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唐景汐与宋青岚同睡在她的公主房中。

  唐景汐拉起被子时,忽然记起,好像每次两个人同睡都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宋青岚从进门起,一直包容着她崩溃的哭声。

  这会儿在房间中,夜已深,她想问又不敢问。

  “小宋叔叔……”躺在床上后,她还是问了。

  “他被归在失踪的一万多人中……”

  宋青岚的声音很凉,盛夏的时节,外面已经很炎热了。

  “或许他陷得比唐叔叔更深,有些楼陷进地下几层,挖不出来了。”

  唐景汐眼泪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她咬了咬唇,逼着自己不要发出啜泣。

  失踪,似乎听起来还存了一丝希望,比爸爸被确认了身份传来的消息好。

  “也许,也许小宋叔叔没事呢,或许哪天他就回来了呢?”她哽咽着,诚心如此期盼着。

  宋青岚何曾没有这样期盼呢?

  自小在学校接受教育,她一个唯物主义者,自从地震之后在心中虔诚求遍了神佛。

  “如果他没事,他一定会来找我的,我无比确信这一点,我是他的女儿,是他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可是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政|府的人通知我们,他还是失踪……我……”

  宋青岚几乎要说不下去。

  其实,她小时候也不是没有怨过爸爸的。

  在村里,有些小孩仗着她爸爸常年不在,会欺负她,她就靠自己打回去,然后回去问妈妈,爸爸什么时候才回来呀。

  后来妈妈去世,她惴惴不安被爸爸牵着到了陌生的地方,他很忙,当司机时很忙,当业务经理更忙,大多时间她就像被爸爸丢给了唐家一样。

  在别墅区被排斥孤立的时候,幼小的她在心里也怪过爸爸,宁愿睡桥洞底下也不愿这么痛苦,让讨厌的小孩来提醒自己的格格不入和没有妈妈的现实。

  她知道自己爸爸的不完美,知道他的爱面子和不讲道理,因为是司机的女儿,什么与她有关就一定是她的错。

  即使如此,他依然为她在陌生的南方小城撑起一片天。

  小时候,妈妈经常一边给她洗澡,一边问她,岚岚爱不爱妈妈啊?

  她总是笑得很甜,很坚定地说爱。

  但她从未对爸爸说过一声爱。

  她说不下去。

  在失去爸爸的如今,她终于对自己承认,她是爱爸爸的,很爱很爱。

  唐景汐翻身过来,紧紧抱住了宋青岚。

  她也无法再用天真的幻想去劝慰,终于忍不住轻声啜泣:“我们该怎么办呢,宋青岚……我感觉天都要塌了……”

  宋青岚用指腹抹去眼角的泪,抱住唐景汐。

  轻声为她讲了落难的王子的故事。

  有一位多愁善感的王子,一听悲惨故事就会说这事落到自己的头上,他一定受不了。

  可日后这位王子国破家亡,受尽折磨,成为一个沿街乞讨的残疾人。

  他向别人讲自己的故事,路人听得泪流满面,王子却正色道:

  “先生,请别说这话。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这是景新雨小时候为她们讲的。

  唐景汐朦朦胧胧地记了起来,却在宋青岚的怀里啜泣得更怜弱了。

  宋青岚目光发涩,盯着天花板的柔软的云朵吊顶灯。

  许久没有的迷茫神情。

  她既是说给唐景汐听的,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受得了。

  她受得了……

  -

  景新雨沉浸在绝望与悲伤中,不管事了,家中还有蒋阿姨在操持。

  但酒厂的许多工作找上门来,许多都要唐信鸿拍板,唐信鸿不在了,就要景新雨拿主意。

  但景新雨浑浑噩噩,什么都看不进去。

  酒厂的文件,唐景汐更是看都看不懂,之前因为心怀希望或许爸爸会回来强撑起的精神就要崩溃。

  “怎么办,宋青岚?”唐景汐抹着眼泪跟宋青岚打电话:“这些东西我都不懂……”

  景新雨意外听见这通电话,羞惭得无以复加。

  她终于打起精神,开始操持家务,酒厂的工作还有张罗唐信鸿的追悼会。

  但她十多年没有工作过了。

  酒厂也不再像曾经的小作坊,什么资料都很简单,光是复杂繁冗的生产资料还有财务系统繁杂的分录和报表,就让她深感头痛。

  就在景新雨因为酒厂的工作焦头烂额之际,唐父唐母和唐智鸣黎湘一同上门来了。

  短短一个月,唐父唐母看着憔悴了许多。

  唐智鸣来了跟景新雨打了招呼就没有开口,黎湘问:“嫂子,大哥的追悼会弄得咋样了啊,你也没说让我帮个忙,还是前天你发了时间通知我才知道的。”

  景新雨面色依旧不是很好,微微苍白。

  说话声音也轻:“差不多了,后天来参加就行,没有太铺排。”

  她弯下腰,收拾客厅茶几上散乱的文件,装进茶几抽屉。

  蒋阿姨也过来,放下几杯茶。

  唐母喝了一口茶,慢慢地开口:“新雨啊,现在信鸿没在了,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汐汐还小呢,她还要妈妈的。”

  景新雨鼻头一酸,扶着沙发扶手坐下:“我知道的,谢谢妈。”

  唐母又道:“我们今天来,也还有一个事要和你商量商量。”

  “妈,你说。”

  “你看你以前身体就不太好,以前在家呆着就时常生点病,上个月又做了手术。酒厂这几年生意也大了,你还有汐汐要照顾,哪里忙得过来,到时候把身体整垮了,划不来嘛是不是?我们就想了一下,酒厂还是交给老二去管吧,你以前咋样以后还咋样,好好带汐汐,照顾好自己身体就行了,你说呢?”

  蒋阿姨都听得惊呆了,气血上涌,本来放下茶杯要回厨房放下托盘的。

  一下又转了回来,语气激|烈地回呛:“搞了半天你们今天来是打的这个主意?!看人家男人死了就来抢家产啊!?我活这么大岁数头一回见这么不要脸的!”

  唐母猝不及防被骂,一张老脸气得一阵红一阵白。

  “你又不是这个家的人!管你啥子事!”

  “蒋姐在我们家做了快二十年,跟家人一样的。”

  景新雨气息不稳,红着眼睛,声音微颤:“妈,爸,你们都这样想的?”

  唐父一向不多话,只沉默地坐在沙发一旁。

  还是唐母开的口,她苦口婆心地劝道:“我理解你的心情,但酒厂就是我儿子一手起家的啊,是唐家的资产,现在他没了,按道理本来就该老二继承家业的。再退一步说,你家只有汐汐,老二有儿子,汐汐以后嫁了人,我们唐家酒厂不就成别人家的了?哪有这个道理嘛,是不是?”

  景新雨胸口剧烈起伏,一言不发,眼睛发红。

  而在二楼之上,唐景汐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二楼栏杆边。

  她伸手握住栏杆,才能勉强让自己站稳。

  她的奶奶,一直对她很好的。

  有什么好吃的第一个想着她,永远慈眉善目,一见她就笑着喊汐汐。

  她蹬蹬蹬冲下楼,到了景新雨的身边,紧紧握住她的手。

  景新雨一偏头见是她,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汐汐……”

  唐景汐扭头,眼睛湿润:“奶奶,你怎么能这样逼我妈妈呢!”

  唐母一怔:“汐汐啊……这个事情比较复杂,我、我也是为了酒厂好啊,为了你们好啊,你看你妈妈身体一直不好的,万一真的因为酒厂累出病了,难道你乐意吗?”

  黎湘在旁边忍不住了:“嫂子,妈的意思是我们管而已,你们占49%的股,我们占51%,还是对半开的呀,这就真是为了确保唐家的生意还在唐家人的手中嘛。”

  这主意是老两口提出来的。

  黎湘本来因为唐信鸿去世的事也挺伤心,但人往往是这样,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人性可以荡然无存。

  唐景汐眼泪直流,只能抱紧她的妈妈。

  景新雨感受着女儿对自己的依赖,不是没有犹豫过的。

  她从毕业后工作没两年就在家相夫教子,现在时代发展太快,她这几天看酒厂文件看得十分艰难,什么都不懂。

  一片寂静之时,黎湘看出景新雨的动摇:“就是啊嫂子,你坐在家里数钱,还有比这更好的事吗?”

  唐母也点头:“你想想,酒厂是信鸿这么多年的心血,相当于他的另一个孩子,如果经营不善倒闭了,你对得起信鸿吗?我们真的很照顾你们了,还留给你们一半哪,明天就去抽空把厂子的股权改了吧。”

  “滴——”

  玄关处响起一道指纹解开的声音,宋青岚大步走了进来。

  唐景汐站起来:“你终于来了!”

  景新雨也愣了愣:“岚岚?”

  唐景汐又坐下去,在她耳边轻轻说:“下来前我给她发了短信。”

  唐父唐母隐约对这个名字有点儿印象,记得是一个寄住在儿子家里的女孩。

  “你来做什么?你怎么进来的?”唐母问。

  宋青岚没有答她的话,先到了唐景汐的身边,低声询问出了什么事。

  唐景汐指着唐母,抽抽搭搭:“奶奶让妈妈把厂子交给二伯。”

  宋青岚拿起茶几上的纸巾盒,放到唐景汐怀里:“我来说。”

  “唐奶奶,我想问一句,凭什么呢?”

  “还用问凭什么,我儿子的产业,当然是我们唐家的!你又不姓唐,开什么腔!给她一半还不知足吗?养老足足够的了!”

  “我是不姓唐,但我也知道要按法律来,你除了张一张嘴逼景阿姨,还有什么法律依据让景阿姨把厂子给你吗?你没有,要是有,你早就上门了。”

  “这哪有你说话的份!?我儿媳妇还没说什么呢!”

  唐母被气得险些昏厥,几步走到宋青岚面前,手指头直戳上她的脸。

  宋青岚拍开了她的手,唐母摔到黎湘身上,压得她哎哟地叫。

  唐母怒不可遏:“你敢打我?!我老年人!信不信我告你?!”

  宋青岚冷冷道:“为老不尊、欺善怕恶,有什么不能打?我未成年人!”

  唐智鸣也扶住唐母,对宋青岚怒目而视,偏头看向景新雨:“嫂子!你就看着她打妈啊!?”

  景新雨不说话。

  唐母他们看着宋青岚一个女孩,却比在座所有人都要高出一截的个子,气不打一处来,又不敢上前。

  唐智鸣撸起袖子,黎湘拉住了他:“她是运动员!力气大得很!还真想被打啊?”

  唐智鸣恨恨地瞪了一眼,只好作罢。

  宋青岚看着他们,声音微哑但提高了音量。

  “你们不懂法,刚好,初中政治课教了一点,我懂。”

  “酒厂是唐叔叔结婚后起家的,和景阿姨本来就是一人一半,能分的股权遗产本来就只有唐叔叔那一半,说给景阿姨一半,原本就是景阿姨该有的。你们才是把唐叔叔的一半全给抢了。”

  “法定继承顺序,第一顺序是配偶、子女和父母,第二顺序才有兄弟。你们要想得到股份,就盼着老两口突然暴毙吧!”

  这话气得唐母又是翻起白眼,气都喘不过来了。

  唐父赶紧坐过去,给她递水,黎湘给她揉肩拍背顺气。

  唐智鸣忍不了,撸起袖子就要冲上来,蒋阿姨赶紧上前帮忙,拿着托盘帮忙挡住。

  宋青岚蹲下去,在沙发的底座上方抽出了一根棒。

  红黄色,竟是唐信鸿给幼年的唐景汐买的金箍棒。

  “杨叔叔,把他们打出去!”

  宋青岚一声大喊,老杨也从院子里找来木棍,蒋阿姨赶紧去厨房抽出擀面杖。

  唐父唐母和唐智鸣黎湘,一同被狼狈地打了出去。

  宋青岚和老杨一起把院子的大门也给关上了。

  回到家中,景新雨抚着心口,仿佛劫后余生一般。

  抬起眼,目露感激与动容:“岚岚,谢谢,阿姨真的……谢谢你来。”

  这一场闹剧仿佛结束了,但唐母和黎湘的话却在景新雨心中撒下种子,生了根。

  尤其当她处理束手无策的酒厂事务时,深深感到自己的无能,只后悔当年不该完全不管的。

  当天晚饭后,景新雨同时叫上唐景汐与宋青岚,到了三楼的书房中。

  唐景汐与宋青岚都不明所以。

  “岚岚,其实很久之前,我就很庆幸当年让小宋把你一起带来,你是我见过最懂事最省心的孩子,汐汐以前成绩不好,如果没有你在旁督促,她也不会是现在的样子。我想说,阿姨心里是真的很感动,也很喜欢你的,甚至,从情感上……”

  自从唐信鸿出事,景新雨许久没一口气说这么大一段话。

  “……我也一直把你当成是自己的孩子。”

  唐景汐以为妈妈在感激下午那个事。

  宋青岚微微蹙眉。

  “我们大人都看得出来,你和汐汐一直感情非常好,比很多亲姐妹还要亲。”

  “如果不是因为跟信鸿出差,小宋他……也不会出事。”

  “所以,岚岚,阿姨想收养你,你愿意吗?”

  作者有话说:

  注:

  “先生,请别说这话。凡是人间的灾难,无论落到谁头上,谁都得受着,而且都受得了——只要他不死。至于死,就更是一件容易的事了。”摘自《落难的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