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开的木箱内, 云秋穿着一套对襟齐腰的襦裙,雪白色的大袖衫上绣着蝶纹芍药,群青色的裙摆蓬松而披着纱网。
他脑袋上扎了个莲花出尘的双平髻, 剩下一半墨发散在脑后,鬓边还以藕荷色的丝绦编了个小辫子。
李从舟:“……”
云秋嘻了一声, 东瞧瞧西望望发现箱子边有个长条案,便挪了两步先将手里的糖糕放上去。
——这是在兴庆府买的,虽不如京中的陶记,但软糯糯、甜丝丝的, 他吃着觉着好, 就给李从舟带了两叠。
放好糖糕, 他提着裙摆看了看箱边, 大大咧咧准备翻出来, 结果跨过边沿的时候自己踩着裙子:
“呜哇——”
李从舟终于看不下去, 丢了手中的短剑, 错步上前稳稳给小东西从箱子里抱了出来。
“……嘿嘿。”云秋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
李从舟眯了眯眼,咬牙想训这小混蛋一顿——西北战场上这般危险, 他好好的跑前线来做什么?!
可才瞪着眼睛低头,云秋就突然搂着他脖子在他嘴唇上吧唧一口。
“……”他到嘴边的话被堵住, 脸也涨红。
“别骂我啦,”云秋又小孩儿似地在他唇瓣、下巴上连啄数下,“我这不是跟随大军一块儿来的嘛, 不是自己偷偷来的!”
李从舟看着他, 想起来之前他的副官给他讲过,说京城善济堂研制出了好药, 一味叫避瘟丹、一味叫行军散,带在身边能避暑驱邪、关键时候能救士兵性命。
善济堂的事情云秋在信上与他说过, 而且前世西北的疫病就是陆商进献了药方,今生老爷子能离开南漕村和不孝子,也算是好事一件。
副官说朝廷的补给和药会在这几日送到,随药而来的还有善济堂的人和几个京城里的大夫,说是朝廷体恤西北将士。
李从舟听听就过没当回事,万是没想到:所谓善济堂的人,竟然是善济堂背后的老板。
他捏着眉心摇摇头,抱着小东西给他放到一旁的床上。
云秋一直仔细观察着他的表情,见他这样,便小心翼翼扯了扯他的袖口,“我来……你不高兴啊?”
……这叫什么话?
李从舟回头瞪他一眼,然后轻笑一声、低头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的袖口,中衣就那么敞开着,露出里面一片结实的胸腹。
他睨着云秋,声线低沉却危险,“军中禁欲你知道么?”
云秋摇摇头,看着他眨巴眨巴眼。
李从舟松开自己的袖口,然后忽然侧坐到床边,双手撑在云秋脑袋两侧、一下给人按翻,他俯身凑近云秋耳廓,张口衔住那白皙粉透的耳尖。
“你现在来……”热气扑洒在耳朵里,引得云秋浑身战栗,忍不住地想躲,偏他一动,李从舟就合拢齿关,不轻不重地咬了他一口。
他低呜了一声,抬手推推李从舟。
李从舟却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轻松就单手给小家伙牢牢桎梏住,然后顺着耳廓往下,撩开小东西颈侧的长发,恶狠狠地在他颈根肩窝处咬了一口。
云秋弹一下,疼得眼泪汪汪的。
偏李从舟没松开,反用牙齿叼起来他肩膀上那层皮肉反复舔吮吸咬,直给那块地方变成一块紫红色的印记才松开。
然后他抬头睨着云秋,凑过去亲亲他的眼角,终于露出了重逢后第一个浅淡的笑,声音听上去十分无奈,“……是不知道自己会面对什么危险。”
云秋吸吸鼻子,浑身那股酥麻劲儿还没退去。
李从舟好笑地刮他鼻尖一下,“吓傻了?”
云秋飞快眨眼,终于从那种茫然恍惚中回神,然后他不知想到什么,恼火地涨红了脸,转过身去背对着李从舟,手指狠狠掐了枕头一下:
小和尚大坏蛋!
李从舟从后面看着他气鼓鼓的样子觉着好笑,轻轻扯了扯的他裙腰,“又穿小裙子。”
云秋也就气了那么一小小会儿,听见李从舟说话,他又忍不住转过头去解释,说徐振羽和军中许多人都见过他、认识他。
“那不然……我下回扮个小老头?”
李从舟好笑,佯怒地挑眉问,“哦,还有下回?”
云秋呜了一声,扭头发现李从舟竟然在忍笑,他一下明白了:李从舟根本就没和他生气,不过是担心他、怕他涉险而已。
他一下翻身跳起来,咚地给了李从舟一拳。
李从舟让他打,只是虚虚扶着别叫穿裙子的小东西从床上滚下去——西北的军帐可没那么多讲究,他营帐里这一片都是砂土地,可多碎石子儿。
而且行军讲究效率,军帐里没什么多余的东西,床榻也是统一发的简易窄榻、上面仅容一人仰卧,就几根木棍搭好架子后往上铺上硬木板和木条。
李从舟敢保证,云秋从没睡过这种床。
而且西北的天气大异于京中,现下是六月里、初伏,白日有太阳的时候,温度上升很快、比京城的三伏酷暑还难捱,军中新兵多中暑也是因为这个。
可到了晚上、太阳落山后,气温又会下降很快,转瞬间就仿佛到了寒冬,放在外面的水到子夜时分甚至会结冰,很多新人也不习惯、染上风寒。
看着坐在自己身上的小家伙,李从舟摇摇头,觉得这小笨蛋何苦来这一遭,吃亏受罪的。
不过人家来都来了,他再担心这些也无用,只能暗中设想如何补救——让云秋回去他肯定不愿意,那不如请乌影去买些合用的东西回来……?
他这儿想着,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
云秋藏身的那口箱子他在营中也看过不少,分明就是朝廷送补给的那种最普通的木箱。
现在仔细看看,外面也没个标记什么的……
他回过头来、轻轻戳了戳云秋,“你就这样来的?不怕别人给你端错了?”
“怎么会?”云秋露出看傻子一样的表情,“我早跟乌影说好了!”
“……乌影?”
“没想到吧?”云秋扬起下巴骄傲地冲他哼哼笑,“我们关系可好啦!”
自从上次收到的信里夹有乌影偷偷藏进去的“告密”,云秋私下里可没少给乌影寄好吃好玩的。
而乌影心领神会,每次李从舟给云秋寄信,他都会偷偷往里面添点东西,不是偷偷告诉云秋李从舟受伤了,就是说据他的观察李从舟喜欢吃什么……
乌影写得有意思,至少比李从舟那一板一眼的信有意思多了。
不过这一点可不能告诉小和尚,被他知道了,自己脖子上还不知道要被咬多少下。
云秋捂了捂脖颈:还怪疼的呢。
许是提到了乌影,帐外忽然传来了乌影的一声咳嗽声。
李从舟听着觉着好笑,他还不至于小心眼到要跟乌影泛酸,于是便开口说让乌影直接进来,结果乌影没动,反而是又故意重重咳了几声。
——这就是明显的提醒了。
李从舟一愣,忙给云秋从自己身上抱起来,“有人来了。”
云秋啊了一声,也慌乱起来。
最后,在四皇子凌予权掀开帘帐的时候,看见的就是李从舟衣衫半开、神色慌张地坐在一口木箱上——
他看了一眼李从舟那线条分明的腹肌,然后响亮地吹了声口哨。
“我说呢,乌影干嘛在门口拦我,干啥啊?不让看啊?”
李从舟:“……”
“我要有你这样的好身材,我天天露,”四皇子拍拍自己,“可惜啊,我不管怎么练也没有你这样的好体格。”
他绕着李从舟和他身后的木箱转了一圈后,意外地看见了刚才云秋放在条案上忘记收回来的糖糕,“你……还吃这个?”
李从舟呃了一声,“这个是……”
“诶?!这个是兴庆府最好吃的那家糖糕坊的,很难买的啊?”四皇子拿起来,“我能吃不?!”
其实放在平时,云秋给他带的东西李从舟是从来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的,但现在拒绝四皇子总显得怪异,他也只能勉强点点头。
得到主人首肯,凌予权也不客气,拆开了上面的封绳、打开油纸包就吃起来,他拿了一大块塞到嘴巴里,整个腮帮都鼓鼓|囊囊的:
“哎?你还别说,确实挺好吃的!有品位啊你!”
李从舟挑挑眉,一叠油纸包里就四块糖糕,凌予权当真是不客气,挑出来的根本是最大那一块。
他本来是不爱吃这种甜东西的,但看着凌予权吃这么香他来气,忍不住先将剩下那一叠收好,转过身来就不客气地抢过那个纸包。
“诶?”四皇子掌心一空,“……不是吧?你就给我吃一块呐?”
李从舟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将油纸抱回去,那眼神似乎是在说——给你吃一块已经很不错了,要知足。
四皇子还从没见过他这样,偏偏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殿下来做什么的?”李从舟主动问。
“啊!”凌予权回神,像是这才想起来自己找过来的正事,“就是之前你不是说想要潜入西戎王庭吗?那计划太冒险,苏先生和舅舅都不同意。”
李从舟点点头,并不觉得意外。
上个月,他们在塔特湖俘虏了一位西戎贵族,为了活命,这位贵族交待西戎王城外面有一条密道能够直通王庭的后花园。
那条道儿李从舟前世是见过的,当时徐振羽拼死守住了正面的战局,由他们几人带兵从西戎王城背后的格斯山上冲下来配合两面夹攻。
结果两军顺利在西戎王庭内会师,却无一人看见荷娜王妃和小戎王的身影,他们仔细搜寻了一圈后,才在后花园里发现了那条密道。
等他们小心翼翼从密道中探索出来时,荷娜王妃已经联络上了各地的残部,气势汹汹地带着剩余的八位翟王反扑。
徐振羽将军留下断后,也就是在这一战上身负重伤,最终马革裹尸。
他的战马也是一匹大宛名马,背负着将军的尸体返回大营后就守在主人身边不吃不喝,七日后气绝,也跟着葬在了徐振羽身边。
而跟着徐振羽且战且退的士兵们,也几乎是全军覆没,最后仅剩几个亲兵带着满身伤痕护送着将军回来。
徐振羽死后,朝廷实在无法,才改派了宁王到前线,最后和西戎拉锯几回合,宁王一心求死,最终也是战死在西戎王庭,用命护住了边关。
李从舟相信西戎贵族所言,准备顺密道进去给荷娜王妃来个出其不意。可是军师苏驰和徐振羽都觉得此法冒险,谁知道西戎人可信不可信。
“你也别怪舅舅,”四皇子帮着说话,“他是为了你的安全考虑,就算那贵族说的都是真话,你一个人进去也太危险了一些。”
李从舟撇撇嘴,他禀明此事也只是尽告知之义,本来也没想过中军帐的人会同意,毕竟连乌影都觉得他疯。
他已经做好了计划,等某次两军交战的时候,他就故意失手被俘。因为他现在对外的身份是宁王世子,西戎的翟王和贵族应当不会对他怎么样。
那么他就一定会被带回到西戎王庭附近,等待一次和谈或者交换人质的机会,那时候乌影就能从旁策应帮忙,他从地牢脱逃出来,就直接去绑架小戎王和王妃。
乌影倒是有本事在西戎境内来去自如,毕竟他是苗人,西戎和苗疆蛮国没什么世仇,甚至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都是为中原汉人敌对的四夷。
实在不成,乌影可以恢复他蛮人的打扮,再不济装成西戎人也是一样的,都是异域长相,也能以假乱真。
可是对于自己去当俘虏这一点,乌影不能认可,已经是李从舟一提他就要骂他疯的程度——
“便是你们下象棋,也没见到谁家的主帅上来就冲过河的。”
李从舟也不好解释,毕竟那密道的位置就只有他知道,别人去办这件事他也不放心。
“不过那密道的消息苏先生倒是说可用,他和舅舅正在筹谋怎么去到格斯山上,然后两面夹击、攻破西戎王庭呢。”
四皇子吞下最后一口糕碎,“有密道,就要防备他们从密道中脱身,而且说不定我们攻过去的时候他们还会再从后合围。”
李从舟撇撇嘴,心想不用说不定,前世荷娜王妃就是这么取胜的。
四皇子见他不说话,也跟着坐过来,他一跃跳上了箱子,手肘碰了李从舟一下,“干嘛?好不容易提出个计划结果被舅舅否了,不高兴啊?”
李从舟横他一眼,他哪会这么幼稚。
他不说话是心里在想着事,想着有没有一种避开“假意被俘”这条路的第三种选择,这样乌影、苏驰和徐振羽都不会拦着他。
实不是李从舟不敢冒险,而是他从前无牵无挂,一心一意只想着复仇,可是如今木箱里面藏着他这辈子最大的牵挂,他没办法不瞻前顾后。
四皇子一直盯着他,李从舟只能解释,“我在想事情。”
“想什么?”凌予权是半点不看气氛,“跟我也说说呗?说不定我能站在你这边,然后帮你去说服他们呢?”
李从舟:“……”
得了吧。
这位殿下冲动起来犯的事比他还多,否则前世也不会被西戎诱敌深入、弄死在大漠里,让襄平侯方锦弦的计划顺利实施。
“殿下乖乖待在军阵里,不要冒进、不要追穷寇,就已经是最大的幸运了,”李从舟忍不住道,“您可想想宫里的惠贵妃。”
一提到母妃,凌予权就哀叹了一声,“母妃前几日才送来了家书,她怀孕了……”
李从舟愣了愣,一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四皇子却像是终于找着人倾诉一样,抓着李从舟大倒苦水,“我当然知道母妃是担心我,但是……是不是孕中多思啊?她还随信给我寄了好多……良女的画卷。”
凌予权可是委屈坏了,“前线战事未平,怎么就求娶良女了?我现在成婚要被多少人盯着,加之母妃怀孕,这要是妹妹还好,要是个弟弟……”
他双手捂脸,“我那太子哥哥身后的人,怕不是要恨死我们了。”
李从舟也很惊讶,不过他惊讶的是,前世惠贵妃仅有凌予权这么一个儿子,在皇后的八皇子夭折之前,宫中皇子顺利成年的,也就只有太子、三皇子、四皇子和六皇子。
其他皇子不是未足岁夭折,就是长大不过十岁病逝。
而八皇子和皇后先离世后,皇帝大悲大痛,连三年选秀都停了两回,再算上四公主远嫁惨死、五公主被迫代替等等纷争。
前世是一直到承和二十年后,后宫的娘娘们才又传喜讯。
而且九皇子的生母,是怡贵人、后来被封为怡嫔的江氏;七公主则出自淳嫔林氏,也因公主小时候的模样肖似故去的昭敬皇后,林氏也被进为淳妃。
无论是皇子还是公主,好像今生许多事情发生了变化,他和云秋的真假世子案提前了,而惠贵妃竟然又有了身孕。
“……喂,”凌予权绕到李从舟面前,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说啊?!”
锦朝皇子十六七岁议婚,这很寻常。
但——
李从舟开口,“太子不还没成婚么?”
“是吧!!!”凌予权两眼放光,感动地重重拍了李从舟两下,“我就说不必急于一时!而且别说是大哥,三哥也没有议婚呢!”
太子是身份贵重特殊,皇帝和文太傅、舒大学士他们应当有自己的打算。三皇子虽没议婚,可他身边的通房丫头也不少。
李从舟捏了捏山根,“娘娘只是寄给你看看,又没说一定要挑选谁,你就当是孝顺母亲,顺着她说就是了。”
“啊……那肯定啊,不然我还能怎么办,”凌予权长叹一声,“我才几岁啊?再说舅舅不也没成婚吗?怎么就着急我一个啊!”
李从舟动了动,实在怕云秋躲在箱子里憋坏了,便问四皇子,“殿下还有别的事儿么?没有的话,我准备叫水沐浴。”
他本来也没有想要沐浴,只是不用这样的借口、凌予权看起来很像是要和他促膝长谈的样子。
不过李从舟显然低估了这位皇子殿下想找人吐苦水的决心,他啊了一声,然后转身做到床上去,“你叫呗。”
李从舟:“……”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凌予权。
“干嘛?”四皇子奇了,“你还要我回避啊?我们不是一起到河边洗过澡么?军营里那么多大老爷们都看过,你还跟我别扭啊?”
李从舟不说话,还是看着他。
四皇子和他对视片刻,最后无奈地举起双手投降,“好好好,行行行,我出去,不过你洗完澡要过来找我,我还有好些事情想和你说。”
李从舟暗中松了一口气,轻轻点了点头。
四皇子又叹了一口气,转身走出大帐。
李从舟也终于放松下来,从木箱上站起身,然后就在这一瞬间,已经离开的四皇子突然转身折回,速度极快地扑到了箱子边——
“嘿嘿!我就知道你藏了东西!”
李从舟伸手用力摁着想拦,但四皇子也不是吃素的,两人较了一会儿劲,眼看四皇子推起来一点儿的箱盖又要被李从舟摁回去,凌予权眼珠一转、忽然撤力。
呯地一声,箱盖落下。
趁着李从舟卸力的这一瞬间,四皇子突然用力反扑,一下就给箱盖整个掀开,“嘿呀,让我敲敲你偷藏了什么好宝……啊呀我的娘嗷——!”
抱着脑袋、慢慢站起来的云秋:“……”
李从舟扶了扶额,硬着头皮,“……殿下,这个我可以解释。”
凌予权的表情看上去是相当震惊,不然刚才也不会怪叫出那么大一声不符合他身份的:“我的娘”和“嗷”。
最后那个嗷的音,甚至都拐了几个弯破音。
半晌后,僵在原地的四皇子动了动脖子,眼珠转动看看李从舟又看云秋——
云秋刚才藏得仓促,身上的裙子被他们在床上胡闹那一会儿压得皱巴巴的,头上的一只发髻也有些歪,腰间的裙带还说不清楚地散了一边。
而李从舟没披铠甲、没穿上衣,身上就那么一件松松垮垮的中衣。
而且再仔细一看,军帐里唯一那张床也很凌乱,枕头歪斜、被子很悬地挂在一角——这是他们西北大营内务里最不可能出现的。
四皇子不知道想到什么,露出的颈项和下巴慢慢变粉、变红,然后整张脸都涨红了,瞪着李从舟满眼不可置信。
那眼神里,明晃晃写着: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
李从舟:“……”
云秋站在箱子里,捏着裙摆、脸涨得通红。
从前他是宁王世子,和四皇子既是堂兄弟又是表兄弟,两人见过数回,四皇子肯定认出他来了,不然不会是那样一种表情。
他张了张口,想着是不是应该解释点什么。
结果是凌予权先后退了一步,他用手抹了一把脸,侧过头去看着军帐某个角落不知道想到什么,半晌后,又竖起手掌:“行了,别说了,了解。”
云秋:???
怎么就了解了?
四皇子再回过头时,他的情绪看上去已经调整好了,虽然后脖颈上看着还是有点儿红,可脸上已经挂上了揶揄笑容:
“我知道,是给你用粉红色蝴蝶结写信的小姑娘吧?”
李从舟:“……”
云秋瞪大眼:这、这是没认出他?!
——还有,他承认自己是买错过信封,但……粉红色蝴蝶结是什么东西啊?!怎么、怎么四皇子还看过他写的信?!
他急急转头,询问地看李从舟。
李从舟还未开口,四皇子又在后面挥挥手,“放心啦放心,他没给我看,我就看见个蝴蝶结,他藏得可好了、跟宝贝一样。”
云秋松了一口气。
“但是姑娘,”四皇子拍拍手,一脸严肃正经第指着云秋道:“你不远千里来前线找他的行为是很有勇气,但是婚配还是要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你们这样私相授受将来只怕要吃苦头的。”
云秋:“……”
四皇子上下打量云秋一眼,然后又看看李从舟,竟又意味不明地呿了一声,“真是便宜你了!”
李从舟:“……?”
“行了行了,我看你们也是两情相悦,我会替你们保密的,”四皇子自顾自地继续说道,“不过真的,姑娘你还是别被他骗了,尽早提醒他带着聘礼到你家去下聘。”
“别看他这样,他可是宁王世子,”四皇子神神秘秘地冲云秋挤眼睛,“宁王府你知道吧,嫁进去可是富贵荣……啊!”
他抱住脑袋,转头看李从舟,“你打我干什么?!”
李从舟却只是寒着脸,用手指了指营帐帘子的方向。
凌予权撇撇嘴,在心里大叫了一声:叛徒!
——难怪刚才和他抱怨母妃给他议婚的事情他无动于衷呢!原来是私下里早就有了相好的小姑娘,而且,那小姑娘还挺好看的。
不过四皇子走出营帐后,还是忍不住转头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李从舟:凶什么凶?!三媒六娉都没有就跟人小姑娘睡觉的禽兽!
——要不是看那小姑娘是很早就巴巴给李从舟写信、寄东西,看起来是很喜欢很喜欢的份儿上,他就要动手揍人了。
四皇子握紧双拳,大踏步走出李从舟的营帐:
他就说婚姻大事还是应当慎重,母妃送过来那些良女的画像还是应当退回去,他们都没见过面、彼此也不熟悉性子,怎么过一辈子?
再说了,徐振羽这还没成亲呢,做舅舅的三十老几了都不着急,他都没及冠,这忙什么呢!
凌予权默默在心中打了个腹稿,返回自己的军帐给惠贵妃回信去了。
剩下李从舟和云秋在军帐中面面相觑,最后是李从舟叹了一口气,重新将人从箱子中抱出来,给他扶正头上的发髻、系好裙带。
“瞧你,”他指尖翻了个花,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就系在了云秋腰间,“下回还敢来不?”
云秋抿抿嘴,小声哼了一声。
——凌予权这是什么眼神?明明他们小时候见过那么多次!
不过他认不出来也好,省得被徐振羽知道。
李从舟瞧他这样就知道这家伙根本没有认真反省,无奈,他只能给云秋抱到床榻上,用被子给他裹裹好。
眼看太阳快要下山,天渐渐转凉了,李从舟往后顺了一把头发,小云秋还是跟从前一样会给他添乱。
“乌影——”
“来喽来喽,”乌影大概是藏在树上,蹦进来的时候脑袋上还顶着一片树叶,他脸上半点没有尴尬,反还笑得蔫坏,“有事儿您吩咐?”
李从舟挑眉,要不是云秋在这儿,他可要狠狠揍这家伙一顿。
他垂在身侧的手握成拳,尽量忍下自己的脾气。
偏偏被藏在被子团里的云秋注意到,他一下钻出来从后搂住李从舟的腰,然后探出个脑袋对着乌影:
“点心带着我吃穿度用的东西呢,乌影你去找找看?然后……再想个办法给他们运进来,毕竟点心不知道军营里的路。”
乌影其实看见了李从舟攥紧的拳头,也大概知道自己帮着云秋准备“箱中惊喜”会让他这小主子生气。
不过……
他当面点点头,转身的时候却忍不住闷闷笑:这位小老板能处、是真的很能处,有事他是真的上,一点也不怕晚上屁|股痛。
乌影越来越觉得中原人有趣,只盼着事情早点办完,他也闲下时间去找个漂亮媳妇儿。
“不要生乌影的气嘛,”云秋挂在李从舟背上,手轻轻掰了下李从舟的拳头,“他又没做错什么,他还帮了我不少的。”
李从舟看着他,深吸一口气:算了。
“所以你来,还带着行李?”
“嗯啊……”云秋本来想说——乌影告诉过他,西北大营的条件很艰苦,但想着自己这么说肯定又要惹李从舟生气,于是便改口道:
“你信上不都告诉我了?说西北苦寒、风沙大什么的……”
李从舟睨着他,最终摇摇头。
——还会准备东西带来,看来也不是那么莽撞。
不过片刻后,李从舟看着军帐内多出来的十七八样东西,还是多少又有点想跟乌影打一架了:
挂在他铠甲上的是一套狐裘大氅,堆在书案上的是各地的风物志、行会辑录,堆在角落有三双厚靴子、两双云头皂靴和一双睡鞋、一双木屐;
床铺上更是被堆满了小山一样的被褥,伏天用的凉被、春秋用的棉丝被,冬天用的绒毯、厚棉被,而且竟然还有一条脚踏上铺的羊皮毯。
最后由于东西太重,乌影和他的属下出马,施展轻功帮忙搬进来一个盥洗架、一个妆奁盒,堆放到他的兵器架旁。
李从舟:“……”
“……别那样看着我嘛,”云秋歪歪头,扯了扯自己头上的小辫子,“乔装改扮是需要用到这个的。”
正巧点心和乌影抬着最后一个衣箱进来,点心在脸上贴了道伤疤、嘴上粘了胡须,身上穿一身黑色劲装、佩剑,看着倒比他实际的年龄大了几岁。
李从舟看着满地的东西,最后扶额叹气认了命:
“行,乌影你再去多找两个炭盆来,再帮我叫热水——”
……
日落时分,操练巡逻了一天的士兵们都回营。
苏驰带领着勤务兵给今日在外巡防的士兵们纷发避瘟丹和行军散,还有新的换洗衣裳、鞋袜,以及磨石、革布等日常所需的东西。
距离李从舟营帐最近的几个帐子,正拿着自己的武器回帐内整理内务,却不慎听得外面几个杂役的小声议论:
“今天世子爷是怎么了?这都要了第六个炭盆了,别是生病了吧?”
“可不是,热水都要了两回,平常那位带着满身血回来也都不在意的,今天怎么这么奇怪……”
士兵们下意识往那营帐的方向看了看,却被跟着换班站夜岗的四皇子斥了一声:“轮值结束就好好休息,杵这儿干嘛呢?!”
等士兵各自散去,四皇子才忍不住朝着李从舟的营帐啐了一口:
六个炭盆、两回水?!
——禽兽!
他母妃就算是盛宠之时,父皇一个晚上也就要一回水。
而且这里是军营,李从舟到底还有没有一点规矩?!
他这在心里嘀嘀咕咕,身后却忽然走出一人来拍了拍他的肩膀,“殿下刚才说什么呢?”
凌予权被吓得原地一蹦、呜嗷一声就给自己叨念的两句话说了出来,“无耻下流、混账禽兽!”
站在他身后的徐振羽愣了愣,“……殿下骂谁呢?”
四皇子尴尬坏了,连连摆手道:“舅舅我没说你。”
徐振羽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凌予权身后,发现他们所在的位置正好在李从舟的营帐前,于是他主动递了个台阶,“西戎是挺无耻的。”
凌予权挠挠头,点点头打哈哈,“是啊是啊……”
然后他推着徐振羽转身离开,生怕营帐里泄露什么秘密惹得徐振羽生气,“走走走,舅舅,我有事情想问你。”
徐振羽也没坚持,只瞥了眼李从舟营帐的方向,就顺势转身跟四皇子走了。
营帐内——
李从舟半跪在床前,给裹在厚被子里的云秋擦好脚,然后迅速给他塞进被子中。
西北的夜寒凉得很,云秋作为一个在京畿都要用暖阁的人,李从舟真怕他冻出个好歹。
看看帐中添出来的六个炭盆,李从舟弯腰转身、刚想蹲下去端起盆子,衣摆就被云秋从后面揪住了——
埋在厚被子、绒毯里的云秋探出半个脑袋,一双柳叶眼眨巴眨巴,伸出来的手紧紧攥着他一截衣料:
“你去哪?一起睡呀。”
李从舟回头、垂眸看着他,“……我去倒水。”
“噢,”云秋眨巴眨巴眼睛松开手,一边给自己裹成一只团子一边往后让,“那我等你回来嗷。”
——那小模样,像是生怕他不回来似的。
这是什么好宝贝?
李从舟随意披了件外衫,端着水盆出去倒了水,检查好大帐附近无人,才端着铜盆返回。
云秋来的时候,他就想过是不是找勤务官多加一张床,给两张床拼起来用,但西北大营军纪严明,在军备和物资的管理上十分严谨。
若是他去报床坏了,勤备人员会亲自带着修理工具上门,修缮三次还坏后,才会重新给换一张,他直接讨要,肯定是要不上的。
好在云秋带过来的衣箱高度正好合适,两口箱子拼在旁边,到底勉强拓宽了一些床的位置,否则——
他可能真会像云秋担忧的那样,给床让给他、自己旁边打地铺。
给铜盆放回盥洗架上,李从舟还没走到床边就发现云秋并没有躺着,而是裹着被子窝坐在床上。
明明因为舟车劳顿困得脑袋一点一点的,惊醒后却打个大大的呵欠、揉揉眼睛继续等着他。
“啊……”云秋看见他,咕咚一下倒回枕头上,然后蛄蛹两下让出他刚才躺的外面一块地方,“给你暖好啦。”
李从舟脸上的表情柔了柔,应声快速钻进被中。
云秋习惯性地往他身上贴,但李从舟刚在外面一会儿,身上还带着西北的寒露,他往后让了让没让云秋如愿,“凉。”
“没关系,我暖……”云秋闭着眼睛,迷迷糊糊的,还是挪过来整个人扎进李从舟怀里,“而且,你躺一会儿就会变得热乎乎的了。”
小和尚的体温从小偏高,在祭龙山同榻而卧的日子里,他就知道了。
搂着怀里带着一股桂花香气的云秋,李从舟真觉得身上一点点在变暖、甚至变烫,于是他拢拢被子,给两人裹裹紧。
床窄,两人只能面对面抱着侧睡。
云秋怕冷,睡了一会儿就给脑袋缩到了被子里,鼻尖贴着李从舟的肩窝、锁骨,呼吸的热气都痒痒地扑到他胸膛上。
一片漆黑里,李从舟的眸色暗了暗,勒在云秋窄腰上的手也沉了沉。
他略微低了低头,凝眸看着那颗紧贴着自己的小脑袋,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原来他两世修佛,竟是为了此时此刻?
师父教他那么多经文,没想到最后,他最熟悉的还是《清心普善咒》。
寒夜过去,转瞬白昼。
天还未亮,多年养成习惯的李从舟就醒了,今日他当值,要早起去点将台上检兵,看怀里云秋睡得熟,他也就没叫他。
只悄悄吩咐乌影守在旁边,然后给自己那份早饭让给云秋。
“不是?那早上你要巡城,你吃什么?”乌影可不想听到什么宁王世子巡逻时候昏迷的消息。
李从舟扬了扬手中的两叠糖糕。
乌影:“……”
行,爱情果然会叫人盲了眼睛、迷了心智,顺便还叫从不爱吃甜食的人早饭就吃两叠糖糕。
乌影痛苦地扶住脑袋,他就多余问。
不过李从舟离开后半个时辰,天刚亮,乌影正靠在树干上枕着双臂看云,突然看见远处徐振羽大踏步往李从舟营帐这边走。
乌影眉心一动,总有不好的预感。
就在他犹豫是上前找由头拦住徐振羽,还是冒死闯入帐中给小老板抱起来塞进箱子时,军帐的帘子却先一步动了动——
“乌影,我……”
云秋的话才说了一半,因为他骇然地和徐振羽对上了眼。
嗖地一声,军帐帘子被放下来,然后是呯咚、咣当、啪地连响三声,声音响得树上的麻雀都被惊飞。
乌影:“……”
他现在跟徐将军说刚才那是大猫咪,他能相信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