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礼还在垂眸思索时,章司突然站起身,抱了抱他。
很轻柔的拥抱,也没有贴近,明明算是很疏离的一个动作,却让程礼在某个瞬间感觉到这是一个很亲近的安抚。
只不过这种感觉稍纵即逝,他很快就认清了现实。
章司主动退出身来,收回的手却不知道该哪里放。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一时脑热做出这个行为来了。
不过好在程礼没有很抗拒。
但事实上,程礼一直在暗自忍耐。
他一边渴望对方的靠近,一边又想将对方推开,矛盾的情绪在心中交融,让他备受煎熬。
章司这时清了清嗓子,说:“你要是讨厌,下次就直接推开我,不要勉强自己。”
半晌。
程礼微微偏了偏头,语气平静:“不讨厌。”
这话听着没什么异常,但配上他那有意躲闪目光的神情,倒给人一种类似于他在害羞的感觉。
害羞?
程礼这人还会有这种情绪?
章司想了想,没有坐回原来的椅子上,而是直接坐到了床边。
程礼脸色又僵了僵,原先那个想好好跟他坦白的念头有些松动。
好像做不到。
“你上楼休息吧。”他有些勉强地说。
章司琢磨了下他的语气,似乎没有太多旁人勿近的意味,便选择性地没将他这话听进去。
“你不讨厌我,还把我赶走?”章司说,“还是讨厌的吧,不然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故意停顿了下,看他的表情有没有变化。
后者方才还有那种的近人气的情绪,可现在却变成了一块木头一样,什么表情都没有。
章司犹豫了一会儿,接着说:“既然这样,那我还是出去住酒店吧。”
在他准备起身走人的时候,程礼及时拉住了他的手。
“就在这住。”他说。
章司的头已经扭了过去,这会儿程礼并不能看见他脸上的神情,所以他轻轻扯了扯嘴角。
但转回身时,却变回了一脸平静。
他直接敞开天窗说亮话:“你让我进来,是想跟我说什么?”
此时此刻,程礼拉着章司的手没有收回去,他沉默了片刻,说:“我有精神障碍,如果发病,可能会使用暴力来发泄情绪。”
其实章司都提前知道了他的病情,对他坦白的这些话并没有多大惊讶的反应。
相反,他心里竟然渐渐泛起了一种疼惜的感受。
他见过程礼所有状态下的模样,很多时候,他都是端着一副孤高自傲的姿态,用冷血无情、狼心狗肺这类的词语来形容他更为贴切。
可现在,那些标签好像不再适用在他身上了。
章司虽然不相信二十多年培养出来的性格能轻易改变,但也不能因为自己的偏见而随便对他的品性作下最终定论。
更不能因为对方遭遇不好而落井下石。
他决定来这里的那一刻,就意味着往后自己要站在对方的角度,努力去了解对方的难处。
“人都是会生病的,配合医治就好了。”章司知道对他而言,坦然说出那些话有多难。
可他能做的,也只有用自己的最大能力去慢慢开导他了。
“嗯。”这一声语气含糊,让人听不出其中情绪。
过了好一会儿。
“我能不能问,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章司有一丝丝的紧张。
很显然,程礼的内心也不太平静。
但他没让章司等太久,不动声色松开了手,淡淡道:“我也不太清楚。也许是更早之前,也许是在我妈走后没多久。”
在更早之前,偶尔会有符合症状的情况出现,但从未发生一发不可收拾的局面。
一直到宋璆走了之后,那种可怕的状况才发生了。
章司皱了皱眉,自己也开始回想程礼行为反常的记忆。
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来的时候,程礼又继续自顾自地坦白。
“我其实,有点恨她。”程礼面无表情地说,“她给了我最好的爱,可每一次又会毫不犹豫地将我抛弃。”
章司怔住了,这个时刻,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说话安慰安慰他,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
那个时候他忙于自己能在荟英站住脚跟,对程礼的情况丝毫不知情。
A市离Z城太远了,要是没有刻意关注,怎么可能会知道对方身上发生了什么。
更何况,那时他还对程礼那么抗拒和冷漠,恨不得两人不再相见。
章司抿了抿唇。
“……后来我终于想明白了,”程礼轻声道,“她不是爱我,她只是爱程肇均的儿子。”
他那么努力,那么不顾一切地把自己变成一个坏人,用尽了各种卑劣的手段爬到到那个位置上,还是没能得到她的认可。
她仍旧会在抉择的交叉路口,把他丢在那里,然后以不想他受伤为由而离开。
他在最后掌握了程氏,有了对抗一切困境的资本,可她还是没相信他,还是选择回到那个她又爱又恨的男人身边。
如果他不是程礼,不是程肇均的儿子,她还会爱他吗?还会抛弃他吗?
程礼想不通时痛苦,想通后也痛苦。
他那十几年做的事情还有什么意义呢?
毫无意义。
他用十几年的白费力气证明了一件事,他是个不被需要的多余的存在。
他活得像个笑话。
“为什么……”程礼声音有些哑,话说了一半,却怎么也说不到最后。
为什么到后来,钱、权、势力……所有的东西他都拥有了,可唯独不能拥有爱呢。
他深感无力。
章司也同样的哑口无言。
所以那会儿,他突然出现在Z城,突然又在他身边徘徊,其实也是想在他身上寻求内心渴望的东西?
但他那会儿态度坚决,明确表示了与他保持距离的立场,就等同于在他想抓住救命稻草的时候,狠狠地踹上了他一脚。
“……”章司张了张嘴,“对不起。”
可是站在章司他自己角度上看,他没有任何的过错。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
“你没有错,不需要跟我道歉。”程礼说,“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
早些年间,他为了利益和上位,三番四次地利用章司,害他难过害他伤心,害他那般痛苦,给他造成了难以治愈的伤害。
他那么混蛋的一个人,怎么还能让受害者对自己说对不起呢。
但是口头上的对不起,对受害者来说根本毫无作用。
程礼忽然松了口气。
好在他醒悟的不算晚,好在他后来也有在努力偿还章司的恩情。
虽然还带着其它的心思。
虽然对比于他造成的伤害,那些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我知道说再多道歉的话,也改变不了过往那些伤害过你的事实。”
程礼的手指不自觉地搓了搓。
“但我还是想对你好,哪怕是赔上我所拥有的一切,哪怕是搭上我后半辈子的生命。”
他顿了顿,又说,“只要你能过得幸福,让我做什么都行。”
他好像从来没有这般对别人剖心置腹过,但程礼并没有感觉任何的不情愿。
“可我现在……生病了,不敢出现在你面前,不敢和你接触,我怕,我会让你再次受伤。”
一开始不想让他过度接近自己也是,叮嘱他晚上睡觉要锁好门也是,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行为而对他施暴。
他太久没有跟医生和邻居以外的人,这么近距离的相处了,他也没办法确认自己到底安不安全。
程礼的潜意识里,还带着自己是个危险人物的认知。
他目光微闪:“我想说的,就是这些。”
他有点不敢看章司的表情和反应。
仿若一个罪犯在最后阶段静静地等待着法官的宣判。
章司有那么一刻,分不清程礼是在坦白一切,还是在将自己脆弱的脖颈横亘在他面前,任由他处置了。
片刻后,他淡而一笑:“这算是,让我发现你的致命弱点了吗?”
程礼愣了愣,而后认同地点了下头。
章司无声地笑得更开了,只不过他嘴上装着冷淡:“哦,你的意思,我都清楚了。”
只是还不能那么快就给他答案。
程礼到底是没忍住,还是抬眸看向章司的脸。
但太晚了,章司早就换上了一副毫无波澜的神情。
“所以……”你能给我个机会么?
“时间也不早了,”章司打断了他的话,“那我就不客气,借用你家楼上的卧室了?”
程礼敏感地注意到了他用的“你家”一词,这个词很微妙,带着意味不明的疏离感。
这就是他的态度了么。
不过程礼早就做好了准备,即便有一些难过和失落,总不至于会恼羞成怒改变自己的想法。
“嗯。睡觉记得锁门。”
章司便也没在这房间待下去了,当即起身走了出去。
程礼则老老实实待在这里。
他情绪虽有些激荡,但完全没有他预想中的最坏程度,他没有在半夜发疯似的砸东西,也没有做出其它可怕的行为。
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度过了一晚。
两晚。
三……
章司才待了三天,国内的电话就催了个不停。
一直到何老爷子那边都亲自来“问候”了,他才不得不提早叫停了这次另类的“度假”时光。
程礼安安分分地洗完了碗后,就熟门熟路地走到客厅,坐到沙发另一头陪章司看电视虚度光阴了。
章司这次没再盯着电视,而是静静地盯着他看。
片刻后,他出声询问:“你要不要,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