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法?”小邱挠挠头, 没反应过来。
云秋也不与他细说,只给面前两块糖酥酪塞到小邱嘴边,“快吃, 吃完我们赶紧回去,告诉陆老爷子对策。”
小邱张口还想说什么, 云秋却顺势给那酥酪塞进他嘴里,“唔?!”
云秋嘿嘿乐,接过点心递来的帕子擦干净手。
其实这状况他预想过,月盈则亏、水满则溢, 一时风头无两是能做善济堂很好的宣传, 但名声既立, 还继续强劲这股势的话, 许要遭人妒。
虽说“能受天磨真铁汉, 不遭人妒是庸才”, 但在同行里树敌太多、于往后发展不利。
小邱快速嚼完了那块糖酥酪, 另外一块管茶铺老板要了张油纸包起来,他用手背一抹嘴, 看上去比云秋还着急,“东家我们走吧?”
云秋看他那模样乐, 顺手就给手里的帕子塞给了他。
一行三人顺着和宁坊的六部井街出来,过汇通河上顺平桥,就能沿着东西市的中轴线返回永嘉坊、聚宝街。
善济堂顺利开张后, 云秋就有意避嫌, 很少到那边去。
正如陈家二郎所言,云琜有钱业行会和正元刘家的麻烦, 恒济也因为方归平的事牵扯上了官司,虽然都顺利解决了, 但难保日后不会有新的麻烦。
就让善济堂对外看起来是陆老爷子的铺子好了,反正他们也一直是打着“小陶神医”和杏林陆家的招牌。
到云琜钱庄内坐下、备好茶,再派人到善济堂请陆商、沈敬过来。陈勤经过这段时间的历练已经比以前大胆很多,能够一个人看店。
陆商也正在犯愁皇室这笔订单:
要说避瘟丹和行军散有多难做,那倒也没有,而且还是在御药房和制药局都供他们差遣的前提下。
按理来说人手和原材料都可以打着皇室的名义去雇佣、调遣,但陆商太了解朝堂官场,今日捧着你、明日就可能摔了你。
像韩硝和他的医署局,在泰宁朝时能被奉为圭臬,现在不过短短四十年,就变成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固然韩硝是自作自受,但陆商深知这就是朝堂,永远没有善恶对错。
云秋招呼他们坐,分别奉上一盏茶后,才将自己的想法慢慢说与他们两位听。其实这也不完全是他想出来,而是从小陶离京时做的那决定中得着了启发。
“什么?!”陆商听完就从凳子上跳起来,“你说要公开善济堂避瘟丹和行军散的配方?!”
云秋没想到他的反应会这么大,眨了眨眼。
倒是坐在旁边的沈敬起身扶了陆商一把,“您别急,东家话还没说完。”
“公开配方短时间看确实是对善济堂不利,但小陶不也说了么?药方研制出来是为了治病救人,长远来看——还是我们赚不是么?”
云秋竖起三根手指,掰着指头给陆商算,“如今善济堂在京城已经很有名了,刚才我们回来的路上还听见别人议论说——是不是不想给别人活路,这笔订单来得时机不算好。”
他收回拇指,继续道:
“本来您创办善济堂的目的就是广开门路、让天下有志学医的人都有机会学医,那转念一想,这不就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而且,到桃花关上的学生本来就少。”
云秋又收回一根手指,最后只剩下食指,他晃悠了两下指尖,最后指向陆商,“您老人家在京城是有名,但名望、名望,名和望向来是连在一起的。”
“欲图人望,您出面给这些配方公布出去,甚至放言往后还会编纂排印《善济堂丸散集》分发,不也是个跟同业搞好关系的机会么?”
云秋收回手,端起桌上的茶盏轻轻押下一口,挑眉看着陆商放下最后一剂猛药,“还是说——您怕了那些同行?”
陆商睨着云秋啧了一声,明明知道这小子实在施激将法,但偏他就吃这一套——
“那方子公开之后,皇家的订单怎么办?”
陆商这么问,云秋便知道他是答应了,“自然是照实给他们说,就说这样的单量太大,可以进献方子出来,由朝廷和京城各药局一齐协力。”
“那质量如何统一?”沈敬问。
“这个就由皇室自己去挑呗,御药房和制药局自己有一套标准,我们也算是和同业一起竞争,虽说大家各凭本事,但方子是陆老爷子分享的,同行会记着善济堂的好的。”
陆商想了想,追问道:“可各药局医馆做出来要是选不上,不就造成了行军散和避瘟丹的大量堆积么?他们做出来砸手里,不照样要恨上我?”
“不会,”云秋屈起指尖敲敲桌面,“之前我请小昭儿他们到各处水路码头送药,不也在百姓当中打响了名声?”
行军散是粉末、避瘟丹是黄豆大小的丸药,里头添加的各味药材都是炮制研磨过的,若保存得好,一两年都不会失效。
而且夏热中暑这是常病,即便今年用不上,家中也可备下一两包、一两瓶,不会卖不动。
沈敬点点头,说起他在兴庆府时的一桩事:
“那年地方上新来了一位大人,尤其喜欢吃蒜香口的东西,什么蒜爆肉、什么腌糖蒜,都是他的心头好。”
地下的官员投其所好,纷纷搜罗各种带蒜的美味奉上,各大酒楼、食肆也跟风研制出来各种各样以蒜为主的菜肴。
城里的蒜价一下被炒得很高,原本三文五文就能买着一斤的东西,在那段时间竟然翻到了五十文、甚至是一百文。
“兴庆府附近的百姓发现城中蒜贵,便开始大面积栽种大蒜,有的人家甚至扒掉了自己才出苗的庄稼,就为着多赚那几文的蒜钱。”
结果可想而知——
由于种蒜的人增多,蒜的产量也相应提高,本来涨上去的价格也因为大量的蒜出现在市场上而渐渐下降,有时候卖价甚至一斤还不到三文。
那些种蒜的百姓是亏了个精光,跟风而起的酒楼、食肆也没有赚到多少钱,后来兴庆府是用了一年时间才平稳了当地的蒜价。
避瘟丹和行军散同样:
为了挣朝廷的佣金,药方公开之后京城各大药局肯定都会争先恐后地制作,朝廷挑剩下来的,之后必定大量涌入市场。
那时价格自然会因数量的增多而下降,而避瘟丹和行军散是药,而且需要炮制,这就跟蒜不同,价格的波动并不会影响到百姓种庄稼。
听了沈敬的话,陆商被说服了。
不过善济堂能制作多少数量还要再确定,他们铺子里现在就只有陆商一个坐堂医,桃花关上的学生连上许小宝这个三岁的,也就六七人。
加上学徒和伙计,也就那么十多个人,即便是雇工,也超不过二三十人规模。在保证质量的前提下合算下来,也就能交出一万份左右的量。
而且,还是在所需药材、药料充足的前提下。
最后三人商定:也不再临时雇工增添人手了,就精致行军散五千份、避瘟丹五千瓶,先给所需材料备齐,然后再公布药方。
行军散的配方合共八味,分别是:麝香、牛黄、珍珠、雄黄、硝石、硼砂、冰片和姜粉,以上各取一钱研极细如扮、再合研匀。
能通关开窍、解毒辟秽,治暑热恶邪、头目昏晕,以及腹肚绞痛、呕吐泄泻、四肢厥冷等危机之症。
每服一钱,以水调下,亦可用来点眼、去风热翳胀,搐鼻、辟时疫之气。
相较来说,那避瘟丹的方子就稍复杂些:
取用红信石一钱,紫苏、薄荷、连翘各二两,香附三两、分别用盐水、醋、酒三制,苍术二两土炒、白扁豆二两炒至泛黄,麦冬一两去心,管仲八两洗尽煎做膏,藿香叶一两晒燥,降香末和山楂肉各三两。
将以上研磨为细末,用生姜一斤捣汁拌入药内,在蜜炼为丸,朱砂飞净为衣,每丸如黄豆大。
用时以温汤送服,每回一粒就能见效,重症依情可服三到五粒,孩童和孕妇减半。
这药方都是杏林世家代代相传的,陆商准备好用料后,就按着云秋教的说辞回了朝廷,献上药方后,又公开誊抄送给京城各处的药局。
朝廷对于陆商的做法很是赞赏,尤其是御史台的那些言官御史,他们才弹劾了韩硝那种什么都要大包大办的人,所以很欣赏陆商的大气。
而京城里,那些暗中刻薄中伤善济堂的声音也渐渐消失了。
不少药铺都派了自家的大师傅到善济堂来,有的为显尊敬是老板亲自带着伙计们前来,都说是想要请教陆商两种药的制法。
经过这些事,陆商的心态也渐渐放平,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他跟着父亲在大江南北做游医的时候:
不再是需要牵扯朝堂党争的陆院使,也不是南漕村心有执念的疯老头。
他和颜悦色地对待每个上门之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即便对方派来的是小学徒,他也是耐心地一遍遍教,记不住地还让陈勤单独写一张方子给对方带上。
那几个小学徒被他这般认真的态度弄得诚惶诚恐,回去禀明自己大师傅后,那些药师、掌柜和老板也汗颜,又带着东西来酬谢陆商。
一开始,几家大的药铺、医馆老板并不相信善济堂会如此好心。
他们拿着行军散和避瘟丹的药方后,专门派人高价往码头船工手上购得两份善济堂自己制好的药包和胆瓶。
请来道实药铺、毛|家生药铺和保和药局三家的大师傅仔细辨认,竟然发现里面的用料和陆商给出的方子一模一样:
多一味不多,少一味不少。
那几位老板面面相觑,皆是羞愧地低下了头,觉着他们是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陆商和善济堂当真是想分享好药方,没藏私、也不没故意隐瞒。
不过几位老板还是忍不住好奇,商量着派了毛|老板作代表去善济堂走了一趟。
毛|家生药铺在城北和宁坊三家桥边上,是京城里的老药铺。
毛家人一辈传一辈,比照这《史记.滑稽列传》定下了属于他们的“三不欺”原则为:不欺生、不欺熟和不欺贫弱。
当然,史记中司马迁总结的“三不欺”是指三位不同的政治家所用的不同施政手段:
子产是用仁明而百姓不能欺、子贱是清净无为而百姓不忍欺、西门豹严刑峻法而百姓不敢欺。
毛|老板带了好茶,还带了几样名贵的药材,专程坐在善济堂旁边的分茶酒肆里等到了日落时分、陆商不那么忙的时候。
他上前拱手、自报家门拜会,讲清楚来意后,陆商忙给他迎进堂内。
不过老爷子也不是一般人,他给毛|老板看茶后,就拒绝了他带来的那一饼茶叶,“您呀,下回来您不如提二两烧酒。”
烧酒是京城里最便宜的一种酒,不需要凭引,路边的小摊也能卖。
毛|老板愣了愣,而后明白了陆商的意思,他哈哈一笑,给那些东西放到一旁,说出了他们几家店铺老板的疑惑:
“您这样,自家不是亏了么?”
做生意就图个独家、字号,就算是他们毛家生药铺也有一两样密不外传的方子,杏林陆家是家传渊源很深,但也不至于这样拿出来公开分享。
“不怕您笑话,我们私下里已经议论您好久了,实在是想不透其中的深意,今日特来讨教,还请老先生指点。”
陆商想了想,没给他讲前情,只说了小陶当初拿出几个治疗眼疾方子时候的说辞——方子研制出来就是为了帮助更多的人。
毛|老板也是个心怀天下的人,听了陆商这番话,心底也敞亮,他点点头生出一股豪情:“是了,西北大营的将士保家卫国,是我们想窄了。”
陆商眨眨眼,他倒没想那么深。
毛|老板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婉拒了陆商留饭的邀请,直奔三家桥告诉其他老板、掌柜陆商的这番话。
有了这些老板的帮衬,善济堂名望空前,之前几个心生动摇想离开桃花关学堂的学子也下定决心留了下来,更多了十余人记名加入。
与此同时,许珍脸上的疤痕渐渐消失、露出了她原本秀丽的脸,而那只左眼上的翳障也终于尽去,露出了原本的眸子来。
只可惜治疗的时机太迟,眼睛虽能看见,却不能恢复到寻常目力。
云秋做主,留了许珍下来,左右三岁的小宝也需要人照顾,桃花关又是小宝长大的地方,就请许珍暂代关上学堂的厨娘。
说是暂代,但几位教授博士吃过许珍做的饭都说好。
云秋没提要新招人,所以大家都默认这位许娘子就是学堂里的灶房大总管,得好好护着捧着,这样才能混着顿好吃的。
只不过冷水峪还是一座深山,云秋为着许珍和学生们的安全,直接到银甲卫的屯所找了萧副将,请他帮忙寻了十名好身手的护卫。
——反正萧副将都知道他身份了,李从舟也说他遇到什么事可以直接去找萧叔,所以云秋也就不客气了。
然而,就在一切都顺利进行时——
初伏刚过,善济堂门口就有人闹事。
不过和云秋想得不太一样,远远走上丰乐桥时,被百姓围在正当中的人是个头戴莲花冠、手持浮尘,身上披着鹤氅、手持宝剑的女冠。
伙计来请他的时候,云秋还以为是刘金财请来的那种地痞流氓小混混呢,他还专门跑到恒济解当请来张勇跟着。
结果就是一个冷着脸的道姑,身后跟着个七八岁的小道童,她其实也没有闹事,只是挡在善济堂门口,开口就说此间老板不负责任、草菅人命。
这话要是放在钱庄、解行门口说,也就是仇家寻仇、百姓围着看个热闹,但现在她是站在药铺、医馆门口说,那就是天大的事了。
陆商正在监督新来的两位帮工制药,听见外面的声音也脱不开身,毕竟研磨多少下、细粉如何合匀很有讲究。
而沈敬今日正好在桃花关上,铺子里就只有陈勤一人。
二郎答应做账房之前就很担心这种状况,今日偏是怕什么来什么,他才拨弄算盘珠两下,外面这道姑就过来横了宝剑,扬声说他们害人。
陈勤当机立断,派了在外面包药的伙计去请云秋,然后自己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与那女冠拱手、想好言邀请他进善济堂内,不要站在雪瑞街上。
“让你们掌柜的来,”女冠不吃他这套,横了他一眼后就看出来陈勤不是话事人,“贫道正要与他好好理论理论!”
陈勤这儿正满头冒汗呢,远远看见云秋带着人过来像看着救星,想拨开人群过去,迈了一步又想起来云秋吩咐过不要暴露他是善济堂东家的事。
于是二郎又原地转了一圈,不尴不尬地陪那女冠站着。
想了想,他又赔笑开口,“还未请教道长尊号大名,我进去禀报掌柜也好……说明。”
女冠一样浮尘,冷冷吐出二字道号:“玉尘。”
京城的道观很多,但仅有慈云观一间招收女弟子,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说不记得静真师太座下有这样一位玉尘子。
陈勤记下来,只能闷着头返回善济堂。
正巧陆商净了手从里间出来,陈勤赶紧过去告诉了陆商外面这位女冠叫玉尘子,刚才过来横剑在门口就说他们草菅人命、害人不浅。
“道长点明要见掌柜,我已经派人去请东家过来了,”陈勤用眼神示意陆商——云秋已经挤进了人群里,“但东家不是吩咐……”
陆商摆摆手止住他的话头,“好好好,我都知道了,你先去忙你的。”
陈勤应下,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陆商正了正衣冠走出善济堂,“是哪位道长找我?”
闻声,玉尘子转过脸来眯起眼,“你就是陆商?”
她这话问得怪,既不认识陆商,刚才为何言之凿凿说人家草菅人命?
围观的京城百姓都议论纷纷,戈壁分茶酒肆的茶博士也倚在门前,看样子像是准备寻个新素材、将来编成说书的故事。
云秋也趁此机会偷偷打量了玉尘子两眼:
修道之人清心养性,她面上的肌肤白皙、吹弹可破,也看不着细纹、辨不出年纪,但她一对远山眉下凤眸凌厉,薄唇紧抿、身板挺得笔直。
乍然这么看倒不像是来讹钱的,反还透着一股子正气。
云秋眨眨眼,和身后的张勇、点心分别交换了一个眼神。
点心是拧着眉、满面的疑惑,张勇只摇摇头、表示自己看不透这位女道人。
而那边陆商也问,“道长既然都不认得在下,何故在善济堂门口喧哗,又是说我草菅人命、又是说我害人不浅?莫不是……有什么误会?”
“那这东西是你的么?”玉尘子从怀里取出一只胆瓶,那是之前免费赠送的那种,上面贴着的堂封已经被撕开,可听声音里面还剩几丸。
这种时候,陆商当然机敏,不能完全给话说死。
“看药瓶,似乎是我们善济堂发出去的,但堂封已损,里头的药是不是,还需要再确认。”
玉尘子皱眉,看着陆商不客气地斥了一句:“好个刁滑的奸商。”
不等陆商反驳,她又从前襟中扯出一张药方:
“那这个呢?!这避瘟丹的药方,是出自你善济堂之手吧?!上面还有你陆商的引荐呢,这个,你抵赖不得吧?”
陆商也没了好脸,只道:“那我也要经过仔细辨认才知道。”
玉尘子哼了一声咬咬牙,最后还是转手将药方递给身边的小道童:“铃铛,你拿给他看!”
小道童应声,这时候旁边围着的百姓才发现这个小道童是个小姑娘,只是穿着道童的衣衫又扎了道童的发髻,这才瞧不出来。
被唤铃铛的小姑娘双手接过药方,拿过去给陆商。
陆商平白无故被人骂了这么一通,也不冷不热地反问一句,“哦,你就不怕我当众给你撕了啊?”
铃铛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想抢回来那药方。
而玉尘子也听出来陆商话里的讽刺,她哼了一声双手抱剑而立,“反正你刚才承认了你是陆商,只要是陆商,京城里公开的榜文上也能看你的药方。”
听她这么说,那问题便是出在药方上。
陆商沉眉紧拧,低头辨认手中药方确实是自己所写,而且角落上盖着的印章也是他自己刻的私印,其中商字刻断了一笔,外面人还仿不出那痕迹。
他哼笑一声,将药方递还给小道童。
“道长不妨直说吧,这药方有甚问题?”
玉尘子也不客气,直点着最上面一行的“红信石一钱”诘问道:
“你这药方,我听说是要送到西北去给前线的战士使用,但在你公开的方子里,这头一行的红信石是不是有毒?磨成粉是不是就是□□?!”
陆商听出来了,这位是懂一点儿医道的。
但所有病患当众,偏就是这种懂一点儿医道的人最难应付。
红信石是就是砒石不假,但他已经在药方上讲明白了是一钱用量,即便是□□、是有毒,但许多药材本身也有毒性。
一钱红信石,何至于就要人性命?
他耐着性子,给玉尘子解释各中道理,但话才说一半,就被对方不客气地打断,女冠面色不虞、语气很不耐烦:
“我当然知道这点红信石毒不死人,也知道你们是研磨成粉、制成蜜炼丸子才往外贩售,但陆商我问你,你公开了方子、不就是让人都能制药么?”
“既然是人人都能制药,那谁能保证他们磨制的细粉租不足够一钱?合和研磨时有没有给红信石粉末搅拌均匀?”
陆商本来对这位道姑不屑一顾,只觉得对方是没事儿找事。
但听她这么一讲,立刻改变了散漫的态度:
他们家传的这道避瘟丹,效果比其他祛暑药方更好的原因就在于里面有红信石。
只是□□剧毒,一钱之量虽然毒不死人,但要发挥效果,就得在研磨的时候和其他药料充分搅拌均匀,保证每一点儿□□都平均分布在丸药内。
过量或者不足量,都会使药效减半。
玉尘子见他不说话更加生气,声音也拔高,“现在你还敢说你没害人?没有草菅人命?!”
陆商看着她,半晌后竟噗地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笑?很好笑吗?!”玉尘子更恼,“我在问你正经事!”
而这一回,不仅是陆商笑,就连围在旁边的百姓也笑起来,还有两个大爷站出来,笑着问玉尘子,“道长你是从外地来的吧?”
玉尘子看着他们面露茫然,“这有什么关系?”
倚在分茶酒肆门口的茶博士吹了声口哨,屈手轻轻敲了敲他们店铺外面一块木板,咚咚声音吸引了众人目光、自然也包括女冠和她的道童。
那木板不大,一尺见方,上面贴着张告文。
虽说距离太远、上面的字玉尘子看不大清,可角落上的印信分明同她拿着那张药方上的一模一样——也是善济堂公印加上陆商的私章。
茶博士笑盈盈的,“这位道长,您担心的事陆大夫早已料到。”
公开药方后,陆商一则对前来寻访求教的师傅、伙计知无不言,二则连夜请朱先生、沈敬、陈家兄弟几个誊抄了这份告文,并报与朝廷知。
——为的就是控制各家药房所制避瘟丹的成效和质量。
玉尘子眨眨眼,推开人群急急跑到分茶酒肆门口看,发现上面除了讲明白刚才她担忧的那些问题外,还专门提出一条准绳:
研磨后的药粉要均匀地摊在药匾上,并且用药杵在上面反复写九十九遍“福寿”二字。
一来这两个字简单,家家户户贴春联的时候都有,便是不识字的小工照着描也能描会;二来写这两字九十九次,也算种美好的祈愿。
字的笔画固定,次数固定,这样就能保证药粉均匀。
此外,陆商禀报朝廷后,御药房和制药局在收药的时候,也额外添加了一条规矩,每个药包和胆瓶上都要留下制药人的姓名。
这样既能提醒制药的师傅、伙计谨慎,也能方便日后出了问题追责。
玉尘子一项项看完后,白皙的面庞上竟然浮现出一丝红云,她咬了咬嘴唇,突然转过身来撩衣摆对着陆商拜下:
“实在对不住陆先生,是贫道莽撞,险些中伤好人!”
跟在她身后那个叫“铃铛”的小道童,也跪下来给陆商磕头,她声音软软糯糯,“老先生对不起,师父只是救人心切,不是有意冲撞你。”
既是误会一场,陆商也没想为难这道姑。
女冠说话是冲了些,但出发点是好的,也是关心西北的将士、关心京城的百姓,他俯身给两人扶起来,“无事无事。”
事情得到妥善解决,百姓也纷纷笑着散去。
倒是云秋蹭上前,看看陆商又瞅瞅玉尘子,忍不住开口搭讪,“我瞧这位道长似乎也……很通晓医道?”
玉尘子被他这冒然出声吓了一跳,险些回身拔剑。
看清楚来人是个清丽脱尘的小少年后,她摁在剑柄上的手才慢慢松开,“您是……?”
“他是善济堂实际上的东家,”陆商笑着介绍,“怎么样道长?不打不相识,您也颇通医道,进来坐坐吧?也看看我的制药、有没有研匀。”
云秋也笑,对着玉尘子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玉尘子皱了皱眉,看看善济堂又不动声色看了一眼身后的铃铛,最后像是下定决心一般朝着云秋、陆商先后拱手道:
“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进入善济堂后,玉尘子也不吃茶,就要陆商带着她去看铺上避瘟丹的制作。老爷子拗不过,反正配方也公开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也就带她们去了。
玉尘子见帮工们都很认真地在药匾上磨药,一个个神情专注、面前还摆放有用来计数的黑白豆,她从后面走过,也无一人回头。
看罢避瘟丹,玉尘子才算是稍稍放心下来,然后跟着陆商绕出来时,又盯着里间分隔出来的四个小方格和落地垂帘出神许久。
等他们出来,云秋已经从隔壁的分茶酒肆里要来了茶饮子、糕点和酒。
酒是给老爷子准备的,做成小兔子、小鸡形状的糯米团是给铃铛的,茶饮子云秋专门挑了道梅花清汤,料想玉尘子会爱喝。
因为“玉尘”是雪的雅称,寒冬之际唯有红梅,瞧她刚才嫉恶如仇的刚正性子,想来也会喜欢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道长请坐。”
玉尘子看着桌上准备的东西,脸上惭色更重,她将手中的宝剑递给铃铛抱着,依言坐下后再次对云秋和陆商抱歉:
“今日是我唐突,给两位添麻烦了。”
“道长是性情中人,”云秋笑着摆摆手,又让点心帮忙给那柄剑挂到一旁,“这位小姑娘也请坐。”
铃铛犹豫地看玉尘子一眼,得到首肯后,才乖乖行礼、谢过云秋落座。看见桌上的糯米团子,小姑娘的眼睛明显亮了亮,但还是先问玉尘子意思。
吃的时候,她也是小口小口慢慢地嚼,闭着口、一点声音也没发出。
“铃铛是我从河里捡回来养大的,”玉尘子顺势给他们介绍,“我出家在青朝山。”
青朝山在鲁郡西南,离京城有一日左右的脚程,不算太远。
“那道长这回来京城是……?”
玉尘子脸上闪过一抹痛色,然后才告诉众人,她俗名尤雪,道号玉尘也是师父根据她的名字“雪”而取。
她俗家里还有一个哥哥,当年鲁郡闹饥荒的时候,爹娘为了让他们兄妹活命,将她兄长卖给了一个镖局、她送到了青朝山的紫云观。
尤雪出生在建兴年,今年上整好二十八,她的兄长比她大四岁,如果还在人世的话,应当是三十二岁。
她这些年一直在多方打听兄长的下落,只要有可能相似的消息传来,她就要亲自前往确认。
“上个月,有人说在青州见过当年买走哥哥的老镖头,我就带着铃铛一起去了青州,结果赶到的时候,老镖头正好因病去世。”
玉尘子失望而归,可才进鲁郡境内,就听闻青朝山上闹瘟疫、整座山都被官府封闭,任何人都不得随意进出。
她的师父和同门都在那场瘟疫中殒命,官府怕疫病蔓延,给包括紫云观在内的几个村子全部焚毁,玉尘子也仅从官府那取回了一小抔代表骨灰的土。
巧合的是,玉尘子的师父、紫云观的静元师太和慈云观的静真师太是师姐妹,玉尘子这回就是来京城慈云观中安放师父的遗灰。
事情很惨,云秋听完也沉默了片刻。
玉尘子原本想投奔到慈云观中继续修行,但京城慈云观讲究的是修心、而紫云观里主讲武道传承,属于不同流派。
而且慈云观人满为患,实在接收不了更多的人。
玉尘子正带着小铃铛迷茫不知去往何处时,就在慈云观门口的一间小药铺看见了陆商的药方、听说了善济堂的事。
静元师太懂医术,玉尘子从小耳濡目染也学了不少,她对这些药材用料多少十分敏感,一看见红信石心就揪紧了,所以一时冲动就来了善济堂。
再提到此事,玉尘子又抱歉了一道:“是我鲁莽。”
陆商听到这儿,眼中精光闪烁,抬头看云秋的时候,正好和他投过来的视线对上,两人都从对方眼中读出了一种默契。
而既然老爷子有意,云秋也乐得不开口,只低头喝自己的茶。
“既然道长无处可去,不知……道长有无意留在我们善济堂?”陆商搁下酒杯,直言道,“我们这里整好缺个坐堂医。”
陆商给她讲了善济堂大概的建构,桃花关的学堂,还有后院空出来的直房能给她们师徒居住,“陈账房晚上是回对面住,这里就只有小左一个守着。”
小左是沈敬招来的一个小伙计,十五岁,原本是在丽正坊朱家桥的眼药铺当差跑腿的,但那眼药铺的老板与医署局有瓜葛破了产,小左刚到官牙挂工,就被沈敬碰着。
“往后学生多,我也不是每日都能在铺上,我们近日也正好在找坐堂的大夫,道长若是有意,不妨试试?”
其实玉尘子刚才看着善济堂里间的布置,就有些佩服此间主人,她在青朝山上也行医坐堂,但大多数铺子里都没有这么周全的布置——
病人往往乌泱泱挤在一块儿,男女老少混在一处,有时候她正在给妇人、女子检查,外面就会冒冒失失闯进来一些男人。
偏她提出异议,那些男人还嬉皮笑脸说自己有媳妇什么没见过。
可是善济堂不同,它前厅板壁上就分左右,后面里间也能垂下帘子很好地隔绝外面的视线,选用的窗户通风好也透亮。
只是……
玉尘子犹豫片刻,坦言她是乡野村医出生,没有正经学过什么医,都是跟着师父或者看书自学,只怕医术造诣不足。
“满京城的大夫就你瞧出来药方上的关窍,”陆商摇摇头不赞同,“我看道长你是自谦了。”
云秋也瞧出来玉尘子有意,便也跟着劝,说如果实在不放心可让陆大夫测一测,总归留下来试试。
玉尘子想到紫云观已毁、自己送完了师父的遗骨也实在不知应该去往何方,如今倒是巧合,不妨顺其自然,于是干脆点头留下。
如此,善济堂的坐堂医就这样定
下,尤雪干脆改了她的装束还俗,带着小铃铛和小左两个在堂上坐诊。
有了坐堂医后,陆商也能全身心投到制药的监督上。
终于赶在初伏结束前,将足数的避瘟丹和行军散交付到御药房上。京城几家大的药房、医局也在前后几日备齐了数目,算上朝廷自己制的,一共十万份地送到西北去。
不过朝廷也慎重,将些药和补给一起送到西北前,三阳公公又跑了善济堂一回,说是希望他们能出个人跟着去趟西北。
“您老若是不便,请个小学徒去也是一样的,毕竟药方是从您这儿出去的,陛下也是想着万一有个什么不懂的,您这儿有人在也好请教。”
话是这么说,但陆商要忙着桃花关的事情走不开,尤雪是唯一的坐堂医也不能去,思来想去,陆老爷子有了一个大胆的人选——
……
如此,七日后。
就在李从舟送了西戎俘虏下狱、转身回军帐准备褪去上衣擦身的时候,他突然警觉地发现自己帐内多了一口大箱子。
他放下巾帕,暗暗握紧袖中短剑靠近,结果脚步才靠近箱边,那箱子就突然自己打开,里边蹦出来一个人、手里还拿着两叠香喷喷的糖糕:
“当当当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