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驰然跑也跑不掉听了来珺的话,便尝试着睁开双眼,正视移动过来的女人。但他一点也不感到亲切只觉得那模糊的脸庞分外可怖还有不断靠近的趋势,让人汗毛竖起倍感压迫。

  来珺:“你尝试着看清她的脸就像看清那张照片一样,看清她的脸记起她的模样。”

  随着女人的靠近,刘驰然不断往后缩着脖子快成松紧带,连接着身体和脑袋,身体不能动,但脑袋却无限后移,恨不能脱离身体自个逃走。

  黑暗之中白木青站在他俩身后,一边盯着梦女,一边通过声音确定她俩的方位,随时准备提供“场外支援”。

  梦女不断逼近五官的轮廓也越加显。刘驰然的心快要跳了出来他就像在看3D恐怖片鬼魂要从屏幕里爬出索命但他却一动不能动被冷汗浸得湿透。

  感受到他的无能为力来珺没再犹豫她伸出了手,张开五指,堪堪一定,梦女其实还未十分靠近,便停了下来,定在原地不再动弹。

  刘驰然的反应太过强烈,恐惧情绪干扰了他接受暗示的能力,来珺只有操控他的梦境,强制改变正常走向,让梦女停止靠近。

  见梦女不再逼近,刘驰然的脖子总算回归原位,只是心跳强度还是不减,仍然避免正视她的脸庞。

  “老师,是你干的吗?”

  “对,现在我们走向她,慢一点都可以。我在,不用怕。”说着,来珺将就攥着他胳膊的手,领着他一同前进。

  刘驰然快哭了,好不容易梦女不靠近了,他们又要靠近她,从3D电影换成了VR,直接身临其境去观赏。不过换成自己主动行动,心理压力减了不少,他如果觉得艰难,可以暂停歇一会儿,来珺也不催他,就等着他原地喘气。

  四周仍然一片黑暗,他们迈着步子,如同踩在透明墨石之上,堪比走过悬崖上的玻璃桥,看着脚下空无一物,但踩上去并不会悬空。来珺和刘驰然走了半晌,终于靠近了梦女身边。

  梦女直直站立,浑身散发着一圈幽光,面部像蒙了层细纱,若隐若现。来珺牵着刘驰然的手腕,示意他站在她面前,借助刚刚照片的记忆,看清她的脸庞。

  “她不可怕的对不对,不狰狞,不咆哮,她只是安静地站着,想要你靠近她,看清她。”

  刘驰然接受了来珺的暗示,站在梦女面前,努力了一阵,开始直视她的面庞,渐渐的,她的五官越来越清晰,在脸庞上浮现而出——细长的眉毛,偏圆的眼珠,浅色的嘴唇,还有略显瘦削的下巴——南方女人的长相,清秀温和,但却不显柔弱。

  但此刻,她脸上的表情却与清秀背道而驰:双眼充斥着股狠劲,死死盯向前方,嘴唇欲张,似乎准备呐喊,准备呼叫。

  刘驰然终于看清了这张脸,脑中仿佛有万千碎片划过,飘荡着,游走着,想要重组,想要拼凑。他身子一震,刹那间感到头重脚轻,快要摔倒在地。来珺上前,扶住了他的身体,一只手架在他的胳膊之下,帮他站稳站直。

  “你想起了很多事情对不对,是不是头脑里很杂乱?没事,我们一个一个来,慢慢捋清楚。首先,你是不是记起了长狮桥,桥墩上有狮子雕像,通体白色,淋了雨,颜色沉得暗灰,从桥上往前望,可以看见黄果树菜市场,街口有家铺子在卖肉包子,蒸笼盖一打开,还冒着热气。”

  随着她的描述,浓郁的黑暗渐渐裂开,如同一张巨大黑镜,碎成一块一块,悬浮于空中,他们置身于一个破碎的世界,千疮百孔。不久,碎片又重新聚合,凹凸相接,裂痕消失,画面开始灵动,场景开始变化,有了阳光,有了长风,有了桥身,行人穿织,人声不绝。

  刘驰然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了长狮桥上,身后是尊静坐的狮子,目光炯炯有神,直视桥下。桥下的大街上,行人穿着厚棉袄或夹克,拢了拢衣领,迎着寒风前进。

  桥下,白木青见恢复了光明,便又戴上了帽子,双手揣进兜里,她混迹于行人当中,走动起来,但始终围绕着石桥,确保来珺在视野之中。

  来珺就站着刘驰然身旁,待他适应了环境之后,便指了指北边,“你看,那里就是黄果树菜市场,每天早上,你妈妈会骑自行车载着你经过那里,我们要不然去看看?”

  刘驰然点了点头,和来珺一起,走向菜食琳琅的街口。这正是二十年前的菜市场,来珺来过一回,将街边的摊货都记于脑中,她此刻无需细看,只稍稍瞟上一眼,就知道哪个摊卖的哪种货。

  有卖烧饼的、芙蓉糕的、嫩豆花的、还有乌饭团的,香味四溢,煞是勾人,来珺倒是不为所动,但她怕白木青把持不住,买一堆来打牙祭,于是不动声色地转头一看,寻找她的身影。

  身后,白木青买了两根米花糖长棒,又用食指和中指夹着,边走边吃,抽起了“米花糖牌香烟”。她见来珺转过了头,便夹着糖,比了个“耶”的手势,表示一切顺利,尽在掌控之中。

  来珺转回了头,淡淡笑了笑。

  不久,他们便走到了中部位置,刘驰然忽然停了下来,他注意到有一个女人,骑着辆老式自行车,后面载着个小男孩。男孩正吃着小红头,吃得小嘴直动,像兔子啃萝卜,可是吃太尽兴,手上没注意,袋子里的小红头都掉了下去,经过车□辘一扫,落在地上,滚了几下,裹了一层灰。

  小男孩见手里没了食物,顿时张嘴大哭起来,成了整条街最瞩目的存在。女人被惊得虎躯一震,赶忙停下车来,转身看孩子。

  来珺就站在一边看着,她发现此刻那女人,已经不再是张月鑫,而是赵媛——刘驰然的亲生母亲。她边擦着他的脸边大骂,恨不能将他胖揍一顿。

  刘驰然看着女人柳眉倒竖、快要气炸的模样,忽然笑了起来,但笑得十分苦涩,因为眼里并没笑意,满是伤感和怀念。

  没多久,赵媛又重新回到车上,载着嚎完的小驰然继续前进,最终消失在了长狮桥附近。

  刘驰然还一直望着,移不开眼,似乎想要跟上去,一路跟在他们后面,看看他们要去哪儿?干嘛去?见什么人?

  来珺拍了拍他的肩,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两人顺着街边走,快到尽头时,看到了个画糖人的老人,老人抬头看到刘驰然,笑出一脸褶子:“小伙子,转个糖人吧,看能转到什么。”

  刘驰然眼眸微亮,伸出了手,真想在转盘上试试,可是他还没动手,一个小男孩就蹿上前来,手舞着足蹈着:“我要一个龙,大龙,大飞龙!”

  刘驰然一下子愣住,忘了手里的动作,直直看着那男孩,听到老人说要钱时,他甚至摸着兜,想给男孩买一个大飞龙。可是没等他掏出钱来,男孩就飞奔着跑开,来珺连忙给他递了个眼色,跟着那孩子跑起来。

  没多久,他们便到了一片居民区,和街区的界限不明,只有两栋楼房间的空地还算“净土”,可以晒晒被子,遛遛狗。刘驰然刚转进居民区,便停住了脚步。赵媛一手叉腰,一手提锅铲,就站在单元楼面前,一把将小男孩抓了起来,用胳膊夹住,抡起锅铲便开打。

  一时间,哭声夹杂着训斥声,响彻整片居民区,分贝可以盖过自家播放的电视声。

  赵媛气急败坏,边打边骂:“叫你半天不答应,还以为你在蹲厕所!跟你说了多少遍,不准乱跑!说了多少遍了!多少遍了!多少遍了!”

  这番呵斥声势浩大,惊扰到了邻里,但他们路过的,从窗户里探出来看的,见是赵媛,又见是小驰然,脸上的惊愕,转瞬便成了“原来如此”,已经习以为常了 ,就当是每天的“家庭情景剧”,看着解解闷儿。

  刘驰然看得心惊胆战,他见小驰然挨打,忍不住摸了摸自个的屁股,确认自己屁股还有知觉后,又松了口气——还好小时候没被打残,没留下后遗症。

  最后,赵媛打累了,便提着小驰然上楼去,连打带提,上六楼丝毫不费劲。

  来珺拉着刘驰然的胳膊,躲到了对面单元楼里,没多久,天色一变,像是新一天的早晨,赵媛出现在单元楼前,她提着个包,牵着小驰然,往菜市场方向走。

  来珺见她走出了一段距离,便带着刘驰然跟了上去,不远不近地观察着。而她俩走出不远后,白木青也跟上了上来。四个人像是开火车,一节缀着一节。

  没多久,赵媛就买了一堆的菜,蔬菜瓜果肉类,样样俱全,最后返回时,还在街口准备买一篓小红头。小驰然见着小红头,兴奋得蹦蹦跳跳,在一旁拍着巴掌,给捡小红头的老板打着拍子:“小红头,小红头……”

  来珺注意到,此刻刘驰然见这食物,居然不怕了,而是直愣愣地盯着看,像是见了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时间记忆和情绪齐齐上涌,需要好好消化一阵。

  回忆进行到此刻,便进入到关键阶段,来珺变得专注起来,之前她和白木青移入,就是在这个场景之后,从回忆转入到梦境,最后梦女出现,她们只好紧急退出。她猜测,这之后的回忆,应该是“要害”之处,被压抑了起来,就算催眠诱导,刘驰然也拒绝说出。

  如今解梦,便是将这段记忆唤起,场景再现。

  此刻,他们跟着赵媛和小驰然出了菜市场,到了路口,准备过马路。

  马路上有车流驶过,赵媛便等了半晌,一手提着菜,一手牵着小驰然。不久,她的左边出现了个行人,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名片,直直往前走,不小心撞着了她。这一撞看着就猛烈,赵媛提着大包小包的菜,立刻掉了下去,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那男人见自己闯了祸,连忙道歉,弯腰帮她捡,赵媛身子转向他,时不时撑着袋子,让男人将捡起的蔬菜放进塑料袋里。

  来珺和刘驰然就站在一边,他们注意到,小驰然突然朝赵媛身后的方向跑去,他穿得多,但小腿儿跑得极快,没一会儿就跑到了树荫下,跑到了另一个女人身边。而赵媛仍然和男人在说话,那男人似乎想确认菜有没有摔坏。

  他一脸的歉意,掏出了钱夹,嘴里一个劲道歉,想要进行赔偿,赵媛转过头叫了声驰然,但没见他的身影,神色倏地一变,也顾不上搭理那男人,开始四处张望,寻找孩子。

  很快,她发现小驰然就在不远处的街边,那里有一排行道树,树荫下,小驰然站得规规矩矩,他身边还有个女人,挽着发髻,穿得黑色的夹克,手里拿着个小红头,正笑眯眯地和他说着话。

  小驰然被她手中的小红头吸引,女人便将点心递给了他,并摸了摸他的头,同时顺手将他抱起,快速走开。

  来珺心里一紧,原来这就是他被拐走时的情景,原来在他的大脑深处完好地保存了下来!

  这一连串的变动,就在几秒之内发生,赵媛当即扔下手里的菜,飞奔着追了上去,口中大喊着:“驰然,孩子,人贩子,有人贩子——”

  这么一喊,抱着小驰然的女人便加快了速度,立刻跑了起来,小驰然被她抱在肩头,手里拿着小红头,正面朝向赵媛,看着她一路拚命地跑,拚命地追。

  他的妈妈,起初是个遥远的白点,接着向他飞奔而来,轮廓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她在呼叫,在大喊,但声音被周围的嘈杂淹没,只有那张脸,带着歇斯底里的情绪,不断逼近,想要靠近他,想要伸手抓住他,想要把他抢回来。

  路边很快就开来辆面包车,穿黑色夹克的女人,抱着小驰然上了车,不久便将赵媛遥遥甩在后面。

  这条路上车流稀少,面包车畅通无阻,开得飞快,但赵媛并不罢休,一直追在其后,边跑边吼叫,最后嗓子都完全沙哑,她希望前方的路人,可以帮她拦下面包车。可是路人们只是回过头,好奇地打量着她,并没有什么动作。

  赵媛一路追着,完全顾不上车辆和行人,她最后几乎气竭,一下子撞到了个货摊上,身子一摔,头狠狠地砸了下去,半天爬不起来。

  这个场景出现以来,来珺怕出事,便一直握住刘驰然的胳膊,随时注意着他的情绪变化。

  刘驰然的目光一直追随着赵媛,看着她一路追赶,一路嘶吼,忽然间,他用力挣脱开来珺的手,拚命地向她飞奔而去。

  见刘驰然猛冲了出去,来珺大吃一惊,怕他出事,便也跟了上去。

  他们身后,忽然拐来一辆自行车,车前筐里,满载的东西,骑得摇摇晃晃,刹都刹不住,冲着来珺的背影就栽了过去。

  此刻,来珺的注意力全在刘驰然身上,但白木青的注意力全在她身上,见了这变故,眼疾手快,快速闪到她身边,将她往路旁一拉,刚好躲过醉酒似的自行车头。

  来珺见自行车在她原来的位置上一倒,又是一惊,这一车□辘要是挂在她身上,连碾带摔,她的双腿肯定伤势不轻。

  在神经世界里,意识场如果受伤,移回自己的大脑后,会产生诸多影响,严重一点的话,可能双腿不能动,得在床上瘫几天。

  这么一想,来珺忽然有些后怕,抬头看白木青,只见她的目光中,还深含着担忧。

  现在情况特殊,来珺没时间多说什么,轻轻捏了捏她的指头,便又转头寻找刘驰然的影子。

  刘驰然跑到了赵媛身边,想要扶她起来,一时间又紧张又慌乱,手都不知道该怎么伸,脚不知该怎么迈,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急得快哭了。

  但很快,所有的景象开始消退,不管是面包车,还是赵媛,抑或是路边看热闹的路人,都化成了粉末,散入空中消失不见。

  刘驰然站在马路中间,失魂落魄地找了半晌,最后又跑回来珺身边,一脸急色:“我妈妈她在哪儿,她现在在哪儿?”

  来珺凝视着他,看进他的双眼,确认那双眼里满是急切,也满是真诚。

  她深呼了口气,平复了一下状态,让声音显得平稳有力:“跟我来吧,我带你去看。”

  说着,她沿着马路牙子走了起来,刘驰然面色茫然,但还是跟上了她,一路上都没说话,不知她要带他去哪里,也不知道要走多久。

  街上,来珺注意观察着行道树的树身,每当她看到路口的树身上,用白色油漆画了个小蘑菇,便顺着路口左拐,路线复杂,弯弯绕绕之下,最终停到了一家店铺前,店门上,画着个白色的蘑菇,菌盖肉嘟嘟的,微微弯了头。

  刘驰然抬头,见这店没有招牌,没有名字,店门逼仄,门半开半掩,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看起来竟像是某类非法经营店。

  来珺却并不犹豫,抬脚走了进去,刘驰然只好跟在她身后,进得小心翼翼,不过一入内,视线一环绕,就知晓原来是家影碟租赁店。

  店内有几排货架,密密麻麻全是影碟,都被碟套包了起来,有蓝色、白色、浅绿色,分门别类摆在一起,整个小屋就是个影碟的海洋。

  柜台后,白木青正用老式的小电视看着剧,她穿着身黑皮夹克,戴着个皮质八角帽,帽舌投下了圈阴影,所以她的眉眼不明,倒是露出的下颌骨线条明晰。见有人来了,她微微抬头,笑道:“两位想看什么内容?”

  刘驰然还打量着影碟墙,又茫然又好奇,摸不着头脑,来珺目不斜视,端端正正站在柜台前,“我最近在你这儿存了个光盘,现在想取出来。”

  白木青拉开身前的抽屉,低头开始翻找:“编号?”

  “0915。”

  编号一出,白木青便将光盘找了出来,递给了她。刘驰然闻声靠过来,低头看着那光盘,发现它居然非常崭新,像是新刻不久:“这里面是什么?”

  “关于你妈妈的记忆。”

  说着,来珺再次看向白木青:“店主,你这儿有观影的地方吗?”

  “有啊,后面有个观影室,专门为客人准备的,跟我来吧。”

  说着,白木青走向唯一一堵没有摆放影碟的墙,墙上挂着个帘子,通体发黄,几乎要和老旧的墙面融为一体。白木青将帘子一掀,露出扇门来,她拧开了门,带着来珺二人走了进去。屋内就一个灯泡,光芒羸弱,凭一己之力照亮了整个房间。

  白木青打开了电视和影碟机,指了指遥控板:“按右箭头加速,左箭头减速,中心键暂停,红色键关闭。”

  来珺微微颔首,示意她戏份暂时杀青,可以退场了。白木青退到了门边,微微一笑:“祝二位观影愉快。”

  说完,她将灯关掉,门关上,室内瞬间陷入黑暗,只余电视机屏幕还有些光芒,可以勉强看清屋内事物的轮廓。刚刚第三人在场,刘驰然有些拘束,没怎么吭声。现在又剩下了他和来珺两人,焦急的情绪再一次展露无余。

  “老师,这光盘里怎么会有她的回忆呢?是她自己拍的吗?”

  来珺将光盘放入影碟机里,机器读取内容,发出“簌簌”声响,像是将盘内压缩的数据,展开成了一幅画,质地为宣纸,响声细脆。

  “准确来说,这些是我的记忆,当初你的一个亲戚,帮忙拍摄了一些影像资料,我记在了脑中,并且结合警方那边的记录 ,将影像补充完整,刻进了这个光盘里。”

  之前在派出所,来珺和白木青通过照片和资料,获知了赵媛的长相,再通过民警的描述,以及在黄果树菜街区的走访,了解到了赵媛的状况。她们便琢磨着,如何才能向刘驰然直观地传达到这些信息,让他再一次“见到”生母?

  最后她们定了主意——用画面,用声音,用流动的画面和声音,让赵媛动起来,呈现在他面前。

  此刻,电视屏幕一亮,画面带着特有的老旧色彩,开始流动起来,赵媛的脸庞,浮现在画面的中央,相比于回忆中的白皙,她变得有些蜡黄,脸上多了些斑点,是明显的晒伤痕迹。

  此刻,她穿着件条纹衬衣,身上斜跨着个包,拉链没有拉完,里面塞了瓶矿泉水。裤腿儿有些长,落到了鞋面上,她嫌碍事,便用发绳绑了,固定在脚踝上两厘米处。

  看周围的景色,像是个山村,房屋都是黄色,墙体上还在掉泥巴,看起来就摇摇欲坠,也不知怎么在风雨中撑了过来。赵媛有些紧张,舔了舔嘴唇,她从兜里掏出了张照片,照片中是个小男孩,穿着刚买的棉袄,一身泡泡酥酥的,拿着小红头吃得正香。

  赵媛来到一家门店前,用手比划着,问那店家:“你有看到这个孩子吗?额头很饱满,眉毛很整齐,有点像倒梯形,笑起来很甜,会露出门牙来,哭起来声音很大,可以将整个村子嚎醒。”

  店家看了看那照片,摇摇头,表示从未见过。

  赵媛便又往前走了一段,见着个人,便上前去问,一路问着走,重复同样的话。

  她问着同样的话,周围的背景开始变换,屋子从黄色变成了黑色,道路从泥路变成了石子路,店铺从杂货铺,变成了烟酒店。她身上的衣着也不断变换,从衬衣变成了毛衣,再换成了棉袄,一双鞋换得最勤,磨损严重,没多久就得换新的。

  一切都在变,但她手里的照片一直没变,口里的话也始终如一:“你有看到这个孩子吗?额头很饱满,眉毛很整齐,有点像倒梯形,笑起来很甜,会露出门牙来,哭起来声音很大,可以将整个村子嚎醒。你有看到他吗?你有看到这个孩子吗?”

  面对这样的问题,被问话的人一般都是凝神看看照片,接着摇摇头,很快便走开了。

  赵媛继续往前走,开始挨家挨户地留意,遇到嬉戏玩闹的小孩子,她总是会跟上前去,抓住孩子仔细打量一番,然后再将孩子放走。

  天黑下来时,若附近有小旅馆,她就在里面住上一夜,若没有,就找个能避雨的角落,窝上一晚,第二天起来买点干粮,背着包继续问着走。

  画面中,日月升降,四季更替,她逐渐变得衰老,变得佝偻,但眼中的那点亮光一直没灭,目光直视前方的路,在路上踩下自己的脚印。

  刘驰然看着苍老的赵媛,一直没说话,电视上光影闪烁,映在了他的眸中,好似开了帘的窗户,透进一束光亮。

  来珺看了看他,轻声道:“之前你说:如果她现在还想见你,那你也想见她一面。其实在你被拐走之后,直到她死之前,她做的所有事情,就是为了能再次见到你。”

  二十年前,刘驰然被拐走,赵媛报了警,但警方寻找无果,卷宗只有积压在档案室里。赵媛听说孩子最可能被拐卖到偏远村落,给别人拿去当儿子,她便赶车到偏村远镇,一处一处地找起。

  她去过赣安,去过湘安,逛遍了皖安所有能达到的村落,即使是不通车的山村,她也去了,一步一步走进去,再一步一步走出来。

  十五年前,她的丈夫,也就是刘驰然的生父,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和她离了婚,将庐元的房子留给了她,自己净身出户。没多久,赵媛将房子卖了,当作她四处奔走的路费,还有一部分钱,她捐给了粤安的“寻人”志愿协会,可以帮忙发布信息,动员全国各地的成员,帮助找回被拐走的孩子。

  今年二月份,赵媛47岁,独自到了北方晋安的偏远山村,她骑着三轮货车到了村口,带足了口粮和衣物,穿着件厚重的羽绒服,浑身裹得严严实实,但在寻找了五天之后,还是在露宿时,冻死在了后车板上,被发现时身体还没臭,嘴唇发紫,像只是被冰封住了,只要一暖和,就会眨眼醒来。

  画面外,刘驰然忽然伸出手,按了暂停键——赵媛的脸定格在画面中央,面容安静,睫毛上还有残雪,若是想睁开双眼,得费些力气。但只要她拿出追面包车时,那千分之一的力气出来,就可以抬起眼皮,就可以睁开眼睛,看着画面外的刘驰然。

  刘驰然盯着她的脸,愣了几秒,没说话,也没有任何表情,他像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或者是不能理解发生什么。大脑拒绝分析听到的声音、看到的画面,拒绝承认所看所闻的一切。

  半晌,他的眼珠动了动,像是恢复了神志,拉起了来珺的袖子,“老师,老师你可以让我和她见一面吗?我求你了,不管用什么法子,让我移入她的大脑里,穿到她的梦里,或者带我穿越到过去,不管用什么法子都行,我求你了老师,有没有方法,有没有方法让我和她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