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唐景汐说了句要做题便回了房间。
宋青岚也回了自己的房间。
宋超跟了上去。
“岚岚，你刚才怎么不说话啊，跳级的事你怎么想的啊，要跳级要早点准备啊。”
他一直跟到房间里。
宋青岚在书桌前坐下，桌上摊开一本英语精选阅读书册，她却完全看不进去。
“你本来就比同学晚一年上学……跳级刚好补上一年，还能省点学费，两全其美嘛。这多好啊，你看别的孩子，比如汐汐，想跳还跳不了的。”
他几乎在用规劝的语气，这对他真是颇为难得的体验。
却也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好的事情，女儿会无动于衷？
“懂点事啊，岚岚。”宋超说。
宋青岚却在此时抬眸，静静的目光看着他：“爸爸，我很懂事了。”
宋超无言以对。
他这个女儿，放眼认识的听说的小孩，都是万里挑一的优秀和懂事。
“爸爸，以前我有让您失望过吗？”
宋超再度无言以对。
宋青岚语气平静，目光依旧看向他：“那么，您还担心什么呢？”
她用的是“您”。
是北方老家一向习惯对人的称呼，但来南方这么多年，她几乎没有用过。这里用“您”是一种拉开距离的尊称。
宋超微怔了怔，他一瞬间无法确认，“您”用在这里，是因为前者还是后者？
“想想吧，能省点是一点，你上大学也要花不少钱。”
宋超丢下这句，就离开房间。
他没有关门。
等他走了后，宋青岚走过去，将房门关上。
她转身，没有回到书桌，而是将少女清瘦的背脊紧紧靠向房门。
她很早就懂得，这个世上没有只有好没有坏的事。
村里的小朋友都羡慕她到城里来，住进漂亮的大房子，可他们却不知道，幼儿园的两年时间，年幼的她在豪华气派的别墅区经受了如何的孤立。
她明明是一个真实的活人，走在别墅区的路上，别人看她的眼神却好像是一个被人丢在路边会散发异味的垃圾，避之不及。
即使如今她是成绩全校第一的大队长，拿过那么多乒乓球荣誉的天才少女，偶尔还能看见那样的眼神。
甚至偶尔回头，还能看见他们的指指点点。
跳级就真的那么好吗？
节省一点钱，这些年打球她赢得的奖金也不少了，不服找几个人问问，有谁和她年纪相仿能赚来近十万的奖金？
节省一年时间，怎么，难道她宋青岚会英年早逝吗？
人生这么漫长，必须要去抢那一年吗？
宋青岚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知道，她现在的想法很不懂事，很不好学生。
但不知怎的，一向冷静的她好像很难冷静。
爸爸在旁边时，她还能强撑住冷静表面。
这会儿独自一个人，就很难再继续维持表面的平静。
她只知道，她不愿意为了区区一年，为了区区一年学费，放弃再也不可能和唐景汐当同学的机会。
小学好漫长啊，整整七年，学生时代又有几个七年呢。
中学加起来才六年呢。
隔着一道墙，唐景汐扑进床铺里，用被子蒙住脑袋，像一个不会说话的哑巴那样，大颗大颗的泪珠不断滚落，打湿被子和床单。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哭是手段、总要嚎到所有人知晓的唐家大小姐，也学会了默默的独自哭泣。
好像一夜之间，她能读懂大人们没有说完的话，目光里的意思。
妈妈听到谭君君和宋青岚得了华罗庚杯一等奖时，眼睛在放光；
妈妈听到轩轩得到三等奖的时候，眼睛在放光；
妈妈听到君君在自学六年级内容要跳级时，眼睛在放光；
小时候，爸爸妈妈好像也总用那样带着光的目光，看向她，无限温柔爱意。
她从出生以来，就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之中，习以为常，却不曾思考过，有一天这样带着光的目光会加上羡慕之情，看向别人。
先是宋青岚，然后是谭君君，再是方晨轩……
唐景汐哭得泪眼蒙蒙，她已经不记得，上次爸爸妈妈这样看着她是什么时候了。
原来爸爸妈妈的爱会消失，真是天崩地裂一样可怕的未来。
因为长大了么。
她记得的，小时候思远哥哥很调皮，莉莉姐姐更听话，所以二婶对莉莉姐姐更好。
但上了小学，思远哥哥成绩很好，班级前几名呢，莉莉姐姐成绩和她差不多吧，她猜。
现在二婶对思远哥哥和莉莉姐姐完全是不一样的样子了。
爸爸妈妈好像对她也开始不一样了，只有宋青岚没有变。
但现在，宋青岚要跳级，成为触碰不到的“学姐”。
她还会喜欢她这样成绩差的小笨蛋吗？
唐景汐的泪水更汹涌了，洇湿了一大片的床单。
却还是无声的，只有克制不住的抽噎。
跳舞比赛没拿下第一名的时候，唐景汐以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这更令她痛苦的事了。
没想到还有，没想到这么快，没想到这么痛，痛到她连装都装不下去了。
这一晚不知道哭了多久，她一直哭到睡着。
第二天醒来时，干涸的泪糊住了眼睛，揉了揉才勉强睁开，脸也黏黏的。
窗外天光熹微，她还很困倦。
可是她好怕这个样子被人瞧见，只好先爬起来，跑出去洗漱。
即使很早，她还是轻手轻脚，从宋青岚的门前经过。
到了卫生间，抬起头，轻轻按开灯。
自己都被镜中肿肿的眼睛吓了一跳，她眼睛本来就很大，现在眼皮肿肿，看着中式双眼皮都变成欧式的了。
洗干净脸，刷了牙，她又蹑手蹑脚地回到房间。
轻轻合上房门，才松了一口气。
她重新爬上床，困倦袭来，她支撑不住，倒头就睡。
到了一向早上吃早饭的时间，蒋阿姨几次敲门，唐景汐都没有起来。
再过一会儿就是李老师过来辅导的时间。
景新雨叹气：“我去叫吧。”
她上到二楼，敲门几次，用了点力气，也没有反应。
就直接推门而入。
唐景汐还穿着昨晚的衣服，没有穿睡衣，倒在床上。
白嫩嫩的脸蛋，在早晨的阳光中清透如玉，她现在脸上的肉消减了些，依稀有了少女的模样。
“汐汐，汐汐。”景新雨摇她的肩。
没有反应，只好加大力气，唐景汐才悠悠转醒，懵里懵懂地啊了一声。
“妈妈？”
夏季的阳光明亮，光线穿窗而入。
景新雨看见女儿睁开的眼睛，微微有点肿。
她心中一震。
昨晚只觉得她大概心情不是很好，却没想到会默默地哭。
全家人都在，没一个人听到呢。
有那么一瞬间，景新雨甚至和唐信鸿想到一起。
反正家里也不缺钱，不会差她什么，就算成绩差又怎么样，只要女儿平安健康长大就好。
但她总觉得这种想法是在推诿身为父母监督孩子的责任。
天底下，哪有孩子是喜欢学习的呢，不需要父母管的呢？
……岚岚是。
可身边的、听说的，也就只有一个岚岚如此。
景新雨也怕，女儿长大碌碌无为，会指责他们身为父母，没有尽到应尽的监督义务。
唉。
终究她还是硬起心肠，将唐景汐从趴着的样子抱起来坐直：“下来吃饭，李老师马上要到了。”
-
过了一周，在一次钢琴课练琴之后，宋超忽然提着一个黑色大袋子，进了宋青岚的房间。
宋青岚正奇怪呢。
宋超打开袋子，几本书被他拿出来，放到桌上。
赫然是小学六年级教材，英语教材，还有语文教材。
“昨天李老师来给汐汐补课走的时候，我帮老杨去送她回家，路上问她安江一中初中部自主招生要考哪些。她以前在安江一中教书嘛，肯定熟悉。”
他笑得有些得意，大概是觉得这事儿办得漂亮。
“也是巧了，李老师以前还给小升初自主招生考试出过数学卷子呢。你说是不是瞌睡遇到了枕头？她说不会超出教材纲领，但出题思维比较新，刷再多题没用，说……说要领会啥核心，就能考好。这六本是我找智鸣要来的，你思远哥哥的书，上面还有他的笔记，你学着也快。”
他把六本教材放在跟前。
宋青岚没有动作。
“岚岚，你也看看，先看看，学着。”
宋超见她没有说话，就蹲了下去，几乎是仰视的角度，看向他的女儿。
“万一，万一你明年想跳级了呢，不就来不及了吗，你先准备着，明年去不去参加自主招生，看你自己，行不？”
这么多年宋超也是有长进，竟学会以退为进。
但身为父亲，如此恳切地几乎算是求她。
宋青岚无法再沉默，心中涌起无法言说的情感。
她轻点了点头：“知道了。”
宋超放下书，就出去了。
宋青岚抬起手，摸了摸六本旧教材。
眼眶渐渐地红了。
有时候，她真希望自己是一个不懂事的宋青岚。
足够任性，足够洒脱。
想要就说要，不要就说不要。
-
暑假转瞬即逝，数学卷子做完还没让李老师检查的唐景汐，习惯性又想翻宋青岚的对一对答案。
她如以往无数次那样，旁若无人地进去，走到书桌旁。
书桌一角叠着几本书，中间几本的书脊上，清楚地写着：六年级。
唐景汐的眼睛一下钉住了。
她忘了来时目的，小手自己有意识般，翻起这几本书。
上面有潦草的不熟悉的笔记，还有熟悉的规整娟秀字迹。
虽然知道她会跳级，但这一刻她拿着六年级上册的教材，还是被冲击得不轻。
而她还如此没出息，连老师教过的四年级试卷都要对答案。
如此心虚。
“汐汐妹妹……”
宋青岚看清她手中握的书，脸色微微变了变。
唐景汐手忙脚乱给她放好，攥住卷子往外走。
经过宋青岚身边时，朝她扬起一个笑：“我随便看看的，你……你加油！”
她溜得极快，回到房间，好像也没有刚才看见书的一刻那么难过了。
她已经认清并且接受。
她无法再像小时候，理直气壮地要求宋青岚这样那样。
宋青岚跑起来时会生风，像草原上的豹子。
她不能要求她停下奔腾的步伐，留下来等蜗牛一样的她。
回到书桌前坐下的唐景汐，看着想对答案的几道题。
小小年纪，忽然有了诗意的联想。
她才发觉，其实学习也是一道过山车检票口前的闸机，将她和宋青岚隔开。
轩轩、君君都可以过去那一侧。
而她一个人，被留在了这一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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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年级开始的第一天。
三班班主任董老师似乎也不同以往了，格外严肃，第一句话就是：“到了小学最关键的时候了！”
十一岁的小朋友还没有经历过需要考试的升学，不明白什么为最关键的时候。
但很快他们便明白了，每一天、每一个周末的作业，比起四年级都是成倍数的增加，上课的内容难度也是陡增。
小朋友怨声载道，但该学的还是要学啊。
唐景汐难得地没有抱怨，如平常上课，下课。
很快迎来第一次单元测验，唐景汐考了七十五分，以前她经常考六十七十分，她不知道这小小的五分，算不算是进步。
但闺蜜闵淇淇实在是很明显的进步。
以往和唐景汐成绩差不多，这次竟然考了九十五分！
董老师特地表扬她：“五年级第一次考试，我要着重表扬我们班的闵淇淇同学，从以前的中下游，一下考到前面去了！这说明什么啊，说明闵淇淇同学就意识到了五年级是一个关键的时候了！”
班级里响起掌声。
唐景汐给她分享一颗家里带来的巧克力：“恭喜你啊，淇淇。”
闵淇淇拆开巧克力，吃得小脸鼓鼓的：“我爸妈给我请了辅导老师上了一个暑假的课，汐汐，你也找一个辅导老师吧。”
唐景汐抿了抿嘴角，她找了呢。
但此时更说不出口。
闵淇淇又甜甜地笑，还似乎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而且哦，我的辅导老师是大学里的哥哥，长得超级帅，像流川枫。他讲课，我感觉比老师好懂呢。”
她捧着小脸，眼睛里都是向往的小爱心：“而且哥哥还很温柔，也不嫌弃我笨，一道题一道题讲得可仔细了，如果他从一年级教我，说不定我也能当上学委呢，就没轩轩啥事了，哈哈哈哈。不过轩轩这次考了一百分，哎，超过轩轩还是很难的呢……”
唐景汐有些恍惚，没有在听。
一起没心没肺玩耍的小伙伴好像都开始奔跑起来了。
那道隔开她和宋青岚的闸机，现在闵淇淇也过去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