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晏侧头看着地面上透进来的月光,又盯着凌然垂落在手臂旁边的红色发带。
犹记得凌然进执法盟的第一日,他整个人形容憔悴、精神不济,眼下乌青明显,活像没吃过饱饭、无处栖身,连个安稳觉都睡不了的流民。
如今他一改从前满眼防备一身阴翳的模样,眼下的乌青也消失,更显俊朗。
风晏抬起手,勾起他发带的末端,缓慢地摩挲。
他的发带已经陈旧褪色,大约是什么重要的人送的,所以这颜色已经不再鲜艳的红发带,他不舍得换掉。
心里压着的东西太多,风晏唯有看见这团足以照亮前路的火,才能喘息片刻。
可是这团火,终究不是他的私有物。
须臾他起身下床,没有惊动凌然。
他走到屋外,没发出一丁点声响。
后半夜的月光仍然皎洁,不需要点灯便能看清脚下的路,微风吹得院子里的桂树沙沙地摇曳,夏蝉偶尔发出两声鸣叫。
河晏村群山环绕,又有晏河在旁,即便是盛夏,夜晚也不会燥热不堪、难以入眠,连天上闪烁的星子都比在别处更明亮。
这是个避世隐居的好地方。
——如果没有人在这里设下三重阵法,戕害无辜之人、为祸整个修真界的话。
风晏从储物戒中取出外袍披在肩上,御剑直冲云霄。
高空比地面更冷,他裹紧了身上的外袍,探寻当日所见的第三个阵法。
站得累了,他便坐在佩剑上,分别取出修真界和凡间的地图排列在眼前,拿了白纸和笔,一点一点地还原地面这个绵延数十里的法阵。
只有做事,他才能静心,
“风晏?风晏!”
纸上的阵法画到一半,风晏似乎听到有人在叫他,便回过头,一袭红衣闯入眼眸,他向上看,见凌然压低了剑眉,很不高兴的样子:“醒了怎么不叫我,还一个人跑出来到这冷飕飕的地儿。吓得我以为你丢了。”
红衣青年说着便不客气地把自己的外袍按在了他肩上。
原本发冷的身体被暖意层层包裹,风晏看到凌然眼睛在两份地图和白纸上扫过,接着问:“你在复原第三个法阵?”
他一边点头一边把完成一半的法阵递给凌然,“只画成了一半,但可以确定这是吸收修士灵力的法阵。”
“至于法阵作用的范围……”
风晏抬头望向远处,“是整个修真界。”
凌然沉默须臾,“什么人这么有胆量,敢吸所有修士的灵力?一剑魔尊都不见得有这本事吧?”
“法阵设下的时间非常久远,可能要追溯到千年之前。”风晏指着两份地图,“修真界和凡间共分九州,此地正在九州的正中心,所以效用十分巨大。而且它窃取的可能不只是灵力,还有……气运。”
长久的沉默后,凌然一字一顿地说:
“你是说,千年来修真界心魔频发,再无一人飞升,都是因为这个法阵?”
问出口后,两人对视着,谁都没有说话。
谁都不愿意相信,修真界这千年来种种因心魔而起的惨案和怪状,都只因为这个设在凡间荒僻山村的一个阵法。
这何其荒唐,简直可笑!
景明院所做的努力,那些身患心魔的修士的抗争,到头来都是一场笑话。
所有心存希望的修士都认为人定胜天,他们牢牢抓住渺茫的希望,像是深陷海水不断挣扎的溺水者,奋力地抓住每一根可能是浮木的稻草。
结果他们的苦难根本并非天赐,而是人祸!
“设下法阵的……会是谁?”
凌然拧着眉发问,风晏却没有回答,反而说:“你的账单呢?”
“要账单做什么?”凌然满眼不解,但还是听话地取出来。
风晏从他手中拿过账单,攥在手心,材质特殊不惧水火的宣纸就这样在他掌中一点点化为灰烬。
“你这是做什么,”凌然愕然,“你……不要钱了?”
他怎么感觉现在的风晏有点不正常?怕不是已经发病了,但是院长大人掩饰得很好,所以自己没看出来?
一个财迷怎么可能不要钱呢?风晏是不是悲伤过头,脑子不清楚了?
面对他的困惑,风晏只是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在脸上映出一片阴影。
“事关重大,涉及整个修真界,幕后之人的身份和实力不容小觑。我破坏了前两个法阵,已经身在局中,且有仇要报,不得不追查下去。”
风晏张口又闭上,似有千言万语难以说出口,最后只道:“你不一样。”
但凌然从他这寥寥四字里,读出了他的所思所想。
院长大人觉得这事追查下去前路艰险,不想让自己跟着涉险。
凌然一瞬间觉得自己的心脏被酸到呲牙的橘子击中,酸胀地要命。
他一下子按住风晏的肩头,强迫他正视自己,“你说什么鬼话?”
“只要你破开法阵那一刻我是你的人,那在幕后之人眼里,我一辈子都是你的人,你以为现在让我走,他就会放过我么?”
身为景明院院长,风晏没有这么蠢。
院长之所以觉得让他走就能让他从此置身之外,肯定还有后手,也许是想方设法从时间和记载上彻底抹去他的存在。
虽说凌然内心渴望自由,不愿被束缚,但如果是以风晏只身面对未知的风浪和暗处的歹人为代价,那他宁愿一辈子给他打工!
风晏撇过头去,许久才听他轻声说:“你要想好。”
两个理智的人之间,向来不会有什么你来我往、互相说服的长篇大论,寥寥几句几字足以。
凌然放开了手,在自己佩剑上坐下,与风晏并肩,笑道:“我知道这法阵存在的时候,就已经想好了。”
“况且目前的情形也不允许我袖手旁观。兴许是你我来到如今的修真界时日尚短,还没受到这法阵的影响,所以一切正常,但连谈珩都生了心魔,可见我们两个除他之外的大乘境,被法阵催生心魔也是迟早的事。”
“我们疯了,没人约束的谈珩自然也会疯,到时候修真界不得重演一千两百年前的悲剧?何况那时只有一位大乘仙尊,我们可是三个。”
“我不想生心魔,更不想变成彻底失去理智的疯子,自然不能作壁上观。”
风晏心中微动,和凌然帮他上药时的感觉很像,但有微妙的不不同。
他轻叹一声,不去深入思索这些,说回了法阵,“前两个法阵都是魔修创造,第三个大阵瞧着也有魔修的手笔。也许话本上的那个千秋魔尊并非不存在,若真是他所为,不被正史记录反而是件好事。毕竟没人会在意一个不存在的已死之人。”
“也有可能是其他魔修借他的阵法行事。”凌然撑着脸:“目前得到的信息,都是我们猜测得出,没有实际的证据。即便真证实一切都是千秋魔尊所为,我们又向何处去寻他?”
风晏低头,重新拿起纸笔,继续完善画了一半的阵法,“自何岫来到这里那日,我便让他们监视四周,也包括峡谷周边。我毁坏法阵,幕后之人应该会派人前来查探。”
“我们守株待兔便可。”
说曹操曹操便到,何岫一身黑衣,从远处遥遥赶来,“院长,有人出现在法阵附近,我已派人跟上。那人正是前些日子我们跟丢的三号黑衣人”
风晏听前面的话时一点都不感到奇怪,直到何岫说来人正是三号黑衣人,才缓缓抬头,与凌然对视。
抢夺钥匙和设下法阵的人,竟所属同一个幕后之人。
一边吸取修真界的灵力和气运,一边抢夺钥匙想打开问天机,背后的人对灵力和决定实力的追求似乎十分迫切。
风晏暂时放下疑问,一边继续画着法阵,一边道:“你告知所有暗卫,此后执行任务,保全自身为上,遇到无法解决的困境,务必不要以命相博。”
一向机敏的何岫愣了片刻,才说:“是。”
长久的沉默后,风晏放下纸笔,取出那只木盒,双手递给何岫:“送回景明院吧,你亲自去。”
黑夜里,他看不清何岫和凌然的神情,也许是他本也不想看清,只听到何岫的呼吸急促了一瞬,声音压得很低:“是。”
何岫接木盒的手在微微颤抖,但他拿得很稳,珍视到恨不得贴在身前永不放手。
里面装着的是风晏八年的暗卫,也是何岫他们这些暗卫八年的兄弟。
何岫行大礼后,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须臾顶替他的暗卫便到,风晏收好纸笔起身,立于佩剑之上,向跟着起来的凌然介绍:“他叫诗经,何岫不在的这些时日,便由他代行职责。”
凌然点点头,心道风晏给暗卫取的名字还真奇特,不过挺省力,直接拿现成的给他们便是。
像何岫这样正常的名字,估计是他们的本名。
让风晏起名的暗卫,应该是心中已完全抛弃了过往,无论是身份还是姓名,所以才要他取一个新的。
风晏伸手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发丝,看向凌然:“此前何岫他们追踪此人便跟丢了,左右无事,这次不如亲自跟着。”
话罢他又对诗经吩咐道:“护好小裴,让他在后面远远跟着就好。”
“是。”
“走吧。”风晏话罢,御剑远去,只留下微凉夜空中一丝淡淡的兰花香。
凌然御剑跟上,偷偷瞄了一眼,感觉风晏完全恢复,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
像是从没见到山洞内的人间地狱,更没有干呕、吐血、昏迷。
他总是能很快地处理好那些负面的情绪,投入到当前应该做的事情里。
其实身为院长,有那么多暗卫,他根本不用亲自跟着来人。追踪一个人是很累的,风餐露宿,几乎不能有片刻的休息,注意力需要一直集中在那人身上,还要留心不要被那人发现。
尤其这人还是幕后主使派来,身边指不定会跟着其他能人异士,危险更大。
风晏分明是想用极端的忙碌,来压抑心中不能宣泄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