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当空,山风呜呜,呼啸而过。

  林芳尘回到柴房中的时候,铁笼中的女人已经昏睡过去,脖子上和脸上遍布青紫的伤痕,嘴角还有残留的干涸血迹。

  铁笼子是林海从山顶上的人家买来的狗笼子,很大。

  铁门上的锁头也很大,是特意选的,防止女人逃跑用的。

  柴房的角落中摆着一张床,与其说是床,也只是用两条长凳搭了块长板子凑合出来的木台子。

  红色的碎花床单下垫了厚厚的一层稻草,中间堆着零零散散的一片被褥,碎棉花这边漏一点出来,那边破一块,像是硬是东拼西凑出来的。

  那是林芳尘一点一点收集起来的‘床垫’。

  上面整齐地叠着一床棉被,粉色的被套被洗得褪色。

  从院子里打来的水很凉,林芳尘脱下棉裤,径直把打湿的毛巾贴上擦破皮的伤口处。

  寒冰夜里取出来的水贴上大腿时,林芳尘忍不住战栗起来,齿关也咬不住,止不住地发抖,咯咯咯的发出牙齿的碰撞声。

  【当啷——】

  铁笼中的女人翻了个身子,铁链子打着铁笼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林芳尘抬头朝女人看去,见女人没有醒,又低下头重新清洗毛巾,再次覆上了自己的腿。

  反复五次后,林芳尘才将水盆推到床底下,蜷着冰冷到麻木的脚缩进被窝里。

  被窝里还很冷,林芳尘缩着脖子,探出冻得发红的指尖从枕头底下摸出一沓流光糖纸。

  “1,2,3,4,5,6,7.....”

  细声细气的数数声在破旧的柴房中响起,借着窗口透进的寒凉月光,林芳尘神情极为认真严肃。

  像是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也像是对待极其珍重的宝贝。

  “51,52,53,54,55,56。”

  糖纸被整齐地码在一起,确认没有少,林芳尘将糖纸塞回到原位,安心地闭上了眼。

  -

  -

  天刚亮没一会儿,鸡圈里的花公鸡就飞上凳子,仰首挺胸,开始新一轮的打鸣,晨光透过小窗口,打在林芳尘稚嫩的脸上,她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她呆呆地躺了会,犹豫着该不该马上就起床。

  院中很快传来李建树的催促声,噼里啪啦地一阵响,紧接着就是那辆沾满胶带的面包车突突突的轰鸣声。

  轰鸣声渐远,林芳尘安静地数了五个数,然后才磨磨蹭蹭地下了床。

  睡一晚上,脚还是冰冷的,林芳尘直接赤脚套上棉鞋,套上大棉袄就推门往外走去。

  栅栏已经打开了,林芳尘搓着手忙不迭地跑进厨房里,两三步就跑到灶膛口坐下。

  果然还是暖和的。

  徐胜男烧完早饭后,灶膛里的火芯子还没灭,炭火的余温充斥在小小的柴火之间,也顺便带给了林芳尘一些暖意。

  林芳尘就这样坐着发呆,透过木格窗户往外看,几只不知名的山鸟飞过,围墙外探出一小段木枝,不知道什么时候结出一朵很小的白花。

  “昨天还没有。”

  林芳尘喃喃自语,眯着眼仔细地看着那朵小花,似感叹般道:“真漂亮。”

  不知就这样看了多久,天边的太阳由橙黄渐渐变白,山风也渐渐小去,背着光,那朵小花怎么也看不清晰了。

  林芳尘只能收回视线,灶膛的炭火已经不暖了,甚至黑得发冷,她拍拍膝盖上的灰,站起来走出了厨房。

  柴房里的女人已经醒了,又开始哭哭啼啼地骂人。

  林芳尘回到自己的老位置上坐着,石凳晒不热,屁股下好一会儿才暖和起来,脚边的老母鸡飞上旁边的小木凳子,林芳尘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母鸡的鸡喙。

  老母鸡不怕人,仗着自己能生蛋,偏着头在林芳尘的手上啄了下。

  不痛不痒。

  林芳尘收回手,塞进棉袄口袋里,后脑勺靠上灰扑扑的白墙,惬意地眯上了眼。

  冬天虽然很冷,但好在正午的太阳很暖和,林芳尘在女人越发细微的哭声中渐渐睡去。

  只有这样暖和的时候,才好睡觉。

  -

  “傻子。”

  鸡笼后面的围墙外传来一声细微的男声,林芳尘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先是看向林海的屋子,确定门是关着的,才慢吞吞地走向鸡笼。

  绕过鸡笼,扒开上面的草堆,露出一个拳头大的小洞。

  “傻子,给你个馒头。”

  洞里伸进来一只纤细小麦色的手,手杆子就比扫把杆子粗上一点点,上面还有几道结了痂的擦伤,骨节比林芳尘的大不了多少。

  而此时,脏兮兮的手上抓着一个被小塑料袋套着的馒头。

  林芳尘接过馒头,靠着墙壁一口一口地开始吃起来。

  围墙外面的人似乎习惯了林芳尘总是不说话,自顾自地说道,“我爸今天跟着李建树出去了,说去旁边的市区里,城里的女孩子才好卖。”

  “你知不知道他们这样把女孩子抓来是犯法的?”

  墙外的人停顿了下,问道,“犯法,你懂吗?”

  林芳尘不懂,没人教过她,但是她经常听见这个词。

  她摇摇头。

  那人没等到回答,就继续往下说,“犯法,就是不对的事。不对的事有很多,偷东西,抢东西,杀人....”

  “他们抢了别人的女儿,就是错的,是犯法。”

  林芳尘咬着馒头点点头。

  “等我出去了,一定不干犯法的事,学校里的老师说了,不做好事可以,但不能做坏事。人在犯错里尝到了甜头,那就不得了了,那这人的一辈子就完了。”

  “等我出去了,一定干大事,赚大钱,做大好人。”

  那人一说到出去,兴致高了几分,“明年我就十六了,我表哥说,等我到了十六,他就来接我去陵江打工。”

  “他说他厂里有四千一个月,顶我家好几个月吃饭钱了。”

  林芳尘点点头。

  墙外的人叫曹吉,是离她家最近的邻居,他经常带着馒头来找她说话。

  林海不让林芳尘出去,也不让她和别的男生说话,他们只能这样偷偷摸摸的接头,聊一些她听不太懂的话。

  但是有人和她好好说话总是好的,她也愿意听。

  曹吉似乎很高兴,滔滔不绝道,“你已经十四了,我听我爸说,你爸已经给你物色好人家了,等你嫁过去,就能出来玩了。”

  曹吉扒着洞口往里面看,小声说道,“希望你今年就能嫁到好人家去,不然明年我出去了,可就看不到了!”

  “嫁到好人家?”

  林芳尘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词组,她有些难以辨别其中的意思,下意识地反问。

  曹吉很少听见林芳尘说话,急忙回道,“是啊,就是去到别人家,做别人的老婆,和别人成为一家人。”

  “老婆?”今天听到的新鲜词很多,林芳尘好奇问道,“老婆是什么?”

  “唉...”曹吉叹气道,“你真是个傻子,老婆就是.....你爸和你妈在一块,你妈就是你爸的老婆,你懂了不?”

  爸爸和妈妈.....

  林芳尘点点头。

  看来做老婆也是不开心的事。

  “还是女孩好,傻子也有人要。”

  曹吉等不到林芳尘应声,又自顾自地抱怨起自己家。

  “我妈生病了,我爸不给她治,说浪费钱,那种病没什么可治的,总是用药吊着的事儿,都是浪费钱....我真是恨不得今年出去打工。”

  “我妈跑不出去。”

  曹吉的声音听着很低。

  “只有我跑出去了,才能把我妈接出去,我要是在外面赚钱了,就带着我妈去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要让我爸找到她。”

  “傻子,要是你不是傻子。”曹吉说,“你也不应该待在这里。”

  “这里的山是山,水是水,可人不是人,风景再好也没用,没人愿意待在这里。”

  手中的馒头已经吃完,只有一只空荡荡的塑料袋,林芳尘听不明白曹吉的话,也没打算弄明白,只是把塑料袋塞回到小洞里还给曹吉。

  “藏垃圾也不会藏。”

  曹吉重重地‘唉’了一声,抽回塑料袋,“我去帮你看看你爸看中的几个好人家,到时候回来说给你听。”

  围墙外窸窸窣窣一阵响,林芳尘跟着站了起来。

  外面的曹吉又说,“你听话点,别被他们打了啊,我走了。”

  脚步声远去,林芳尘拖着步子走回到木凳子上,林海的房间门口已经大开,厨房中也没有晃动的身影。

  林海应该出去了。

  还好没往曹吉这边走。

  左右看了一圈,再次确定林海不在家里,才走去厨房里,倒出一碗菜汤,自己已经吃过了,铁笼里的女人还没有吃。

  当她端着菜汤小心翼翼地一步一步挪到铁笼前时,女人毫不犹豫地挥手甩开,菜汤连带着瓷碗一同碎在泥地上。

  菜汤很快渗进泥里,只留下四五根歪七扭八的青菜叶。

  “滚!你们这群王八蛋!”女人声嘶力竭地吼道,“禽兽!败类!你们不得好死!我爸不会放过你们的!我爸.....”

  女人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开始失声痛哭,“爸爸....啊啊...爸爸...救救我.....”

  林芳尘默不作声地将地上的碎瓷一点一点捡到手上,扒这地上的泥,将混着瓷片拢在一块,连同那几片青菜叶子一起扔到了外面的垃圾桶里。

  指腹有点疼,沾着泥污的白皙肌肤上很快渗出一点血,林芳尘走到水龙头旁。

  清水流过手掌,将细碎的血迹冲下去时,那辆快要散架的面包车轰轰而来,很快就停在了门口。

  林芳尘听见了李建树愉悦的笑声,踉跄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她抬头看去。

  第一时间看到了墙外的那朵小白花晃晃悠悠地落在了墙头,紧接着一双倔强而又冷静的眸子闯进了她的视线。

  她们擦身而过。

  眉眼清丽,眼下盛着的绯红如刚被水稀化的淡薄血色,纤长的睫毛上还带着细闪的晶莹,被衣团捂住的嘴露出殷红的薄边,凌乱发丝拂过脸颊。

  林芳尘闻见清凉花香,像是山里吹来的、带着花香的风。

  她转头,视线追着身影而去。

  被缚着的双手背在身后,麻绳将白色棉服蹭出一道道灰痕,白皙的手指发红,似乎被蹭破了皮,渗出点点血珠子。

  “傻子。”李建树从柴房走出来,高兴地和她说道,“以后她就是你嫂嫂了。”

  嫂嫂。

  林芳尘点点头,愣愣地看着自己冻得泛红的指尖。

  嫂嫂很漂亮。

  徐胜男走过来,顺手帮林芳尘关了水龙头,就往厨房走去。丁铃当啷的锅碗瓢盆声中,林芳尘走回到柴房中,安安静静坐到了她的稻草床上。

  李建树已经出去了,应该是去找林海了。

  林芳尘坐在床铺上直直地看着嫂嫂。

  铁笼中的女人再度昏睡过去,嫂嫂挨在铁笼的角落闷不吭声地皱着眉头,似乎察觉到了她的视线。

  嫂嫂抬起头来,拧着眉厌恶道,“你看什么?”

  声音像水声琅当,清冽。

  语气很凶,但林芳尘听不出来,只知道这是在问她,于是她如实回答道:“我在看嫂嫂。”

  “谁说我是你嫂嫂的?”

  林芳尘停顿了会儿,扣弄着床板,似乎做了好大一番功夫,才说道:“李建树。”

  李建树不在的时候,她是不愿意叫他哥哥的。

  嫂嫂别过头没说话。

  林芳尘也不说话了,只是安安静静地摆动着脚尖,无聊似捏着指腹,等捏不出血珠子了,才放下手来,时不时看看门外经过的老母鸡,猜测着它今天生了几个蛋,什么时候能分到自己碗里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