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魔界的红月高悬,星河落寞。

  谢辞处在万魂林的最深处,一座古庙前。

  青砖琉璃瓦, 玉梁紫金栋,斗拱飞甍, 飞阁流丹。而在庙中庭院, 有一棵巨大的寒英晚水, 枝叶扶疏, 莹白玉润,叶片透光, 花瓣纯净, 在夜色中静默绽放,淡雅香气袭来。

  古木参天。

  这棵寒英晚水比过往谢辞见过的都要高大, 部分树干与花叶呈现出罕见的淡金色,年岁已逾千年。

  谢辞面朝这棵寒英晚水时, 心中陡然生出一种迷茫的亲近感,不知从何而来。

  倏尔抬眸, 他想到一种可能。

  傀儡之身, 或许就是来自于眼前这一棵。

  既是如此, 这座庙中供奉着谁人已是不言而喻。

  谢辞拂去肩上落花, 穿过庭院, 踏上层层台阶立于堂前。

  眸光暗沉如冰, 神情冷然,他平静地看向那尊玉雕神像。

  应该说,是两尊。

  晏西楼与别川。

  就在此刻, 苍色的长眸微微一眯,唇角扯开一丝笑容, 俊美的容颜添上几分诡异。

  谢辞感受到唇角的牵动,紧接着便听见了晏西楼的声音。

  “你来了。”他说。

  谢辞不答,抬眼凝视着别川的神像,长发高束,雪衣仙袍似绵云锦绣,配饰珠玉琳琅,腰间挂着一只浅粉色的莲花盏,斜挂着一把赤红玉刀——云天封光。

  金枝玉叶,华美绝艳。

  晏西楼的意识道:“你不应该与他结契。”

  谢辞冷嗤了声,“他喜欢。”

  晏西楼:“你明知这一切都是假的。”

  谢辞道,“既是假的,你又何须在意。”

  晏西楼:“谢辞,我只是提醒你,不要沉溺于一场不属于你的梦里。”

  别川不属于自己,但江横是属于他的。谢辞沉默了一瞬,眸光冷冽,望向晏西楼的神像,忽而一笑。

  “如果不是你,他何故至此?”

  晏西楼不语。

  谢辞笑意更甚,再问:“如果不是你,我何故至此。”

  神庙寂静无声。

  谢辞声音好听,却也令人心惊发冷。

  “说来,能遇到他也该谢你才是。”

  许久,清风吹入,花枝送香,细碎花瓣拂至神像前。

  谢辞脸色冷的可怕,眼神阴郁,眉心难压戾气。

  “谢辞,”晏西楼低声道,“你想知道,为什么会遇见他吗?”

  —

  眼前山雾缭绕,风声呼啸,虫鸣鸟叫。

  待山雾散去,景象变动。

  万魂林中槐木不见,化作一片郁郁葱葱的草地,其腰的花朵从细高的草叶从冒出,天边层云镶金,霞光万丈。

  中心是一片湖泊,惭音庙便修建在湖心。

  轻波漪洄,疏风薄烟。水面之上铺着一条玉白色的长桥,连接岸边青草地与庙,桥上竖着数十面细高杆,挂着祈灵幡。

  山风来时,水波荡漾,灵幡自动,法阵交叠生光。

  踏过玉桥,走入惭音庙,谢辞才发现庙上镌刻的名字是:言秋渡月。

  淡看这四字,谢辞眉心轻轻皱起,回想方才入万魂林来到庙前所见,镌刻之名分明是忏音庙。

  在抬眸端看,这处庙宇很新,不同先前所见,屋中挂着漂亮的符咒与法器,流光溢彩。

  院中的寒英晚水枝繁叶茂,花叶飘香,算不得什么参天大树。

  “参见少主。”

  “参见少主。”

  庙中走出数十人,动作利落地朝谢辞方向跪下,行礼参拜。

  谢辞此时并无实体,他的视线附在晏西楼身上。

  晏西楼抬手,示意他们先行离去。

  人群之中的一个青年走至一半,却折返回来,跪在晏西楼身前。

  “少主,游光有一言。”

  晏西楼不答,一袭黑衣身姿翩然,步入庙殿内,两旁仙鹤衔灯,明火流烛,焚香清雅。

  他抬头望向殿中被朱红天丝绸锦遮住的方向,上前抓住绸锦的一段。

  炽烈的红与苍冷肃白的手指纠缠在一起,深刻鲜艳,说不出的诡异。

  “少主。”游光跪在殿外,满目忧色地凝视着孤冷颀长的背影。

  晏西楼拽住朱红绸锦,朝下用力一扯。

  两尊精美绝伦的神像立于眼前,一者黑衣清冷,一者雪衣矜美,二人执手,从容淡然地目视前方。

  “游光,你进来吧。”晏西楼声线偏冷冽,语气惯有的漠然。

  青年入内。

  “我走后,魔界便交予你。”晏西楼道。

  游光不仅晏西楼的心腹,亦是上一任魔君留下的十七子。

  魔君十九子,除了晏西楼与游光,其他人都成了权力的垫脚石。

  “你知道的,我一直将你当作下一任魔君在培养——”

  “兄长!”游光脸色沉重,这是数百年来他第一次打断了晏西楼。

  “游光不想当魔君,也不想兄长离开这里!”

  “你有你要走的路,我也有必须去见的人。”晏西楼望向别川的神像,冰雪冷寂的眸子一瞬间点染了温柔,似晚霞覆山,轻柔自然的不可思议。

  “可是兄长,你忘了他走的时候留下的话了吗!”游光藏在袖中的手用力握拳,眼眶泛红,死死地盯着晏西楼。

  他知道,如果兄长选择飞升,天雷神劫都难不住兄长,他一定会步上神庭去见那个人。

  之后呢。

  面对的是一盘死局。

  这别川便是神都的寒英少君,他说离开神都便是来找晏西楼,阻止他飞升的。

  他还说,如果晏西楼飞升,会死在神庭。

  游光只剩下晏西楼一个兄长了,他不能再失去最后的亲人了。

  晏西楼看着心上然的眉眼,想起他离开那日,眼底蓦地一寒,散尽温柔。

  “他不想你飞升!”游光朝晏西楼孤直的背影喊道,“兄长若是飞升,神庭动荡,必遭神罚!上一个得罪神官被神罚之人,许慕的下场兄长不会忘了吧!”

  晏西楼自不会忘记自己这一生为数不多的朋友,许慕在鬼市历劫之时他与别川都在,他没能挡下,许慕也没能活下。

  晏西楼阖眼,语气平静而坚定,“不重要了。”

  游光眸色灰暗,沉痛不已,嗓音嘶哑,“就算如此,兄长还要去寻死!”

  “你就知道,我没留后手?”晏西楼侧目望向血缘单薄的弟弟。

  倏尔,他抬手一挥,并指点在游光眉心处。

  一点魔力钻入了游光体内。

  游光面色骇然,却挣脱不了束缚,“兄长,你做什么!”

  “你既是铁了心的要飞升,又何必将魔力传给我!”

  “兄长!”

  “静心。”晏西楼耳畔聒噪,掐了禁言的诀落在游光身上,待传完魔力,殿内静默片刻。

  晏西楼离开前,低眉垂眼,素手焚香,给别川的神像点了三根长乐香烛。

  金红的火光燃烧,白色的细烟升空。

  晏西楼隔着雾色望向那尊神像。

  寒英少君。

  之后,他去了庭院之中,立于寒英晚水树下,并指朝天一指,天风开层云,阳光跌宕,一阵金色光芒从天而降,荡遍魔界。

  湖面水色吹上花枝,花瓣散落在晏西楼肩上,他抬起下颌线利落的侧脸,看向从天而来的神梯,面色平静。

  游光站在殿外,目眦尽裂,张口欲言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山风盈袖,姿容清绝。晏西楼面无表情,足踏神梯,一步一步地朝上走去。

  天劫落下,电闪雷鸣,他云淡风轻地从密集的天劫之中穿过,直上九天。

  登入神庭。

  拜神台上便出现晏西楼的身影,以往热闹的场地今日竟是冷冷清清,只留一个记录飞升的灵烟神官在旁。

  灵烟着粉裳仙裙,手捧着玉簿望向来人,眸中难掩惊讶,饶是九天神庭之中最美最俊的神君都比不上眼前这一位。

  “这位神君请留步。”灵烟面容羞赧,轻声唤道。

  晏西楼扫了眼四周,面前只有一位女神官,心有疑惑。

  灵烟笑容可掬,弯弯眼睛,“我叫灵烟,负责记录每一位飞升的神君。”

  晏西楼淡声,“晏西楼。”

  “啊啊!是你!”灵烟一听这三字,眼眸骤亮,手中玉笔一转,捂住小嘴惊诧道,“你就是寒英少君在人间的好友?”

  还是结了契的那种好友!

  天君都要气死啦!

  晏西楼微一皱眉,苍色的长眸眯了下,“他在何处?”

  在何处?灵烟想到寒英这些时日的处境,她小脸一垮,拿笔杆戳了戳脑袋,朝四处望了望,而后凑近晏西楼,压低声音道。

  “你跟我来。”

  晏西楼飞升之日,便是寒英受刑之日。

  问罪坪前,人山人海,各个都侧目望向受刑之人,交头接耳。

  一位雪衣如华的年轻人被架在苦刑架上,被神链困缚了双臂,纤细的灭魂丝勒住细长的脖颈,雪白的肌肤泛着撕裂的红。

  寒英长发散披,垂着无神的双眸,眼中映入愤慨的神官身影。

  可悲。

  可笑。

  偌大的神庭,便是一个笑话,何其悲凉。

  “寒英,枉你身来尊贵,天君亲自教养你,却与晏西楼为伍,正邪不辨,闯下弥天大祸!”

  “若无你与那魔界少主助阵,许慕怎敢毁了封龙山口,造下华阳十一城三千万人无辜枉死的惨事!”

  “春山城之祸,你可认罪!”

  “黄云天阙怒斩白眉仙君,全是你恣意妄为所致,此等冤案你可认罪!”

  “神官不可下凡,何况你私自下凡,还以神力多次襄助晏西楼,替他逆天改命,你可认罪!”

  ……

  “与晏西楼私自结契,暗渡神力,你可认罪!”

  寒英眼睫颤了颤,勾了勾枯白的唇角,扬起一个笑容。

  他望向这群衣冠华美的神官,一个个仙风道骨,一个个俊美明艳,却都面目可憎的很。

  寒英轻笑,语气温和,“既是如此,诸位又何必飞升呢。”

  皆是俗人,不渡心。

  飞升不飞升,又有何区别。

  倏尔神鸟低吟,万籁俱寂,神官们面面相觑,合手抱礼,低眉等待神音。

  远处走来一少年,手持天君所持的圣章,沉声开口:“寒英,天君命你谢罪,你可有异议?”

  寒英没看来人,心上越是疲惫,语气越是平和,“寒英,愿以死谢罪。”

  少年狠狠一咬牙,怒视着寒英,谁叫你以死谢罪了,谁让你死了!!!

  如此一来,神庭自万千年来,便出现了第一位在问罪坪上谢罪的少君。

  世间最矜贵的天君之子。

  曾经的神都太子,寒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