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黄的草根跟着轻抿的薄唇颤颤巍巍,这摇曳身姿还没欢快几秒,被人一抽便薅秃了尾。断截在嘴里的草被干嚼两下,白皙劲瘦的手臂往上抬了抬,复又落下挡了视线。

  “他们都在合影留念,你不去?”解殊弹开抢过的杂草,回身扑进柔软的草地,手肘背后垫着后脑勺,“以你这一年的成绩结算,在德国完全可以上一个好大学,突然放弃学业,家里催你回去养老?”

  有瞬间的呆滞一闪而过,吴邪停下咀嚼的嘴,无意识道,“老爷子不行了,回家尽孝。”

  “也对,现在局势乱,南北割据,可有一阵子闹的。”解殊顿了顿,叹息道,“吴家有你爸在,还能稳健一时,我爸倒好,眼巴巴等着捉我回去当出头鸟,我就不明白了,他们到底相中爷什么了?还出国留学长见识,你说就我这窝囊劲,能抵个屁用。”

  促狭的双眼来回瞄了瞄,吴邪难得笑道,“嗯,挺有自知之明。”

  “你踏‘马……”解殊挺身侧翻,举起手臂对着躺尸人员就是一拳,“是不是人?损你哥们,”他甩甩额发,“就不能委婉点?倒了几辈子霉摊上你这么个货,哎哟可怜呐我以后子子孙孙都要挨着吴家沾边,不行,这事不得谱,我以后绝不能让解家子孙靠近你家半步!”

  吴邪忍笑,“这不一定,万一你子孙就相中吴家千金了呢?你这当家的,还棒打鸳鸯?”

  “嘿我,我踏‘马把他改性,送他学戏去儿,稀罕当你家女婿。”

  “可以可以,解当家是个狠人。”放出的大话博众一笑,惹得吴邪不禁鼓掌喝彩,转手被解殊怒笑着压了下去,“别贫,我刚转了一圈,今天毕业会也没见着小哥,你这两天有去张家瞅过没?”

  吴邪愣神半天,勾起的嘴角渐渐平复,他抻开双手支楞着后背看向解殊,问了句三七不着边的话,“你觉得我演技好吗?”

  解殊懵了会儿,只道是他为前几天的话剧讨夸呢,反手竖起大拇指又朝下,逮着空损发小,“得了吧,就你那连句台词都没的角色,这得亏跟着校花搭呢,不然全场嘘你。”

  吴邪扯起笑,自嘲又无奈,“是吗……那怎么没一个人看的出来……连我自己都骗过去了?”

  解殊伸手截住话头,一个骨碌爬起制止了吴邪接下来的惊心言论,理清的思路在这短短几秒让他从实情与隐瞒的边缘来回滚爬了几遍,“你……”他沉思几分,深怕不是自己想的那般模样,绕着道问,“不是指着话剧里的演技?”

  轻薄的眼皮下阖,发小几近直白的暗示匆匆从脑海里掠过,物景转换,那人通红的双眼闪现,就此停格。

  怎么会不懂,兄弟的区别,自己的心情。

  解殊猛拍脑门,一个跌落回草地给了吴邪一肘子,好气又好笑,“哦,我明白了,你说的是殊哥之前呕心沥血给的暗示,你小子听不懂,还闲扯淡,都装的?靠!难怪,人给你扶个树你还要回去灌个三杯水,盯着照片搁人身上不撒眼,都是征兆啊!我太蠢了,实蠢,居然还跟小哥说你迟钝!你他娘……既然你早对人有意,干嘛不跟小哥直说?”

  枯黄的败草下,有几抹嫩绿悄悄抬头,有一指尖无意识地打着圈,拨开了阴暗将日照抚上青芽。

  “不敢。”挂着露珠的指尖撤回,吴邪轻声回道,“对他的好,早在不知不觉中变了质……那又能怎么样呢?冲过去扯着他衣领叫嚣,逼他跟我在一起?这十年朝夕相处,他身上任何一丝情绪的改变我都看着……可你又怎么知道,他对我暗昧不明的回应,或许只是一份无以为报的感激罢了。我也试探过,试着看他会不会介意我跟其他人的亲吻碰触,结果他也没拦着不是?也许只是我曲解了他的意思……跟他告白了又怎么样,如果最后连伴他身边的资格都没有,被他厌恶,被他远离,还不如就以兄弟的身份过一生,埋没这份骇俗的心思,结局两厢皆欢喜,不好吗?”

  “可……”解殊噎了一声,“可我不觉得他像那种理不清自己感情的人,他谁,小哥诶,这么牛一人……唉算了,刚来德国时看出他的心思,可把我吓了一跳,我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小哥居然也会有喜欢的人……嗯?你见到小哥了?他……有跟你说什么没?”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那晚的心疼与气愤历历在目。气他不顾自身的安危,气他无所谓的遗忘,气这日夜的等待和空候,到头来换人一句只是因为同情吗?

  所以哪怕被逼问临边了,多的也不曾开口,不肯为自己狡辩,赌气着只让他这么以为。

  可最终,却听到了那人无可奈何的一问。

  “哪里不一样,就因为我还喜欢你,对吗?”

  针刺的话,隔着几个凉如水的夜重温在耳边,震惊着吴邪直至此刻手脚都在发麻。

  多胆小啊,竟在这十年里只学会了用落荒而逃,来掩饰那呼之即可跃出的欲望。

  吴邪起身,拉了解殊一把说道,“见到了,没说什么。对了,之后几天的宴席我都不参加了,下午我就回国。”

  赶草的手渐渐停步,解殊拍拍屁股,“走那么急,躲债呢?”

  吴邪跟着他的目光向后望去,正巧撞上Hanna来不及撤回的眼神,两人隔空点头,倒也没显得多僵。

  “回家有点事。”吴邪捡起地上的校服外套,抖落几下草单指勾过衣领挂到了肩上,回头警告道,“宴席上不要瞎说话,别拿什么乌七八糟的传言祸害人姑娘。”

  解殊眯眼比着OK,嘴上却不讨饶,“走你吧,人校花还落得着你保护,骑士团百里开外排着呢,甭惦记。”

  “哎,”解殊跑两步赶上前面的身影,搭上一肩拍了张合照,“你爸妈呢,不来了?”

  吴邪弯腰,随手扯起地上的草根叼在嘴边,起身慢吞吞往校门口走,肩上的衣服跟着左右晃晃荡荡,“不来了,老爷子床边伺候着呢,这趟回去,估计要变天了。”

  有纤细的手腕从衬衫袖口露出,高举着冲背后挥手,阳光正盛,少年如旧。

  吴家老宅中,一段白事刚且过去,黑白绸布还未来得及褪下,反添一桩喜事,当家的高迁,这门槛抬过的贺喜反倒比吊唁还甚。

  “二叔公。”挤身而过间,前方的路被一干柴手臂拦了下来,吴邪没法,只得停步朝面前的人问好。

  大黄牙咧嘴,话还没出先喷溅了几口唾沫,“去哪儿呢祖宗,你爷尸身未凉,你爹正值仕途,两厢都走不开人,你还想溜号?”

  “没,您想哪儿去了,我这不是……”怼小拇指的手戳了个空,吴邪话至一半回头,视线紧跟着身旁踏过门槛的人进了大堂,“那什么……”吴邪拍两下大黄牙的胳膊,“您老教训的是,我回去尽孝了……”

  音还飘在半空中,人早跑没了影,大黄牙嘟囔几句兔崽子,撩开衣袍跨坐在了门槛上,对刚刚前来的张家一票人若有所思。

  “节哀。”张起灵插上冥香,摆手让人抬进了高升的礼品,“丧期就不道贺了,这是张家的一点心意。”

  吴一穷连恭三礼,“受之有愧受之有愧,您身体欠佳还愿意屈尊而来,快请后院入席。”招呼的手还没缩回,便被人拽到了角落,张起灵嘱咐道,“虽不知您是如何看出我身体状况的,但此事,望秘而不宣。”

  吴一穷颔首,温和笑着招呼其余张家众人进院入席,哪般想酒宴还未开锣,这族长就被自家儿子引了开去。

  张起灵看着面前的人伸手行握,这模样须臾间仿若和奶娃子的他重了影,面前人露 一笑,“您还记得我吗?”

  张起灵沉沉道,“记得,你失约了。”

  吴邪窘迫一笑,晓得这事是他欠妥当了,忙赔罪认错,“是,当时谈好的价码,这不世事难料,谁曾想被我父亲送出国留学了。不过,我这里仍保着那桩交易,就是让小哥回来的筹码换了个样,您看有兴趣延续吗?”

  “延续?”张起灵挑眉,挑着石凳徐徐落座,“我记得这个交易的筹码可是你的命,怎么,我不追究你的失言,你倒反贴上来求我续上这个约定?有意思。”蜡黄的橘皮被剥了几瓣,张起灵指指空位,“说说,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我想知道小哥失忆的原因。”

  送入嘴的橘瓣卡在了齿间,张起灵诧异的吞咽几下,“又是他?”

  饶是活了大半辈子,他也没见过这等交易,“就想知道他失忆的原因,值得吗?”

  玉白的指尖翻飞,吴邪将剥好的橘子挪到张起灵面前,“我说不值得,那您肯免费告诉我吗?既然不会,您又何须多问。”

  张起灵频频失笑,端过茶漱口又看了两眼吴邪,便听对方续道,“再者,我的命不值钱,您总是惦念着那必然有它的价值,既然在您心中是有份量的,总不至于问了这个问题,您就立刻把它取了去。结果于我无害,与您有利,您就是回答了又能怎样?是这个道理吗?”

  “呵,好小子。”张起灵拿起山橘抛进了嘴里,“那便续上。你取赤丸来。”端起的茶临空停住,他沿着杯盖缝瞧着少年一脸懵,无奈再解释一句,“就你小时候来张家抓祭,张隆半给你的那瓶药。”

  吴邪转头取来白瓷瓶,更懵地问道,“这药……还没过期吗?”

  飞喷的茶水溅了一地,“过期,过期你……”张起灵不知怒还是笑,生忍了出口的脏字,茶盏搁的乒乓响,“还不坐下?等我夸你啊。”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闷油瓶失忆的原因跃然而出,“既然他愿意承担这份杀戮,那必然得接受惩戒,自愿背起的罪孽我从来不会阻止。或者,你倒是可以告诉我,为什么他执意如此?”

  有苦涩从喉间蔓延,干涸的舌尖明明急需湿润,却在此刻失了吞咽能力,吴邪扯起一分笑,不自觉挂上了三分怅,“为什么?那你又为什么非得夺了他的记忆不可?”

  “哎这锅别赖我,”张起灵摆手,“青铜铃篡改记忆本来就是不可控的,哪怕我想保留他的记忆,几率也是微乎其微的。”

  “是吗?”红色的药丸在指尖来回摩挲,吴邪看了眼盯着赤丸不放的张起灵,将它捏到了人眼皮子底下,“送我一个问题,吃了它之后会怎样?”

  “无所谓,告诉你也无妨。你会拥有张家的麒麟宝血,寿与天齐,估计这就是赤丸带来的最大好处了。”张起灵抄手道,“当然会有副作用,但你是张家以外第一个吃赤丸的人,所以不知道它具体会带来什么反噬。”

  “你们想要的,是我的血?”

  张起灵摇头,缓缓道,“是想要拥有这个血的,你们。张家需要两个家族的人去打开一扇门,灵脉选中了你和他,我也得认命。”他顿了顿,有些不解道,“你小时候我曾问过你,他是你什么人,就那么重要?你说他是你兄弟,现在只怕感情更深了,否则也不会为其做至此。”

  “不。”火红的药丸入喉,如热油般滚烫了五脏六腑,吴邪撑着石桌起身,面前似恍过了万道人影,在陷入沉睡的那一秒,他还听到自己轻声辩解,“现在,他是我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