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那行尸走肉的模样险些没将林如海给吓出个好歹来,慌忙迎了上去,欲言又止。

  难不成是被皇上骂了?

  可她不过只是个代笔的,想犯错也没地儿犯啊。

  突然间,林如海想到一个可能,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公主可是不小心将奏折……污了?”

  单若泱看向他,目光哀怨,伸出两根手指头,“两个时辰,我听他的鼾声听了足足两个时辰!”

  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人这么能打鼾啊!

  想逃又逃不掉,只能被困在那儿听着,硬生生听得她头晕耳鸣脑瓜子嗡嗡的。

  若非丁有福那个狗腿子在旁边杵着,她真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一个冲动上去将那死老头儿给打醒。

  睡睡睡,怎么不睡死他!

  扑哧。

  林黛玉忙捂住嘴,小眼神儿慌乱瞎瞟,一副心虚的模样,但眼底的笑意却快要溢出来了。

  “咳咳。”林如海亦忍俊不禁,忙以轻咳掩饰即将泄露出来的笑声,一面搀扶着她往屋里去,“公主清早也未来得及用一口饭,折腾这半天定是饿了吧?厨房那边已备好了午饭。”

  哪知一听这话单若泱的眼神就更哀怨了。

  “你们这些做大臣的,那一本奏折不写得满满当当仿佛都生怕浪费了空白纸张,我念了十几本,愣是灌了三碗茶。又怕父皇不知何时醒来还要接着念接着灌水,我连点心都未敢要些来吃。”

  “这一上午,净受那惨无人道的折磨了。”

  林如海虽看不见旁人的奏折,但他自己就是朝臣,还能不知晓写奏折的习惯吗?

  简简单单的一件事都恨不得处处引经据典、辞藻能有多华丽就堆得有多华丽,只生怕圣上觉得自个儿没文化似的。

  且当今圣上年纪大了之后又添了个新毛病——喜欢被人吹捧。

  于是那种屁事没有纯粹只为了拍马屁的折子就愈发多了起来。

  “真真是难为他们了,能夸一个人夸得如此天花乱坠,那篇幅甚至比正经说事儿的折子还长。”回想起那些折子里的内容单若泱这心里就止不住的一阵恶寒。

  她觉得今儿打扫景福殿的宫女怕是要辛苦了,随意扫两下都能扫出来一堆的鸡皮疙瘩。

  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是怎么能做到的,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本事当真叫人望尘莫及,遣词用句之黏糊肉麻总让她有种在念情书的错觉,简直羞耻极了。

  一想到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三两个月,她整个人都要昏过去了。

  “真想撂挑子。”

  一上午想了无数次,但最终她也还是不敢,她怕落在单若水那样的大聪明手里,又怕落在一群满心满眼只顾争权夺利的人手里。

  还是那句话,她对“前朝余孽”这个身份一点兴趣都没有。

  以前是没法子,如今既是有机会能第一时间看到来自全国各地的奏折,好歹也能尽量制止一下周景帝发昏。

  当真是怕了他了,一点儿不带夸张的,这段时间冷眼瞧着周景帝的做派她总觉得自己的公主宝座岌岌可危。

  太可怕了。

  旁人削尖了脑袋争抢的东西到她这儿竟是嫌弃上了。林如海好笑地翘了翘嘴角,又问:“下午公主可是还要去宫里?”

  “你当我中午回来干什么呢。”单若泱忽然冷笑一声,咬牙道:“父皇说了,他今儿实在是提不起精神来,总是昏昏欲睡的,这样的状态想勉强处理政事没准儿反倒要弄出点什么岔子来,索性好好休息一日,明日再处理。”

  奏折这东西每天都会有新的不说,万一碰上那等要紧事可如何是好?多耽误一天都极有可能会酿成大祸。

  然而即使如此,他却仍旧不肯暂且提溜出来一个有能力的代为主事。

  林如海不禁眉头紧锁,暗叹这位皇上是当真没救了。

  照这样下去可如何是好呢?

  不经意间,几位皇子的身影浮现于眼前。

  如今还活着的皇子中,三皇子最年长。

  在中宫皇后无嫡子的情况下,李贵妃所生的三皇子出身也是最好的那个了,又背靠武安侯府。

  才能方面虽不算过分出色,却也还算尚可,唯一的短板就是二十好几膝下荒凉,没有继承人。

  四皇子的生母是嫔位娘娘,母族不上不下很是平庸,其本人亦是如此。

  六皇子是舞姬所生,几乎可以不用考虑。

  七皇子的生母是宫女出身,不过如今似是与皇后走得很近,又与三公主十分要好,兼之性情温润谦逊有礼、又勤奋好学,瞧着倒还不错。

  ……

  一直扒拉到如今还在上学的十二皇子,林如海也未能扒拉出来一个足以叫人眼前一亮的。

  兴许也是因为皇上对皇子们的打压忌惮实在太过显而易见,以至于也没哪个敢冒头表现出一点真正的能耐来罢。

  林如海叹了口气,姑且也只好这般勉强安慰自己了。

  是夜,新婚的两口子自然难免又要黏黏糊糊一番。

  等到精疲力竭之时,单若泱迷迷糊糊中还不由得满头问号——说好的文弱书生呢?

  大抵是酣畅淋漓过于舒爽,又许是男人的怀抱实在温暖,任凭窗外大雪纷飞寒风呼啸,单若泱却倒头就睡了个天昏地暗。

  听着怀中女人的呼吸逐渐平稳绵长,林如海也不禁感觉到阵阵困意袭来。

  漆黑的房间陷入一片静谧,唯有交错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缠绵悱恻。

  冷不丁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了这份宁静,惊得林如海瞬间清醒过来。

  借着朦胧的月光,隐约可以看见原本在怀里熟悉的女人已然坐了起来,正在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公主?”林如海忙坐起身来,伸手触摸到她的一瞬间就清晰地感觉到了一片汗湿。

  “可是做噩梦了?”边问,边小心试探着将她揽进怀里,轻轻拍拍后背,就像曾经哄小玉儿那般。

  外头传来丫头焦急的询问,“公主是否需要奴婢进来伺候?”

  单若泱咽了咽口水,有气无力道:“不必了。”

  外头便再没了动静。

  “莫怕,梦都是假的。”

  话音还未落下,便被单若泱坚定地否决了,“不,再过不久就会变成真的了。”

  林如海一时没反应过来这话是什么意思,紧接着忽而联想到外界的那些传言,“公主的意思是……与上回的地龙翻身一样?”

  “对,我又梦到了。”靠在他的怀里,单若泱忍不住闭了闭眼,“我梦到半个月后中原地区会遭受巨大雪灾。”

  大到什么程度呢?屋顶上的积雪直接能将普通的房屋压垮,不少百姓就在睡梦中被活活砸死了。

  一场大雪之后便是气温骤降,寻常冬季从不结冰的河水都冻住了,足可见得那股子寒气有多吓人。

  中原地区的百姓何曾经历过这样严寒的冬季啊,家中无论是炭火还是棉被棉衣都没有很充足的准备,突然之间碰上这样的大降温根本就难以抵抗,冻死之人日以千计。

  这还不是最可怖的。

  在这样极端的天气之下,缺衣少粮的百姓走投无路也就难免要走极端,为了活命,不少人已然丧失了身为一个正常人应有的道德和理智。

  “人相食”这样的人间惨剧在一个个见不得光的阴暗角落悄然上演。

  不仅仅是被冻死的人尸骨无存,还有睡梦里被一刀子捅下去直接拖走的、乞讨不成反被宰杀的……甚至是主动互相交换孩子,易子而食。

  每天都有人凭空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只偶尔或许会在某片积雪下面发现一些奇怪的毛发和骨头。

  “呕……”说到最后,单若泱再也忍不住趴在床边干呕起来。

  林如海忙下去点了蜡烛,又倒了一杯水递给她,“这茶凉了,先漱漱口,我叫丫头再送一壶热茶进来。”

  等热腾腾的茶水捧在了手里,单若泱的情绪也终于稳定了下来,只是那脸色却仍惨白得吓人。

  “什么时辰了?”

  “约莫寅时三刻。”

  也就是还不到五点?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周景帝指定睡得正香呢。

  单若泱皱了皱眉,却也顾不得那么多,“叫丫头进来罢,我得赶紧去一趟宫里。”

  林如海点点头,面色亦十分凝重。

  尽管很匪夷所思,但事实似乎早就摆在了眼前。

  这样神乎其神的能力是真的也好,不知能救了多少百姓的性命呢。

  ……

  “皇上?皇上?”小太监哆哆嗦嗦地轻唤了好几声,里头也没个动静,一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哀求的眼神投向那位公主殿下。

  单若泱也无意为难他,索性亲自出马,在一众太监惊恐的眼神中将门砸得咚咚响,“父皇!父皇醒醒!”

  这动静,睡得再死也要被惊醒了。

  “什么人?”

  震怒的声音中隐约还夹杂着些许惊吓,显然是吓得不轻。

  单若泱扬声道:“儿臣有要事求见!”

  周景帝总算是听出了声音,一张脸登时就黑了。

  不过只是这点沉默的功夫,门又被哐哐砸了。

  “……”这辈子没见过胆敢砸皇帝家门的混账!

  “进来!”

  “儿臣见过父皇。”草草行过一礼后单若泱就赶忙将自个儿的梦又说了一遍。

  训斥的话就这么堵在了喉咙里,晕晕乎乎的周景帝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给砸了个满头包。

  “事态紧急,还请父皇立即快马加鞭传令下去!”

  这种积攒功德的好事他自是喜欢极了,但,“国库已经没有多少银子了。”

  加固房屋、大批量采买炭火被褥棉衣粮食……光想想这笔支出他就眼前一黑。

  况且还不是仅顾着这次雪灾就完事儿的,倘若极端的低温持续时间过长,等到来年开春儿那地都指定还冻得梆硬呢,如何能耕种?

  春季若不能种下粮食,朝廷少一笔税收不说,反倒还要花费大笔钱粮去填饱百姓的肚子。

  越想,周景帝这脸就越黑得厉害,“这回朕是当真有心无力。”

  单若泱没能憋的住,当场就翻了个白眼儿。

  国库再怎么穷也不至于真空荡荡一锭银子都没了,再者说,她可不信这段时日他没想法子从后宫嫔妃的身上捞钱,还有他那塞得满满当当的私库……但凡是想,哪里真就掏不出来了?

  “父皇。”单若泱努力克制着情绪,冷静地说道:“这时您若不赶紧掏钱出来,等灾难发生之后所需花费只怕就该是现在的数倍了,届时您若还不肯掏,难不成要等着中原百姓乱起来吗?”

  “再者说,若不知也就罢了,事先知晓您却还选择冷眼旁观?您还想不想位列仙班了?”

  她是当真不太能理解这人究竟在想什么,明明是怎么都避不开的事,就硬要挣扎一下。

  周景帝拉长了一张老脸,“朕不曾哄你,国库的那点银子是真不够使。”

  “那就开私库。”

  “你说什么?”

  “开私库!”单若泱不耐烦地重复了一遍,目光灼灼,“究竟是功德重要还是那点黄白之物重要?”

  自然是功德重要。

  但他也不想掏自己的私库。

  在这一片沉默中单若泱算是明白了,这人就是典型的既要又要还要。

  真叫人无力吐槽,怎么不贪死算了。

  她又想到了自己那庞大的私产,但只念头一转就放弃了。

  不是舍不得身外之物,就是不想惯着周景帝这臭毛病。

  如今已是这样的一副心态了,若她一时心急出了手……知晓她心软之后这死老头儿必定更加光棍儿,往后遇到事儿就两手一摊,总归会有她兜底。

  再者说,她的私产看着是多,可真用在赈灾上面又能撑几回?

  等哪天她的私产都耗完了,估计他也还能安安稳稳坐着等她去四处想法子筹钱呢。

  这个口子就不能开。

  于是,单若泱就咬紧了牙,捏着“功德”“成仙”这个命脉来步步紧逼。

  好一通拉扯之后,周景帝最终也还是放弃了无谓的挣扎。

  大开国库不说,连先前从嫔妃那儿弄来填补他私库的银子也都交代了出去。

  随着八百里加急直奔中原地区,“三公主再次预知天灾”一事也迅速传往了四面八方,连先前因她代笔批阅奏折引起的议论和波澜也都被淹没了下去。

  户部诸位大臣忙得是脚不沾地,周景帝却一连数日阴沉沉的,对谁都没张好脸,尤其是对着单若泱时。

  “皇上……”丁有福忍不住开口劝了一句,“您可不能跟三公主闹僵啊。”

  周景帝心里如何不知这个道理呢,就是抑制不住恼恨罢了,“再叫她这样掏下去,朕辛苦积攒多年的私库就该被掏空了!上回她给朕出的那主意,有用倒是有用,可那也太慢太少了,还得朕一个个暗示过去。”

  再怎么皮糙肉厚,他也不免觉得面颊微微发烫。

  况且,“朕此次需得修养三两个月之久,不能进后宫又如何能……”

  这倒是难办了。

  丁有福愁眉苦脸地直挠头,苦思冥想许久忽而眼睛一亮,欲言又止。

  几十年的老主仆了,周景帝还能不了解他?

  当即下令将殿内的其他人都撵了出去,“快说说看,你想着什么好法子了?”

  “奴才想着,不如叫高位嫔妃都回家省亲去?”

  周景帝不解,“别卖关子,快仔细道来。”

  “本朝建立至今还从未有过嫔妃省亲的先例,今日若得恩典,那对谁家来说都是一桩天大的荣幸,足够后代子孙吹嘘好几辈子的了,必然都是欢天喜地的。”

  “但嫔妃代表的可是皇家的尊严脸面,回家省亲那是能随随便便落脚的吗?为表尊敬,盖一座新的省亲别院是理所应当的吧?”

  “皇上大可在消息透露出去之前就先大量囤够石头木料等物件,届时那么多家同时开始抢工盖园子必然也顾不上太多,这价格上……”

  自然而然可以坐地起价了。

  况且那些嫔妃平日在宫里就处处要攀比,事关自身脸面的省亲别院就更不可能放过了。

  俗话说不蒸馒头争口气,谁也不想放在一块儿被人比下去太多,那可太丢人了,往后在宫里还如何能立足?

  “一部分进宫较早的娘娘这些年愈发低调了下去,可旁的事能低调,这省亲却不能。”

  这话说得较为委婉些,实际上意思就是说娘娘们年纪大了也歇了那争宠的心思,用“恩宠”吊着人家哄人家掏钱那是不可能的,可如此一来那就该她们自个儿上赶着争抢送钱了。

  如此这般一盘算,当真是一举数得。

  周景帝越琢磨眼睛越亮,最后甚至哈哈大笑起来,“好你个丁有福,不曾看出来你还有这份头脑。”

  “奴才这分明是近朱者赤……”

  “皇上,三公主来了。”

  周景帝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脑壳又开始疼了。

  许是身体着实太过虚弱的缘故,又许是躺在床上听折子就跟听催眠故事似的,总之事情的发展与周景帝最初的预想截然不同。

  回回听到十本上下时他就开始昏昏欲睡,以至于每一天的折子都不能及时处理完毕,一日日累积下来如今已经达到了一个相当恐怖的数量,说是堆积如山当真就一点儿不带夸张的了。

  但凡不经意往那边的桌子上扫一眼,他就觉得头痛欲裂,甚至隐隐产生了一种逃避的心理。

  这也正是他每每听见“三公主”这三个字就开始烦躁的重要原因之一。

  单若泱不是没看出来他越来越不耐烦的模样,但她才懒得搭理,请过安后便往椅子上一坐,随手抽出一本就开始了。

  习惯以后感觉倒也还好,就跟念课本似的,无非多费些口水和嗓子罢了,不过自打有了家里的小姑娘贴心准备的薄荷糖后也好多了。

  约莫读了十本之后,不出意外,熟悉的鼾声再度响起。单若泱淡定地抬起头来,清了清嗓子,冷不丁一声大喝,“父皇!”

  “扑通”一声,丁有福竟吓得两腿一软跪了下去。

  周景帝也被吓得一激灵,若非身体不允许,他真能一蹦三尺高。

  好不容易定了定神,他这才看向自己的好女儿,怒斥,“放肆!”

  “今儿儿臣当真就放肆一回了。”单若泱冷着脸,指着手边如小山般的奏折,“父皇且看看这都堆积多少不曾处理了?大臣们都再三催促了吧?若再由着父皇这般懈怠下去,这些奏折只怕等到包浆都未必能处理完了!”

  这语气这气势,叫周景帝不禁回想起自己当年被帝师训诫的场景。

  莫名就感到一阵心虚,支吾道:“朕又并非有意懈怠,实在是身体不允许罢了。”

  “父皇的龙体的确很重要,既是如此……”单若泱眉梢一挑,道:“不如父皇就找个能够独当一面处理奏折的人来接替儿臣罢,如此既不耽误父皇静养又不耽误朝廷政事,两全其美岂不甚好。”

  周景帝怎么可能答应,只当她是借题发挥想将老七推出来,顿时那脸就阴沉了下去。

  “不必,朕还没到那个地步!继续念!”

  他自己心里也清楚,这些奏折总归是要尽快处理好的,若他实在无力支撑,便是再不情愿也没法子了,大臣们一定会要求他将皇子提溜出来。

  是以他打心底也根本是不想如此懈怠的,每一天他都在努力想要支撑下去,奈何精力不济他又有什么法子。

  就在这时,门外的小太监又传话了,“皇上,国师求见。”

  闻言,单若泱默默白了一眼。

  没错,这个死老头儿真老糊涂了,竟然被妖道糊弄着封了个什么国师。

  冷眼瞧着那一身道袍、鹤发童颜的所谓国师,单若泱毫不掩饰地嗤笑一声。

  不过那位国师倒还挺能沉得住气,全然无所察觉似的,眼皮子都未曾多撩一下,仍旧微微扬着下巴一脸淡漠无情,倒真有几分仙风道骨之姿。

  也难怪能将一心飞升的周景帝糊弄得一愣一愣的。

  只见他打开手里的小玉盒递上前,“皇上请用。”

  里头装的赫然是一颗黑不溜秋的药丸,约莫也就比花生粒大一些,毫不起眼。

  然而周景帝却像是看到了什么神丹妙药似的,脸上隐隐都泛起了些许潮红,片刻都不耽搁当场就捏起来送进了嘴里。

  一旁的丁有福立即捧了杯水送上。

  “还请皇上好生歇息静养,切莫劳神。”说罢,国师便退下了。

  单若泱还在暗暗讥笑国师这话也不过是直接拿了太医的叮嘱来用,结果就听见那头熟悉的鼾声又再度响起了。

  “……”

  也不过就是一个错眼的功夫吧?安眠药都不带发挥这么快的,难不成那国师是直接拿麻醉给他吃下去了?

  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单若泱就脸色一沉,清了清嗓子。

  “嘘。”丁有福赶忙示意噤声,苦着脸小声道:“公主有所不知,皇上服用仙丹之后轻易是叫不醒的,若当真被吵醒了,那……那可要出大事儿了。”

  原先就有个小太监不懂,上赶着撞了回枪口,结果被吵醒的周景帝就仿佛一头暴怒的狮子,二话不说叫人拖出去给砍了。

  听罢这话,单若泱皱了皱眉,总觉得这药奇奇怪怪的,忽而想起什么,“既然父皇服用仙丹后就会昏睡不醒,那先前为何还……”指了指龙床上的那位,“能将自个儿弄成这副模样?”

  丁有福的神情顿时就尴尬了,含糊解释道:“不是一样的仙丹。”

  单若泱又不是傻子,这会儿哪里还能猜不出其中奥秘?

  什么见鬼的仙丹?上回吃的药只怕是助兴之物罢了。

  荒唐至极!

  “既是如此那本宫就先回了,何时父皇醒了再去叫本宫。”

  谁知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

  进门时,刚好与几位大臣擦肩而过,其中为首的赫然正是当朝丞相。

  “微臣见过三公主。”

  单若泱微微颔首,抬脚就迈进殿内。

  打眼一瞧周景帝那漆黑的脸色她大致也就猜到那些大臣来的目的了。

  显然,周景帝最近耽误了太多朝廷政事不曾及时处理,大臣们已然坐不住了。

  不过她也没多嘴什么,只当不知,坐下就开始自己的分内工作。

  哪想好端端的突然就被周景帝给制止了,“别念了。”

  抬起头来就看见他一脸暴躁不耐。

  “一会儿你悄悄带些折子回去,叫林如海处理,你执笔。”

  “父皇?”单若泱大惊。

  然而周景帝却淡定得很,“林如海的才学朕是信得过的,处理一般事务对他来说轻而易举,真遇到那等不敢轻易做主的大事再来问朕。”

  顿了顿,又似感叹似威胁地说道:“你是朕最宠信的女儿,可千万别叫朕失望。”

  单若泱是当真万万没想到的。

  这人宁可叫女儿女婿来帮忙处理也坚决不肯给儿子一丝一毫的机会,可见其将屁股底下那张椅子看得有多重要,“权利”二字简直就是他的逆鳞,谁碰谁死。

  “怎么?你不愿意?”

  “儿臣不敢。”

  虽说出人预料,不过也并不算多出格,顶多就是那些皇子知晓了怕是要闹腾。

  防儿子防到这个地步也是千古难寻的,但凡有心的皇子都少不了要开始琢磨琢磨想法子为自己打算起来了。

  夜里回到公主府,看见那一摞折子的林如海也是傻了眼。

  待得知事情经过之后,素日口才了得的林大人竟也失语好半晌。

  真就好生体验了一回何为“无言以对”。

  于是乎,还在蜜月期的新婚夫妻只得被迫放弃这大好的时光,愣是在书房呆到了半夜。

  往常面对周景帝时,纵然时常有许多好奇不解的地方她却也从不敢多问,如今对象换成她的驸马自然就不一样了,有什么问题只管张口就问,而林如海也会很仔细的一一解答。

  一个聪慧好学,一个满腹经纶。

  明明是在处理政事,可新婚两口子却也愣是从其中找到了些许不一样的乐趣,一时之间竟谁也未曾察觉到哪里仿佛有什么不对。

  如此一来积压多日的奏折总算是快速减少了,其他人暂时还不知其中发生了什么,倒也还算风平浪静,也未曾有大臣再来找事。对此,周景帝是当真狠狠松了一口气,愈发急着想要养好身子。

  半个月之后,中原地区的雪灾如期而至。

  因着事先早已有准备,损失纵然不可避免,相对来说却也好得太多太多了,完全在可承受范围之内。

  最关键的是,因官府准备充分,雪灾发生之后一切都安排、控制得井然有序,百姓们根本就没机会乱起来,自然而然也就不会再有梦境中“人相食”的惨剧出现。

  这下子大伙儿是真服了,打心底服了。

  地龙翻身那回尚且还有少数人心中存疑,总觉得事情实在太过离谱,暗地里甚至还有不少阴谋论,可这次的雪灾事件却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他们的脸上。

  这位三公主当真是神了。

  就如同燎原之火般,三公主的威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飞速席卷五湖四海,一时间又不知多出来多少神牌。

  连其他地方都已如此狂热,京城内的氛围就更别提了。

  公主府的门房处每天都是满满当当的,各色拜帖、请柬是其一,更多的却还是一些看似不值钱的瓜果蔬菜——都是京城里的百姓送来的“供奉”。

  乍然听闻此事时单若泱都惊呆了,然而再三劝阻却都无济于事,百姓们还是照常“供奉”。

  只口口声声说“都是自家种的,不值当什么”,再要推辞,人家索性放下就跑,亲兵在后头撵都撵不上。

  无法,便也只得由着他们去了。

  公主府自此再也不曾去外头采买过瓜果蔬菜,每天清早一开门就有一堆放着呢,全都是当天新鲜采摘下来的。

  若说百姓们的热情总叫单若泱感到受之有愧,那大臣们的“善意”就着实正中下怀了。

  “丞相牵头,大清早就率领众大臣为公主请封去了。”

  公主还能再怎么封?无非就是长公主了。

  单若泱眼睛一亮,忙追问,“那父皇怎么说的?”

  “再过一会儿天使应当就要到门口了,公主且更衣静候即可。”说着,林如海便扬声吩咐奴才准备香案去了。

  果不其然。

  没过多久,册封圣旨便如约来到了公主府——册封三公主为长公主,封号“护国”。

  “这个封号也是大臣们商议拟定的,公主当之无愧。”林如海认真地说道。

  原本不过是个兄弟姐妹都能随意踩一脚的小可怜,如今却一跃成为了最尊贵的那一个。

  当真是风水轮流转。

  彼时,皇后心情复杂地叹息一声,“你们这些做皇子的谁也没能捞着个爵位,竟叫她区区一个公主抢了先去。”

  正因为是公主才能有今日呢,换作是个皇子试试?早该连命都交代了。

  对自家那位父皇了解颇深的单子玦不由得缓缓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对了,先前本宫叫你跟她说说,找个机会跟皇上提一提你与丞相千金的事儿……至今也未听见个什么动静,究竟是你不曾说还是她那边回绝了?”

  “母后恕罪,是儿臣自作主张不曾与姐姐提起。”

  “为何不提?”皇后不悦地皱起了眉,“这事儿事关咱们母子二人的前程,你怎能自作主张?”单子玦恭谨地低垂着头,状似胆怯,实则那一对白眼儿都快翻到天上去了。

  这个母后自个儿不太聪明,便拿其他人也都当傻子似的。

  倒也知晓这桩婚事关乎着前程,却为何她不开口提,反倒要绕个圈子叫姐姐去提?

  摆明是知晓这事儿犯忌讳,容易招惹父皇的怒火罢了。

  她想得倒是很美,可他又怎会让姐姐去触这个霉头呢?

  就这么耗着吧,反正他也不急。

  皇后不太瞧得上他这副“胆怯”的模样,不过这却也正是她所看重的——好拿捏。

  “本宫知晓你与她亲近,不过你也实在想得太多了,你父皇对她看重得很,怎会降罪于她?如今她又被册封为长公主……素来可是只有中宫嫡女才有的待遇。”话到最后,皇后已是压抑不住咬牙切齿的意味了。

  她虽没有亲生女儿,但单若泱的晋封却仍叫她产生了一种“鸠占鹊巢”的恼恨。

  “皇上为她破例至此,足以见得她的地位如何,但凡她肯为你费些心思,皇上那头想必也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总归是要比咱们母子两个亲自出马容易得多。”

  话里话外透着股挑拨的意味。

  单子玦的眼神愈发冰冷了,嘴上却道:“母后所言甚是,只是眼下父皇龙体抱恙,正是最敏感的时候,恐怕并非是什么绝佳的时机,儿臣以为不若再等等,以免弄巧成拙。”

  “这……”皇后迟疑了,沉思片刻后不得不赞同他的说法。

  人选再怎么合适,也架不住时机不恰当啊,搞不好还真有偷鸡不成的风险。

  “也罢,那就等皇上的身子好些再提,不过你找个机会先去跟你三姐姐通个气儿,看她是怎么说的。”

  “是。”

  却谁也不曾注意到,进来添茶水的小宫女目光微微闪烁,退出之后寻个机会便悄然失去了踪迹。

  “皇后想叫老七娶丞相千金?”单子鸿一脸震惊,眉眼之间难掩焦灼之色,“虽说有些痴心妄想,可单若泱与老七是打小的情分,倘若她帮忙在父皇跟前周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届时老七岂不等同于坐拥半数朝堂?”

  “话虽如此没错,不过这一切都得有个前提——他们得能瞒住消息悄悄办成了。”李贵妃不屑地“嗤”了一声,“如今既是叫咱们知晓了,那他们就做春秋大梦去罢。”

  话落,不免又觉得甚是惋惜,“当年丞相的长女出嫁时你还小,好不容易小女儿到了年纪,你却早已娶妻多年,真真是错过了。”

  不是没想过使点什么肮脏手段强行促成,但这个念头只在脑海中闪过就作罢了。

  一则如今这个儿媳实在是不太好处理。

  二则丞相可不是那么好算计的,便是当真一着不慎落在坑里……人家也未必真就打落牙和血往肚子里吞了,指不定结亲不成反结仇。

  风险实在太大,不值当。

  “我儿得不到的,旁人也休想。”

  “母妃可是有好法子了?”

  李贵妃阴沉着脸,思索片刻后便笑了起来,“丞相千金是块香饽饽,便是坏了老七的好事也必定还有其他惦记的,不如索性釜底抽薪。”

  于这些个皇子来说,无论哪个得到了丞相的助力都是一个巨大的威胁,“既是如此,那本宫便赏她一个更好的前程。”

  比跟了皇子还要更好的前程还能是什么?

  单子鸿愕然,“母妃是想将丞相千金弄进宫里做嫔妃?”

  “想必你父皇亦乐意之至。”

  下定决心之后,李贵妃是片刻也不耽搁,当即着手就安排了下去。

  当然了,敢算计丞相千金是一回事,叫她亲自冒头出去却断然没可能。

  等单若泱再次进宫取折子时,恰逢周景帝正犹豫不决。

  “丞相家的姑娘到底不比其他,朕得给个什么位份才算合适?妃?还是贵妃?”

  丁有福哪里敢插手这种事儿,只低垂着头笑呵呵地说了句,“皇上自个儿琢磨着就是,奴才哪里懂这些啊。”

  “父皇这是何意?您竟要将丞相家的千金纳进后宫?”单若泱惊呆了,“人家千金才多大啊?”

  虽然她不认识那位姑娘,但既然是能跟七弟婚配的,年龄必然也就是十五六岁上下,还是个青葱水嫩的小女孩儿呢。

  再瞧瞧眼前这位——皮肤松垮一脸褶子,眼眶乌青目光浑浊,俨然就是个糟老头子,还是个纵欲过度的糟老头子。

  合着还想玩儿什么爷孙恋?怎么敢想的?

  再者说,那可是丞相家的千金,还是个妥妥的老来女,满京城谁人不知那小女儿是丞相的心头肉啊?

  周景帝这样一个半截身子埋进土里的糟老头子也敢惦记人家的掌上明珠,真是不怕丞相造反?

  不至于蠢到这地步吧?

  周景帝的确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只奈何他的脑海中根本就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无他,谁让他是天子呢?从来就没有自己会被人嫌弃这个概念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