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他的请求来珺陷入了沉默。虽然表面上不为所动,被他的话牵动着,心里慌动起来飞快地绞尽脑汁试图想办法补救这个“残局”。

  但最后,来珺以她毕生所学以及两年来的经验判断这种程度的“残”,没有办法补救——如果人还在就算是个植物人,就算在死亡的边缘徘徊她都有办法去试上一试,但斯人已逝,大脑停机,没有脑电波,没有神经活动她移都移不进去,谈什么补救?

  见她的反应,刘驰然大约意识到了“局势已定,无力回天”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意识开始变得模糊渐渐晕了过去。

  来珺抱住了他藉着电视微弱的光芒用目光描摹着他的五官——果然印刻着小时候的轮廓赵媛若是现在找上门应该可以一眼认出来吧。

  这么想着,她忽然皱起了眉头,心里隐隐有些伤痛。

  来珺对自我的认知非常清楚,她就是个冷漠的人,冷漠得称得上冷血,为来访者排忧解惑,一直是公事公办,而不是情感意义上的体恤和帮助。

  但此刻抱着刘驰然,她察觉到胸腔中泛起的情绪涟漪,忽然意识到,原来自己也是会悲天悯人的,看见有价值的事物破碎,会生出不舍,想尽一切办法补救。

  可是这种不舍埋得深隐,情绪涟漪的振幅还不大,表现在脸上,便只是浅淡的皱眉,附加上眸中的沉凝。

  观影室的门开了,阳光蔓延而入,伴随着光线,白木青迈步走进,在沙发边蹲下,她见了来珺怀中的刘驰然,伸手探了探他的脉搏,眸子一抬:“晕过去啦?”

  来珺点了点头,没说话。

  她有些奇怪,刘驰然的所有经历,白木青都知道得一清二楚,但此刻见他这副样子,她竟然出奇的平静,就连眸子里的感慨,都不是就事论事的同情,而是更为笼统的悲天悯人——像是已经见多识广,习以为常了。

  片刻后,白木青抬手,拿起遥控器,将电视一关,室内的光芒彻底熄灭,来珺越发看不清她的神色了。

  …

  再醒来时,刘驰然发现自己躺在病床上,室内没开灯,但他看清了面前的两张面孔——陈和和张月鑫正守在病床边,一脸焦急,片刻都不敢分神,怕错过他的任何一丝反应。

  见他睁了眼,张月鑫喜上眉梢,一下子叫出了声来:“鑫和,你总算醒了,怎么样,梦女是不是被彻底赶跑啦?”

  陈和本来也想说话,但他见刘驰然的神色不对,只好将关切都咽了回去,小心翼翼地打量他。

  刘驰然坐了起来,微微侧过头去,眉宇之间,还残留着梦境中饱经挣扎的痕迹,此刻别过了头,不知是不想让他们看见,还是不想看见他俩。

  “张阿姨,陈叔叔,麻烦你们出去吧,我想和来老师单独待会儿 。”

  张月鑫和陈和瞬间面如土色,刚刚见他苏醒的欣喜,转瞬一扫而光,他们的手还举着,本想摸他的额头,但此刻僵在半空中,收也不是,伸也不是。张月鑫没办法,只得回头看向来珺,征求她的意见,希望她帮忙说几句话。

  来珺坐在邻床,正做着移意笔记,听见这声突然冒出来的“叔叔阿姨”,一点也不惊讶,反而是被白木青一语成谶了——“爸爸妈妈”的称呼已经过了保质期,如今得改口了。

  察觉到张月鑫恳求的目光,来珺眉眼没抬,手里继续忙活着:“你们先出去吧,他没事的。”

  张月鑫和陈和见她这副态度,只好放弃了挣扎,起身往外走。

  路过来珺时,陈和又靠近了她,耳语道:“你放心,我回去就投案自首,不过这事和孩子他妈没什么关系,还希望你在鑫……孩子面前帮她说两句话,让他别怪她。”

  来珺抬眸瞥了他一眼,没回话。

  病房内,再次回到移意之前的景象,旁边只剩来珺一个人,刘驰然这才转过头来,眼白中爬附着血丝,眼下的黑眼圈依然浓重,真相揭开后,反而增加了他的憔悴劲儿。

  “你在我头脑中告诉我的,都是事实吗?”

  “当然。”

  来珺趁热打铁,将关于赵媛的资料和事件记载递给他,反正最猛烈的一关已经过去,如今需要让他认清现实,接受现实,彻底告别梦女的“纠缠”。

  刘驰然一页一页翻看着,和在神经世界里时不同,他此刻格外平静,好像情绪已经消失殆尽,如今只能默默接受,眼泪星子都挤不出来。

  最后,他将其中一页放在最上方,凝视着赵媛的照片,那是个特写——她在某年的某天到某个村问某家店主,手里拿着他的照片,嘴巴微张,看样子在重复那段问话。

  “我明明是记得她的,我明明记得的,可为什么在梦里,我就是看不清她的脸呢?”

  “因为你的大脑在保护你,自身的防御机制,想让你忘记她,忘记她的存在,忘记你被拐走的往事,做你现在养父母的好儿子,然后平安幸福地过一辈子。”

  在他身体里,有两股力量在斗争:一股是自身的防御机制,秉承着“彻底忘记,万事大吉”的原则,竭尽阻碍他看清梦女的脸庞,不让他记起梦女的身份;而另一股便是血淋淋的回忆,以及对母亲最初始的感情,誓死要让真想大白,于是他终日噩梦缠身。

  这两股力量的争执之下,形成了一个死局:刘驰然害怕看清梦女的脸,但不看清她的脸,梦境便解不开。不过梦境解开之后,他本人要承担巨大的伤痛。

  来珺不禁叹了口气,在整个过程中,虽然陈和和张月鑫的误导,延误了解梦的进程,但也是她的经验不够丰富,手段不够成熟,没能在早期就察觉出不对,分析出梦女对于刘驰然的特殊意义。

  “我之前一直以为,梦女是对你做了穷凶极恶的事情,才让你留下噩梦般的记忆,但我早就应该想到,你害怕见到梦女,害怕看清她的脸,并不是怕她本人,而是怕想起她所代表的现实。”

  刘驰然摇了摇头,眼里泛着水光:“这不怪你的,谢谢你能把梦境解开,如实地告诉我真相,真的谢谢你……”

  来珺皱起了眉头,一时间不知如何接话。

  之前在咨询和移意中,偶尔会碰到这样的难题,到底是告知真相,还是维持现状?

  她向来杀伐果断,而且本身是块不锈钢冰,共情能力弱成负数,所以一直以“真相”为标杆,凡事不整个真相大白,誓不罢休,但此刻见刘驰然这么痛苦,真相太过核能,结局还支离破碎,竟然唤醒了她泯灭已久的人性,不禁思考:事已逝,人已死,还将真相赤果果地揭开,是不是有点太没人性了?

  如果这次,她在知道全部真相后,选择隐瞒起来,和陈和、张月鑫配合,骗刘驰然说,梦女是个不相干的女人,然后再将他的相关记忆彻底清除。

  这样一来,从保护来访者的角度出发,会不会更温柔、更人性化一些呢?

  她还没思考出个所以然来,又听刘驰然问道:“他们……会被判刑吗?”

  听起来,似乎还有些担心。

  来珺知道“他们”指的谁,当即答道:“会,收买人口也是犯法,这个肯定会被判刑。”

  其实来珺还有句话没说,不过刘驰然也心知肚明——张月鑫和陈和确实会坐牢,但对于他们来说,失去他才是最大的惩罚,毕竟养了二十年,把他当成亲生儿子,其杀伤力不亚于失去当年的陈鑫和,堪称精神上的凌迟,刀就架在心窝上,在以后的漫长岁月中,会时不时割两下,慢慢赎罪。

  这大概就是传说中的“天道好轮回,苍天绕过谁”。原以为买个孩子,就会让他成为自己的孩子,没想到二十年后,他还是记起了生母的影子,将他们从父母之位上挤了下去,再来一次“失子之痛”。

  病房里,来珺和刘驰然断断续续说着话,不知不觉中,天就暗了下来,到了夕阳西下时分,从窗帘缝中,漏进一片淡薄的夜色。

  刘驰然不知怎么着了凉,打了个喷嚏,紧接着便咳嗽了起来——病房忽然生出了寒意,像是突然降了好几个摄氏度。

  来珺让他把搭在下半身的棉被盖上,她站起身来,准备给他倒杯热水补补身子。水流通过壶嘴,冲进了玻璃杯底部,接着响起一阵清脆的撞击声——水柱撞击杯壁,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格外清晰。

  杯中已有半杯热水,来珺倒水的动作,陡然减缓了下来,她微微倾斜壶嘴,水流变细,成了水滴,往杯内滑落。水珠击打水面,发出了分明的滴落之声。

  3——

  2——

  1!

  在最后一滴水没入水杯的瞬间,从病房打开的门缝中,传入了细微的声响,是个女人的声音,若隐若现。

  “你好,请问……你有看到这个孩子吗……”

  来珺和刘驰然同时停止了动作,抬头看向门边。从外面透进一线光亮,但看不清门外的人影,听那声儿,外面应该站了两个人,正在说话。

  来珺示意刘驰然稍等一下,她起身前去查看。

  门外,有个值班的护士,她面前站着个女人,长相秀气,双眉细长,眼里眸光坚韧,像燃着两星火苗。她手里拿着照片,两只手被冻得直哆嗦,但还是不住地比划着。

  “你有看到这个孩子吗?额头很饱满,眉毛很整齐,像是倒梯形,笑起来很甜,会露出门牙来,哭起来声音很大,可以将整个村子嚎醒。你有看到他吗?你有看到这个孩子吗?”

  来珺深深看了眼前这个女人,半晌,她点了点头,让她稍等片刻。

  她转身回到病房内,病床上,刘驰然已经不见了,他变成了小驰然,穿着新棉袄,戴着个毛线帽子,一脸的伤感,眼巴巴地看着门缝的方向。

  来珺走过去,将他从床上抱下来,牵起他的小手,将他带到了走廊上。

  女人看到了他,眼中的火苗一下子燃旺了,有好一会儿的怔愣,回过神来后,蹲到了小驰然面前,将他抱了过去,理了理他的帽子,想摸他的脸蛋,但怕两只手冷冰刺骨,便来回搓着,使劲搓热乎了。

  在她搓手的时候,小驰然便抬起了小手,去摸她的脸,外面一定很冷,把她的脸冻得又紫又红,但此刻紫红的脸上,布满了惊喜,笑意环绕着双眼,整个人容光焕发。

  他伸出双臂,不过胳膊太短,只能勉强环绕她的头一圈,接着他的身子往前一蹭,贴住了她的脸颊,想要温暖她的脸庞,把那一层冻红给消退下去。

  赵媛一愣,也伸出了手,她胳膊细长,一下子将他抱进了怀里,抱了很久很久,久得夕阳的残晖,飘入了走廊之内。

  此刻,赵媛的神色从执着,变成了释然,她低头看了眼小驰然,看着他头顶的发旋。

  寻找了二十年,此刻终于画上了句号。

  夕阳如纱,将她二人笼罩入怀,赵媛见天色不早了,便牵起孩子的手,想带他回家。刘驰然迈着小短腿儿,跟在她身边,一只手被她拉着,身子有点往□□斜,但并不妨碍他走得又快又稳。

  医院门口,停了辆老式自行车,车后经过改装,安了个小椅子。车前的龙头上,还挂着个塑料袋,里面几个大窝窝,尖端染着一点红。

  赵媛把刘驰然抱到了车后座上,接着将一袋小红头递给他,她上了车座,脚把撑脚架一蹬,骑着车,迎着夕阳往前走。

  在她前行的方向上,渐渐浮现出一座石桥,桥下的行人来来往往,走向用红蓝条纹编制袋做顶棚的菜市场,菜市场入口处,老远就能看见一家肉包店,刚开了一蒸屉,热气直冒。

  赵媛吭哧吭哧载着刘驰然,往家的方向骑去。

  来珺和白木青来到了医院大门口,静默而立,目视远方即将落幕的夕阳。

  来珺抬起了头,只见天空灰橙,云朵不见,空中没了风,时空好像静止了下来 。

  “这就是你们玄学中的命数吗?”

  “嗯?”白木青闻声,转头看向她。

  “赵媛在今年的二月份去世,半年之后,刘驰然便开始梦到她,没日没夜地梦见她。这冥冥之中,好像一直连着根线,从来就未曾断过。”

  白木青垂了垂眸子,嘴角忽然浮现出了笑意,应了声:“是啊,有的人虽然很长时间没能见面,但冥冥之中一直有股线,从来就没有断掉过。”

  说着,她轻轻探出了手,想像赵媛牵刘驰然那样,去牵来珺的手,但手指张了张,在空中迟疑了些许,最终又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