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元浅月救回来的孩子很多,在邢东乌的建议下,这些颠沛流离的孤儿和弃婴全都被她安排进了元家的商队。
元万千把邢东乌默认作元家将来的女婿,大家心知肚明,邢东乌就是元家的半个主人。
她建议元浅月特意在商队里安排了一个成字营,专门安排一些上了年纪即将被辞退,却又因为意外无家可归的老人们去悉心教导他们识字和手艺,若是相处出了感情,还可以认领这些孩子,互相有个依靠。
为了让元浅月知道随意救人是有代价的,元万千老早就同元浅月说过,拨给成字营的所有款项都要从她的零花银里扣。
这一趟出来行商已经将近三个月,元万千本以为自己女儿救人只是三分钟热情,等到手头没银子花只能干瞪眼,没想到她竟然全然无所谓,忍住了馋嘴,没有反过悔。
枣红色的小马驹在营账中间前行,雪白的骏马脖子上系着红色的锦带,两匹马儿并肩而行,少女明艳娇贵,明眸善睐,少年气度不凡,翩翩如玉,两人正骑在马上肆意谈笑,不时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才从朱顶峰回来两三天,听说商队里护卫们正在比试射箭,元浅月立刻缠着邢东乌一起去看。
今天的元浅月穿着一身华丽的烟青色华裳,风光张扬,每一块布料都裁剪得合体又匀称,人靠衣装马靠鞍,这烟青色轻纱如雾笼罩,衬得她容色越发娇美,杏眼灵动,一派纯真。
她的所有衣裳都是邢东乌亲手给她做的。
邢东乌作为皇商,自己也学过量体裁衣,她有过目不忘之能,一双妙手既会执剑,又会绣衣,绣品堪称人间天成,并不比传说中生来善织的鲛人绣娘逊色。
邢东乌亲手制作的衣裳每每都能在滇京叫出万金之价,于富贵人家而言,这也并不是个小数目。
而元浅月的所有衣服却都是邢东乌所做,这数十套衣裳每一件都是款式新颖,别出心裁,穿上去衬得人越发明艳妍丽,每每在贵女云集的赏花会上穿出去,都能在滇京刮起一股新风潮。
这是滇京独一份的殊荣,多少金枝玉叶为此羡慕嫉妒到手撕锦帕。
四下无人,邢东乌一双浅淡的眸子懒散地看着她,在她面前丝毫没有美少年的风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护卫射箭有什么好看的?”
她今天穿着一袭白衣,腰间别着一把长剑,身段风流,纤薄却不失力量感,妍丽的眉眼间充满了不屑。
元浅月手里握着缰绳,一本正经地说道:“没见过,总要瞧瞧嘛!”
两人策马走到了校场。
行脚的商队都有护卫同行,元家同滇京最大的镖局定风堂在生意上有往来,元家商队的往来安危大部分都是定风堂镖师和护卫在保障。
日头和煦,阳光温暖,这一片被圈着围起来的校场上,精壮的武汉们脱光了上衣,正赤膊站在日头下射箭。
见两人来了,这群在外围叫好的武汉们连忙又把衣裳穿上,怕一群男人的粗鲁行径吓着了他们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
元浅月骑在马上,这群武夫里能管事的精壮汉子走过来,将汗巾搭在胳膊上,看着元浅月,一脸诧异和不好意思地挠挠脑袋,说道:“小姐怎么来了?”
只要在外人面前,邢东乌立刻就变成让人不能接近,只能仰望的高岭之花。
惜字如金的翩然美少年此刻默不作声,懒得理会元浅月和这管事的交谈,只是在看着自己的手落在地上的影子,伸手合在一起,做出各种灵巧的手势。
落在地上的影子一会儿是汪汪叫的狗,一会儿是振翅跃飞的鸽,一会儿是人立而起的兔。
管事知道她来看比试射箭,哈哈一笑,朝着元浅月说道:“小姐,你这可真是为难我们了,这未来姑爷可是今年滇京新晋的第一神箭手,连当今帝王都夸她年纪虽轻,却有百步穿杨之能。咱们在姑爷面前班门弄斧,这不是徒惹笑话吗?你若要看,还不如让未来姑爷射给你看。”
说到最后,他眼神暗示,让旁边的一个汉子将弓箭和箭筒提了过来。
元浅月诧异地转过头去,看着邢东乌,说道:“真的假的?”
她可没听说过这事。
邢东乌收回手,坐在马上,撇她一眼,风流一笑,懒散又贵气:“假的。”
元浅月瞪她一眼,邢东乌也不多逗她,接过递来的弓箭和箭筒,将箭筒里的箭抽出三支,捻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她懒得下马,轻轻一夹马腹,雪白的骏马与她心意相通,立刻飞驰而去。
她坐在马身上,意气风发,鲜衣怒马,少年风流意,叫日月也不能同争辉。
邢东乌手挽弓弦,弓如满月,手搭长箭,于飞驰于校场内的马身上干脆利落地射出一箭,继而一口气三连发,将三支箭都射了出去。
破空之声嗖嗖作响,箭身颤鸣,这三支箭都箭无虚发,稳稳当当地正中红心。
扎入草制的箭靶红心中之后仍在震颤,嗡嗡作响。
在场的武夫无不拍手叫好,满场欢呼。
马儿飞驰一圈,这才停下脚步,邢东乌骑着马走到她的身边来,手里反手握着弓箭,此时此刻懒得再看结果,将弓箭随手递给了旁边等候着的管事。
元浅月侧过头看着她,于校场上的欢呼声中,情不自禁地问道:“这世上还有什么你不会的吗?!”
邢东乌朝她笑了笑,阳光照在她昳丽贵气的眉眼间,说不出的惊心动魄,美好干净。
她微仰着头,毫不在意旁人的赞美和称奇,半眯着眼,散漫地说道:“这世上哪里是人生来就能文会武的呢?我只是比别人更愿意花心思和功夫去学罢了。”
以前在邢家,暗地里想要除掉她们母女俩人的豺狼虎豹大有人在,她不学着些自保的功夫手脚,早就死在某个不知名的角落里了。
有了邢东乌这一出,她也不用再看别的武夫射箭,两人说说笑笑又往回走。
还没有回到自己的营账,迎面便慌慌张张地过来了一个老妇人。她上了年纪,穿着一身干净利落的灰色布衣,看见元浅月和邢东乌回来,立刻惊慌失措地喊道:“小姐!小姐!你前几天救回来的那个孩子醒了!”
这个老妇人真是成字营特意挑拨过去的医师之一,名叫普氏。她的丈夫是以前商队的随行大夫,去年害了急病死了,老妇人的儿子又是个不孝的,成天将她当牛马使唤,每顿都给她吃糠咽菜,普氏受了半年折磨,忍不下去了,只能投奔了元氏的商户。
她耳濡目染,也会医术,从那之后做了商队的随行医师,专门照顾女眷,在成字营拨款成立后,便被调配到了这里来。
元浅月咦了一声,她翻身下马,诧异地说道:“醒了是好事呀?!你慌张什么?”
普氏急得要命,她害怕又惊恐地说道:“可是这孩子会咬人啊!”
元浅月瞪大了眼睛,邢东乌也翻身下马,她拍了拍自己的马匹,这匹马从小受她的驯养,此刻聪明地离开,不需人牵引也自发往马概去了。
元浅月的枣红小马驹也跟着白马而去。
两人跟着慌慌张张的普氏往成字营去。这一路上,被元浅月捡回来的孤儿们现在都换上了干净整洁的布衣,现在正坐在一处被围栏隔开的地方,在跟长辈们学着功夫和手艺,看见她来了,个个都憧憬又敬爱地看着她经过,不停地喊道:“姐姐好!”“姐姐好!”
年长的授业师傅们也朝她纷纷行礼,发自真心实意地称呼她:“小姐万安。”
看见邢东乌也在她的身边,也露出敬畏和尊重的神色:“邢公子。”
元浅月朝她们飞快地笑了笑,热情地打了几声招呼,脚步不停地跟在急匆匆的普氏的身后。邢东乌面若冠玉,丰神俊朗,一路过去目不斜视,不曾打量过他们这些人一眼。
听到称呼她邢公子的时候,她才略略一侧目,面色沉冷,勉强点了点头,算是回应了。
普氏掀开营账,在这布置简单的营账里,只有两张床,一张桌子,桌上摆着一盆水,还有一碗汤药,角落里蜷缩着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瘦弱孩子。
她个头极小,只有五六岁的模样。此时此刻像是受惊了的小兽,死死地缩成一团,就躲在角落里,竭力地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她的脑袋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的白纱布,大半张脸都被白纱覆盖,乌黑微卷的长发从白纱布下流淌,肌肤透着病态的白,下巴尖尖的,病弱憔悴得简直不成人样。
普氏伸出手给元浅月看,心有余悸地说道:“这孩子伤的太重了,一连两天滴水不进,气若游丝,连汤药都喂不进去,把我可急得要死。这孩子醒过来的时候,我正高兴着呢!结果她醒过来张嘴莫名其妙就要咬人,你是不知道她那个架势,好像要把我活吃了一样,可太吓人了!幸好我躲得快,没教她咬着!”
元浅月点了点头,松了口气,说道:“没咬着就好,辛苦你了,普婆婆。”
普氏被她这么一说,眼眶一热,眼泪就要滚下来:“哪里的话!我这一把年纪无处可去,能留在元氏是老天开了眼!能为小姐做事,是我三生修来的福气!”
她抬起袖子拭泪,多半又是想到了那个不孝的儿子和早去的丈夫,此刻又说道:“这孩子缩在角落,也不动弹,回来只包扎过伤口,整整两天都滴水未进,我怕她再这样下去,就会死在那角落里,但又不敢去碰她,只好去找小姐你了。”
元浅月走进营账,邢东乌倚在门口,见她走进去,皱着眉头,没好气地问道:“没听她说这孩子会咬人吗?你走那么近不怕她咬你?”
元浅月回头看她,认真地说道:“我听说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想她肯定只是被吓到了,不是故意咬人的。”
“再说,这么小的孩子,也不会伤着我的。”
邢东乌啧了一声,她也掀开帘子走进来,抱着胳膊,一副看好戏的架势,说道:“行,等会儿被咬了别哭出声。”
普氏见她靠近这个孩子,吓得一激灵,连忙小心翼翼地凑过来,朝元浅月劝阻说道:“小姐,你别去碰她——老身去叫两个有力气的汉子把她制住就成。”
她刚刚被这孩子醒来时要咬人的架势给吓住,一时六神无主,忘了去找人,反倒去找元浅月。此时此刻才想起来可以找两个武夫将她摁住。
元浅月走近了蜷缩在角落里的孩子,朝普氏说道:“别,你看她都被吓成这样了,要是再让两个武夫过来,不得把她活活吓死?”
邢东乌笑了一声,看着元浅月慢慢地朝着这个孩子伸手过去,在旁边冷嘲热讽道:“被咬了千万别哭,哭了我一定笑话你。”
元浅月瞪她一眼:“别把我说得那么弱不禁风,我可不是哭哭啼啼的性子!”
她转过脸去,看着这蜷缩在角落正在瑟瑟发抖的孩子,伸手去拍她的肩膀,声音又轻又柔,竭力使自己显得纯然无害,说道:“好孩子,我是捡你回来的姐姐,我不会伤害你的,你别怕——”
下一秒,她轻柔缓和的话戛然而止,立刻变成一声痛呼。
这个蜷缩在角落的孩子在她的手落在肩膀上时,猛地扭过头来,狠狠地张嘴咬住了她的虎口,牙齿切入血肉中,像是饿极了的狼崽子,在神志不清的时候遵循着本能,贪婪而渴望地饮下了她的鲜血。
她死咬着不撒口。
普氏吓了一跳,连忙过来去掰开这个孩子的嘴。元浅月被这一口咬下去,立刻痛得眼眶绯红,刚想扁嘴一哭,回头对上邢东乌幸灾乐祸的眼神,还没出口的哭声立刻咽了回去。
她眼眶发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死撑着面子不肯哭出声。普氏来掰开面前孩子的嘴,一时惊慌,下手用力地摁住那孩子的脑袋想要推开,那包裹着的一层又一层的白纱布上顷刻又透出猩红的血迹。
元浅月忍着痛,红着眼眶朝普氏说道:“别伤了她,普婆婆你别担心,没什么大事,只是一点点痛——”
普氏惴惴不安地收回手,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直打转:“这可怎么办?!她不撒嘴啊!”
元浅月就着被咬的虎口,把她搂进怀里,还以为她是因为受了惊吓才会咬人,跪坐在地上将她抱进怀里,拍着她的背,动作放得温柔又轻,耐心地哄着她:“没事了,没事了,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你别怕,姐姐在这里呢,你——你张开嘴,没人再会伤害你,姐姐保证。”
怀里的孩子还是不撒口,她甚至能感觉到她喝下了她的血,听到她吞咽的声音。
好似干涸龟裂的大地遇见了一场从天而降的甘霖,吸收尽了每一滴水分。
——好似她要榨干她身体里的每一滴鲜血。
这个隐隐约约的模糊念头只是在元浅月的脑海里昙花一现,旁边邢东乌在旁边噗嗤一声,忍不住笑出声。
她懒散地俯下身,看着元浅月不解的眼神,露出一个“看我的”的得意眼神。
噌的一声,她抽出长剑,剑尖抵在怀里孩子的咽喉处,冰冷的剑锋紧紧抵在她的致命处,让她吞咽的细微动作立刻顿住。
饮下的鲜血让她从本能中醒来,理智回笼,即使她不谙世事,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甚至不明白抵在自己咽喉处冰冷的剑是个什么东西,也在此刻本能感觉到了杀机凌然的震慑威胁。
邢东乌的声音懒洋洋的:“我数到三,不撒口,我就让你身首异处。”
她朝着元浅月狡黠一笑,眨了眨眼,说道:“三。”
杀意如寒霜凝结,她根本毫不怀疑,邢东乌会真的一剑刺下,将怀里这个年幼的孩子当场杀死。
怀里的孩子立刻松开了嘴,她惊惧而瑟缩地躲在元浅月怀里,本能地寻求着庇护,小心翼翼地舔了舔自己染着鲜血的嘴唇。
元浅月因为痛楚红着一双眼,她收回这只正在冒血的手,用另一只手搂着怀里的孩子,生怕邢东乌忽然反悔,给她来上一剑。
她此刻杏眼圆睁,瞪邢东乌:“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道理的?前面的一二呢?!”
邢东乌耸了耸肩,全然无所谓地说道:“我对畜生不讲道理。”
她俯下身,摁住了元浅月怀里孩子的肩膀,力重如千钧,声音冷若冰霜,轻若雾霭:“再敢咬阿月一口,我就拔光你的牙齿,把你的人皮扒下来绷在竹骨架子上当风筝,小畜生,记住了吗?”
怀里的孩子抖得更厉害了。
元浅月没好气地说道:“你吓唬她做什么?!”
邢东乌抬起手,嫌脏似得抖了抖,风流的眉眼矜傲而清冷,说道:“我从来不吓唬人,我只是再告诉她事实罢了,我说到做到,不唬人。”
她管不住元浅月作死,难道还管不住会让元浅月死的人吗?
邢东乌收回剑,普氏连忙上来给元浅月简单包扎了被咬伤的手。
元浅月一只手被捆得结结实实,温言软语安慰了怀里的孩子一会儿,见她不再咬人,也不抖了,这才放下心来,问她道:“你叫什么名字?”
怀里的孩子一脸白纱布,望着她的方向,抿紧了嘴,不说话。
难道是个哑巴?
这又瞎又哑,难怪会被人抛弃在荒郊野外,实在是可怜。
元浅月同情地看着她,又看了一眼邢东乌,后者正坐在床榻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没有丝毫想帮忙的意思。
元浅月跪坐在地,此刻膝盖也酸了,站起身来想也坐到床上去,那孩子以为她要走,连忙伸手牵住她的衣角,微仰着头,小声又沙哑地说道:“姐姐——”
她怯弱又卑微,此刻害怕地抓住她的衣角,怕她会生气,还不敢用力,只能轻轻地攥住一个小小的衣角,紧张不安地发着抖。
元浅月惊喜地说道:“这不是会说话的嘛!”
她将这个孩子抱上床榻,让她躺下来,自己坐在床榻上,揉了揉自己酸痛的腿,朝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躺在床上的孩子摇头。
“你的家里人呢?”
她依然摇头。
元浅月惋惜地叹了一声,说道:“好孩子,既然你无处可去,那就留在元氏商队,以后就跟着我吧。你是我在溪边捡到的,从此以后,你就叫阿溪,好不好?”
她默默念了两遍,转头看向邢东乌,问道:“东乌,你看这名字可以吗?”
邢东乌撇她一眼:“别看我,我可没兴趣跟你玩这些过家家。”
元浅月兴致勃勃,也不同她计较,对着床上躺着的孩子耐心地说道:“以后可不许咬人了啊,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姐姐,你就是阿溪,是我们元氏商队的人,你要听话,乖乖地治病喝药。”
她叫过普氏:“普婆婆,快来给她喂药。”
普氏连忙捧起药炉上一直温着的汤药,走过来,小心翼翼地用勺子喂给她。
阿溪躺在床上,按着普氏的话,听话地张开嘴,被喂了一口之后肉眼可见的僵硬住了。
但她也没有吐出来,而是在元浅月的鼓励下强忍着作呕的苦感咽了下去。
只要喝下第一口,后面的就不成问题。普氏大喜,一边给阿溪喂药,一边感叹不已地说道:“还是小姐有办法。”
这药黑乎乎的,看着就苦。药味浓重,元浅月最是闻不得这气味,此时此刻见她肯乖乖喝药了,连忙站起身来,说道:“普婆婆,我先走了,这里就交给你了,这孩子可怜,麻烦你多担待,有事情直接来找我就成。”
普氏点点头,阿溪躺在床上,瘦瘦小小的一只,却朝着她小声地说道:“姐姐——你要去哪里?”
元浅月顿住脚步,她转身看着床上的阿溪,说道:“姐姐要和你东乌哥哥出去玩,阿溪,你快快好起来,好起来了,姐姐就带你一起去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