已经赐下金牌,命你为燕京留守,赐姓完颜,咱们今后不就是兄弟了吗?”

  郭药师感激涕零。

  宗望扶起他,忽然问道:“我听说赵持盈曾要你为他俘虏辽国的天祚,你拒绝了;如果我今天要你俘虏赵持盈,你怎么做?”

  郭药师斩钉截铁地道:“某愿将赵持盈之头献于太子帐下!”

  怪可惜的,郭药师想,金殿上的赵皇帝的头,那样极盛的容颜皮相——如果做成酒杯,该盛放多好的佳酿?

  宗望面色一滞,竟冷笑了两下,郭药师还未曾发觉出其中的意思,便有一名小将飞马来报,碰上一封赦书。

  宗望不认识汉字,他请郭药师看。

  郭药师看过以后,哈哈大笑:“太子,这是宋国大赦天下的诏书啊!”

  又是大赦天下。

  宗望上一次得到的,南国的片语之旨,也是大赦天下。

  “为什么大赦天下?”

  上一次是立太子,这一次呢?

  “赵持盈畏惧天兵,已经退位,逃向亳州。这封诏书写的正是他儿子赵煊登基以后,大赦天下的旨意。”

  没想到,宗望脸上浮起一种淡淡的失望:“这么说,他已经不在汴京了?”

  郭药师被他问得一愣,宗望接着道:“见不到他,直似买卖罢了。”

  他将那封诏书拿过来,把诏书贴到了自己的额头上,好像很惋惜一样。

  郭药师反问:“买卖?”

  宗望道:“我攻打南朝,第一是叫他们臣服我国,朝贡金银、牛马、布匹,第二么,则想见见赵持盈——如今他已去亳州,我第二个愿望,想来无法实现了!这么一想,纵然我到了汴京,也不过是和他儿子空扯嘴皮谈买卖,钱多钱少罢了!”

  郭药师被他说得愣住,什么叫罢了,战争打得不就是钱吗?说得好像你更重要的目的是为了见一见赵持盈似的——赵持盈有什么稀罕见的?

  长得倒是的确很稀罕……但面前这个人,连他的面都没有见过,怎么就开始稀罕上了?

  “——说起来,”台下的马球场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比赛,宗望望着台下一点点的人影,他们在争抢一个球,“赵持盈曾与我父结为兄弟,这么说来,他的儿子,也是我的兄弟。你以为,我与赵煊相比,谁更好?”

  郭药师毫不犹豫地道:“赵煊如何能与郎君相比?”

  宗望显然很满意这个答案,又问郭药师:“那你觉得,在赵持盈眼里,我比赵煊如何?”

  紫土,红绸,金辇,玉辂,大赦天下。

  如果我一出生就认识你。

  可惜这个人是赵煊——他难道比我好吗?

  “赵持盈若得郎君为子……”

  “怎么?”

  “那在下岂不是要管赵持盈叫爷爷?”

  “哈哈哈哈!”宗望爆发出一阵大笑,这个答案显然让他非常愉悦。

  他的手拍在栏杆上,朱漆的雕栏都在颤抖:“我真想亲自问问他,可惜不得见他一面。”

  郭药师百般不解,终于问出了这个藏在心底许久的问题:“太子为何这么想见他?”

  宗望微微笑一笑,他的目光是赞许的,赞许郭药师给了他这个话口。

  他指着身边的一名士兵,士兵正双手捧着一根球杆。

  那根球杆做得极其精致,把手的地方甚至是一大块温润的美玉雕成,上面还挂着一个香囊,只是看着有些旧了。

  “你看到的那只雪白的海东青,叫做比亚,是我送给他的。”宗望得意地说,“他喜欢比亚,所以记住了我,把他自己曾用过的球杆送给了我。”

  比亚离开他半年以后,宋国皇帝的礼物,也终于从汴京送到了会宁府。

  雨过天青色的瓷器——使者告诉他们,那是皇帝做梦的时候梦见的颜色——龙凤团茶、琼浆玉液、宝玉琥珀、彩绣缂丝……

  皇帝给他的便宜侄子们颁布了赏赐,礼单长长地念了半天,摆满了会宁府宫中最大的大殿。

  宗望看每个箱子都一模一样,有些失望地问使者:“贵国皇帝送给我们兄弟的东西,是一样的吗?”

  使者以为他不满意赏赐的数目:“陛下待诸郎君胜过亲子,纵然是朝中皇子,也不过赐下这些罢了。”

  他当然是乱说,持盈敛财十分有道,儿子女儿们过生日恨不得遍地撒钱。金国,不过是一个刚起的小国,这些礼物持盈连过目都不曾,全托给了梁师成料理。

  但金人懂什么?

  他又看向面前的金国皇子,此人未免有些贪心不足了吧,难道他还嫌弃这份礼物不够吗?

  这人虽然是皇子,可衣服连都是旧的,看起来还没有嘉王的随从穿得好呢!还敢对礼物挑三拣四!

  但皇帝要和这帮藩子合作,他的态度也稍好些,他为宗望打开了皇帝的礼物箱子:“郎君请看,这些都是陛下送给郎君的——”

  他刚要开始介绍箱子中的宝物,却发现箱子里面横亘着一根马球杆。

  礼单上并没有写这一项啊?他懵了。

  然而金国的众人却已经上前,从箱子里捞出了这根马球杆,使者看到杆子上还有一只香囊。

  甜而凉的宣和御制香,飞到了他的鼻尖。

  完了,这杆子是皇帝的!

  这是什么时候混进去的?皇帝的球杆怎么会在这里?他刚想要找出个借口自圆其说,金国人就七嘴八舌地开始讲起了话。

  作为使者,他当然听得懂女真话。

  “我们的箱子里都没有,只有斡离不的箱子里面有!”

  “大宋皇帝为什么单独送给你一根马球杆?”

  “好大的一块玉,你们摸,还是热的!”

  宗望理直气壮地说:“因为我爱打球!走开走开,不要乱摸,你别乱碰!”

  “我也爱打球啊!他怎么不送我?”

  “摸一摸又不会少一块肉,我就摸!我就摸!”

  “滚开,你再摸我打你了啊!”

  宗望的长兄宗峻年纪最大,最富有智慧,他分开众人,沉思了一会儿,终于有了一个完美的解释。

  “大宋皇帝,肯定知道比亚是斡离不送去的。他喜欢比亚,因此记住了斡离不,知道他爱打球,所以特地送来了自己的球杆。二弟,看来宋国的皇帝很喜欢你。”

  使者捏了一把自己额头的冷汗,他说是是是,贵国郎君的风采,我国皇帝早已知之!

  “这还用说吗?”

  宗望得意洋洋,他把马球杆从大家手里抢回来,马球杆在他手底下转了一个圈,香囊挥出了金线的影子,一种芬芳的香料充盈着他的鼻尖。

  “他知道我,记得我,喜欢我!”

  我愿意送出我最珍贵的神禽,以博取他的欢心。

  我真的得到了他的欢心!

  比亚好,雪白的比亚,月神一样的比亚,到了宋国的皇宫里面,不愁吃,不愁穿,还可以栖息在皇帝的身边。在这里,比亚需要冒着风雪去打猎,可如果被皇帝豢养,它就什么也不需要干就能拥有一切!

  宗望对着月亮参拜,月亮的光是发蓝的,他想对着宋国的皇帝参拜,可皇帝是什么样子?

  他只能对着月亮许愿。

  冕旒,珍珠,玉辂,勾勒出来的影子,慢慢晃荡在他的眼前。

  你为什么,为什么这么想见到他呢?

  宗望对郭药师说:“这把球杆在我手里的时候,从来没有输过。我很想见一见他,告诉他这件事。”

  郭药师想破脑袋,也想不到是这样一个理由。

  但他很快就明白过来,这根球杆一定代表着南国的富庶,宗望,不过是向往宋宫中的美玉珍藏罢了!

  他引导宗望:“那见了以后,郎君又要怎么办呢?”

  宗望没想过这个问题。

  郭药师告诉他:“赵持盈昏庸无道,国内起义频繁;如今耶律阿果已经伏诛,郎君正受天眷,何不一鼓作气,使赵持盈成为郎君庭下之虏?到时候休说是一柄球杆,他宫中神器财帛、嫔妃帝姬,不都是郎君所有吗?”

  “庭下之……虏?”

  宗望从没想过这个,富庶的大宋,繁华的大宋,有一天也能被攻破吗?滔滔的黄河,也会臣服于他的马蹄之下吗?

  他和粘罕兵分两路出征,即使势如破竹,但是想过最远的,也不过是在黄河前命令宋帝称臣,借此勒索更多的金银财物罢了。

  难道……真的能……

  能!为什么不能?难道耶律阿果从前,不是也像阴影一样,笼罩在他们女真部族的上空吗?现在他逃到哪里去了?

  耶律阿果会失败,辽国会消亡;赵持盈为什么不会,宋国为什么不会?

  “宋国外强中干,看似兵多将广,但承平日久,将才凋零,兵员弛废。赵持盈临阵脱逃,他儿子仓促即位,汴梁城必然没有准备,郎君兵行神速,乘此破竹之势,急趋黄河,必然大获全胜!”

  “那,倘若他们有所准备呢?你方才说,并不知道赵煊是个什么样的人?他万一……”

  “赵持盈鼠窜之辈,焉有良种?郎君若闻有备,退也可耀兵河东,虎视南朝,以示国威。到时候两国议和,岁币财物,不是由郎君一口定夺吗?”

  他把宋军的藏粮库、马匹点,全部告诉了宗望,宗望获得了两万匹的骏马,无数粮草,在汴京城下耀武扬威。

  他说:“这都是药师的功劳啊!”

  现在,他又要麻烦郭药师了。

  “赵持盈在我这里做客。”宗望说,“但他不太开心。”

  有什么办法,能让他开心起来呢?

  郭药师没有办法,宗望是金国的摄政之一,金国的皇帝那样幼小,已经名存实亡了。

  他背负荆条,来到持盈身前,捧起了持盈曾经赐给他的金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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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子郎君到路上,截得今上(大哥)皇帝即位赦书,以手加额曰既是上皇禅位已无可争(我来了你怎么走了啊),却与他讲和,如今来南朝只似买卖也。”

  他话是这么讲,钱一分没少要,本来很穷szd,伐宋一趟就变得很有钱,弄得大家都想再去伐一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