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清客到现在也想不明白,自己只不过是帮了一个身上有未知伤痕的妇女,躲过了后面跟着她的男人,怎么会被迷晕在巷口的转角处。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被绑在了一辆破烂的面包车中。
浓烈呛鼻的烟味充斥在车厢内,手被粗糙的麻绳死死绑住,身下只垫着一张破烂纸板脚下的纸板破了好几个大洞,像是被人蹬踹出来的。
晃动的车身停下的时候,那个满身烟味的男人用带着黄色烟渍的手抓着她的手臂,把她关进了这个潮湿的铁笼子中。
江清客仰头看见一方小小的窗口,风声从窗口传来,同时也将山间寒冷潮湿的水汽带到了屋子中。
那个模样还算好看的女孩,身上的棉袄洗得褪色,露着冻得发红的脚踝坐在稻草铺子上,正目光灼灼地瞧着自己。
“别看我。”
江清客不安地挪动了下身子,心中思忖着该如何逃出这里。
林芳尘的视线转动了一下,没一会儿,又转回到了江清客身上。指缝中缠绕了两根稻草,她拿在手上搓弄着玩。
柴房中只剩下了窸窸窣窣的稻草摩擦声,江清客蹙眉看了眼林芳尘,随即挪动着身子歪到铁笼锁头旁边。
铁锁很大,被铁链绕了很多圈,上面还有个用插销锁上的锁头。
看着并不好开。
看过后,江清客直接转了身,背对着林芳尘靠在铁笼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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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柴房内的光线有些暗了下去,林芳尘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估摸着是要吃晚饭的时间了,跳下床准备往外走的时候,鸡圈外突然传来李建树和林海的笑声。
“海叔,找个好日子我们就把喜事办了吧。”
李建树的声音似乎很愉悦,说话的尾音都往上扬了扬。
两道黑色的人影先迈过门槛,林芳尘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后退去,最后停在了床沿和墙壁的夹角处,垂着头不敢出声。
两个男人似乎都没有看到林芳尘,甩着钥匙打在铁笼上。
“喂,醒醒。”
昏睡在地上的女人一动不动,林海把脚尖探进铁笼里,踩着女人的手指,毫不留情地使劲碾了下去,还坏心的转了转脚。
“啊——”
女人仓皇地收回手,抬头看到林海时,惊恐地往后退去,铁链打在铁笼上,叮叮当当一阵响。
江清客侧头,看到了一张满是泪痕和污渍的面容,双目赤红,神情像是见到了什么可怕的怪物。
晃动的黑影下传来颤颤巍巍地祈求声。
“求求你了,放过我吧....呜呜呜....你们要多少钱都行,求求你了....”
林海甩动着钥匙不耐烦地说道,“给老子闭嘴。”
女人立即捂住嘴,生怕晚一秒就惹怒了男人。
“唉...瞧瞧你看上的货色。”
林海蹲下身子,腰间的厚棉袄全都堆积到了一起,显得有些吃力,他伸出钥匙戳了戳一直背对着他们的女人。
像是对待一只牲畜。
江清客扭头望向林海,眸子冷淡,宛如山间最清冽的那一湾潭水,但也不难看出底下酝酿着的愠怒。
“还是个硬脾气。”
林海“咦了”一声”,浑浊的眼底划过一丝惊艳,不动声色道:“有长进,你选得不错,确实是个好货色,定个好日子,把事办了吧。”
“谢谢海叔。”
李建树看向江清客,眼中是十分的满意。
林海又甩着钥匙慢悠悠地走出了柴房,眼神瞥到林芳尘,脚步一停,站在柴房门口扭头说道,“傻子也要选个好日子了。”
李建树跟在后面,扶了扶眼镜,“隔壁村的李家给了多少彩礼?”
林海嗤笑了一下,比划出两头的大小拇指,“六。”
“是不是有点少了?”
李建树转头看着林芳尘,“这个傻子的姿色,应该会有更高的彩礼,她现在也还小,再留一留吧,说不准还能涨点。”
“你说得没错。”林海用钥匙刮着下巴,眯着眼惬意地嗯了一声,“再等等。”
见林海走出了鸡圈,李建树抬手用力揉了下林芳尘的脑袋,嗓音突兀地变得低沉,“和你说什么了?”
林芳尘把自己死死贴紧在墙上,停顿了会,很慢地喊道,“哥哥。”
李建树朝着门口看了眼,确定林海已经走进屋子里了。才掐着林芳尘的下巴逼迫她仰起头来,“以后嫁人了,哥哥叫你来,你也要来,知道吗?”
下巴被掐得泛红,林芳尘忍不住蹙起眉头,费力地想要点头。
“说话!”
李建树突如其来的吼声让她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下,紧接着应道,“知道。”
被松开的一瞬间,脚跟落地,林芳尘慌张地伸手去寻找平衡,手指死死扣在床沿上,却依旧因为被李建树甩了一下的原因,重重摔倒在了地上。
引来李建树一声嘲笑。
林芳尘收回手,慢吞吞地搓着手上的木屑,等到李建树离开,才站起身来,费力地转身将自己衣服后面的黑泥拍了又拍。
纯色的棉质衣服吃脏污,怎么也拍不掉那一块脏污。
江清客在铁笼中看了全程,嘴唇微微动了几下,最终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林芳尘没法子了,只能放弃拯救她唯一的一件棉服。迈着步子跨过门槛,想着还是先吃饭吧。
晚了,就吃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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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见林芳尘离开了屋子,江清客微微前倾身子望着满脸伤痕的女人。
女人含着泪摇头。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一醒来就到这里了,我好想我爸爸,我们还能出去吗?他们....他们根本不是人....呜呜......这些人都是畜生,根本不是人....呜呜呜.....”
还没问出有用的信息,女人又开始哭起来。
江清客只能放缓声音安慰道,“你先别哭,你先和我说说情况,我们一起想办法,肯定有办法出去的。”
“出不去的....这里最好糊弄的就是那个傻子,我也骗过那个傻子....呜呜呜.....没想到又被那个男人抓回来了....”
“你说,傻子?”
江清客抓住重点,继续安抚女人的情绪,“既然你都成功过一次,肯定能成功第二次。”
“你别哭,你先说说你是怎么骗她的?”
在江清客的安抚下,女人的情绪稍稍稳定了些,呜呜咽咽地开始说,“那个傻子...有时候会去他哥的屋子....我和她说我想要上厕所,让她....去帮我把钥匙拿过来.....不能让她哥知道....”
这根本就不是骗。
江清客疑惑反问,“她什么都没问?”
女人摇头。
“没有,她真的给我带回了钥匙,我就要逃出去的时候,那个男人发现钥匙不见了.....然后就被抓回来了。”
“我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没和她哥说,她就是个傻子,说不准那男人就想看我自讨苦吃。”
“我被他打了很久,真的很痛....”
女人说着,眼泪跟着一串串落下来,抽噎着重复道:“真的很痛....他们根本不在乎人命,在这里死了也没人知道,我爸妈根本找不到我的.....”
柴房门口窸窸窣窣一阵响动,江清客嘘了一声,示意女人不要说话,女人捂着嘴点头,挪到角落里警惕地望着门口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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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芳尘端着两碗白饭放到铁笼前面,拉了拉铁笼子上固定着的铁门,慢吞吞道,“吃饭。”
江清客侧头看向那一碗白米饭。
只有小半碗。
她转过头,“吃不饱。”
似乎没想到是这样的回答,又或者是没想到嫂嫂会和自己说话。林芳尘捏着铁门的手,紧张地转了转,有些艰难地说道,“我...我.都够吃...”
江清客睁眼觑着林芳尘,重复道,“我不够吃。”
林芳尘被江清客轻飘飘地一瞥,登时拿着碗站了起来,匆匆跑出了柴房。等到再回来的时候,碗里的白米饭已经高过了小碗,上面还盖着一层咸菜肉沫。
是她从自己碗里偷偷摸摸匀出来的。
饭碗送到了江清客手里,林芳尘松了口气似的泄下了紧绷的肩膀。
嫂嫂看着这么好看,怎么这么容易生气.....
林芳尘蹲在铁笼子前面,双手交叠在膝盖上,枕着下巴看着江清客一口一口地吃着饭。
似乎是不合胃口,嫂嫂的眉头一直皱着。
林芳尘觉得很好吃,咸菜肉沫拌饭她应该可以吃两大碗,即便她的碗里每次只有小半碗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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鸡圈外面的母鸡拖着不知疲惫的咯咯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山间的夜色下。微弱的月光从小小方口中穿过,打在江清客的身上,笼罩出一道朦胧的纱影。
山里的光一暗,树就开始发冷,墙跟着冷,床也跟着冷。
林芳尘早早地打来一盆水放在床边。
鞋袜褪去,露出一双洁白的不像会出现在这个破烂柴房中的脚。
冰冷的水从脚底窜上脊背,林芳尘忍不住战栗了一下,她双脚浸在水中使劲地搅动几下,意图用运动来获取温度,却半分暖意也升不起。
江清客看见那双白皙的脚从水中出来的时候,似乎更白了些。
“她没有热水洗。”
方灵儿把落在脸侧的头发挽到耳后,不知道是嘲弄还是可怜。
“他们家没有把女人当人看,他妈是,她也是,更何况是我们这样和他们不相干的人。”
江清客没有吭声,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对待现在的这种情况。
但方灵儿并没有就此打住,继续嘲讽道,“那个男人糟蹋了她妈妈,又糟蹋她......真是恶心....太令人恶心了.....”
“什么?”
江清客转头看向方灵儿,不可置信道,“你说的是真的?”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方灵儿似乎是累极了,缓缓闭上眼,脸上的淤青抽动了一下,似乎是疼到了,语气跟着弱了下去。
“这里都是畜生,没有人。”
江清客抿唇看着已经埋头缩到棉被中的林芳尘,林芳尘确实是漂亮的,小小的脸窝在被子里,面颊和鼻头都被冻得通红,称的那双眼睛澄澈无比。
仿若从来不曾看见过丑恶的事。
明明周围就是这么恶心的人和事。
江清客十七岁的人生阅历中,不足以让她合理客观地处理对自己造成伤害的犯罪者的家属的感情变化。
迁怒后的愤恨,厌恶,以及知道内情后的那么一点点的可怜和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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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芳尘并不知道江清客在想什么,她依旧拿出叠在枕头底下的糖纸,开始了新的一轮点数。
“1,2,3,4.........51,52,53,54,55,56。”
昨天李建树给她的糖还没拆,数量也是和昨天是一样的,林芳尘码好糖纸,塞在枕头底下,安心地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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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寒冬过去,晨光打在床铺上时,江清客才发现那稻草床上的人早就不在了。
手脚都被冻麻了。
山里的气温似乎更低,晚上的风像是刮着人的骨头一样,湿冷的刀摩擦着骨头,刺拉拉的疼。
江清客揉搓着自己的膝盖,希望能揉出点暖意来。
“二表哥,说好了价钱,已经给你很便宜了。这么嫩的娘儿们,你哪里找去啊。”
李建树推开柴门,阳光跟在斜打在发灰发暗的墙上。
镀上了一层恍惚虚假的金光。
“你看看这白的,这屁股也够大,生娃娃可以的,足够了的...这模样,你在这山里头找不到第二个了,城里的女人聪明,你保准不亏的。”
“没动过,新着呢,嫩得很。”
李建树和一个矮他半个头的男人逆着光走来,模糊了那人的面容。
“脸怎么这样了?”
那男人开口就是一股浓重方言的口音。
“前几天不听话,打了两下。”
李建树依靠在铁笼子上,笑得有些敷衍,“二表哥,你也是知道的,这些娘们总是要训一训才会听话,你要是不训,跑了可别回来找我。
“再说了,你大嫂也是这么过来的,这没什么的,这点小伤能有什么事,过几天就好了。”
“那...那不会毁容了吧?”
看不清方灵儿原本的模样,男人有些犹豫,视线在方灵儿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转到了江清客身上。
“这不是还有一个....”
“诶。”
李建树扶了下眼镜,转身挡住了男人的视线,“这是我的。那个才是你的,你不要有的是人要,不满意就等下一个吧。”
“不是……没有的事……”
男人一听也不在乎脸的事了,局促地抓了抓衣角,讨好似的笑了笑,“表弟,这不是家里有些拮据吗....这一次,能不能分次付给你啊?”
李建树不说话了,透过镜片安静地看着男人。
男人被看得有些脸红,不算娴熟地砍着价,“我们家在你们家买了这么多次了,也不是要你们便宜,就是分次付给你,明年秋分之前,肯定都给了!邻里间的,我们这么一大家子都在,跑不了....”
见李建树还是不说话,男人一咬牙,问道:“要不然我们立个字条?”
“字条就不用了。”
李建树顿了一下,突然扬起嘴角,笑呵呵地拍了拍男人的肩膀,“我吓你的,你们家什么人家我最清楚了,别说分次了,就算是赊账我也信的。”
“我放心的。”
“海叔那边我去说就是了。”
“是啊是啊。”
男人松了口气,也扬起了笑脸,“过两年我弟也要讨老婆了,到时候再来你们家,还是城里的妹子,要不是你,我这条件哪里能娶上城里的女人.....”
“城里的女人眼高手低,二表哥一脸福相,以后保准赚大钱,什么姑娘配不上,是她们不识人。”
李建树客套着恭维了两句,笑着点了根烟叼在嘴上,拿出一把银色的钥匙,拉起铁笼子上的大锁。
“你们干什么!干什么!”
两人的对话坦坦荡荡的像是做什么正经的买卖,方灵儿却被惊出一身冷汗。
“你们要干什么!买卖人口是犯法的!你们这是犯罪!”
“你看看,这小娘儿们够劲吧。”
李建树一边说着,一边打开铁笼子,扯住方灵儿的头发,猛地一把从铁笼子里拖出来。
方灵儿挣动着腿想要摆脱李建树的桎梏,骇惧地喊叫声几乎冲破破烂的屋顶。
“放开我,我不要....我不要.....”
“啊啊啊——我不要——求求你了,放了我.....我爸有钱,我可以都给你,放过我吧,啊啊啊——”
【啪——】
响亮的巴掌声把方灵儿剩下的尖叫声都打回了肚子,她歪坐在铁笼外面,面对着江清客露出绝望的神情。
江清客不敢轻举妄动,微微动唇。
【等我。】
方灵儿的眼泪冲刷下眼下的脏污,却让那红紫乌青更加可怖。
江清客可能是最后一根稻草,却残破的岌岌可危。
方灵儿被那个陌生的男人带走了,连同她身上那道冰冷的链子。
江清客靠在铁笼子里,她看不见外面的场景,也不知道方灵儿最后会被带到哪里去。
她只听见了那个男人大声地笑着道谢,听见了抓她回来的男人笑呵呵地说着不客气。
像是谈成了一桩双方都满意的生意。
她觉得这是她现有人生中,遇到的最荒谬的事。
一个女人被一塌钱,买走了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