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烟握着玉笔, 一路隐匿行踪,带晏西楼穿过无人看守的小径,直奔问罪坪。
晏西楼问过她, 寒英在何处。
灵烟走在前面,红着一双眼也无人看得见, 语气有几分无奈的埋怨。
“神君, 莫要怪我心狠, 你还是赶紧将我方才教你的说辞记牢了。”
带晏西楼去问罪坪一事, 灵烟是藏了私心的。
如今神庭谁人不知天君与寒英少君之间因为下界的魔界少主而产生了嫌隙。昔日正直明媚的少君变得如此离经叛道,屡屡违反神戒, 天君亦难再包庇其罪, 听从诸位神官之意,在问罪坪定罚。
晏西楼心思沉重, 回想寒英离开下界时的交代,再结合这位神女所言, 差不多明白了。
神庭,并非是什么好地方。
无罪之人而获罪愆, 闻者不辨是非, 只在乎立场。
“我再说一遍, ”灵烟放低声音, 轻声细语, 吐字极快, “下界之事罪责在你,皆因你迷惑少君。”
这样说是否不够具体,天君和那些神官能信吗?顿了一下, 灵烟用玉笔戳了戳仙雾髻,侧身回首, 皱眉望了眼晏西楼。
晏西楼生了一张仙姿玉貌的容颜,气质如霜,冷清出尘。他淡淡地掀开眼帘,苍色的长眸不动声色,似细雪寂寥,漫不经心地扫了她一眼。
灵烟脸颊一热,羞赧地抿嘴一笑,轻咳了一声。
这张脸,不就是祸害吗。
她道,“下界之事罪责在你,皆因你对神力起了贪念,以美色迷惑少君,诱少君犯下大错,更是误导少君在春山城、华阳十一城犯下不可饶恕的罪行。少君无辜,皆因你往。再者,与少君结契乃是你以死相逼,非少君之愿,你今日便在天君与诸神面前,断契散缘,承担你之过错。”
晏西楼不语。
灵烟口干舌燥地跺脚,红着眼眶瞪他,“你记住了吗!”
思及寒英的处境,晏西楼虽是面无表情,可双眸微紧,紧绷的下颌泄露了情绪。
他心上一片难言的压抑与心疼,后悔放任寒英回到神庭,一个人面对这些俗世的神。
“诶,我在跟你说话呢!”灵烟语气焦急,这是她能想到的办法。
哪怕是一换一,只求少君无碍,她便也安心了。
“你一定要记牢了,按照我说的去做!”灵烟再三告诫于他。
“还有,你断然不可再害他了。”灵烟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化作一粒粒小珍珠,撒在神界的云海之中。
“好。”晏西楼点头。
—
问罪坪上,明光耀云,圣风和畅。
肃穆的苦刑架上银光灼灼,吊着一位罪不可赦的神君。
如瀑的青丝之上神光渐褪,发丝显得凌乱毛躁,惨白的脸上布满密密麻麻的汗珠子,汗水划过暗红的眼眶,顺着咬紧牙关的下颚滚落。脆弱的脖颈宛如一截美玉,筋脉暴躁地鼓起,无声反抗。
剧烈的痛让寒英整个人都微微弓起身体,绷紧力量,颤巍巍地忍受着抽骨之刑。
两条细直的胳膊被锁紧,筋骨抽搐时手背上筋骨暴跳,他忍不住颤抖,灭魂丝刻入了脖颈之中,勒出血肉模糊的伤口。
神罚之下,寒英身上的仙衣染上朱红,早就看不出原先的雪色无瑕。
抽神骨,还于神庭。
断神魂,还于天君。
身死道消,不亏不欠。
周遭神官冷眼漠然地看着这一切,偶有两声唏嘘,好好的一个少君怎么就落得如此下场。
哦,原来是跟着晏西楼颠倒黑白啊,闯出这么多篓子。
那没事了。
无一人上前替他求情的,倒是有神官觉得不过瘾,将视线落在了一旁手持圣章的少年身上。
站在顾疏雨身边的飞鸾神女手持枫叶玉花,侧身询问少年,“听闻岁昔少君,素来与寒英交好,见此情景怕是会于心不忍吧?”
岁昔弯弯嘴角,桃花眸子漾开令人费解的笑意,“怎么,我哥哥受刑你们一个个倒是蛮开心的?”
“神都戒律严苛,你我皆须谨遵。莫说寒英罪责罄竹难书,单凭他冲撞天君便罪不可恕,”飞鸾义正言辞,美丽的脸庞留下一抹冷嘲,“今日之事,不过是他咎由自取。”
“哈,咎由自取?”岁昔手指用力握着圣章,极力压制着内心的波动,不忍再看哥哥身上的刑罚。
他怕再多看一眼,他会忍不住上去撕碎这群道貌岸然的神!
“岁昔少君,听你此言似有不满?”顾疏雨侧目,深邃的眸光宛若一把钩子,笔直锐利地望向少年。
岁昔掌心被圣章磨出了血,他几乎要咬碎后牙槽了,最后只是云淡风轻地一笑。
“怎么会?寒英不过是,咎由自取。”
是了,哥哥是天君最疼爱的长子尚且如此,若自己在此刻顶撞,便是忤逆天君。
下场如何,不言而喻。
哥哥已经落得如此下场了,若自己再因为同样的过错折进去,那谁人能收拾这群伪善虚荣的神呢。
自己本就是哥哥口中‘缺乏勇气’的神,懦弱一次又何妨。岁昔弯起美好的双眼,扬起唇角笑着。
笑着笑着,他就抬起头,双目温柔地看向受刑的年轻人。
他会记住哥哥最痛苦的样子。
再将这些痛苦,十倍百倍地还给这群神,替哥哥荡清混乱的神庭,重铸神都!
寒英看了岁昔一眼,看见他眉眼之中闪烁着潋滟水色。
有些人笑着,却似要哭了一样难看。
他弟弟虽则贵为少君,却生在动荡的神庭,天君声色俱厉,弟弟便生性胆小怕事,墨守成规。
少了勇气。
不怪他。
—
晏西楼来时所见,层云血染,遍地都是入骨的赤红。
他站在问罪坪最末尾的位置,遥遥目光,望向那残缺耷拉着的人影。
喉咙涩痛,眼眶刺刺地疼,心口被人狠狠地撕裂了,无法言语的痛苦。
灵烟吓得脸色发白,直接跌坐在地上,手中的玉笔磕碎,喃喃道,“来晚了吗?”
而在最前方,岁昔步上台阶,负手抬头,高举代表天君权威的圣章,厉声询问,“寒英,我最后再问你一句,可认罪?”
寒英气若游丝,眸光涣散,四肢百骸的神骨已被一根根抽出,此刻浑身软似烂肉,腥臭难闻。
强烈的痛感令他无法听清对方说了什么,也看不清模糊重叠的人影。
但,他想他是不是应该说些什么,最后的遗言。
寒英动了动发白的嘴角,无力控制剧烈抽搐的筋骨,无法牵扯出最后的笑容。
难以体面。
“我,何罪之有呢。”
“我的好友,又何罪之有呢。”
“倒是你们穷极一生,修道至终枉自称神,不过是为自己彻底走上邪路的另番说辞,至于所修之道,沦为恶道。”
寒英缓了口气,再看圣章,混沌的视线透过圣章望见一张威严冷肃的面容。
他断续吞吐气息,嘲讽至极,“西楼启灵,幽都做神庭。”
哈,哈哈!
寒英喉咙里溢出笑声,堂堂天君,他敬仰千年的父亲,竟会因为一句谶语,恶相百出。
圣章之中,金色戾光朝寒英喉咙而去,似要斩断他这最后的嘲笑,斩断父子恩情。
乍然!
一道剑光闪过,挡下戾光,折射的剑气直接击碎了圣章。
周遭一惊,齐齐地回头望去之时,只见一双霜雪凛冽的苍色长眸,眼神毅然如刀,君子如玉,芝兰玉树。
晏西楼并指一挥,长剑飞去,冲开身前挡路之人。
剑刃笔直地插入问罪坪,立于寒英身前。乍然打开的结界,将人全然护住。
君子九思。
是晏西楼的配剑。
结界之中,神力温和地拂过寒英身上的伤口。
寒英适才发现,晏西楼终究还是飞升了。
也是。
他向来如此,很有勇气。
寒英朝他弯弯眼睛,拉扯起一侧唇角,艰难地笑了笑。
好像如此,便不会再有遗憾。
他想做却没能做到的事,晏西楼会替他做到,哪怕这条路千难万难。
“晏西楼!”
“你竟还敢飞升!”
“华阳十一城千万人之性命,你今日必须血债血偿!”
愤恨指责,扑面而来。
“你们要的人是我,何必对他动手?”晏西楼脸色冷沉,眼底只有一抹血色身影,心如刀割。
飞鸾捂嘴冷笑,手掐神诀,蓄势待发:“寒英叛离神庭,又与你结契,何来无辜?”
说完,旁边几位神官齐齐地朝晏西楼掠阵而去,极招上手,毫不留情。
晏西楼剑指凝剑光,挥斩之间,招式凌厉,体内神力虽是初生,却无坚不摧,沛然如海。
一人怒斥,“满身罪孽的你竟还敢还手!”
“令你费解吗?”晏西楼薄唇轻启,侧目与那人视线相接的一刹,并指一斩,削下了他的脑袋。
不待众人反应,他双手结印,硬生生地从这人身上抽出了一副金灿灿的神骨。
“你,你真是疯了!”
众人生畏。
顾疏雨眯眼,此子便是与许慕的同党。
该死。
“同修助我,开阵!”数十神官迅速应对。
晏西楼只是想走到寒英身边,明明不远,却隔着这么多令人生厌的脸庞。
他只能不厌其烦地出手,削首,抽骨,粉碎。
问罪坪上,惨叫惊悚,血光弥天。
等他终于踏过这群丑陋的尸骸走到寒英身前时,手上早就布满血污。
与寒英身上狰狞曲折的伤口一样,红得令人眼眶发烫。
他声音透过厚重的血气,温柔低沉,“是我来迟了。”
短短数字,无尽的心疼与愧疚。若寒英离开那日,自己能放下魔界一切随他飞升,便不会有今日之事。
寒英撑着一口气,等他走来身前,才垂眸一笑。
“既然来了,再帮我做最后两件事吧。”
晏西楼将他身上的束缚斩断,把人轻轻地抱在怀里,感受不到一根骨头,这种诡异的触感让他悲痛欲绝,情绪在崩溃的边缘,想疯!
“第一件事,”寒英缓缓道,“斩神梯。”
“好。”晏西楼冷清的声线颤抖,应下他 。
“第二件事。”
晏西楼忍下眼中涩痛的水色,步伐轻慢,怕走快了寒英伤口会痛。
寒英想抬手抹去他眼下的泪,偏生没了骨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扭曲地靠在他怀里,苟延残喘。
他浅浅一笑,这个笑容应该是不好看的。
“第二件事,”寒英望见他含泪的双眸,声音哽咽,“别哭,晏西楼你别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