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仙客栈一别, 是人便有属于自己要寻的道路。
鬼市没有确切的白天黑夜,大多数时候都隐藏在一片雾霭阴沉中,就算最亮的天色也只比得上修仙界里的晦暗下雨天。
云层似被隔了一层不透光的青色帐子。
江横打着哈欠, 掐算时间现在已经是晚上了,天色更昏暗一些。
长街小巷, 玉楼林立, 挂满看似俗气却又热闹喜庆至极的大红灯笼, 一串一串、一排一排, 在上空交织如海。
通明灯火,映亮了鬼市的长夜。
商铺喧嚣, 戏楼听曲, 开阔的高台上有仙人抚琴,仙子御风起舞。
江横眼观八方, 跟随在谢辞身侧,与许慕一别, 尚不知自己此刻该去往何处,是直接去鬼市珍宝阁吗?
他捏着玉扇, 刚想开口却忍不住先打了个哈欠, 眼角都泛出了困顿的湿意。
谢辞余光瞥了眼用手背边揉眼角边打哈欠的江横, 索性伸手握住他的手腕, 转身走入了另一条巷子。
江横是真困了, 没有挣扎。
迎面是各式各样的神官经过, 虽都陨落数千年,但他们依旧谈笑风生,怡然自得。
若不是谢辞牵着自己, 江横早就给川流不息的人群冲散了。
就像繁华的街头,担心弟弟走丢的兄长会主动抓进弟弟的手。
江横内心一片温热的暖意, 只有在谢辞身边,才有的安全感。
不愧是活到最后的男人!
当夜。
江横跟随谢辞进了一处风雅别致的宅院,庭中建筑、屋中摆设,说是浮华奢靡的殿宇也不为过。
院中负责打扫的奴仆是弥河鬼市中的土著,小鬼奴。
还是不会说话的那种。
小鬼奴们惊觉有人破开了尘封千年的禁制,双目中难掩欣喜期盼的神色,眼眶都泅出亮晶晶的泪光。
江横在中庭与浩浩荡荡的小鬼奴们遇上。
小男鬼穿着黑色长袍,小女鬼穿着白色的绣花裙,一个个模样不大,巴掌脸大大的眼睛,小鼻子,苍白的唇,眼下是一片可爱的小雀斑,看上去既可怜又惹人爱。
特别是,此刻他们都红着一双双水汪汪的眼睛望向江横。
江横握紧手中玉扇,看着面前的小鬼们,再看谢辞,他靠身过去小声道,“谢师弟,你我莫不是误闯了别人宅邸,他们怎么一个个要哭的表情?”
谢辞抬眸,看向对面整齐排列的小鬼奴们。
小鬼奴与主人的禁制来自于血咒,在谢辞看过来时,他们血脉中感受到了久违的压迫感,排山倒海,让他们差点就要跪地俯首了。
这群小鬼奴立即抹掉眼泪,抿着小嘴,一副委屈巴巴的神情乖乖站好,不再是兴奋的手舞足蹈。
虽然主人不再是当年面貌,但被赐予的血元依旧存在!
没错,是主人回来了!
小鬼奴们欢快地面面相觑,抖动的肩膀和裙裳都压不住欣喜激动。
谢辞拂袖,小鬼奴让道。
他带江横继续往里走。
小鬼奴们一哄而散,点灯的点灯,擦廊柱的擦廊柱,温泉池里水又换了一波,点上了鬼市稀罕的夜珠明霞。
这座庭院的上空,立即幻化出一片雾霭金边的霞光,伴着明亮的人间星河,缓缓流淌。
院子里陡然亮起,江横四处打量,兴致盎然地打趣道,“这是何处,谢师弟竟也敢乱闯了?”
谢辞淡声,“一位故友的。”
江横指间把玩的玉扇一收,心中颇感惊讶,入弥河鬼市的都是神官,已知修仙界数千年无人飞升,谢辞不过三百岁。
“你在鬼市也有朋友?”他问。
“大概。”谢辞走在陌生又熟悉的廊桥上,看着院落上空罩着的夜珠明霞,他眼底是一片化不开的阴霾晦朔。
他只说了句,“很久之前的。”
就离谱,他说很久之前的?江横百思不得其解,《九州剑仙录》不愧被戏称为剑仙装逼录。
想装逼就装逼,毫无逻辑可言。
他怎么就不记得原文中有暗示谢辞认识什么世外高人、大神官?
机缘巧合下辞宝得到了一把配剑——明御,是怀素神君禅璎所锻。这大概是谢辞与神官唯一的一点联系了。
毕竟年龄摆在那儿。
—
夜里,江横思来想去睡不着。
想原著的剧情,想偏离的剧情,想自己手腕的血脉,想谢辞身上的秘密越来越多,想许慕和小白龙姑娘……想星云观了,掌门师兄,小神仙师兄,禁烟女神师姐,霍群、封海……你们还好吗。
你师尊命不久矣,你们知道吗!
罢了,想睡觉。
江横在床上打了个滚,被子里有小鬼奴准备的紫金暖炉,一个人睡也不会觉得冷。
可他就是无法入眠。
空旷的寝殿里没有燃灯,江横睁开眼是一片漆黑。
他不情愿地叹了口气,从枕头底下摸出了断云玉,高高地举过头顶,一副智障的表情:“断云玉,给我光!”
瞬间,断云玉上金光流动,星辰幻想倾泻而出,铺满了整座寝殿。
银白的、灿金的,在奶白的云朵间穿梭,漂亮浪漫。
“谢谢你,断云玉。”这句是真情实感的。
他下了床,单薄中衣衬着纤瘦如竹的身影,缓缓行至窗边。
推开了窗,夜空深沉,城里灯火可见。
江横住在院中一处楼里,最高层九楼,能俯瞰城中绝妙的风光。
而在楼外,靠着一处山崖,悬着一个腾空而造的池塘,水面烟波浩渺,雾气蒸腾,水中养着叶青花白的菡萏。
江横收回目光,趴在窗台上,手撑着脑袋,嗅着熟悉的花香。
这座楼并非倚靠山崖而起,实则是靠在一棵寒英晚水的树干建造,可想而知这棵寒英晚水远比江横在晓云峰上的要大的多。
枝叶暗绿,重瓣梅花莹白,和风岚石城里的那株开得稀疏的不同,这棵开的要更冷清、更傲然遗世。
在鬼市这种地方,竟也会有人愿以自身灵力去灌溉一棵寒英晚水。
江横望着满树雪白的繁花,在深夜骤起的风中,花瓣飘落拂面而过,显出一丝凄美绝艳的意味。
屋檐挂着一排小巧的萤灯被吹得叮铃脆响,打破了静谧的夜。
真是个神仙般的住处,江横心想着。
而在下一秒,江横浑身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不该来的。
回不去了。
耳边突如其来的叹息声,还有那不辨男女的空灵之音,莫名的熟悉感。
江横被吓得不清,背后汗毛针扎般地竖起。
紧接着,那声音贴着他的头皮、趴在他的后背上,在他耳边再次叹息。
清晰的不得了!
江横被压制地动弹不得,他明显的感受到血管疯狂收缩,都要紧张到爆了!
你不该来的。
回不去了。
对着窗外灿烂的寒英晚水,满目刺白。江横脸上沁出了密密麻麻的汗珠,他想起来了。
这个声音。
他在春山城中与无脸神像对视时,曾听过的!
江横握住胸口的断云玉,咬破舌尖,猛地一回头!
寝殿内是断云玉流淌出的星辰幻想,明亮如昼。
并无妖魔鬼怪,也无一人。
他一开始以为这个声音来自于无脸神像,是为了蛊惑自己。
为什么在这里,又出现了?
他不该来的。是对自己说的吗?
回不去了。又是什么意思?
江横喊了几声系统,都没反应,辣鸡系统。
若是不来鬼市,他难道要眼睁睁地等死?
疯了吧,贪生怕死的他绝对做不到。
经过这一吓,江横手忙脚乱地滚回床上,抱着枕头装死睡觉。
睡着了,就听不见了!
是夜。
江横做了个离奇古怪的梦。
梦中是白天,阳光比以往所见的都要刺眼。
有一座用和田玉精雕细琢的九层高楼,倚靠在寒英晚水的树枝躯干上,光泽莹润,风雅无双。
而在另一边是座青山,悬着一处巧夺天工的池塘,湖面尽是数不清的星光,似从银河分流而至。
此刻,一位身着雪衣华服的少年翻出窗,轻袍如云,织金镶玉,他动作熟练,姿态灵巧地跳到窗外的寒英晚水上。
寻到粗壮的树干直接躺着,周身花枝交叠,挡住了光线。
少年嘴角衔着一朵花,从下面吸食着清甜的花蜜,脑袋枕在胳膊上,闲适安逸地看着头顶上灿烂的繁花。
突然,从看不清的花叶之下传来了少年稚嫩的呼喊声。
“别川哥哥,你这次回来都不告诉我了?”
雪衣少年名唤别川,腰间佩戴着一只莲花瓣做成的珠盏,淡金赤粉的柔光从花瓣间散发。
他撑起脑袋,马尾与精美的发饰、玉带垂落一边,伸手拨开枝叶,懒懒地看向树下站着少年。
少年仰着脑袋,面容却被光线模糊了,无法看清。
江横听见名唤别川的少年开口,一副清润优雅的好嗓子,说:“我这才刚回院子里,茶都没喝上一口你就找来了?”
他一说话,嘴角衔着的花朵便落了下来。
少年抬手接住,在鼻尖细嗅花香,笑着道,“我给哥哥带了琳琅酿的逍遥游。”
别川一乐,抬手撩开垂在颈前的马尾与金色玉带,朝少年招手,“上来!”
少年踏步乘风,足尖点过花瓣,拨开枝叶跳到别川对面坐下,从袖中拿出偷出来的美酒。
别川一把抢过,掀开封泥仰头饮了一口,细细品尝,由衷感慨:“琳琅妙手才酿得出的好酒,在人间可是尝不到的。”
少年音色稚嫩,朝他伸手讨好,“也分我一口吧,哥哥!”
别川生了一双水色潋滟的桃花眸,面相清逸俊美,只瞧了面前少年一眼,宝贝地将酒坛藏在身后。
“你还小,不可饮酒。”
少年从怀中拿出小杯子,伸过去,“酒是我偷出来的,怪罪起来我自不会供出哥哥,所以,分我一杯吧!”
别川屈指在少年额上一弹,倒了浅浅的一杯给他。
少年直呼小气,下回不偷了不偷了!
捧着小玉杯慢慢品尝完,他笑,“哥哥,再来一杯!”
别川这次没客气,满是宠溺地拿手在他脑袋上一敲,“来个屁。”
少年凑过去靠在哥哥肩上,听他讲述这段时日在修仙界的见闻。
少年听得津津有味,主动问他,“哥哥,你还没说蜀山派的小天师是如何在华阳城里一战成名的,上回只说到了他单手击退一十三位渡劫期的高手!”
别川单手拎着酒坛边沿,仰头便是一口酒,酒水沾湿了漂亮的唇角,水珠顺着下颚线滚落。
他垂眸一笑,“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但作为一个宠弟狂魔,别川抖了抖金边云袖,还是讲起了多年前的往事。
华阳城里,昼夜更迭,箫声琴音合鸣,热闹不断。
小天师许慕负手站在龙鳞台上,面带笑意地看向跃跃欲试的挑战者。
台上台下聚满了来自修仙界和魔界的修士,最低也是大乘期起步,其中不乏有渡劫期的大佬隐蔽其中,众人前来此地是赴华阳城龙鳞盛会。
少年听着入迷,听着兄长悦耳的声音,眼前好似真出现了盛会景象,悄声询问,“对,上回就是说到这,然后呢?”
别川饮了口酒,抬手并起剑指,在少年额心一点,一缕金光顺着他纤细如玉的手指涌出,在满树繁花中穿梭——
顷刻间,眼前散出一片白雾,景象瞬息变化!
华阳城。
龙鳞盛会。
小天师许慕一袭玄青色的道袍,面容稍显青涩却难掩俊美之姿,只一条符文玉带束发,轻简从容地站在恢弘威武的龙鳞台上。
四方神鸟坐镇,八面圣火映天灼亮,地上铺着大红绒毯,绣着巨大的龙纹,灵光灿然。
小天师单手战群英,两指一符,身动似曹衣出水,灵逸潇洒,静时如神祇照世,不动如山。
动静之间,连战七天七夜,击退了数不清的挑战者。
别川跟在一位黑衣少年身旁,同坐在北方席座观看台上精彩的比试。
他的手随意地搭在对方肩膀上,手中把玩着一把玉骨折扇。
别川玩得漫不经心,玉扇一不留神戳到了黑衣少年的面孔。
别川呀了声,不慌不忙道,“得罪,得罪!”
那少年半垂着眼帘,白如冷玉的肌肤上没有什么血色,一副困倦姿态。他生了张冷艳精致的脸庞,嫌弃不耐地甩开别川的胳膊,语气冷然,“坐一边去。”
别川丝毫不恼,也不怕他,收了玉扇又凑了过去,瞧着台上二人,随口问道,“你说,他还能站多久?”
黑衣少年缓缓地抬起浓密纤细的眼睫,苍色的长眸似山野未明时聚起的晨雾,湿重神秘,瞳色偏深,透着一股阴戾霸道的气势。
他微微蹙眉,看着一袭雪衣华袍的别川。
七天七夜不眠不休地观一场本就兴致缺缺的盛会,他无甚耐心,只觉困乏无趣得很,偏生别川还来吵他。
随着他抬眼瞥人的动作,睫毛仿佛从一片安静的苍色湖面掠过,蝶翼蹁跹,如梦似幻。
别川握着玉扇一愣,看呆了。
原来有人生起气来也这般好看。
别川率先开口,“你说,小天师还能站多久?”
黑衣少年一脸漠然,冷嗤了声,“反正比你站得久。”
别川一乐,垂眸瞥了眼自己腰间的莲花盏,心想着这魔界小子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罢了,别川不跟他置气。
他用玉扇敲打掌心,似笑非笑道,“我要是登那龙鳞台,不说别的,在场众修士,无一人能接我一招。”
跟在黑衣少年身侧的魔修们无一例外,默契地白了眼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白脸。
自入了华阳城后,少主就被这个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小白脸缠上了,看两人相处好像是旧相识。
他们做属下的不好询问,四处打听也没查到这小白脸的来历。
魔界的大长老夜风坐在少主身后,闻言很是不服气,他一袭神秘的斗篷长袍,斜斜地看向小白脸,早就探过他的修为底细,区区金丹初期,还敢在此等场合大放厥词!
为了让这小白脸往后少给少主惹麻烦,夜风好心好意地劝诫他,“小子,送你一句话!”
别川侧目回首,先跟年长的魔界大长老行了个礼,礼貌客气,“长老请说,别川铭记在心。”
小白脸这张脸确实讨人喜欢,而且有礼貌!夜风高冷地点了点下巴,算作是回礼,正儿八经与他道。
“初入江湖,天下无敌,再过一年,寸步难行,三年之后,呵,这修仙界无人识你。”
“?”别川挑眉,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他微微一笑,“说得好,可惜长老你错了。”
夜风皱眉,瞧着小白脸。
倒是被吵醒的黑衣少年此刻也无了困意,面无表情地看着龙鳞台上许慕单手应敌,心中分神,知晓别川下一句要说什么。
别川打开玉扇,一举一动,袖袍如云,青丝飞扬,意气风发的很。
“长老,行走江湖,别川只需三成功体。”
夜风闻言,脸色一变。
别川摇摇扇子,云淡风轻地道,“我听说,三成功体,天下无敌。”
夜风:……
魔界众人:……
别川果然没让黑衣少年失望,不愧是他。
黑衣少年薄唇轻轻扯开一丝弧度,余光瞥向神采飞扬的某人。
夜风又道,“就算三成功体,你也不过金丹期?”
别川无奈笑笑,意味深长道,“长老,您再试试?”
夜风再探别川修为。
几乎是在瞬间,夜风便被一股强大的灵力束缚住,他几乎探不出一分一毫,对方的修为远超渡劫期的自己!
别川见长老一脸震惊,他只是笑笑,“长老,你说这三成功体,够不够我打遍修仙界无敌手了?”
“……”夜风一时哽咽无语,原本以为台上的小天师许慕就是人中龙凤了,没想到。
真是英雄出少年,能跟在少主身边的小子也绝非池中物啊。
别川逗玩夜风,再次跟对方点头致意后,又坐回到黑衣少年身边,聊起天,“你家长老到底信了还是没信?”
黑衣少年没正眼看他,视线落在台上比试的二人身上,“无聊。”
别川手臂往他身上一搭,脸凑到他耳畔,笑呵呵的吹了口气,“那你说说看,在场众修上千,谁人能接我一招?”
“……”黑衣少年白皙的耳垂被他和呵出的温润热气熏的发烫,再被对方觉察前一把推开了他。
皱眉冷声道,“无聊。”
“是么,这般无聊吗?”别川玉扇一收,清润的音色常有笑意,“那不如我上去与许慕过上两招,给晏贤弟助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