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先生,叨扰了。”敞开的房门被叩响,门口站着的人一袭青布长衫,温和谦逊地笑着。

  吴一穷摘下眼镜,忙起身迎坐。

  “怎么了先生,可是有事需要在下帮忙?”

  这位教书先生才三十出头,虽年轻可学问却不是一般的大。俗语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每一鬓一笑间总能让人心生舒畅,升腾不出气来,当初也是因为他这一点,吴一穷才摒弃其他夫子,把这人请回来给吴邪开蒙。

  教得怎样另当别论,亦师亦友思想端正的启蒙老师才是吴邪最需要的。

  所以他从来不过问学业上的问题,而这位先生也没让人失望,吴邪最近的谈吐举止确实比以前收敛了很多。

  先生捏着朴素泛白的袖口不自觉摩挲,未语先笑,“不是我的事,我想跟你谈谈小邪。”

  吴一穷眉尾一挑,这倒是令他意外了,来府一年,这人还是头一次上门想谈吴邪。

  吴一穷将双方的茶水添满,示意对方随性畅言。

  先生一笑婉拒茶水,“我是想来询问一下,贵府是否有将小邪送出国的想法?”

  “为什么这么问?”

  “说来惭愧,小邪平时喜于与在下谈心,最近倒是频频念叨海外风光,恕我冒昧,是否需要改变一下教授课程,以便他尽快适应出国氛围。”

  端茶入口的手一顿,吴一穷缓慢转头,惊讶道,“哦?先生也曾出国?”

  “家道中落前在外呆过几年,略微学过几年西方文化,洋文也略懂一些,再深奥恐怕就班门弄斧,见笑了。”先生隐下笑容,颇有羞涩腼腆之韵。

  吴一穷大笑几声,抿了几口茶才慢吞吞道,“是小邪让你来的吧。”

  先生摩挲的指尖倏的停住,随即发现自己老毛病又犯了,一说谎就爱磨袖口。

  他连连摆手,“没有没有,是我自作主张来问的,小邪并不知道这件事。”

  “好好,我了解了。那就辛苦您转接一下教课安排,不知小邪属意哪个国家?”

  “德国。”话一出口,先生就知道自己上当了,只能懊恼的抿起嘴。

  “先生莫要替他兜罪了,你们的意思我听进去了。课程安排由您恣意切换,我不过问,至于去德国的事情,我得与夫人商量一二,莫怪。”

  先生舒心一笑,“自然。”

  于是这份成功了一半的胜利果实,就这样简简单单地端到了吴邪面前。

  先生伸手弹了一下某人额头,算是宽慰地笑了。面前那双忐忑不安的黑眸,因为这一举动瞬间晶亮如光,展开阳春初雪般的笑容,“成功了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先生转头看向挂在自己手臂上,裹着毛绒绒的毯子雀跃像个兔子的吴邪,一个手痒没忍住,狠狠揉搓了几下某人的发顶,“你呀,别高兴的太早。怪先生不会说话,一下就被吴先生拆穿了,他说需要征询你母亲的同意,你对你母亲那边的回应有把握吗?”

  吴邪兴奋地原地直跺脚,他两手还攀在先生手上,闻言心脏如擂鼓,紧张地快要跳到嗓子眼,“不……不知道啊……”

  先生缓缓蹲下与吴邪对视,温柔一笑,“现在能告诉我为什么想去德国了吗?”

  心虚之人总喜欢眼神左躲右闪,吴邪低头不语,先生倒也不逼,正想起身,怀中突然扑进一团身影,他一个措手不及下意识直接搂住。

  “先生,如果有人失信多次,我该不计前嫌原谅他吗?”

  先生拍了两下吴邪的后脑勺,“你呢?你想不想原谅?”

  怀里的人探出头,烧倒是退去一两天了,可这眼眶却莫名在此刻红了。有些委屈总在见到疼爱自己的大人时突然爆发,这也还只是个天性没长开的孩子,并不能明白世间所有的道理。

  吴邪没答,转而问他,“先生会随我一起去德国吗?”

  先生摇头,“我在这里有牵挂,还不能自由来去。”

  吴邪装作大人模样拍了拍先生的肩膀,安慰道,“那我每年都回来看你,你可别走啊,我家还有好几个小孩等你教课呢。”

  先生忍俊不禁道,“你母亲那边都还没影,想这些事早了点吧。”

  两人谈得忘我,倒也没注意吴邪床边那个死角窗户,前两天因吴邪发烧而日日紧闭,此刻却大剌剌的敞开着。

  “你怎么了?谁惹你了脸这么黑?跟他道别了没?”张秃看了眼来人随口问道,手上还在不停收拾带出国的衣物银钱。

  张秃翻衣柜的手停了下,再次转头看向闷油瓶,认真问道,“你没有什么要带出国的吗?”

  小孩还在出神,张秃问了几遍才反应过来,摇头反问张秃,“什么情况下,才会认为自己曾经失忆过?”

  “什么?”

  闷油瓶话问得极轻,听到张秃反问,复又自嘲地摇头,为什么那两人相拥的画面这么碍眼?为什么听到失信多次心头一跳?明明只是被强迫见了一次面,接连两天再不去探望,怎么就要走了,无端端偏生出一缕牵挂?

  “哎,你在德国住哪?不会让为师跟你流落街头吧?”张秃将打包的行李塞箱整顿,指尖狂击桌面,敲回了某人的魂,“走不走,不然您留这儿,我先溜?”

  两人先后出了门,还能听到闷油瓶嘲道,“你跟一个乞丐还能住哪,马棚猪圈二选一。”

  “不是吧,这么惨绝人寰。不行,我得再去向张起灵勒索点票子。”

  于是吴邪人生的第七个生日,两人就这样匆匆一面而过,没有一丝余地给心留白。

  万幸的是,吴母不是一个固步自封的人,对于儿子要出国这件事,当然毫不犹豫毅然决然,不答应,没得想,做梦吧。

  “你母亲原话是这样说的……算了她大致意思就是你年纪还太小,现在出国我们不放心。”吴一穷这个和事佬,在妻儿冷战后只能当个传话的工具人。

  儿子可怜巴巴地瞪着大眼,躲被子里窝心的看他,看的他恨不得立刻回去推开房间,大手一扬,揪住那个女人,跪下来求她。

  “你能先告诉我,为什么想出国吗?是爸妈的问题吗?”

  吴邪猛烈摇头,眼神里盛了满满的失落,“我今天去张家,他已经走了。”

  吴一穷摸着儿子的额发,确认不再烧烫,才安心地留下陪儿子聊天。

  “吴邪,我一直想知道,你为什么独独对他如此特别,因为想要有人陪你玩吗?虽然我不派小厮跟着你让你自由,但是我得知道,是什么让我儿子如此烦心,我得帮他,才能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是不是?”

  吴邪嚅嗫几下,轻声回应,“他都是一个人……所有小孩应该有的快乐他都没有……没有这么好的父母,没有这么好的先生,没有这么好的伙伴……他……那么好的他,不应该受到这样的待遇,对不对?”

  吴一穷欣慰一笑,听自个儿子接着问,“我可不可以……拿他当兄弟……不是你们亲生的也可以吧,反正我们家那么大,不差他一口饭吃。”

  “那他呢?小邪,你的想法很善良,我很高兴你懂得珍惜别人,可是当你为他铺好未来一切道路的时候,你有问过他愿意吗?就好像我们希望把你留在身边,保护你疼惜你,以自以为对你好的方式约束你,那需不需要征求你的想法?”

  吴邪扁嘴,虽然他没听懂,但总觉得吴一穷讲得好有道理。

  “想出国,是为了他吗?”

  吴邪沉默良久,才徐徐点头,“我每次看到他受伤,心里就很难受。他也不过比我大两岁,为什么在这个年纪要承受这些东西……我知道我力量小,所以尽可能的对他好,但是他好像,并不领情。”吴邪蹙眉,这件事确实困扰这个小孩良久,还在对方几次放他鸽子的情况下。

  “也许,是他不需要这些物质东西。你应该跟他沟通,询问他的意见才对。”

  “可是,问了他再对他好,不就变成施舍了吗?所以我才想……他不是缺钱和吃的,也许只是少个人陪。在知道他被送去德国后,我才想……才想……”

  “虽然不应该用爱的名义约束你,可你去了德国,不要你爸妈了吗?不要先生了?那些其他伙伴呢?”

  吴邪略带疑惑的摇头,反问吴一穷,“可是……爸有妈陪,先生有家人陪,伙伴有其他人陪,闷油瓶……就只有我了啊,不对吗?而且,我只是去读书,放了假就回家,并不是一去不回,总有一天我也会踏上这条路,为什么就因为我还小,而限制了我提早出去开阔眼界的机会?”

  吴一穷看进着那双清澈的眼里满是真诚,不得不感慨一句,先生真的是把自己儿子教得很好,不拘泥不死板,话说到这份上,再阻拦就显得为人父母的不是了。

  “总有一天你会离开这个家,有自己的规划和选择,我跟你母亲都尊重你。所以,要经常写信回来,不要因为贪玩再着凉,不准挑食,天冷就加衣,读书成绩是次要……但要开心啊。”

  吴邪频频点头,越听到后面点头速度越慢,呆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这是,同意他出国了?吴邪猛的抬头,看向房门外哭的颤抖的身影,眼眶不自觉泛起了红。

  吴一穷拍拍他的肩膀,“你还太小,一个人出去我们不放心,让先生陪你去吧,但是上完几个月的课,就必须回国陪你母亲,能做到吗?”

  吴邪无声盯着两人,窝进了吴一穷的怀里,“爸,你总说我天不怕地不怕,但有一点你错了,其实,我还挺怕吴女士哭的。”

  吴母闪身进了房门,眼泪早吞回了肚子里,又是一副让父子俩瑟瑟发抖的威严霸道,“兔崽子,谁哭了,老娘漫天撒野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个角落。”吴母不自在地偏头,又嘟囔一句,“哎,见到那小孩,就跟他说一句……这里有个家等他。”

  吴邪抬头看向吴一穷,对方牵过妻子一笑,“做了才知道值不值得,别犹豫,你不是懦夫,我跟你母亲也不是。”

  三个月后。

  “所以,你父母就这样把你丢给我了?”顾子附,吴邪的教书先生,此刻瞪大了眼难以置信自己居然提前步入了带娃的快节奏生活。

  身后前呼后拥一大堆仆役,浩浩汤汤裹着两人前往码头渡口。

  “你的事情我爸已经帮忙摆平了,你也想离开的吧?我们没有强人所难的吧?是的吧?”吴邪狡黠一笑,看顾子附脸青一阵白一阵。

  先生无奈一笑,却带点期许道,“自然……的吧。”

  “三个月,上完课我们就回来,你要不愿意了,回国后你可以继续教其他小孩,我爸说依你的意愿来。”

  顾子附拍几下吴邪的头,却被人以长不高的原由躲了开来,忙跑到吴母身边寻求安慰。

  他看的真切,这一家子人,真是善良可爱的紧。

  两个时刻,同样的问话。

  “学校找了哪所?”“你上哪所学校?”

  “念不来,绕口,彼恩什么的。”“彼恩博斯特。”

  “还不错,中小学一体,是个口碑不错的老牌子。”“彼啥?啧,什么破学校,张家j‘b事怎么那么多。”

  吴邪&闷油瓶同时转头,“去玩儿而已,别太认真,教书有你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