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他究竟是想什么美事呢?后宫那佳丽三千还不够他享用的?倒是忘了自个儿是怎么躺在床上爬不起来的了,这会儿人还没好利索竟又惦记上了人家小姑娘,真是……”

  单若泱努力克制着压低了声音,险而又险地憋住了到嘴边的脏话。

  “堂堂一国之君弄得跟乡下那等贪花好色的土财主似的,当真是一点儿不怕人笑话。我劝他放弃这个想法,跟他说小姑娘不合适,他竟还理直气壮地问我为什么!”

  “也不照照镜子瞧瞧自个儿那张老脸。”

  最后这句话时已经算是自言自语的音量了,但林如海还是听清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爬上嘴角。

  “皇上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万物之主,自然是无人……咳,能嫌弃的。”

  “能”而不是“会”。

  言下之意也就是说周景帝顾盼自雄,压根儿不知道“嫌弃”二字怎么写。

  单若泱幽幽瞅了他一眼,真够委婉的,也难为他了,想吐槽还只能拐着弯子偷摸着来。

  顿了顿,林如海又忽的叹息了一声,“这天底下多得是那乐呵呵将女儿送给富家老头儿做小妾的父母,也多得是那为了权势富贵甘愿豁出去的姑娘,何况是进宫当嫔妃呢?”

  “那简直就是一步登天、祖坟上冒青烟的天大好事,但看那源源不断削尖了脑袋往龙床上爬的小姑娘就知晓了。”

  所以说,当皇帝的心里从没有被嫌弃的概念还真不赖他自个儿?

  单若泱撇撇嘴,“但这些人里头绝不包括丞相和他家的千金,对于旁人来说或许是求之不得,对于他们家来说那根本就是祸从天降。”

  若丞相是那种野心大的,或许都不必周景帝主动要求,人家自个儿就该上赶着将女儿送进宫了。

  可偏偏,这位丞相瞧着还真不像是那种野心勃勃之人,至少不是个想要靠裙带关系满足野心的人。

  如今这位姑娘是丞相的小女儿,上头还有一位年长二十岁的姐姐呢,若真有心,早早送那位进宫不是更好?

  至少长女跟周景帝的年龄差还远没有这般悬殊,二十年前那会儿进宫趁着周景帝正值壮年,生个皇子搏一搏也不是没可能。

  但丞相并没有这样做,而是将嫡长女下嫁给了自己的一个学生,一个跟丞相府比起来几乎可以算是寒门子弟的学生。

  很显然,无论究竟是何缘由,人家打从一开始就没动过叫女儿去攀龙附凤的心思。

  所以她才说这事儿对丞相家来说根本就是祸从天降呢,捧在手心里娇宠的老来女突然就被一个糟老头子盯上了,想想都糟心得很。

  林如海方才也不过是一时感慨罢了,听见她的话亦十分赞同,又道:“好端端的正忙着调理身子的皇上也不大可能会想到这件事,恐怕还是有人在背后捣鬼,不过无论如何,皇上这回是当真走了一步臭棋。”

  “丞相家那几个儿子都远不及那位千金受宠,倘若皇上真敢下圣旨……这些年丞相始终是保皇党,未见偏向哪位皇子,若真到了那一日可就不好说了。”

  反正若易地而处,他必定会立即另寻明主投靠,豁出去都要将那个老不修的给拉下马不可。

  单若泱对那死老头儿的忍耐也已经到达了极限,若有人能将他拉下皇位自是再好不过,但……那就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叫她如何能忍心眼睁睁看着人家被一个糟老头子玷污而无动于衷?

  虽才做夫妻也没有多久,但林如海对自家这位娇妻的性子也还算有些了解,眼下只看她这表情就能猜到她内心所想了。

  故而忖量道:“若在圣旨下达之前得知消息,丞相必定不会坐以待毙,一切都尚且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小姑娘便也只能入宫了。

  舍不得女儿掉进火坑又能如何?抗旨不尊那是死罪,纵然不顾自己也总不能不顾其他人,还能拖着一家老小共赴黄泉不成?

  报复不报复那都是之后的事了,冷不丁圣旨砸在头上任谁也无可奈何。

  单若泱压根儿就没多犹豫,当下就道:“此事驸马就莫管了,我亲自去给丞相透个底。”

  哪怕周景帝知晓从中作梗之人是她也不会将她如何,但旁人可就不好说了,少不得要脱层皮。

  ……

  “老爷。”丞相夫人立即笑了迎上前去,却在看见自家老爷的脸色时猛地心里一咯噔。

  向来温和儒雅的一个人,这会儿却是满脸阴沉漆黑,眼睛里寒霜比他身上从外头裹挟而来的风雪还要冰冷刺骨。

  “老爷?出什么事儿了?”丞相夫人边亲自帮着他脱下斗篷,边小心翼翼地询问。

  丞相却一言不发,拉着老妻的手坐下兀自喝了碗热茶,“去叫姑娘过来一趟。”

  “这大晚上的老爷突然叫囡囡作甚?难不成是囡囡闯祸了?”不能吧?她家小闺女也不是那等爱闹腾的性子,还能闯下什么祸事将老爷气成这样?

  丞相夫人虽心里不大相信这个可能,但难得看见自家老爷这么大的火气,还是难免有些担心。

  谁想听见这话的丞相却是眼睛一瞪,“跟囡囡有什么关系?我家囡囡乖得很。”

  得得得,你家的你家的。

  丞相夫人无语地扯了扯嘴角,懒得跟老头子争辩,坐在一旁倒是稍稍放下心来。

  不消片刻,一个年轻姑娘走进了屋子。

  身材高挑修长,放在姑娘堆里便是鹤立鸡群的存在,五官拆开来单拎出哪一个来看都不算极其精致,甚至还有些不大不小的缺点,可组合在一张脸上却莫名和谐至极,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感。

  身上雪白的狐皮斗篷毫无杂色,白得发光,衬得她的脸也显得格外清冷似的。

  一眼忘俗。

  丞相欣慰地捋捋自个儿的胡子,眼神柔和极了,可转念,却又一抹戾气浮现。

  “爹?”萧南妤微微蹙眉,面露关切,“出什么事儿了?可是与我有关?”

  丞相点点头,压低了嗓音咬牙切齿道:“为父得到消息,皇上有意想将你纳进后宫。”言语中杀气弥漫。

  “什么?”丞相夫人大惊失色,猛地一下就窜了起来,满脸涨红情绪激动极了。

  萧南妤赶忙搂住她,一面帮着顺气一面柔声安抚,“娘快冷静冷静,可不能如此激动。”

  丞相也被老妻的反应吓了一跳,“多大年纪的人了还这般毛毛躁躁的,也不怕闪了你那把老骨头。”

  “老爷!”丞相夫人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红着双眼急道:“咱们家囡囡才十五岁啊,皇上他……他都是知天命的人了,哪能这样呢!”

  “若当真叫囡囡进了宫,这辈子可就毁了啊!老爷您快想想法子,这事儿真不能啊!”

  生怕一把年纪的老妻真急出个好歹来,丞相赶忙说道:“囡囡是咱们的心尖子,无论如何我都绝不会让她进宫的。”

  做了半辈子的夫妻,丞相夫人对自家老爷的信任依赖早已深入骨髓,眼下听他这么一说,这颗心霎时便也有了着落似的,不再吊在半空惶惶不安。

  萧南妤扶着母亲重新坐好,皱着眉道:“皇上怎会突然有此念头?难道是哪位皇子动了心思,又触动到他那根敏感的心弦了?”

  “这后头有些不为人知的状况是一定的,为父定然会去查个一清二楚,若当真是有人在后头捣鬼……”丞相冷哼一声,眼里的杀气几乎化为实质。

  “不过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皇上那头,如今他正在犹豫位份一事,估摸着顶多也不过这两天的功夫,拿定主意就该下旨了,留给咱们的时间实在不多。”

  丞相夫人仍旧紧紧握着宝贝闺女的手,听见这话脱口就道:“不如抓紧将囡囡许配出去!”

  “时间仓促不好从别处寻摸,那就从老爷的学生中挑一个,总归人品性情都早已摸清了,也不怕所托非人,唯一遗憾的就是囡囡恐怕碰不得那个两情相悦之人。”

  想到这儿,丞相夫人的眼神就不可抑制的心疼起来,却仍坚定道:“可比起进宫当嫔妃,这点遗憾也委实不算什么了。”

  竟是视周景帝如豺狼虎豹一般,避之唯恐不及。

  若叫那位高高在上惯了,连一丁点自知之明都没有的帝王知晓他们这家人的态度,只怕是能活活气死过去不可。

  老妻的这个想法丞相不是不动心,事实上在最初听到这一晴天霹雳的刹那,他的心里就已经闪过这个念头了。

  不过他这个女儿向来是有主意的,不定真就能点头。

  果然,萧南妤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进宫自然是不可能,但这般随意找个人定下终身却也非我所愿。”顿了顿,神色认真地看着父亲说道:“爹是知晓我的,我幼时便说过,倘若不能碰见一个足以令我折服钦慕之人,我宁可这辈子都不嫁。”

  丞相不由叹了口气,心情复杂极了。

  外人只知他疼爱这个小女儿如珠如宝,却鲜有人知晓其中内情。

  老来得女是其一,更重要的却是这个女儿的实在十足像他。

  他这辈子拢共三个儿子,却没哪一个完美随了他的,都不能叫他十分满意,反倒是这个四十多岁意外得来的小女儿给了他一个巨大的惊喜。

  敏而好学一点就透,跟学生放在一块儿教,她永远都冠绝一时,不知深深打击了多少比她年长的师兄。

  倘若女子能够去参加科举,他的囡囡必定金榜题名。

  只可惜……

  这辈子注定平白浪费一身才能不说,偏还正因自身才能而难免一身傲气。

  倒不是说眼高于顶目下无尘,只独独对另一半的要求实在……按说女子嫁人要嫁一个处处比自个儿都强的实在是天经地义,可落在他这个女儿身上却着实有些难为人了。优秀的少年郎并非没有,但要能优秀到足以令他这个女儿甘心折服的,放眼这天下恐怕也难找得出来几个。

  至少京城内暂且还未曾发现。

  他又不是不知自家闺女招人惦记,却缘何不早早定下?

  根子就在这儿呢。

  丞相是由衷觉得,若女儿的态度不变,恐怕极大可能这辈子就得做个老姑娘了。

  奈何劝不动,也不忍心勉强。

  “此一时非彼一时啊。”丞相愁得眉心都打了结,在屋子里头来回踱步,“若不抓紧定下来,待皇上的圣旨下来可就再无法推托了。”

  做父母的都快急死了,偏当事人仍淡定得很。

  “也并非只这条路不可。”只见她冷笑一声,忽的扔出来一道惊雷,“明日一早我便入道观去,他再怎么着还能强娶道姑不成?”

  “囡囡!”丞相夫人大惊失色,“你若实在不想草草定下终身便不定了,咱们再想其他法子就是,何必如此呢?”

  “娘先别急,我不过是避两年罢了。”萧南妤嘴角一翘,清冷的面庞上露出几分狡黠来,“道家又不似佛家那般讲究颇多,我平日吃什么喝什么也都照常罢了,还是我进了道观家中便不管我了,任由我去过那苦日子?”

  “再则道姑也无需剃发,待过个几年风头过去了,又或是哪天我遇着心仪之人想嫁人了,随时都能脱下道袍回归俗世,什么也不耽误。”

  甚至其实她都可以不离家,在家修行都可以,只是哪怕世人皆知不过是装相的权宜之计,好歹也尽量装一装,寻个道观进去全当图个清净。

  丞相夫人迟疑了,但不等她再纠结什么,丞相就已经先拍板做了决定。

  “就按你的想法,且先出去躲两年也好。”

  事已至此,丞相夫人也只好含泪认了。

  寒冬腊月的大晚上,一把年纪的两口子谁也顾不上歇息,指挥着家里的奴仆收拾出来好几车的行李,吃穿用度方方面面无一遗落,只生怕自家的掌上明珠在道观里过得不舒坦。

  等周景帝拿定主意打算以贵妃之位予丞相千金时,人家姑娘人都已经在道观里开始修行了。

  谁也不是个傻子,好端端的放着千金贵女不做,去当什么道姑呢?迫不得已落跑罢了。

  凭周景帝再如何自我感觉良好、盲目自信到了自负的地步,这时也实在是再难自欺欺人了。

  当时就发了好大一顿脾气,景福殿伺候的奴才没少遭殃。

  “皇上息怒,总归……总归道家也不禁嫁娶……”

  “朕还能派人去道观将人强行抓进宫不成?蠢蛋玩意儿!”抬手就给了丁有福一巴掌,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如今并没有几个人知晓他的打算,倘若他当真动怒来强的……到时候天下所有人都会知晓他堂堂一国之君被丞相千金嫌弃了,人家为了不给他做嫔妃甚至不惜去当道姑!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他会沦为全天下的笑柄!

  “这个丞相是愈发不将朕放在眼里了!”周景帝恨极,随即疑心病又犯了,“你说,他会不会暗地里已经与哪个皇子勾搭上了?胆敢如此蔑视于朕,只怕已然不曾当朕当作君主看待了。”

  “究竟是谁?”知晓闹到最后竟是这样一个结果,单若泱的心里也着实没个什么好滋味儿,对那个名义上的父亲是愈发嫌恶鄙夷了。

  人家自幼千娇万宠正含苞待放的一个小姑娘愣是被逼到这个份儿上,亏心不亏心呐。

  想来他也不会。

  单若泱嗤笑一声,将那个死老头儿抛出脑海,随手又抽出一份新折子。

  打开大致扫过一眼,她的脸便黑了。

  正倒茶的林如海余光瞥见这一幕,便放下茶碗探头过来瞧了一眼,心下隐约也明白了几分。

  这份折子正经来说其实应当算是一份请安折子,但光请个安未免太泯然于众,是以中间掺杂一些当地的新鲜事儿便也成了请安折子中最常见的一种邀宠行为。

  眼下单若泱手里这份便是如此,坏也就坏在了这桩“新鲜事儿”上。

  大致说的是当地有一户穷苦百姓,因家徒四壁一屁股饥荒,万般无奈之下家中男主人便悄悄将两个女儿给卖进了楼里。

  妻子得知后竟失心疯发作,提刀当街追砍丈夫,幸而官差及时赶到将其拿下,成功制止了一桩血案的发生。

  若事情到此便也还罢了,可却还有后续——官府将妻子拿下后立即便给判了个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荒唐!”单若泱一巴掌将折子拍在了桌子上,怒道:“那个男人屁事没有,这妇人顶多也就算是行凶未遂,何至于就到了要斩首示众的地步?”

  “再者说,是那个男人卖女儿在先!他将两个女儿都卖进了楼子!试问天底下哪个当母亲的能够承受得住?一时精神崩溃也实属情有可原……”

  “妻子向丈夫行凶,无论事出何因,无论成功与否,皆处以死刑。”林如海冷静地指出了这个事实。

  单若泱的声音戛然而止,本能问了句,“那反过来呢?若丈夫向妻子行凶呢?”

  “视情况而定。倘若妻子无辜、丈夫手段极其残忍狠毒致其死亡,则处以流放千里;倘若妻子无辜、丈夫冲动或失手致其死亡,则处以三年至十年徒刑;倘若妻子过错在先,则无论情节严重与否,丈夫无罪释放。”

  “倘若行凶未遂,皆判处无罪。”

  单若泱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滑稽极了。

  活了两辈子,今儿可真真是开大眼了。

  丈夫杀了妻子,最严重的惩罚也不过就是流放千里,甚至妻子犯错在先的话丈夫还能被判无罪?

  这是不是可以理解为,朝廷律法认为犯错的女人死有余辜?甚至支持做丈夫的以这种极端方式去“惩罚”犯了错的妻子?

  这也太荒谬了。

  两相对比之下,更荒谬至极。

  同样都是杀人,丈夫还有种种酌情考量,作为妻子的便只有死路一条。

  哪怕那个男人犯下任何不可饶恕的过错,哪怕是像这本折子里那样,亲手将两个女儿卖进楼里为妓……总而言之,丈夫的性命很宝贵,说破了天去也碰不得。

  太好笑了。

  单若泱扯起了嘴角,很想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连涉及到生命的问题上都能如此明目张胆地偏袒维护,其他“小事”上那还用说吗?

  这就是男权社会?真真是绞尽了脑汁在方方面面保护着男人的生命财产安全。

  很想骂人,却一口郁气堵在嗓子眼儿几欲窒息,连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公主……”林如海有些担心她的状态,有心想要安慰,却又实在不知能说些什么。

  身为男人,作为既得利益者他无法与她感同身受,但不代表他不知是非对错。

  可知晓又能如何呢?谁若敢质疑这些“规矩”,那无疑是在动摇全天下男子的利益,届时所有人都会群起而攻之。

  更遑论,掌权者也是男人,那便连丁点儿可能也没了。

  一片死寂之中,门外传来林黛玉的声音。

  “进来。”

  原是到点儿了,小姑娘亲自送了茶点来。

  本就是个敏锐的性子,这一脚踏进来,林黛玉立即就察觉到了气氛的古怪,随即就看见单若泱那一片漆黑冰冷的表情。

  当下,心头便是一跳。

  目光下意识看向自己的父亲,想问却又不敢问,生怕这一多嘴反倒又引得矛盾爆发。

  手足无措的林黛玉突然就变得小心翼翼起来,也不敢像平日那般嬉笑了,眼神中难掩惶然。

  见此情形,单若泱便暗暗叹了口气。

  便是亲生的父母气氛有点不对,家里的孩子都还难免心怀忐忑,更遑论他们这样的家庭关系。

  单若泱无意叫小姑娘忧思忧虑,便勉强弯了弯嘴角,冲她招招手,“咱们跑马去可好?”

  下意识瞅了眼自己斗篷上的雪花,林黛玉努力想要劝阻,“外头风雪交加,冷得很呢,跑几圈下来公主恐会受凉,况且……我不会骑马……”

  这倒是个问题。

  不过单若泱也未曾多纠结,就道:“那这回就本宫自个儿去玩了,待天气暖和起来之后本宫再亲自教你骑马。”

  “公主……”

  “罢了,让公主去吧。”林如海开口打断了女儿的劝阻。

  他知晓这人心里指定憋闷着呢,不叫她发泄出来恐怕真能憋出点毛病来,不如由着她去痛痛快快跑几圈,也好缓一缓那口郁气。

  ……

  上辈子出身于豪门世家,马对于单若泱来说并不陌生,骑术纵是说不上多精湛,骑上畅快跑几圈却也尽够了。

  换好衣裳后单若泱就来到了马场,随意挑出来一匹看着顺眼的便翻身上去,动作干脆利落很是帅气。

  手里鞭子一扬,马儿霎时嘶鸣一声飞奔出去。

  马场虽修在公主府内,但面积却也不小,组织一场马球赛都尽够用了。

  单若泱骑在马背上,洁白的雪花洋洋洒洒不断飘落,落在睫毛上稍稍遮挡了视线,冰冷的寒风吹在脸上就如同刀子般剐得生疼——很难受,但却痛快极了。

  一圈接着一圈根本就停不下来,策马奔腾的感觉实在太令人着迷了。

  然而她这一任性,却是苦了府里的其他所有人。

  一堆奴才和亲兵在旁守着,眼睛死死盯着马场中的身影恨不得连眼皮子都不敢眨一下,只生怕一个错眼就发生点什么意外。

  府里的大夫更是紧张得呼吸都快接不上来了,得亏年纪不算特别大,否则还真要叫人担心了,别主子没出什么事儿,他自个儿先倒了。

  人群之中,包裹得圆滚滚活像一只小熊的林黛玉一面紧张地屏住呼吸握紧双拳,一面却满眼艳羡期待。

  直勾勾盯着那抹火红色的飒爽英姿都不带错眼的,浓浓的仰慕之情几乎溢出眼眶。

  一旁的林如海无意中眼角余光看到这一幕,一时腹内酸水就开始咕噜咕噜了。

  这般看来,女儿心中最仰慕之人怕是要换人来做了。

  不过这样的公主的确美得叫人移不开视线。

  好在单若泱也仅仅只是太憋得慌想要发泄一下,又不是真想没事儿找事儿好好病一场,跑了几圈之后便恋恋不舍地下了马。

  “公主!”林黛玉第一个扑上前去,一把抱住她的腰,仰起头满脸期待地说道:“我也可以变得像公主一样吗?”

  小姑娘的眼睛里仿佛装满了小星星,亮晶晶的好看极了。

  单若泱忍不住捏了把她的小脸儿,毫不犹豫答道:“自然可以。”

  落后一步的林如海也只得眼睁睁看着这一大一小搂搂抱抱相携离去,酸溜溜地摸摸鼻子,抬脚紧随其后。

  一时间竟不知究竟该酸哪个了。

  屋子里早已备好了姜汤和热水,伺候得舒舒服服的,尽可能避免了感染风寒的可能。

  经此过后,单若泱便再未提及那档子恼人的事,仿佛一切的郁气都已经疏散了出去。

  但,也只是“仿佛”罢了。

  翻过年来,周景帝突然下旨——因念宫中嫔妃多年来饱受骨肉分离之苦,特恩准嫔位以上者可每月在宫中召见亲人一次,家中若有别院者可归家省亲。

  正如当日丁有福所言那般,这样的先例本朝还从未有过,各位嫔妃和其家族只满心欢喜地以为这是个什么天大的荣耀,甚至都迫不及待想要扫榻相迎了。

  圣旨才下达的当天,便有些急性子的已经开始在找人给设计别院,又是四处跑着抢购石头木料等物。

  着实天真得很。

  不过倒也难怪,毕竟正常人谁能想得到呢?

  堂堂天子见天儿尽敢那些个蝇营狗苟的勾当。

  ……

  “娘娘,太太来了!”抱琴满脸激动地闪开身去,露出背后之人。

  不是王夫人又还能是谁?

  母女两个分别多年,甫一见面自是激动得泣不成声,只得执手相看泪眼。

  最终还是抱琴劝说:“时间有限,娘娘和太太快别只顾着哭了。”

  母女二人这才勉强止住了哭泣,拉着手坐在一处怎么也看不够似的。

  贾元春迫不及待问了许多家中众人的事,最重要的自然就是老太太和她的弟弟贾宝玉了。

  王夫人一一作答,却是将老太太随口带过,只拿着儿子翻来覆去好一通夸,话里话外夸得那是天上有地上无。

  离家多年的贾元春哪里能知晓其中真相,闻言还高兴得不得了,脱口问道:“宝玉书读到哪儿了?先生可曾说过他将来是否有把握?”

  夸夸其谈的王夫人顿时就尬住了。

  一见她这表情,贾元春脸上的笑容便也顿住了,忙追问:“怎么了?太太与我还有什么不好说的?难道是宝玉有什么?”“没有的事儿。”王夫人忙否认,用笑容掩饰掉尴尬,说道:“宝玉打小就聪明伶俐,能有什么?不过是老太太心疼孙儿,只道他如今年纪还小,委实不必整日硬拘着他读书,待再过两年也不迟。”

  贾元春呆了呆。

  宝玉还小?不着急读书?

  今年都已经十岁的人了,再过两年都能往房里放人伺候了,这算哪门子的小?

  真等到那时候再正经开始读书,那得读到什么时候?当科举是那般好考的不成?

  她心里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直接说了。

  却谁想王夫人听闻她的担忧却笑得很是得意,“娘娘多虑了,宝玉那般聪明,他若正经努力起来什么书还能难得倒他啊?娘娘在宫里有所不知,你那弟弟可与旁人皆不相同,旁人便是打娘胎里就开始读书也未必能比得上他,不能以寻常眼光来看的。”

  贾元春是不懂,但却大为震撼。

  她实在不知自家母亲究竟是打哪儿来的这般自信,难道宝玉当真是个过目不忘、绝无仅有的天纵奇才?

  心下有些迟疑,有心想要再劝,可无论她说什么,王夫人都只一副“你不懂,宝玉聪明着呢”“宝玉是衔玉而生的,将来必定有大造化”的嘴脸。

  说得多了,反倒还嫌她烦。

  “好了好了,宝玉的事儿有我和老太太呢,娘娘就不必担心了,倒是娘娘你……这回进宫老太太特意嘱咐我仔细问问娘娘,究竟在宫里可是发生什么了,怎么……怎么三天两头朝家里要银子呢?”

  贾元春愣住了,“什么三天两头?我拢共也不过要了两回啊,一回二十五万两,那是有用处的,我也不好与太太说。还有一回只要了三千两,那是留着我在宫里打点用的。”

  “什么?”王夫人大惊失色,“娘娘当真只要了两回?”

  “我拿这个与太太扯谎做什么?千真万确的。”贾元春心里咯噔一下,一连串的问题接踵而来,“怎么?难不成有人打着我的名号朝家里多次要钱?要了几回?拢共多少?是哪个去要的?”

  王夫人都快哭出来了,拍着大腿怒道:“从头到尾都只有那个夏太监!打从那二十五万两开始,迄今为止前前后后他拢共来过多少回我都数不清了,回回来都说是娘娘打发他家去的,张嘴便是三五千、一两万的要,除去那二十五万两以外都已经又给他足足十三万了!”

  而这十三万里头,正正落在贾元春手里的也就只有三千两而已。

  想到这儿,母女两个具是眼前一黑,险些当场晕死过去。

  “那个太监人呢?他胆敢打着娘娘的名号盗取咱们家的银子,简直是狗胆包天!娘娘快叫人去将他拿了来,今儿必须得叫他将银子吐出来,那可是十三万两啊!”

  这下子王夫人是真忍不住哭出了声来,肉痛到不能呼吸。

  倘若那个夏太监这会儿出现在她面前,她都能扑上去将人活撕了。

  然而贾元春却苦笑一声,“拿不了他,银子也追不回来了。”

  “为何?”王夫人不解,“他不过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怎么就还处置不了他了?”

  “是太监不假,却也要看看是谁的太监啊。”贾元春也跟着落下泪来,神情凄苦。

  当初准备跟家里要钱时,皇上特意“贴心”地送来了夏守忠,却哪想是在这儿等着她呢。

  借夏守忠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打着自己的名号去盗取荣国府的钱财,还是这样大的一笔数额,一旦东窗事发他是有九条命都不够丢的。

  除了背后站着的那个人,便也不做他想了。

  只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堂堂一个帝王怎能这样下作呢?

  明里暗里跟她伸手要银子便也罢了,竟还能私下里偷摸打着她的名号去偷去抢?

  简直荒唐透顶!

  连最后那一层对于帝王的敬畏也瞬间消失无踪了。

  贾元春恼恨极了,却又别无他法,只得抿抿唇艰难道:“太太别再问了,这钱当真要不回来了,他背后站着的那位主子咱们得罪不起,这笔钱……全当是花钱消灾罢。”

  王夫人自是百般不甘,可见女儿如此郑重其事,便也难免有些怕了,又问:“那之后呢?之后他若再来要钱可怎么办才好?”

  “应当不会再去了。”贾元春思忖道。

  若先前还对帝王突如其来的“善心”感到莫名其妙,那这会儿她可算是隐隐猜着了些。

  只怕是嫌弃一点一点的要来不够痛快,这是打着明抢的主意呢。

  修一座省亲别院少说几十万起步,其中大头恐怕都要落在他的手里了,如此一来他又哪里还看得上那点蝇头小利?

  至少短期内不会再有其他动作。

  想到这儿,她便拉住母亲小声叮嘱道:“太太听我一句劝,这省亲别院别太花费了,差不多面上能过得去就成。”

  “那哪儿能行?”王夫人皱眉,“那么些个嫔妃一同回家省亲,谁家不得比着些?这可是事关娘娘和家族颜面的大事,怎能应付了事?回头咱们荣国府的脸可往哪儿搁?”

  贾元春闻言也是无奈极了。

  园子修得越好,落在那无耻之徒的口袋中的便越多,叫她怎能甘心?

  况且,这回若当真是狠狠出了风头,在那人看来自家只怕就是头油光光的大肥羊,谁敢保证他不会再想方设法去掏她家的银子?

  如今她算是真真见识到了,再不敢低估那位帝王的无耻。

  可这些她偏又不能与家里明说,只得绞尽脑汁找寻其他由头来努力劝说罢了。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差。

  不,可以说压根儿就没有丝毫效果。

  王夫人是贪财不假,可她却自觉也是个拎得清轻重的,自是不愿在这方面抠搜,铆足了劲儿就想要强过所有嫔妃一头,给女儿盖一座绝无仅有的豪华园子出来好风光风光。

  不待贾元春再努力,便有嬷嬷进来提醒说时辰到了。

  母女二人顿时再顾不上说什么,又是好一通哭哭啼啼依依不舍。

  回到家中后,王夫人便立即将夏太监的事儿给说了出来,“我就说娘娘绝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干,合着闹了半天竟是有那鬼祟使坏,只可恨……也不知那夏太监究竟是哪个派来的,竟有什么人是咱们荣国府都得罪不起的?”

  那可不少。

  贾母可没有她这么蠢,心里头快速将宫里几个出身高贵的嫔妃扒拉了一遍,怀疑这个怀疑那个,却始终也不曾怀疑到正主儿的头上去。

  还是那句话,正常人谁能想得到呢。

  “罢了,娘娘既是千叮咛万嘱咐叫家里不必追究,想来背后之人属实不简单,暂且就揭过罢。”贾母叹了口气,又问,“省亲别院一事娘娘可有什么交代?”

  王夫人完全没将贾元春的话放在心上,听得老太太这么问,竟张口就道:“娘娘说了,这是关系到皇家尊严的大事儿,万万马虎不得,只叫家里尽可能往豪华了弄。”

  她也不傻,荣国府的大头终归是属于大房的,老太太纵是偏心却也不能太过,不如索性趁着如今还未分家,将公中的财产全部用到省亲别院上去。

  省亲别院是娘娘的,娘娘是他们二房的,也就等同于荣国府的财产都属于他们二房了。

  再好不过。

  小算盘打得啪啪作响的王夫人全然忽略了,如今的荣国府哪里还有那么多财产供其挥霍呢?

  真要想盖个豪华省亲别院出来,公中那点子东西连框架都弄不出来,大头银子还不知在哪儿呢。

  待听罢老太太的发愁后,她也跟着傻了眼。

  打哪儿弄那么一大笔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