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的身体往往比凡人强韧百倍,遭受对凡人而言的致命伤时,轻易也不会殒命,但这也意味着,若让一个修士死亡,经历的时间会更加漫长,过程会更加痛苦。
在千年前,销魂阵曾一度让所有正道修士胆寒。
听说一入阵中,四肢便会被钉上,这样的伤害显然是无法杀死一个修士的,他们会不断挣扎,但大半都是在做无用功。
接着法阵会一点一点地吞噬修士的血肉,开始时,修士表层的肌肤会像被什么东西腐蚀一般,慢慢地溃烂、脱落,形似凡间剥皮的酷刑,露出深层的血肉后,因为阵法,他们的血液不会流出。
然后里面的血肉从身体剥离,露出骨骼,到这一步,修为稍微强悍一些的金丹修士都还不会死,直到大脑也被蚕食干净,人才能真正死亡、神魂离体。
从心理层面来说,销魂阵对人精神上的摧残,比身体上要严重千倍万倍。
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剥皮剔肉,在黑暗潮湿的山洞里无力挣扎,数日后才能迎接求之不得的解脱,怎能不疯?
风晏狼狈地闭上眼,可眼前还是出现一月这次出发前的画面,一月说:等这次找到药回来,院长发作时就再也不会睡不着了。
他看见一月张罗着十来个兄弟,勾肩搭背地笑着,然后一同御剑离去。
那时是暮春,景明院栽种的各色花朵在风中摇落,卷起无数花瓣在空中盘旋飞舞,好似人间仙境。
他们御剑时,带着一串地面上的花瓣跟着飞起来,缀在长剑身后,如同繁花相送。
可繁花相送,却无归期。
未曾想那竟然便是最后一面。
再睁眼时,风晏仍是往常疏离淡然的景明院院长。
他将脚下的佩剑握在手中,猛然横扫,巨大的风呼啸而过,伴随着数十声“咔”,尸骨上钉着的钉子全数断裂。
没有了法阵,十二副枯骨在掉落的一瞬间化成了飞灰。
风晏伸手将飞灰引来自己面前,取出一只木盒,暂时把灰色的尘埃装在里面,放回了储物袋。
凌然看到他握着木盒的手在抖。
他沉默片刻,平静地说:“此处修士稀少,凡人居多,若幕后之人设下销魂阵,是为吸取他人血肉灵气供养自己,并不划算。除非……他是以此法阵,保护着另一个更重要的东西。”
风晏没看凌然,自然不知道现在他脸上有多五味杂陈。
凌然还虚虚扶着他,双手圈在他身侧不敢放手。
分明刚得知下属惨死,亲自收敛了他们的骨灰,整个人感觉都要破碎掉了,可转脸便说回正题,有理有据地分析起此处不同寻常之处。
这里没有其他人,风晏其实是可以发泄流泪的。
他宁愿此刻院长完完全全把内心的悲伤都表露出来,痛哭也好尖叫也罢,不要再压抑自己,强迫自己去做目前自己认为更重要的事。
也许风晏是早就习惯如此,景明院数千人和他兄长的安危都系于他一身,这个担子太沉重,全都要他这样一个浑身病痛的人来背负。
他先是景明院院长,才是自己。
所以认识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他脸上表情有过变化,没有快乐高兴、没有哀伤愤怒,像凡间庙宇里供奉的无悲无喜的神灵。
然而即便再像,风晏也终究是人,他强行把自己压抑成神,算不算另一种形式上的自伤?
凌然觉得他这般自伤对身体和心理的伤害,不比眼疾寒症一起发作少。
他一直教别人善待自己,本人却没做到。
风晏垂下眼睫,目光落在凌然掌心的火焰上。
火焰悠悠地燃烧,散发出黄色的光亮。
山洞内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
风晏没有心力关注凌然为何一言不发,他只盯着那团火。
虽然那火在凌然掌心,他却觉得火烧在自己心里。
不知过去多久,他倏然握住凌然燃着火焰那只手。
这么久了,这火焰总是朝着一个方向摇晃,他是风灵根,对风极为敏感,那个方向分明不是洞内漏风之处。
这一动作,他更是发觉自己的身体异常沉重,仿佛是个没有灵力的凡人。
风晏沉声道:“你觉不觉得……身上的灵力在流失。”
须臾,凌然肯定道:“确实。”
“这里一共有三个阵法。”风晏的声音冷静到透着一股非人般的机械感,“第一处是削弱修士身体恢复能力的阵法、第二处是销魂阵,第三处……是吸收修士灵力的大型阵法。”
“以方才速度算,第三个阵法,起码有数十里那样大,非一般人能够画就。”
他放开握着凌然的手,举剑朝着山洞石壁挥去,剧烈到像是毁天灭地般的声音响彻琼霄,山洞连带着这座山头在这瞬间坍塌。
风晏和凌然一起飞出山洞。
四周的环境从不用夜明珠便伸手不见五指,骤然变化为日光毒辣的白日,风晏双目刺痛,根本睁不开眼,他伸手把龙纱系在眼睛上,过了片刻,针扎一般的疼痛仍未缓解。
他伸手抚摸龙纱,谁知早已不堪重负的身体随着双目的疼痛,彻底崩塌。
大脑如遭雷劈,好像生生碎裂成无数块,他的身体失去控制,僵硬地向下坠。
胃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直直冲向喉咙,他张开口,但早已辟谷的身体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只是这样一直喉咙痉挛地干呕,口中的血腥味越来越重。
凌然在风晏坠落的那一刻,便出了满身的冷汗,他赶忙把人接住,安稳地落在地上,让他靠在自己身上。
但风晏似乎完全失去了自身的意识,一时捂着额头,一时又开始干呕。
他看着眉头皱的死紧,只能拍着院长的后背帮他顺气,再给他输送灵力。轻易便能摸到突起的脊椎骨的身体在掌心不断地颤抖,而凌然只能抱紧他。
八年的属下意外死去,死状凄惨,连骨灰都不能尽数收拢,只堪堪收起一些余灰,怎能不痛?
凌然什么话都说不出口,一切安慰的词句在那样惨烈的情状下都显得多余和无力。
风晏原本就瘦削,如今这样子真是一阵风都能吹倒,额头上憋出了青筋,双手用力到嵌进掌心,整个人像绷紧的一根弦,被拉伸到了无法承受的极限。
那话本说得竟然是真的,即便是大乘境界,极度哀伤的情况下真的会干呕。
而且还会更严重,因为修士辟谷根本吐不出东西,既然吐不出,那身体便会一直吐一直吐,吐到昏迷为止。
兴许是凌然输送的灵力有效,风晏不再干呕,转而咳嗽起来,与寒症眼疾发作时那咳嗽的模样极为相似,像是要把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
晌午时分,万里无云,连风也没有,山体坍塌扬起的灰尘便聚在周围没有消散,他们跪坐在尘埃里,周围灰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见,连日光都灰暗。
凌然一只手抵着风晏的后背输送灵力,一只手扶在他胸前帮他顺气,一时竟顾不上管他那鲜血淋漓的手。
滚烫的手贴在身上,风晏本该感到温暖,可这样微不足道的热,不足以抵抗他浑身的冰冷。
他难以控制自己的身体,大脑一片空白,和寒症发作时一模一样,但心如刀绞的滋味是那时没有过的。
身上哪一处都在痛,咽喉几乎要咳出血来,接着连咳嗽的力气都失去,铁锈味却立即上涌,喷涌而出。
“风晏!”
又是这声熟悉的呼喊。
意识消散之前,风晏想,如果每次昏迷的时候,都有人能拉住自己,便是再好不过的事了。
永州的雨季彻底过去,接下来的几日都是晴空万里,风晏的屋内却是愁云惨淡,凌然每日的表情都比连续下雨那些天更阴沉。
何岫将小裴接了过来,小书童一见昏迷的风晏就哭,哭得比院长旧疾发作时还厉害,那泪水都能替代晏河淹掉河晏村。
凌然难得没嫌他聒噪,还坐在床边听着他哭。
他看向风晏紧闭的双目,大脑不断闪过发现阵法那天的情形,头痛、干呕、咳嗽、吐血,只发生在短短的片刻,像是一座将倾大厦在瞬息之间轰然倒塌。
他复盘那天的事,才发觉其实风晏在靠近确认一月的尸骨时,便已经濒临崩溃。
院长远没有看上去的那样平淡,相反,他越是淡然得没有任何表情,心中就越是痛苦压抑。
之后他冷静地客观分析,不过是习惯使然,直到飞出山洞,看上去坚韧挺拔的青竹被压得猛然折断。
风晏很擅长控制自己,之前寒症刚发作时,看表情只会让人以为他在闭目养神,到后来症状严重得甚至会自戕,都没喊一声痛。
他情绪淡得只能从控制不住的身体窥见真实的心情。
凌然曾经那么想将风晏青色的衣衫染红,让他沾上自己的颜色,不再那么像和这尘世所有人都无关的神明。
可真看到他吐血,殷红的血迹从颜色浅淡的唇间滴落,落在衣衫上晕开一大片,还是想,如果他做神明能永不受伤,不受病痛磋磨……
那便做神吧,即便他们永无交集。
风晏昏迷的日子里,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又是晚间,万籁俱寂,蝉鸣都减弱。
凌然坐在破木板凳上,手肘撑在床沿,正对着风晏的脸,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自他和风晏被河晏村村民救起,他便每晚都这样守着风晏,一来二去倒是习惯了,撑着头便能睡着。
他昏昏沉沉地睡到后半夜,全然不觉床榻上的风晏睁开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