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微温，初夏的蝉鸣开始轻轻地响。
早读课还没开始，九班教室的学生来往穿梭在走廊，各自聊刚出的月考成绩。
当然，也有聊昨天闹剧的。
闹剧的风暴人物正在自己的座位上，戴耳机听歌，在书上画卡通小人。
“滋啦——”
旁边椅子脚在地上摩擦出低低的一声刺耳噪音。
山原偏头，宋青岚同样看她一眼。
山原目光微闪，撇了撇嘴继续画小人，但只过了一秒，她又转头，对已经坐下来的宋青岚压低声音威胁道：“昨天那事，你要是敢说出去——”
“你哭了的事吗？”宋青岚一边翻书包里的卷子出来，一边淡淡地问。
“你给我小点声！”
山原鬼鬼祟祟左右看了一圈，细眉微皱，眼睛睁大，颇为不忿的样子。
“什么哭了，我那是被风糊了眼睛根本就不——这啥玩意儿？”
一个小沙包，放在她画了一半的卡通小人上。
格子纹路，洗得棉布泛白，表面起了细细的绒毛。
“切，这都多少年前的东西了，你还玩这——”
“是我妈妈留给我的遗物。”
山原哑然。
目光再落到不起眼的旧旧的小沙包上时，眼底起了微微的波澜。
宋青岚将书包要取的东西都拿出来，分门别类收进课桌肚。
一边摆东西，一边轻声开口。
“我的妈妈也是生病去世，在我四岁那年，病名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很复杂名字很长，到了省里的医院专家都说很少见……从查出来到去世，只有几个月时间。”
“也是那时候，爸爸带我从老家的村子，到了这里，住进了汐汐的家里。爸爸很忙，开始他是唐叔叔的司机，很少在家，只有我和陌生的几个人在一起。”
“那时候很害怕，很慌张，但唐家人都很好，可是唐家住的别墅区，那里是安市最有钱的人集中住的地方……我被人看不起，被讽刺没有妈妈，我和那个小男孩打了一架，因此被孤立。”
“那几年我不太敢出门，出门会被人看见，他们装看不见，又在我的背后议论我。除了汐汐妹妹和君君，那是一个很好的阿姨的女儿，没有别的小孩和我玩，因为家长不允许。”
山原怔住了，嘴唇微微张开。
她在如今的宋青岚身上，丝毫看不见那些苦痛的痕迹。
从见到宋青岚的第一面起，她一直如此干净，如此清冷，甚至有着别的同学没有的矜贵和淡雅气质。
少女语气不疾不徐，娓娓道来，像阐述旁人的故事。
“你……我……”
山原忽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偏头，将那个小沙包拿起来，放到掌心。
小小的一个，很轻盈，却让她心头很沉。
痛苦无法传递，但情感可以。
这一刻的山原，似乎穿越层层时空隧道，通过这一小小的沙包，看见了童年时的宋青岚，或许和岑晓梅差不多？
不，不会比晓梅更好的。
司机的女儿，在富人区会得到什么对待。
生活在富人区的山原可以想象。
“也不用表情这么沉重，那时候我也觉得痛苦，每次难受的时候，我都会握住妈妈给我做的这个沙包，告诉自己坚持一下。”
宋青岚垂下眼睛，盯着山原掌心的沙包：“小时候以为熬不过去的所有痛苦，现在回头再看，其实也还好，重要的是，都过去了。”
小学与初中后，她在唐家住的别墅区，依然会收到别样的注目。
但那种目光从以前直白露骨的嫌恶厌弃，逐渐变得复杂，偶尔的，宋青岚听过那么一两句。
“……就是唐家那个司机的女儿呢，啧啧，小时候恶得很，现在听说哦，读书厉害得很！你说老天爷是不是没开眼哦？”
她将自己从回忆中拉扯回现实中，微微地笑：“我从小沙包中得到了很多，你应该也可以，所以这个小沙包，暂时寄放你那里，等到你不需要的那天，再还给我就好。”
山原缓缓合拢掌心，心间有奇异的情感流淌。
她睁大眼睛，感受着别样陌生的感觉，静了几秒，她笑起来：“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也不怕我弄丢了？你妈妈唯一留给你的东西。”
宋青岚看着她，目光温和：“我相信不会的，因为你能懂得。”
山原怔然，鼻头一酸。
不知是为这信任，还是为这小沙包给她带的奇异感受。
手骨收紧，握住小沙包。
倘若此时教学楼就地坍塌，她也一定会将小沙包护在身下。
-
上午最后一堂课下课铃声响起，走廊上，各个班级的教授前后门蜂拥而出许多学生。
有女生来找山原一起去食堂。
山原用拇指指向旁边：“今天班长让我跟她一起吃。”
旁边埋头做题的宋青岚微顿。
等女生走远，她挑眉，淡声：“我不记得我说过这话。”
“哎呀这不重要啦，我有话想问你。”
山原随意摆了摆手。
不过两分钟，教室里大部分位置几乎都空了，她看了一圈周围，把书包的夹层里的小沙包拿出来。
山原握了握小沙包，问：“你觉得，我要怎么做呢？我一上午都在想这个问题。”
宋青岚说：“你想做什么，遵循本心去做就可以。”
“我想做什么？搁我的想法，我想我爸破产，然后妻离子散，对着我妈妈的坟头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山原握紧拳头。
“……”
宋青岚笔尖一顿，偏头，微微皱眉：“可以是可以，但那之后呢，你要做什么，还是你想用一辈子去做一个复仇的基督山伯爵？做不做得到不好说，你的爷爷奶奶会怎么想，还有，你打算为了一对烂人赔上自己的一生？”
“哎呀！就是考虑到我爷爷奶奶，所以有点难度我才这么纠结的嘛！”
山原掂了掂小沙包，心中烦躁更甚。
但必须承认，宋青岚口中那一句“一对烂人”，让她有点爽。
“所以我问你啊，你有什么建议没有？”她难得用如此真诚的语气。
“如果你要问我，我大概选择过好自己的生活。”
山原皱了皱眉。
宋青岚继续说：“那个笑我没有妈妈的男孩，以前我也很讨厌，但现在我眼里已经看不到他了。我有那么多事要做，以前给我造成巨大痛苦的那个人变得渺小，都不重要了。”
山原微微愣神，片刻之后，她更烦闷了。
“这么说，我就更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她语气低落：“上回我还被记了大过，不是说很严重吗，我估计是没有未来了。”
平时看着再天不怕地不怕，此刻的山原也只是一个会担心处分的初二学生。
“处分之后一年内不要犯错，填一份撤销申请书交上去，学校会给你撤销的。”
山原震惊：“有这好事？”
她不信，狐疑地看了看宋青岚：“你诓我的吧？”
宋青岚淡淡一笑：“你可以相信学生会主席对校规的熟悉程度。”
“噗哈哈哈哈。”
山原没忍住，掐指一算：“只剩十个月了！初中毕业前就能消掉了！”
少女笑容活泼明朗，开心得仿佛一个一米六八的宝宝。
岑晓梅过来时很惊讶。
上次看到山原和宋青岚争锋相对、互不让步的场景呢，没想到山原现在和宋青岚还能说说笑笑的。
三个人走向食堂，一路走一路聊天。
岑晓梅在旁边安静地听，偶尔说一句。
她有点羡慕，山原能这么自如大方地和青岚聊天。
每次和青岚聊天，她总要在心里想一想的，怕自己说了什么废话，耽误了班长宝贵的时间。
她知道她很珍惜时间的，连吃饭排队的这一丁点的时间都要留下来学习。
“你说说，长大后我干嘛好呢？名模？我这身材妥妥的吧？我还能长个子！”
“老师？算了我受不了小孩子，这辈子都不可能当老师的。小汐汐还说当老师，她那么老实柔软的性子，肯定被孩子骑到头上欺负啦，宋青岚你也不劝一劝？”
岑晓梅“扑哧”一笑，又害羞地抿起嘴角。
宋青岚也微微地笑：“不用劝的，汐汐妹妹经常三分钟热度的。如果她真的想当，也不是不可以，她很有人缘，孩子会喜欢她的。”
山原想了想：“这个倒是。”
第一次见到唐景汐的那次，她就惊叹世界上有这么可爱的、像活生生的洋娃娃一样的女生，看了就让人心情很好。
没人会不喜欢她。
三个人踏进食堂。
食堂一层的学生稀稀拉拉的，最挤的时候已经过去了。
岑晓梅端着餐盘，如先前那样，点了菜，宋青岚拿着饭卡正要往读卡机器上贴——
“滴”的一声。
山原笑眯眯地捏着薄薄的饭卡：“以后跟我混吧，晓梅。”
岑晓梅端着餐盘，不知所措，脸微微涨红，小声：“这样不好……”
可是如何不好，她又说不上来，她一直是蹭饭吃的那个，蹭哪个同学的都是一样的。
可是……
“我……和你不是很熟……”她声音更小，脸更红。
不重的餐盘宛如千斤称坨，沉得她都有些端不住了。
山原低下头，凑到她脑袋边，瞧她脸都红透了，笑得肩膀都在抖：“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人。”
她伸出手，摸了摸晓梅的头：“以后一起吃饭，还怕不熟啊？你以前和宋青岚就很熟了么？”
岑晓梅慌得要哭了，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求助似的看向宋青岚。
“班长……”
宋青岚握着饭卡，挑了挑眉：“晓梅，不用担心。地主家余粮很多，吃不垮的。”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