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戏长风【完结】>第38章 噩梦(七)

  “我都知道了,大骗子。”

  如果说, 苏默的死让宸王府蒙上化不开的浓厚愁绪。

  那么,元景七年的那场变故直接让父子决裂,将整座宸王府彻底拉入了荒颓的深渊。

  究其缘由, 还得从元景帝赐婚开始说起。

  彼时宋奎作为佐助元景帝登基的功臣, 一路平步青云, 擢升至吏部尚书, 又封侯加爵,很快成为帝都新贵。

  整个宋氏跟着鸡犬升天, 风头无两。

  元景一年,冯太后喜逢半百之寿, 宫中大摆宴席,群臣赴宴, 皇城不夜。

  接近寿宴结束时, 宋奎醉酒, 说出自家二妹妹仰慕宸王已久, 并立誓此生不嫁的无奈, 当场声泪俱下,闻者无不动容宋氏二小姐的痴情。

  冯太后哪里会不明白宋奎用意?当场替年幼的元景帝拟旨, 将宋氏次女赐予宸王府做侧妃, 另特许平妻, 不论尊卑。

  只是谁也没想到,宸王会抗旨不遵。

  而更让人没想到的是, 宸王妃会放下贵门嫡女的所有尊严,亲自到帝都用盛礼接回宋氏女。

  “我没有见过那位侧妃,但据说她是位出了名的美人, 半个帝都皆是她的仰慕者。”

  九妹说到这里, 不由嗤笑一声。

  “可是她却偏要选择父亲, 选择破坏我们一家的宁静。”

  阿城拨了拨暖炉里星寥的炭火,让其重新烧起来,叹气道:“这般强人所难,这位侧妃想必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

  “她当然什么也得不到,父亲并不爱她。”九妹看着重新荜拨燃起的火苗,眼神变得无限哀伤。

  “但是,父亲却也没那么爱母亲。”

  元景六年,宸王府发生了两件事:

  一是宸王妃娘亲病逝,二是宋氏派了一名婆子前来照料宋侧妃。

  虽然两件事看似毫不相关,却又让偶然变成必然,酿就了最后悲剧。

  五月初,宸王妃思念亡母心切,日夜难眠,最后还是拖着怀孕的病躯,不顾反对回京吊唁。

  而本该同往的宸王,却突然病倒,昏迷不醒。

  等宸王妃再回阡州,却是宋侧妃怀孕的消息传来。

  宸王解释是酒醉之祸,宸王妃虽知丈夫禀性,也知多半是宋侧妃和那婆子的诡计,却也因此愁容更甚,油尽灯枯。

  在生下九妹后,宸王妃只来得及为她取了名字,便撒手人寰。

  大殓之时,年少的苏洛屿抱着妹妹与其道别,看着棺木里的母亲,忍不住伸手去触碰她憔悴不堪的面容。

  正是这一触碰,苏洛屿发现了不对的地方

  ——母亲耳侧有青紫痕迹,唇色也不似平常颜色。

  苏洛屿心底直觉不妙,不顾礼节地阻止合棺,让人将父亲请来。

  但父亲命医官检查后,医官却道并无异样,父亲便也不追究,直接让人合棺。

  苏洛屿还是觉得不对,突然发了疯似地阻止合棺,父亲便叫人强行将他带下去。

  挣扎间,苏洛屿瞥到了宋侧妃脸上掩不住的笑意,当即回想起最近的蛛丝马迹,指着她大喊:“宋侧妃是凶手!是她杀死了母亲!”

  宋侧妃身旁的婆子闻言一惊,当即反驳:“二公子可不要胡说,我们侧妃嫁过来,可是一直本本分分的,甚至把王妃娘娘当亲姐姐看待!”

  婆子所言不能算全对,但也不能算全错。

  宋侧妃起初为了讨好父亲,一直待母亲恭敬友善,后来快坚持不下去时,又有婆子让她继续伏小做低。

  加上母亲心善,除开不满宋侧妃硬要嫁过来,还是可怜她独自远嫁,故而照顾有加。

  所以,在宸王府的下人眼里,两位女主人确实和睦相待,宛如姐妹。

  “王爷,二公子这般信口雌黄,我们宋侧妃识大体,能容忍,奴婢可忍不了!”婆子跪到父亲面前,开始声泪俱下,“还望王爷还我家侧妃清白,免得老爷在帝都那头伤心!”

  婆子虽是婢子,但到底有宋氏撑腰,说话也是明里暗里地用宋家提醒。

  但苏洛屿还是觉得,当年的父亲能为了母亲抗旨不遵,这次也能替母亲申冤,所以他根本不怕那婆子颠倒黑白,而是信任地看着父亲。

  “苏洛屿于母大殓之日胡闹,又公然污蔑庶母,罔顾礼法,视为不孝,即日起,除灵堂守孝外,尽日闭门反省。”

  父亲此话一出,苏洛屿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怔然看着父亲,嘴唇翕动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而父亲只背过身去,抬手示意继续合棺,再无言语。

  或许,或许父亲知道真相,只是暂时没有证据?又或者,父亲已经有了别的打算?

  苏洛屿闭门反省时,总这么想,也一直期盼着父亲为母亲昭雪。

  但是他等啊,等啊,等到母亲下葬,等到王府再无母亲痕迹,等到宋侧妃生下孩子,马上就要晋为王妃,也没等到父亲有所动作。

  苏洛屿再也等不了,终于和父亲在书房爆发,对自己一直敬仰的父亲进行了人生第一次质问。

  也正是那场质问,宸王府再无父子。

  “其实关于那场质问,我哥并没有告诉我太多细节。”

  九妹讲到这里,眼里的忧伤并没有因为倾诉而稍减,而是又增添了无限惆怅,还有空洞的迷茫。

  阿城替九妹捡起不经意滑落在地的外袍,九妹愣了下,自己都不知道何时滑下去了,伸手接过重新披上,吐了口冷气,续道:

  “我总觉得,我哥隐瞒了很多真相。”

  “但我确切地知道,他选择了自己认为正确的那条路,并走到了现在。”

  十一岁的苏洛屿比谁都聪明,一旦决定了什么,便会想尽办法去做。

  在宸王的百般阻拦下,他还是查到了宋侧妃借机调换汤药中药材比例,致使母亲体虚血亏,最后产后不久便离世的证据。

  但苏洛屿却不再将希望寄托在宸王身上,而是瞒着宸王府所有人,带着证据前往帝都,想要自己的外祖父帮忙。

  外祖父看着夺去自己女儿性命的罪证,当场洒泪,呕血不止,却坚持连夜召集门客商议。

  三日后,外祖父因怕牵连苏洛屿,便骗他说元景帝已经收到罪证,命三司月底会审,让他回去等消息。

  彼时宸王府的人已经等候多时,加上苏洛屿心里牵挂尚在襁褓的九妹,便辞别了外祖父,返回阡州。

  不料,就在离开帝都的第二天,外祖父便因贪墨被抄家,入了诏狱。

  三月后,外祖父牢中病逝的消息传来。

  那个每逢年底他随母进京探亲时,总给他塞糕点的慈祥老人,还是去见了自己发妻和女儿。

  “似乎一切都成了死局。”

  阿城颤抖地吐出一口气,心里无限悲凉,是为年少苏洛屿的遭遇,也为看似平和朝堂下的阴谋算计。

  “仲默他,似乎总是来不及向重要的人告别。”

  九妹开始泣不成声,塌下去的肩膀颤抖不已。

  阿城轻轻拍着九妹的背做安抚,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慰话。

  因为在悲苦的命运面前,任何话语都会苍白无力。

  过了许久,阿城才稍微缓过来,阿城想让其休息,九妹却摇摇头,继续说了下去。

  似乎一切都成了死局,但命运最怕遇到疯子。

  元景七年春,宸王妃溘然长逝,究其缘由是府中宋侧妃伙同娘家使了阴招陷害,想要取而代之。

  但那怕当时宸王悲恸不已,因着宋氏在朝中的势力,为了大局只能暂时搁下,并向苏洛屿隐瞒了真相,只说病逝。

  谁也没有料到,十一岁的苏洛屿在散乱的蛛丝马迹中发现了真相,也察觉到了父亲的态度,竟是在府内自行偷偷策划了一场刺杀。

  府中老人很清楚地记得,那夜无月,微雨朦胧,苏洛屿趁宸王入京不在,带着自己的二十余侍卫将宋侧妃所住的院子封锁。

  直到里面传出凄惨的求救声,众人才发现出了事。

  等到侍卫赶到,强行撞开院门,看到的便是一地尸首,触目惊心。

  而苏洛屿就满身血地站在上面,手中还拿着宋侧妃的头颅。

  宋姨娘尚未瞑目,睁大的双眼还保留着临死时的恐惧,颇为恐怖,有侍女远远瞥见,当场吓晕过去。

  而比宋姨娘更恐怖的,是才十一岁的苏洛屿。

  众人只见他慢条斯理地侧头看过来,脸上无比平静,然后扬了扬手中血淋淋的头,甚至露出了淡淡微笑,好似他并非是在屠戮,而是来此闲庭信步地嬉戏。

  天生的煞星,无间的修罗。

  等到宸王收到府邸密函赶回时,苏洛屿开心地将宋侧妃的头颅展示给他,并告诉他,宋侧妃所生的孩子也被自己扔进了枯井。

  那怕是曾经上过沙场的宸王,也是吓了一跳,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儿子。

  这年秋,面对宋氏百般问责,老宸王到底是难保苏洛屿,只能忍痛将其送去北境,九死一生。

  后面这些年,苏洛屿那怕建功立业,位高权重,但始终因宸王妃的死和老宸王之间龃龉难消,每隔五年才回阡州一次。

  辰王府的人都怕他,除了他自小跟在身边的郭宣,还有亲妹妹苏九妹,没人敢靠近。

  好似从元景七年开始,便有乌云笼罩在王府上方,经久不散。

  阿城听完,只觉浑身凉透,努力靠近暖炉想要取暖,但却怎么也暖和不了。

  “其实……如果不是宋侧妃强行要亲自抚养我,我哥或许也不会动手。”

  九妹声音已经很低哑了,有时需要用气音说话。

  “我哥当年从宋侧妃院子抱回我时,我的襁褓上被溅满了血,吴嬷嬷看到的时候,虽然害怕,但还是选择立即为我喂奶,并在之后的年岁里像娘亲一样照顾我,所以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会……”

  九妹再也说不下去了,阿城却已然明白吴嬷嬷在她心里的位置,也明白她在苏洛屿心里的位置。

  或许在曾经的某一瞬,他们真的有把她当作过娘亲。

  而吴嬷嬷也曾将兄妹两人视为自己孩子,悉心照料。

  “兄长,你会一直陪着我们吗?”

  许久后,九妹从手臂里抬头,看向为自己添炉火的阿城,语气很是委屈。

  “我梦到你们都走了,只留下我哥一个人,就跟以前一样。”

  阿城闻言,不用多问就明白九妹话中的你们是指自己和郭宣。

  九妹本就聪颖,肯定也从吴嬷嬷的遗言中察觉到了什么。

  阿城看向满眼殷切期待的九妹,心疼不已,温柔地问:“宸王府就是我的家,你们就是我的亲人,我能去哪里?”

  虽是疑问,但语气却是笃定和承诺。

  九妹伤颓的脸终于露出一丝笑意,窒息的感觉也终于有了松动,舒缓了两口气,定定注视着阿城,道:“好,那兄长一定一定要记得今天的话。”

  阿城毫不犹豫道:“九妹放心,我一定一定会记得今天的话。”

  噩梦带来的悲怆得到抚慰,九妹哭过一场后,又同阿城讲了些吴嬷嬷说过的小事。

  虽说是小事,但只要和苏洛屿有关,那么在阿城这里,依然是不可多得的珍宝。

  阿城总觉得,那些小事拼凑起来的少年苏洛屿,意气风发,烂漫可爱,虽然与现在截然不同,却同样令人向往。

  约莫又聊了一个时辰,外面都响起三更的梆子,九妹才开始犯困。

  阿城就在旁边一直守着,等到九妹入睡,才蹑手蹑脚出来,并让仆从有情况就到小院找自己。

  回房间后,阿城见苏洛屿仍未归,而自己也了无睡意,便一边想事,一边四处漫无目的地游逛。

  最后有意无意地,停在了小院的那些动物石雕前。

  阿城清晰地记的,三年前苏洛屿第一次带他来此时,枫红胜火间,便是栩栩如生的它们迎接自己。

  那时他还在心里想过,苏洛屿那般杀伐果断,冷冽强硬的人,怎么会在院里放这么些个可爱石雕。

  直到九妹方才谈论,他才知道,这个小院先前是宸王妃所居。

  宸王妃是个顶有趣的美人,在宸王外出打仗的那些年,除了执掌中馈,料理府邸大小适宜,便是雕刻各种物件。

  那些物件或大或小,大如院中这些姿态各异的动物石雕,小如指甲盖的玲珑手玩,皆用心别致,妙趣横生。

  等苏默和苏洛屿大点后,宸王妃也会教他们雕些东西,苏默一贯顺着母亲,加上颇为喜欢各色雕刻技法,学得又快又认真。

  反观苏洛屿,偶然时候倔得很,就拿雕刻举例吧,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一点雕刻技法都不学,但却会在母亲和长兄雕刻时,突然蹿出来捣乱,有时候是吹起漫天木屑,有时候是冲着石雕挤眉弄眼做鬼脸,有时候是抢过兄长雕了一半的物件藏起来。

  每当如此,总会引得院中一片笑语。

  实在幼稚,又实在可爱。

  而在藏起来的那些雕刻物件,有大半都是兔子。

  为何是兔子呢?因为自诩大老虎的少年苏洛屿,其实属兔,兄长总爱拿着个逗他,还故意雕刻些物件要送他。

  “男子汉大丈夫,属兔像什么话。”

  九妹说,包括后来从北境回来的苏洛屿,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只是心境,大概早已发生了变化。

  阿城其实也算和这些石雕朝夕共处了三年,但却并没有好好端详过它们,今夜虽晚,又无明月,但他突然就想仔细瞅瞅。

  考虑到九妹在休息,阿城没有点亮院内的石灯,而是回屋拿了一盏灯,用手拢着防止熄灭,然后提步行走在石雕之间。

  秋风萧瑟,割得人脸疼,动物石雕们更是触手冰凉。

  阿城却好似浑然不知,挨个儿抚摸它们,还会拍拍它们脑袋。

  就好像,是在进行一场跨越岁月的交谈,彼此心照不宣,无需多言。

  渐渐地,阿城的心平静下来。

  “一共十七只。”

  阿城拍拍最后一只小石狗的脑瓜,直起腰身伸伸懒腰,却突然想到什么,顿住了身形。

  十七,正好是宸王妃嫁来阡州,到最后离去的年数。

  一颗小石子悬到心头,随之落下,却能令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湖面再次泛起涟漪。

  然后猛地陡起波涛,汹涌澎湃,势不可挡。

  在九妹面前没有落泪的阿城,此番再也忍不住,靠在石雕上捂嘴哭起来。

  很快,压抑的呜咽声环绕在沉默的石雕间,和摇曳满院烛火的北风相杂,奏出一首忧郁的悲歌,没有宫商角羽的规律曲调,却足以令人感伤不已。

  阿城也不知道自己在北风中站了多久,只记得有人气冲冲地出现,然后一把将他拥入怀中。

  熟悉而蛮狠,温暖而宽广,刹那挡开了寒冷的北风。

  “大半夜不睡觉,点这么多灯,就为了在这吹冷风?”

  苏洛屿将自己大氅掀下,披到阿城身上,将其紧紧裹住,又搓握着他冰冷的手,心疼又气愤。

  阿城不确定苏洛屿有没有听到他的哭声,便赶紧将头埋进大氅的毛羽间,装作无事发生。

  “别躲了。”

  苏洛屿温柔又无奈地轻叹一声,俯身将阿城打横抱起来。

  “你的仲默不是聋子,早就听到你在哭了。”

  听到仲默两字,阿城再次忍不住,干脆也不压制了,将脑袋往苏洛屿怀里一窝,放声哭起来。

  这时郭宣正好赶来,见状惊恐地看向自家主子,斗胆提醒:“爷,你才刚回来啊!”

  刚回来就欺负阿城,岂有此理!禽兽不如!

  苏洛屿正烦着呢,一个字都不想吐给郭宣,直接给了他一个眼刀。

  郭宣欲言又止,最后还是选择捂嘴告退。

  毕竟,万一又是他两之间调情的小把戏呢?自己老光棍一个,还是不要操心了,回去睡觉就好。

  苏洛屿抱着阿城回到屋内,单手挑旺了炭火,然后挨着暖炉坐下,任阿城靠在怀里嚎啕大哭,也不多问。

  直到阿城的泪水将里外衣裳都浸湿,甚至肩膀和胸膛不时抖动,打了几个泣不成声的嗝,苏洛屿才温柔出声:“再哭下去,整个宸王府都要被阿城淹了,到时候我们可就无家可归了。”

  阿城闻言抬头看向苏洛屿,眼角红红的,嘶哑着声音认真反驳:“我就算眼泪流干了,也没法淹了你宸王府。”

  苏洛屿俯身吻了一下阿城额头,纠正道:“是我们的。”

  阿城有被“我们的宸王府”取悦到,便难得露出丝笑意来,但转瞬又消失不见,化作了一声叹息。

  苏洛屿搓握着阿城冰凉的双手,问:“我听管家说,九妹将人赶出去,和你单独待了两三个时辰,你哭成这样是不是她的功劳?”

  阿城忙摇头,眼神躲闪:“没有,不是她,我只是突然想哭了。”

  苏洛屿轻叹一气,取过一旁温湿的帕子给阿城拭泪,语气波澜不惊:“你是从九妹那里知道了一些宸王府的旧事吧?”

  阿城咬紧双唇,不置可否。

  “那些都过去了。”

  苏洛屿抬手摸上阿城双唇,温柔地掰开,解放了被咬泛白的地方。

  “活着的人,总是要往前看的,放下才是最好的选择。”

  “何况,个人得失,个人荣辱,在大厦将倾面前算得了什么呢?”

  苏洛屿的语气温和而平静,理所当然,带着一贯的蛊惑。

  但阿城却无法因此释怀,更不可能相信他已经放下。

  如果真的放下,就不会称自己的父亲为宸王。

  如果真的放下,就不会对过去避而不谈。

  如果真的放下,就不会这样刀枪不入,毫无破绽。

  只是,仲默需要背负太多东西,所以他那怕放不下,也只能往前看。

  时至今日,连九妹也不知道当年书房内,父兄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争执。

  所以,那必然已经成为苏洛屿一生的噩梦,还是牢牢锁在内心,像是圈养一头怪物那样,永不示人,不见天光,直到最后自己也长成了怪物,人人惧怕,人人疏离。

  但阿城更清楚,仲默有自己要走的路,他能做的只是陪同。

  劝人放下这种事,很多时候也不过是劝慰者尽到自己情义,而非是让被劝慰者仅仅因为几句话,便可当场喜笑颜开,大彻大悟。

  人是注定无法感同身受的,悲欢并不相通,而有些东西也并不适合放下,那怕它会给你带来无尽的痛苦。

  所以,阿城再次像之前那样,反过来拥抱苏洛屿,紧紧的,像是要将两人融入彼此的骨血。

  苏洛屿看着怀里的人,感受着他收紧的双臂,还有相贴在一起的心跳,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

  “我知道了。”

  “我都知道了,大骗子。”

  阿城将下巴搁到苏洛屿肩上,含糊着喃喃念了两句,默了默,突然张嘴咬了一口苏洛屿的肩膀。

  苏洛屿嘶了声,并没有推开阿城,而是笑道:“阿城牙口惊人,只是我这肉/体凡胎,怕是经不住阿城几口。”

  阿城抬头瞥了眼苏洛屿,耍赖道:“那你有本事也咬我。”

  苏洛屿一挑眉头,半眯了眼看着阿城,还真的起了心思。

  阿城看着面前跃跃欲试的人,忙用手挡在自己面前,道:“我就是说说而已,仲默你大人不记小人过,绕了小人我吧!”

  “那可惜了,我也是小人。”

  苏洛屿说着便按住阿城的手拿开,一边手中用力按住乱动的阿城,一边俯身扑下来,高挺的鼻梁与雪白的脖颈亲密地贴在一起。

  阿城推动不开,只能妥协,对苏洛屿眨了下漂亮的眼睛,道:“那仲默轻点。”

  苏洛屿将温热的气息扫在脖颈间,引得怀里人战栗,坏笑道:“偏不。”说罢,直接一口咬上阿城脖颈。

  阿城认栽地闭眼,但苏洛屿来势汹汹,最后却化作无限柔情,牙齿只轻轻咬住肌肤,甚至轻到让阿城觉得痒痒。

  阿城睁眼,正想要斗胆反向揶揄,但却猛地瞥见了一旁铜镜中自己的模样,当即哑了声

  ——大氅落了大半堆在身边,衣袍也在挣扎中凌乱绽开,雪白的肩颈露在外面,腰部衣服因拉扯紧绷,将劲瘦的腰肢线条展露无疑。

  还有自己那双眼睛,本应哭泣而红肿,此番却格外添得三分暧昧。

  实在是,实在是无法直视!

  阿城几乎是慌乱地侧开头,苏洛屿见其神色躲闪,耳根子也因此染上红晕,顺着他方才目光看过去,不由勾唇一笑。

  不过,只有耳根子红,不够好看。

  苏洛屿单手覆住阿城腰肢,揽住拉向自己,阿城的上背不由下垂些许,以一种完全被掌控的姿势落在他手中。

  随即,铺天盖地的吻落下来,像网一样困住阿城,逃无可逃。

  阿城感受着脖颈间的缠绵炽热,很难说清自己的感受,但万念之间,他是愿意在这场欲念中沉沦的。

  或许只有在这一刻,他们才被苍天允许,可以暂时忘却背负的一切,将寒冽的北风和尘封的过往隔绝在外,只剩下亲密无间的彼此。

  阿城看着苏洛屿深邃而蒙上情/欲的双眼,主动伸手揽过苏洛屿的肩,拉向了自己。

  苏洛屿喉结滑动,眸光变得深沉,若非仅存的一丝理智拴住他,恨不得现在就将人吞吃入腹。

  “阿城,不要动。”

  苏洛屿吐出一口气,使劲揉了一把手中腰肢,语气危险。

  “不然我可不能保证,今日我这个小人会不会变为禽兽。”

  说罢,不待阿城回答,将他的手从自己脖颈取下,按到身后,同时牙齿稍稍用力,给了齿间软肉一点教训。

  随后,便是红梅怒放,活色生香。

  一番折腾,最后阿城脖子都红透了,见苏洛屿还不肯收嘴,不停地喊困,才换得喘息机会。

  “真困了。”

  阿城倒也没有说谎,更何况他的眼睛已经自己闭了大半,睫毛极其缓慢地扇动,像只倦了的蝴蝶,整个人看起来恹恹的,可怜又诱人。

  不过好在苏洛屿今天很君子,那怕没将人欺负够,也及时地停了手。

  稍微收拾一番,苏洛屿将人抱去房间放上榻,又仔细擦了脸,掖好被角。

  “困了就立马睡,今夜不用再对我说些什么”

  苏洛屿在阿城额间落下一吻,温柔缱绻。

  “我去处理一下事情,回来时若是阿城还没睡,自有惩罚。”

  说罢,苏洛屿起身离开,阿城却一动不敢动,一副“我已经睡着,没有人能吵醒睡着的我”的模样。

  然后不出所料,片刻后苏洛屿果然杀了个回马枪,回来查看他有没有好好睡觉。

  很快,许是浓浓困意来袭,阿城似乎来不及分辨苏洛屿是否已经离开,便呼吸平稳下来,进入了梦乡。

  苏洛屿看着阿城入睡,这才转身离开。

  房间角落,香炉正袅袅升起安神香。

  “爷,徐府那边来了消息,说是已经脱险了。”

  苏洛屿方踏出小院,等候多时的郭宣便上前复命。

  苏洛屿揉了把酸涩的眼,没理会郭宣的话,反问:“这么晚,你还没睡?”

  郭宣一愣,反问:“爷你不也没睡?”

  苏洛屿皱眉,懒得再和他争辩,道:“既然这个时辰不睡,那干脆就别睡了,随我去办件事。”

  郭宣当即想扇自己嘴巴子,他明明是梦中被属下唤醒,然后才来送消息的,怎么突然就成了随行人员?自己最近已经够忙了,骨头都快忙散架了!

  等等……

  郭宣震惊地看向自家主子,不禁问:“爷,我记得你好像……已经连续三天没合眼了。”不仅三天没合眼,还有闲情欺负阿城呢。

  苏洛屿白郭宣一眼,不解释,直接厉声道:“郭宣将军听令!”

  郭宣当即收起嬉皮笑脸,正身站好:“郭宣听令,大帅请吩咐!”

  苏洛屿看郭宣那样,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备马,去西街的徐府别院。”

  郭宣疑惑:“爷,我们不是刚回来吗?”

  苏洛屿语气平平:“想领军棍吗?”

  郭宣当即道:“郭宣得令!”

  郭宣去备好马,在府门和苏洛屿和会,却见他直接拿了自己佩刀过来,当即一惊。

  “爷,你连锟铻刀都拿上了?”郭宣不由问。

  苏洛屿直言:“心情不好,去砍几个不长眼睛的泄泄火。”

  郭宣啊了声,一头雾水,但苏洛屿已经翻身上马,他只得跟上。

  等到了徐府别院,郭宣很快察觉到,院外埋伏了一队人马,且来者不善。

  “爷,这谁派来的?”郭宣注意着别院动静,压低声音问。

  苏洛屿直言:“不知道。”

  郭宣一愣:“都不知道谁的人,我们来干嘛?”

  苏洛屿吹了吹锟铻刀的刀刃,无甚所谓道:“反正不是我们的人,随便杀便是。”

  郭宣:“……”

  真是简单粗暴,却又理由充足。

  郭宣察觉到院外有黑影靠近,拿出携带的弓弩,却被苏洛屿拦住。

  “等会儿再用弓弩。”苏洛屿开始不做人地吩咐,“等他们动手后,你在高处守着,防止他们逃跑,给我赶回来。”

  郭宣问:“那爷呢?”

  苏洛屿挑眉一笑,道:“当然是给闯入者一点点教训了。”

  听到一点点教训时,郭宣不由背脊一凉,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片刻后,埋伏在别院外的人踹开院门,鱼贯涌入。

  “迅速找到徐念云带走,其他人灭口!”

  头目发号施令,随即率先冲了进去。

  “还挺急啊。”

  这时,府门处出现一人,逆光而立。

  众人回头,只能看到高大的身形,还有那把寒光凛凛的长柄刀,却无法瞧见其长相。

  然而不待众人凑近,那人便自行执刀冲了过来,如虎狼奔袭,势不可挡。

  “给我杀了他!”

  头目继续往里,命其他人去拦。

  苏洛屿勾唇轻笑,淡淡道:“不自量力。”

  说罢,起身一脚踩在迎面冲过来的人肩上,随即借力将其肩膀踩裂,同时一跃而起,直接落到头目身边。

  头目不待反应,便被一道寒光闪眼,随即脑袋瞬间落地。

  剩下的人见状,皆震惊不已,对苏洛屿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撤!”

  人马中有人喊了一声,随即人马又如潮退般往外而去。

  “哦豁,到我了。”

  一直坐在高墙上看戏的郭宣起身,架起弓弩发动,少时便射出数枚箭镞,直接将最先跑过来的五人废腿。

  一行人马压根看不清郭宣位置,也不知道具体有几人,只能调头,企图从侧面离开。

  但很可惜,他们太慢了,苏洛屿早已持刀恭候。

  “深夜持刀造访,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苏洛屿语气诙谐,但却让人感受不到一点幽默和愉悦。

  一行人明白今日是走不了了,头上皆来了汗,面面相觑后决定殊死一搏,便齐齐朝苏洛屿扑过去。

  面对包围,苏洛屿不忧反笑,歪了下头,手中锟铻刀送入虚空,发出一声亟待饮血的嘶吼。

  不多一刻钟,苏洛屿轻松解决这队人马,唤郭宣下来。

  “爷,我们是现在回去吗?”郭宣接过锟铻刀,拿出布巾擦血。

  苏洛屿用下巴指指那些尸首,道:“收拾一下,还有两拨来送死的。”

  郭宣啊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将尸首全堆到旁边马圈,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别院里的人早被苏洛屿转移,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他杀戮的牢笼。

  果然,半个时辰,又有拨人马来找徐念云。

  这批比之前第一拨武功好太多,脑子也好使一些,但在苏洛屿和郭宣这种历经沙场的顶级将帅面前,跟被赶到一处宰杀的鸡仔没什么两样。

  小半个时辰后,看着满地乱滚的脑袋,郭宣啧了声:“爷,你也太残忍了。”

  苏洛屿看都没看他一眼,道:“你当年用人血浇城墙的时候,可不比这好看。”

  “那也是跟你学的。”郭宣嘟囔,“爷你当年可是在定沽关……”

  “别说些有的没的。”苏洛屿不耐烦地打断郭宣,指了指地上脑袋,“给我快点解决,第三拨人马来得更快。”

  郭宣不敢多言,看了眼砍脑袋砍得挺爽快,却不肯亲自解决尸首的某位爷,任劳任怨地处理起来。

  不过之后一直等了足半个时辰,第三拨人马也没出现。

  “爷,你消息确定没问题吗?”郭宣凑上来问。

  苏洛屿一向不喜欢事态脱离他的掌控,曲指敲了下刀刃,发出清鸣,语气不悦:“消息绝无可能泄露。”

  说罢,起身往院门外走去。

  就在苏洛屿朝外推门的同时,院门从外面被打开,苏洛屿当即目光一凝,抬手朝外劈刀而去

  ——连苏洛屿都无法察觉的对手,那么危险程度可想而知。

  对付这样的对手,唯有足够快才能先发制人。

  而门外的人显然早有准备,抬剑接下这一刀。

  下一刻,苏洛屿眼中的冷冽和戾气瞬间消散,抬手将锟铻刀扔给了郭宣。

  “阿城,你怎么在这里?”苏洛屿一把将满身血的阿城拉过来,意外又担忧。

  阿城忙解释:“身上不是我自己的血,是第三拨人马的。”

  苏洛屿闻言半眯了眼看向阿城,愣了片刻,当即明白过来,问:“你跟踪我?”

  阿城并没察觉到苏洛屿眼中的忌色,只笑道:“你上次骗了我,还不能让我骗你一次吗?你燃的安神香早就被我换了。”

  苏洛屿点了下头,暂时敛起陡然而生的其他思绪,问:“那第三拨人马的尸首呢?”

  阿城侧身,朝不远处的街道一指,邀功道:“全在那边。”

  苏洛屿和郭宣顺着所指方向看去,果然看到了长街那头堆成小山的尸首。

  郭宣不由感慨,这两不愧是一个窝里睡过的,连这种事上都喜好一致。

  “辛苦阿城了,但以后做这种危险的事,还是提前与我商量才好。”苏洛屿抬起袖子擦了阿城脸颊溅上的血,语气一如平常地温柔,“你方才真是吓到我了,万一那刀劈到你,岂不是让我后悔终生?”

  阿城也才反应过来,忙道:“以后不会了,我保证!本来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的。”

  “好了,也不是什么大事。”苏洛屿摸摸阿城脑袋,道,“不过九妹情绪不太稳定,我不放心,还是你先回去看着,我和郭宣将这份大礼送给罗大人,很快便回。”

  阿城点头应下,捏捏苏洛屿掌心,开心地转身离开。

  待阿城走远,苏洛屿眼底的温柔转瞬即逝,重新换上了冷冽。

  同时郭宣注意到,苏洛屿脸上多了疑色。

  “爷是担心阿城会想起什么吗?”郭宣想了想,问。

  苏洛屿看了看自己被震裂的虎口,直言:“阿城尾随我们至此,我们竟然毫无察觉,还有方才那一剑,力道有万钧之力,和当年刺杀我时差不多。”

  郭宣啧了声,疑惑道:“不可能啊,爷,我可是按师父的法子给阿城施的针,他肯定什么也想不起来。”

  苏洛屿不置可否,看着阿城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

  作者有话说:

  罗彬:你们不要过来啊!!!

  PS:宸王府往事确实有点点虐,之后会发糖抚慰大家的,放心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