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宁晨刚来贺家时晚上总睡不好，他又梦到了那个打翻糖罐的夏天，深海蓝的透明玻璃圆罐从木柜顶上摔下来，炸裂成棱棱角角的锋利碎片，晶莹的白色砂糖自脚边漫延开，随斜落的夕阳一同隐没于柜底。
七岁的小孩闯祸做错事，恐惧和慌乱便控制主导了所有行为，白嫩光裸的脚底泛着淡淡的粉，双足在一片杂乱中挪动两下，那淡粉就成了更为鲜亮的烂红猩血，足跟刺痛，身子一歪，宁晨跌在满地的糖里哭了起来。
家里没人，江晓韵和宁有为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他哭了好一会儿，哭累了就坐在地上发着呆小声抽泣，小小的手掌上沾满了晶状颗粒，被手心里的汗融化得黏糊糊的，粉嫩的小舌头伸出来舔了舔，许是尝到了甜意，小孩便忘记了哭泣和疼痛，用手指沾起地上的砂糖，一点一点地吃了起来。
门锁出乎意料地在夕阳消失前响了起来，宁晨愣愣地坐着，第一反应是害怕自己偷偷吃糖被发现，而后才意识到他把糖罐摔了这件事似乎更严重。
他以为江晓韵会骂他打他，会让他跪很久的洗衣板，但那天江晓韵连钥匙都来不及放，焦急地把他抱起来放到椅子上，手上冰凉坚硬的钥匙硌了一下腋窝，江晓韵在他面前蹲下来，温柔地托着他的一只脚放在膝头，轻轻碰了一下又不敢碰，问：“疼吗？”
宁晨摇了摇头，刚疼哭的眼泪全干在脸上，看着母亲走到柜子旁，又拿了棉签和瓶瓶罐罐的药过来，他安静地盯着酒精瓶盖旋转扭开，消毒银色的镊子，直到清理玻璃渣，给伤口上药的时候，才疼得边哭边喊“妈妈”。
恰巧那天宁有为也下班得早，摸着小孩儿的头一直说：“晨晨乖，不痛不痛，爸爸给你呼呼，呼呼就不疼了。”
白色绷带缠起来的两只脚被轻轻握住吹了两下，似乎真的不疼了。
处理完伤口宁有为拿着扫帚去打扫碎了的糖罐，宁晨捧着江晓韵给他热的牛奶边喝边看父亲忙碌，本以为扫个地就完了，结果扫把往柜子底一捞，捞出来了一个缀着一片绿叶的棕色瓷盖。
小孩儿一看见滚出来的东西就哇地哭了起来，“小茶壶！这是我的小茶壶呜呜呜！”
找了半个月的心爱玩具就这么被捞了出来，他吵着要找玩具，宁有为无法只能把整个柜子挪开，发现小茶壶的壶身已经四分五裂在角落，没碎的盖子上也被磕脱了漆。
宁有为绝对没有碰过这个玩具，也不是小孩自己摔的，沉默了一会儿，两道视线便都落在了江晓韵身上。
“看我干嘛？”江晓韵摸着头发，瞪了宁有为一眼，“不是我！”
宁有为笑道：“行行行，不是你。”
晚饭是去镇上吃的，宁有为骑着电动车，中间夹着宁晨，后面载着江晓韵，一家三口哼着熟悉的儿歌，其中还有个明显不在调上幼稚嗓音，穿过乡间七八点的晚风，暮色被远远丢在身后。
宁有为买了几个大蒸饺，黑心小摊卖的饺子皮多陷少，咬一口里面全是空的，宁有为怕江晓韵又骂他不会买东西，跑到旁边的烧烤摊把蒸饺炸过一遍，炸成几个圆鼓鼓的大饺子才拿过去。
结果江晓韵还是一边吃一边数落他被人骗了，宁有为不吭声，装作没听见眨着眼睛逗宁晨，小孩赤手握着油乎乎的饺子，咬一口被烫得眯起眼睛，水汪汪的眼里映着昏黄模糊的街灯，脚不疼了，小茶壶也不要了，他只关心手里的饺子为什么不是甜甜的。
为什么不是甜的呢？
贺宁晨早上六点不到就醒了，去厨房发现张阿姨早已经在忙活，手里摊着面皮，旁边搁着肉馅，正在包饺子，于是那天早上张阿姨便单独煮了一锅贺宁晨包的饺子，砂糖馅的，红豆馅的，还有几个饺子里包着话梅糖。
那天贺琛不知为何也在家吃早餐，他扫过来一眼，贺宁晨就把面前的碗往自己怀里扣几分，如此几次后，贺琛放下筷子，道：“你再挪一下就泼你身上了。”
安静地餐桌上贺宁晨慌忙抬头，对上贺琛探究的视线，连忙低头胡乱地把碗又移回来了一点，贺琛仍是不放过他，“你碗里有什么，阿姨偷偷给你做好吃的了？”
“没有，咳……”贺宁晨被一口糖水呛了嗓子，憋得满脸通红。
“我不信。”
来不及阻止，面前一双筷子便伸进碗里，夹走了一只软得有些奇怪的饺子。
“别，哥，咳咳……”
贺宁晨掩着嘴巴咳得不停，那边贺琛吃了整只包着话梅糖的饺子后，表情凝固了一瞬也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贺宁晨在此之前和贺琛都不算亲近，这顿早餐之后过了没多久，有天晚上贺琛却主动敲开他的房门，给了他一罐糖，透明玻璃罐里装满的一颗颗话梅糖，成了贺宁晨一次次靠近贺琛的勇气。
那罐糖在书柜上放了好久好久，贺宁晨都不舍得吃，直到后来的某一天，糖罐碎了，他捡起一颗尝了尝，才发现糖是苦的。
咸涩的泪水流进唇齿间，他想，糖为什么不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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