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起灵抿了下干涩的嘴唇,泛白的皮在粉薄的下唇上七零八落地翘着。

  这行人已被烈日炙烤了三个时辰,滴水未进。

  太阳就要落山,白天的苦楚即将宣告结束。

  张隆升亦步亦趋地跟在初代身后,初代迈着步伐并不予以理会,就听后方轻声道了句,“好久不见。”

  初代摇头,清高地叹了口气。他独自一人呆了太久太久,回忆往事,剖诉衷肠什么的实在不适合他这个老人家来做,显得矫情。

  显然他自动忽略了三个时辰以前,对某两个外人倒腾的诸多苦水。

  张隆升识趣,也不愿再多提往事,心思婉转半天还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您还惦记他?”

  宛若听到了一个隔世的笑话,初代发自肺腑地笑出了声,瞳孔里倒印出前方相互扶持的二人,“惦记?”他朝后瞥了眼张隆升,满是嘲讽地问,“不都是你们的杰作吗?”

  张隆升缩回脖子,低头暗恼自己一时嘴快,刚想回拨两句妄图抹杀这份尴尬,就听见后方阵地引发了一阵骚乱。

  初代一下锁死了眉头,这群狗崽子,猛回头就要开骂,就见张家子弟们个个睁着铜铃大眼对着他,开始窃窃私语。

  “他说话了?他怎么能说话!”

  “天爷啊!他、他居然还回头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冤有头债有主,谁回头谁倒霉。”

  初代,“……”

  张隆升,“……”

  张起灵和吴邪同时转头……怎么说呢,这群人真的是从张家滚出来的吗?

  张起灵收到吴邪质疑张家血统的视线,非常配合地点了点头,尊口莫开,眨巴一下迷人的双眼,企图用一个眼神让面前虚心求教的好学生自行领会“这群人都是临时从张家古楼那边抽调过来的,打小犯了错就被罚来这里看守,能力与智力自比不上本家。”这句话。

  吴邪伸出手指朝空气一点,瞬间恍然大悟,张嘴无声哦了一下,心领神会地腹诽道,张家人都什么毛病?

  张隆升搓了搓干热的双手,颇有低眉顺眼之态,“您看,要不还是别吓这些孩子了?他们都不是本家人,聒噪一点也在所难免,不要再限制他们说话了吧?”

  初代的火一下子就烧到了心尖上,面上还是趾高气昂冷若冰霜,婉转的从鼻尖飘出一声冷哼才罢休。这千年的孤独他啥事都没干,倒把自己的脾气养的更暴了一层楼。

  张隆升抹了一把虚汗,他知道初代这是迁怒,以前张家干的肮脏事算是把他得罪了个干净,他现在见张家人没什么好态度倒也理所应当。你瞧自家现任族长胸口还挂着几道血淋淋的痕迹,真是丧心病狂……造孽啊……

  与前面那群妖魔鬼怪相比,跟在最后面的一位张家子弟看起来就正常多了。他摸了一下身上仅剩的干粮,这还是他被临时抽调时顺手藏怀里带的,上面也从没跟他说抓人的战线会拉的这么长,可能他们自己也没意料到。

  他再次干舔开裂的嘴唇,别说如此饥渴走上三个时辰,就算按照正常时间,从他下地以来也几乎快一天没吃喝了,这些高手受得了,他这弱得跟普通人一样菜的身躯如何受的住?眼下哪还有这么多弯弯绕绕的心思。

  他一抬腿,身子晃三晃,终于熬不住了饥热交迫,在体力透支的瞬间,双膝承受不住上身的重量弯了下去,十分折辱地跪在了地上。

  也不知是否是他想要清水的愿望太过强烈,在他双膝触地的刹那,脚下漫天黄沙从方寸之地,竟逐步开始融化变白,再抬头的瞬间,世界已从干涸转换成了银装素裹,灼烈的热浪被凛冽的寒风所替代。

  藏有干粮的富庶子弟佝偻着背,双手不可置信地拘起一抔雪尝了一口,在切切实实感受到水分的滋润后,猛地将脸埋了进去。周围子弟哪受得了他的独享,纷纷效仿啃起了雪渣,根本来不及考虑这诡异的场景为何切换的如此随机自如。

  从至热到至冷的过程,只不过是人的念想昙花一现的功夫。

  张起灵环顾四周,连绵群山已被冰雪覆盖,他们现在的位置正处在一处断崖处,流云游荡在人周围,冷风卷着氧气离开,他们仿若已置身雪山顶端。

  初代试探着移出上半身出崖面,山脚下的湖已冻结成冰,但此处断崖离山脚却并不远,坡面略缓,突出的棱角也许够湖面上的人从底下爬上来。

  显然张起灵也注意到了湖心上的人影,他的视力极好,即便如此距离他也能从身形判断出此人为谁。

  吴邪对着双手哈气,慢悠悠挪蹭到了张起灵身旁。

  “哎?张海客?”吴邪将双手交叉藏在胳肢窝下,抖着声音问站在崖尖的两人。

  寒风逐渐凛冽,钻入人的衣摆中带走了温热,还颇为顽劣的鼓动布料沙沙作响。吴邪眉尾一挑,一抹狡诈油然而生,在冷风再次掀起衣摆的瞬间,将冰冷的双手送上了某具身体。

  带着冷气的手指还未贴上的瞬间,便令张起灵身躯一颤,他感受到了熟悉的味道,丝毫没有要剥离那双手的意思。

  初代咀嚼了两次张海客的名字,朝山底叫出了声。

  湖面上的人听到了召唤,兴奋地抬起头,却并未见他动作。

  张起灵转身裹紧了吴邪,还没将他完全藏进衣服里,就见这不安分的货扑棱着通红的脸,朝山下喊道,“干啥呢?杵着当冰棍吗?”嚎完一嗓子,立马扯过对象的衣服蒙住了脸。

  初代愤愤转头不忍直视,实在是不知廉耻的一对,有伤风化。

  张海客的声音从山脚传来,“契约解不开,我动不了啊!”

  崖顶的众人皆是一愣,感情这货不是失踪,而是自始至终就没挪过位置。吴邪苦笑不得,狠着心挤出半边眼睛,冲初代问道,“您有办法解吗?”

  初代自动无视了吴邪称谓上的转变,朝崖底吼道,“跪下。”吴邪心惊,玩的这么狠?湖中心的人影明显也被吓了一跳,硬生生软跪在了冰上,又听上方传来吼声,“给爷唱个曲儿。”

  众人,“……”

  初代对漫天的白眼照单全收,好像报复了情敌一般十分爽快的自己哼起了曲儿,踏着奏点背手往回走。

  张隆升忙想拦下这不靠谱的老顽童,却在他一个眼神中龟缩了回去。初代满心愉悦,也不计较张隆升的失礼,还大发慈悲的送给他们解决办法,“场景转换之前找不到生门,契约自动失效。他早可以动了。”

  张隆升忙打着腿趴在崖上告诉张海客,愣是没听到初代最后一句的喃喃自语,“就这死脑筋,跟他爹如出一辙。”

  此处是半山腰的一个深洞,前些时候早被野兽做了窝,洞口处全是野兽的爪痕。众人面面相觑,在点火烧山逼畜牲出洞占据为王,和拔腿就跑另寻窝点两者之间逡巡不定,转眼就见一头威猛凶悍齿叼血肉的白熊威风凛凛地睥睨着众生。

  张家子弟心里咯噔一声,时运真他妈济,碰上捕猎的白熊回窝了……

  这白熊见人却倒是不攻击,只是晃动着庞大的身躯,扭着臀骨回了窝,丝毫不搭理这些脆弱的人类。倒是经过张起灵身边时,也不知是碍于此人的气场还是地位,竟颇有灵性般冲他俯首。

  张家子弟再次面面相觑,就听身后某人嗤笑一声,“有意思……”

  只见原先进洞的白熊放下猎物,竟又折返回了洞口。它靠近惶惶不安的张家子弟,用头拱了拱他们的后背,又一步一脚印地踏回了洞口。只不过这次它在洞口停了下来,冲身后的人一晃头,示意他们跟上。

  就这样,一头白熊把满心以为今天要露宿野外,盖冰雪为毯的一堆人类,捡回了窝。

  这可把张家子弟乐坏了,忙奔走四处找柴回来生火,试图以温暖报答这头有慧根的白熊。

  当火光照亮洞壁,烤着冷气给人送来暖意时,众人已经挨靠在白熊周围,喜滋滋地睡了过去。

  张起灵拨动手里的柴棍,白熊猎回来的兔肉正被熏得焦黄,明晃晃的油滋啦啦地冒着热气往柴木落去,照进了那双淡漠的眼睛。

  他探手抚上了吴邪额头,那里的区域滚烫得不像话,看样子早就又烧回来了。

  张海客接过烤兔肉的工作,有些心虚地低着头不敢说话。哪知天罚来的又快又狠,脑后突如其来一巴掌,扇的他晕头转向。

  张海客瞪了初代一眼,这人怎么回事,初次见面就如此无理,动手动脚,不知羞耻!

  初代没理他的瞪视,自顾自教育道,“是不是你把人照顾成这样的?还瞪?你还有理了!”

  张海客本就心虚,在初代一嚷嚷下显得更怂了。真是奇了怪了,自己为什么要那么怕他?他偷偷看了一眼怪叔叔的侧脸,着实纳闷了好久。

  吴邪梦里烧着胡话,火堆小范围带来的光线把他的脸照的通红。兔油忽的一滴溅到柴火上,连着声音带起一片火星,掩盖了吴邪的轻微呓语声。张起灵转头盯了他一会儿,没听真切那句梦话,等了一下见他没再次重复,却是伸出了手,像是不放心似的将他从熊背上拉了起来,轻拥入怀。

  吴邪似有所感,从熊靠背到人肉靠垫的转换令他一阵舒适,哼哼唧唧寻了个窝点,将整个人蜷缩了进去。

  张海客将兔肉翻了面,转向张隆升问道,“张盐城那伙人呢?”

  “没见到,倒是同伙跟他走散了。张隆半来信说,本家已经被封了,他带着剩余的张家子弟不日赶到。”

  张海客一愣,“剩余的?其他人呢?全被抓了?”

  张隆升不置可否,摇头说道,“逃的逃,抓的抓,早散了。张家,熬不下去了……”

  张海客刚想出口安慰几句,身旁那无情无义之人又开始冷嘲热讽,“该。”

  张海客嘶了一声,着实不能理解这人神经质的脑回路,正想开火,就被张隆升浇了个透心凉。

  “族长,您也少说两句。毕竟也是您一手建立起来的家族啊,不都是您的心血吗?”张隆升垂手,往火堆里再添一根柴火。

  新柴遇上旧火,在张海客的心里烧了个噼里啪啦响。

  他看看张起灵,又看看初代,诚惶诚恐的问道,“您刚刚……叫他什么?”

  张隆升索性破罐子破摔,在初代的冷哼声中解释道,“他是张家的初代族长!你个不识货的。”

  张海客的眼里发生着瞳孔地震,往四周转一圈,除了那几个没心没肺睡死过去的张家子弟,好像其余人都知道这件事。

  他霎时意识到刚刚自己的无礼,感到万分羞愧。开什么玩笑,张家初代啊!那是传说中的人物!曾经开山辟地,呼风唤雨,补天逐日的神话啊!张海客感受到他的内心正在每秒一万次的暴动,再次看向初代的眼里,已是泪光闪烁,星光攒动了。

  初代抬手,又是一巴掌招呼。他就纳了闷了,那个人的种怎么能挫成这样?

  子不肖父!

  他警告似地看了张隆升一眼,点到为止。

  毕竟是一段隔了上千年的血缘关系,从来就没想过叔侄俩能再相见,此番行程结束后他还是要回去守灵脉,说与不说,只不过是短暂欢愉与长久痛苦的抉择而已。

  张家之所以答应在打开城门之后,还能保住那人的妻子一命,也不过是因为她的肚子里怀了张家的血脉。

  张海客……呵,他取得好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