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宁王府。
正堂花厅前,王妃正悠闲地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手中打着把双面绣的月桂团扇。她外披鹅黄色对襟半臂, 身上是一条藕色襦裙,云鬓歪歪, 簪了朵玉红绢花。
宁王穿着亲王朝服——一件银色的团龙蟒袍,脚穿云头纹皂靴,腰间挂着武剑、玉佩、腰牌和一只香囊,正耷拉着脑袋、乖乖跪在地上。
“宜儿, 对不起嘛, 我也是实在没想到……”宁王有点委屈, “谁知道陶记的桂花糕这么早就卖光了。”
“哦, 你没想到?”王妃睨他一眼, “是谁昨日信誓旦旦与我保证, 今日一定买回来的?”
宁王噎了噎, 小声嘟哝,“那……那也怪陛下议政的时间太长了嘛。”
王妃哼哼, “做不到的事就不要许诺!你还怪起皇上来了?!”
宁王吐吐舌头不敢分辨,只能继续那么跪着。
从王妃的角度看, 他这模样倒很像一只夹着尾巴的小狗,一双耳朵都耷拉下来,没精打采、眼神都失去了光。
她暗自好笑, 面上却还是板着, “今日我都做了秋秋喜欢的菜了,好, 你们父子俩,真是一个比一个的没谱——”
“一个你, 说好了会带回陶记的桂花糕,然后现在却告诉我没买到。一个儿子,明明萧副将说他比你下值还早,刚才却来人传话说不回来了!”
王妃气不过,拿起团扇打了下宁王脑袋。
原来近日王妃的身子骨渐好,也有心操持家务,她想着中秋那日两个孩子的生辰都没过好,便想稍稍弥补。
请秋秋那孩子回王府定是不妥,即便当真给人叫回来了,也难保会叫他生出几分抵触。
而且王府人多口杂,传出去也不好听,平白又弄出不少是非。
所以王妃思来想去,决心做几个秋秋从小爱吃的菜,然后让宁王买来陶记的桂花糕,吩咐李从舟给秋秋带过去。
结果关键时候宁王买不到桂花糕、李从舟也推说有事不回来,王妃憋着一口气,只能罚丈夫跪了。
“别恼了……”宁王等了半晌,见老婆愁眉紧拧、双颊都气鼓起来了,便轻轻扯她裙摆,“明天我赶早。”
“还等你?”王妃一把拉回裙摆,“早知道你们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明个儿让嬷嬷帮我排,不要你。”
立在王妃身后的嬷嬷忍不住笑,然后点点头顺着王妃的话说,“是是是,老身去、明天换老身去。”
一听这个,宁王可吓坏了,他膝行两步,整个人堵在太师椅前,“宜儿你一时之气不要紧,怎能叫嬷嬷去排队?!陶记门口那么多人,挤坏她老人家可不好!”
这位嬷嬷是王妃的乳母,姓白,还是她的陪嫁,原本是诰命夫人的丫鬟,徐宜出生后就一直照顾她,后来跟着她嫁来宁王府。
诰命夫人离世后,白嬷嬷也算王妃的长辈,身份何其贵重。
宁王头摇成拨浪鼓,“使不得、使不得。”
白嬷嬷知道小姐性子,当然知道她就是跟姑爷开玩笑,所以她也就是顺话一说,见堂堂王爷被吓成这样,老人家心里也不落忍。
嬷嬷轻轻拍拍王妃肩膀,笑着帮了一句,“陶记的桂花糕从来紧俏,王爷今日是运气不好,您别怪他了。”
“可不是!”宁王见白嬷嬷帮腔,便知道妻子没有真生气,“店员说,原本剩着三叠的,可有个十五六的年轻人全买了,我才没买到的!”
“你还挺有理?”王妃扬声。
“不敢不敢,”宁王反手拍了自己一巴掌,“怪我怪我,我下回一定赶早!一定赶早!”
王妃撇撇嘴,“你若是实在赶不过来,吩咐个人去也是一样的。”
宁王傻笑一声,听妻子这语气,便是放过他了。
他没说话,招招手让身边小厮递上来一叠糕,外头包的油纸明显来自陶记。
“不说没买着么?”王妃坐直起身。
“是你喜欢的栗子糕,”宁王笑着接过来,“这一叠是新出锅的。”
王妃终于绷不住、脸上露出笑颜嗔了宁王一眼,“惯会哄我……”她解开外面的封绳,摊开油纸包,掰下一小块放到嘴里。
栗子糕不像桂花糕那般甜,但同样松软细润、入口即化,而且陶记的栗子糕里添了一味松仁,多吃也不觉腻。
王妃喜欢吃栗子,除了陶记的栗子糕,她最喜欢正阳桥下老汤家的糖炒栗子,只是那样的炒栗子填肚子,吃多了撑得慌,不如这栗子糕好。
吃着栗子糕,王妃忍不住慨叹。
他们和亲生儿子已相处了一个来月,李从舟的所有行为没一丁点儿错,晨昏定省、见面恭敬问候。
不需要人催,他自己寅时三刻就起。
王府不用他挑水劈柴,他就晨起打一套拳后打坐参禅,然后不到囤卫当值的时,就好好坐在房中念书。
午后用过饭也不歇,不是习武练剑就是跑马骑射、看文牒。
到晚上回来也先到王妃这边请安,坐在花厅一家人一起用饭时他也很少说话,王妃问什么答什么,十分恭谨。
“唉……”王妃叹息,叹的是,“这孩子太乖、太出挑,倒衬得我这母亲不知该做什么,有时候还真挺想秋秋的。”
宁王跪着,听见妻子如此说,便忍不住笑她,“既得陇、复望蜀。”
“哦?”王妃挑挑眉,“那回去就给你那些破烂东西烧了,什么画着小老虎的宣纸,什么草扎的蜻蜓、蚱蜢。”
“诶?!别别别!”宁王连忙抱住妻子双腿,“宜儿我错了。”
王妃挣了两下没挣脱,只能气不过地踹他一脚。
宁王挨了踹,脸上的神情也有些低落,他顿了顿,撇撇嘴后轻声承认,“……秋秋没留给我什么,那些是我唯一的念想了。”
他其实也挺想那孩子的:香香甜甜软软,多可爱。
小时候还会缠着他要他抱,抱住他的腿说看见别人家的爹爹都给编草扎的小蜻蜓、小蚱蜢,怎么他没有?
到后来长大到三岁,某回抱他到书房,他遇着事出去片刻,回来小家伙就给书房弄得一团糟,坐在宣纸上、抓着笔给自己画成花猫。
想起秋秋,宁王也跟着叹了一声。
他摇摇头又问,“所以云舟他……真不回了?”
王妃嗯了一声,“他派了个银甲卫回来传话,说吃完晚饭再回。”
“知道是什么事儿吗?”
“问了萧副将他也不知道,”王妃摆摆手,虚虚扶了宁王一把,“算了,那孩子素来稳重,想也不会出事儿。倒是你,别跪着了,起来吧——”
宁王诶了一声,还有点没反应过来。
王妃先从太师椅上站起来,将手中剩下的栗子糕递给白嬷嬷,然后又踹宁王一脚,“初冬寒露重,你那腿别跪坏了,我可不想成敏王妃。”
宁王这才嘿嘿一乐从地上蹿起来。
“不会不会,我腿好着呢!而且这才跪了一小会儿,”他凑到王妃身边,“宜儿疼我,我跪不坏。”
王妃嫌他油腔滑调,推他。
宁王乐呵呵的,一点没被嫌弃的自觉。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花厅落座,今日王妃备的菜多,除了想要让李从舟带去给云秋的,还有不少是宁王喜欢的。
既然提到敏王妃,徐宜忍不住要多议论两句,“听说凌以梁的腿是真坏了,敏王妃也病倒、传了好几回太医。”
“谁?凌以梁?”宁王忙着给妻子布菜,反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小子你担心他做什么?那是他自己作死。”
自从被软禁,凌以梁在敏王府中就不安分,不是嚷嚷着说是宁王世子使诡计害他,就是指责皇帝偏心、嘴里胡说八道喊了许多僭越的话。
腿都已经坏成那样,他却每天都挣扎着要下床。听说自己被软禁,还爬下来、挣扎着要去宫中陈情。
分派去守着敏王府的羽林卫都觉得敏王世子失心疯,他却还不知收敛,随意责打前来给他看诊的御医。
几个御医憋了一肚子火,后来纷纷告假、找借口推脱,实在没法推辞,就到敏王府上应付了事——药随便涂、骨头也懒得再查。
这般消极应付了半个月,连王妃都看出来儿子的腿骨是歪的,只好放下身段去太医院跪着求情,这才请动院判过府重新给接了一回腿。
偏那凌以梁不知母妃艰辛,痛得死去活来时,还责怪是院判医术不佳,口里污言秽语说个不停,气得院判夹板都没上就直接甩手走人。
敏王妃心力交瘁,又不能看着儿子残疾不管,重新请人重金往城里去请,可此时凌以梁已经恶名在外,便是开出五两黄金一回、也没人敢应。
最后是请管事到京畿请来个村医,王妃怕最后的大夫也被吓跑,只能在大夫进门前着人给凌以梁捆住、嘴也堵上。
然而即便是这样,凌以梁也每天可劲儿折腾,弄得王府下人怨声载道、一个个拿出钱来赎身买契请辞。
他们可都听说了——
宣武楼大比阴谋败露后,敏王世子第一时间将自己摘出去、毫不犹豫牺牲了跟在他身边多年的小厮。
像他这样的主子,不值得为之卖命。
这股请辞之风有一人起头,王府里不到半日就跑了近百人,就连老管事都找了借口想告老。王妃再三挽留、承诺涨薪一倍,才勉强留他。
这么一来二去,敏王妃也支撑不住再次病倒。
她一倒,凌以梁那边更无人照料,这位世子挑三拣四,一开始连药都不喝,对着进来伺候的人也是非打即骂。
后来见人都跑了,他想喝水、发现叫了半天也喊不到一个人后,心里才开始发慌,挣扎着下床想到门口看看,结果一下摔倒又给腿弄歪。
凌以梁躺在地上连喊好几声,嗓子都叫哑了也不见有人,越没人他便越生气,越生气就越叫骂。
他骂得难听,闻声走到门口的杂役更不敢进。
如此循环几回,凌以梁是又累又痛、又渴又饿,心里惊惧,最终头一歪彻底昏过去。
等被人发现时已是第二日上午,他就那么躺在初冬的地面上睡了一宿,后背的伤势恶化,那腿村医也彻底接不上。
“得了,不提他,”宁王重新起了个话头,“陛下恩裳的那批粮饷已经运到了。那苏驰真是个奇人——他在河中府烧栈道、吸引匪帮注意,转头就指挥士兵直取他们山寨,不仅粮饷没丢,还俘获敌人数百众。”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王妃微微笑,替宁王添了盏羹汤。
“等到渭水边,几个水匪都等着抢他这条肥鱼,他却故意将粮饷分装在百十条小舟上,来来回回在渭水上横渡了七次,给水匪们绕了个晕头转向,配合秦州的官兵、一举剿灭三个水帮!”
王妃顿了顿:这听上去,倒真有点厉害了。
“黑水关的将士们其实早就听说了朝廷有嘉赏,但他们做好了心理准备——粮饷运得来只能剩下三分之一,没想竟是十成十安全送达。”
宁王摇摇头笑,“来递消息的信使拿这当笑话讲,说士兵们跟过年似的,从一开始的呆头鹅变成热泪盈眶,奔走相告全部出帐来迎。”
“苏大人躲不过,被他们围在中间抛空三回,要不是大哥拦着,他们晚上还想做个篝火会、烹羊宰牛感谢呢。”
王妃想象了下那个场景,也忍不住掩口笑了。
苏驰有本事,朝野都在夸,又有谁还记得他当日是个被满京嘲笑的赌徒、被龚家赶出来的准女婿。
王妃笑了半晌,心中又有一丝感慨——秋秋那孩子,也确实眼光不差。
锦上添花人人会,唯有雪中送炭才是难。
宁王观瞧妻子神情,知道她这是又想那宝贝儿子了,他便偷偷在桌下掐了自己——瞧他这张嘴!
“啊,还有就是京畿的赋税改革宜儿你听说了么?”他又换了话题。
王妃点点头,这算是京城的大事。
太极湖籍库事发后,其实民间也好、朝廷也罢,人们都在私下议论青红册制度的存废。
虽说二册是祖宗定下的规矩,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中暴露出来的问题也越来越多。
太极湖龙廷禁卫军的贪墨只是冰山一角,大量书册如何保存、修缮,青册红册的费用又该从哪个部门出,这回被烧毁后,又牵扯出一堆理不清的官司。
苏驰主张改革,准备将人丁税全转移到土地上。毕竟人是流动的,而天下的土地多寡,相对来说在一段时间内是固定的。
如果改记土地单位征税,朝廷只需彻底丈量测准一回土地建册,往后固定下来每几年核准一回,不用年年造册,需储存的册数就会大大减少。
至于人员,锦朝户制由下至上,村中添丁自然有村长族正记名,城里的百姓有族谱,外出经商、做工都需身契,都成不了逃丁。
而村中土地记总就那么多,若人人都外出打工,剩下的田地自然可以租给外来户耕种,最后只管按田收税就是,操作也简单。
这策略想得好,但朝堂上反对之声也多。
其中军队的屯所最难判定,现在屯所的田地大部分是租给附近村民耕种,小部分由屯所士兵自己照料。
若按田征税,那这部分田要怎么算?
如纳入当地土地范畴,那兵囤的田等于隶属于地方,在管理架构上就会出现权责交叉。
而且租地的钱也是屯田士兵的收入来源之一,朝廷那么多屯所,也不是处处都像西北一样在打仗。
若不纳入当日的土地计算,相反,附近的村民可能会都放弃自己的田地,转而去耕种兵囤的田——都是种地,给屯所种不用交税还能额外得工钱、得粮。
这只是其一。
其二是只限制土地不限制户口,很可能会因为各地土地的多寡而引起人口的大量迁徙,穷的地方愈穷、富的地方愈富。
而且苏驰的打算,是最后征税只需找到村长和族正、不再派税官挨家挨户收。
当时朝堂上的诸位大人听见他这般说,几位寒门出身的大人就纷纷跳出来反对——说这样会造成村长族正的势力空前,甚至造成兼并和更严重的贿赂、盘剥。
反正朝堂派下来的税就这么多,那多给我好处的我就少摊派,少给我好处甚至不给的,我就多多地摊派,最终交不出来就让村民去坐牢。
“唉……真是吵得那叫一个不可开交,”宁王扶额叹气,“段将军给我说的时候,我看他表情都像要哭了。”
段将军就是同知将军段岩,现在借住在宰相龚世增家里。
“是龚相与他念叨、他又过话给你,想叫你去挫挫苏大人的锐气吧?”
“我又不傻,”宁王翻了个白眼,“才不干这种事,人外公都劝他不住,我撞上去算什么。”
“沈中丞也不赞同?”林瑕是御史中丞的外孙,在太极湖籍库事后,京城里人人都知道了。
宁王点点头,“御史台弹劾的本子都递上去一摞了老爷子也没拦,可见是闹翻了、不想管。”
听他啰嗦这么多,王妃挥挥手,“得了得了,别说你的朝堂事了,饭菜都不好吃了!”
宁王这才闭了口,好好与王妃对坐吃饭。
而李从舟不回来吃饭的原因也很简单——云琜钱庄留了饭。
曹娘子烧得一手好菜,虽然都是简单菜式,但味道很香,比外面酒楼卖的还少油,串荤杂炒里肉的分量更是满满当当。
原来荣伯都习惯回家吃的,现在他也改成在庄上吃完了再回,像那几个护卫大哥,曹娘子还蒸了馒头放在屉上,生怕他们晚上饿。
平日钱庄上用饭,大家都是支一张八仙桌在后院,曹娘子把菜端上来放在那桌子上,然后大家自己夹了菜、捧着碗,十来个人坐哪儿的都有:
陈家大郎自然是和妻子两个挑了张条凳坐在灶房下,二郎则挨着哥嫂坐小杌。
小邱根本用不上凳子,他跟个猴似的捧着碗能满院跑,一边吃一边捧,还能跟众人聊他今日听着的趣闻。
四个护卫大哥就没那么讲究,他们大多时候都是席地而坐,就在外柜通往后院的三级台阶上。
最近天凉,曹娘子生怕给几位冻出个好歹,连夜赶制了四个坐垫放到台阶上,闹得几个大哥怪不好意思的。
荣伯是长者、朱先生是大管事,两人没年轻人那般闹,就静静坐在桌子不远处的两张交椅上,中间再放个小几、用来放茶摆碗。
这回再加上小钟、张家兄妹和云秋、点心、李从舟三人,曹娘子着意加了几个菜,一张八仙桌就摆不开,最后又加了张条案才勉强放下。
云秋跑到装米饭的甑子前,挑了个青花大瓷碗添了满满一碗饭,排在他身后的王护卫还有点惊讶,“东家今天胃口这么好?”
“不是呀,”云秋弯弯眼笑,“给小……啊唔,给他的!”
他想说小和尚,但李从舟现在是有头发的小世子。说出来要叫人误会,于是他双手捧着碗,用下巴指指李从舟方向。
李从舟被点着名,立刻迈开长腿走过去,他先单手接过云秋手中那只海碗,然后轻弹了小家伙脑门一下,“你可以告诉我。”
添个饭而已,他又不是没手没脚,不用这般照顾。
云秋却神神秘秘地摇摇头,“你不懂!”
说着,他就拉着李从舟快步走到那张长案前,也不跟谁客气,拿起桌上放着的长筷子就给李从舟夹菜——
先齐着碗边码好一圈酥炸江瑶,紧接着是四五块玛瑙肉铺底儿,白水蚶、酒炙青虾两样都是直接直接端起来倒,然后又跟上笋臊子、鸡元、酿雀儿和米脯菜……
云秋的动作飞快,看得李从舟都有点目不暇接:桌上十七八样菜,有荤有素还有锅汤,云秋带着他从头走到尾,竟然每样都塞到了碗里。
本来就是海大一只碗,被他拉着这般走一遭,竟然盖得尖尖的跟座小山似的。到最后,李从舟也不得不用双手才能稳稳端住那碗。
他还没弄懂云秋在做什么,那边钱庄上的小邱就带头吆喝了一声,“好了,这可轮到我们了!”
李从舟眸子微动,发现刚才乖乖排在云秋身后的那群人突然跟饿了七八天才见着肉的狼崽子似的,扑上去就给那些菜哄抢一空。
装酥炸江瑶的簸箕都被撞的掉在地上,饭甑子瞬间被掏得空空如也,几个盘子清了个精光、其中一个护卫还给装玛瑙肉的汤汁都倒进碗。
李从舟:“……”
云秋耸耸肩,给他做了个口型:喏——
朱先生和荣伯当然不会参与大家抢饭,曹娘子每回都是给他们单独盛好、分出来用提篮送到交椅那边的小几上。
原本大郎和二郎的曹娘子也是单独分出来的,生怕内敛的丈夫不好意思同别人抢,但被小邱闹了两次——说“嫂子怎么还开小灶”后,陈家两兄弟也不客气地加入了他们的抢饭行动。
曹娘子看着丈夫和小叔两个,平日虽然性子腼腆,但吃饭时动作还真不含糊,因此也就放下了这份担忧,乐呵呵看大家热闹。
云秋来庄上吃饭的时候少,也是最近在忙解当的事才住在了钱庄,跟着这帮人抢了两回都抢不过后——
庄上众人可不敢让东家饿肚子,都笑盈盈请他添第一碗,曹娘子做得饭菜好吃,云秋也乐得看大家闹成一团。
张家兄妹第一天来,也被这热闹景象唬了一跳。
不过他们在棠梨班里本来也是要抢的,第二日他们就融入其中,跟小钟小邱他们抢得不亦乐乎。
张昭儿别看是个小丫头,她聪明劲儿可大,也不是一股脑往碗里面加菜,而是在曹娘子端菜出来的时候就仔细观察,然后一层层往上堆。
每回她看着没怎么抢,但装到碗里的菜都是最多的。自己吃不掉,还能分给哥哥和小钟。
小邱在旁边跟着偷学了几回都没成功,最后只能摇摇头道,“我们昭儿若是去学个木工,肯定能造出通天高楼。”
张昭儿被打趣了也不恼,反认认真真讲,她将来想做个行侠仗义的侠客——仗剑红尘、来去自如。
小邱听着只当是玩笑话,没当真。
反是那张勇,每回昭儿这么说,他脸上都要挂上愁容。
——明明妹妹唱的是正旦,不都是咿咿呀呀闺阁怨的富贵人家小姐么,怎么这是物极必反?
看着长案上空空荡荡的碗碟,李从舟终于闹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
他双手捧着那只海碗,犹豫片刻后,垂眸看云秋,“那你呢?”
云秋还没反应过来,看着他歪歪脑袋。
李从舟屈起一根手指叮叮敲了下碗,“你的呢?”
云秋眨眨眼睛,抢的高兴竟一时竟忘了这一茬,都不用回头,就知道甑子里已经没饭、桌上也空空荡荡,“我……”
曹娘子心细,虽然捧着饭碗,但一直都有注意着庄上的每个人,见云秋手里没有碗,她瞬间变了脸色:
“东家我、我……再去给您重新做点儿吧?”
她这么一说,小邱几个也回过神来,脸上纷纷露出了尴尬羞赧的神情。
尤其是那个添饭的时候跟在云秋身后的王护卫,他都明明听着云秋说了要先添给那位,刚才却没想起来要提醒大家。
“东、东家,我这碗还没用过。”小钟捧着碗送了送。
朱信礼和荣伯也向云秋招招手,邀他过去用。
云秋唔了一声,当然不想劳烦曹娘子再去重做——天冷了,钱庄这里可不像是田庄上有暖阁,饭菜冷得快得很。
再说,当初就是跟曹娘子说好,灶房的进出项都由她管着。她再去炒一碗是可以,但明日准备好的菜也就少了。
云秋摇摇头,他不想曹娘子难做。
而且庄上这些伙计每日干活也辛苦,他更没道理去分朱先生和荣伯的饭,所以他……
云秋心里还没想好,眼前就出现了那座他堆得好好的小山。
“你吃,”李从舟将碗塞到他手中,“凉了。”
海碗被云秋塞得很满,端上去沉甸甸的,云秋一时心里没准备,接过来就被坠得一个踉跄,要不是李从舟扶了一把、他就要摔了。
“不成不成——”云秋要推,他留人下来吃饭,怎么搞半天饭都不给人家吃,他饿着也不能叫李从舟饿着。
他正在想要不请李从舟出去吃,就他们俩。
那边却响起小昭儿脆生生的声音——
“东家和李公子你俩吃一碗不就结了?”
她这话说完,明显还想说什么,但旁边坐着的张勇却用筷子敲敲她的碗边,“吃你的饭,别多话!”
昭儿撇撇嘴,根本不服哥哥,她不好开口说话,只能一边扒拉碗里的饭菜,一边对着云秋和李从舟挤眉弄眼。
云秋还没反应,李从舟倒是先他一步,他转向那曹家娘子,“劳您再给我一副碗筷。”
在曹娘子应好后,他又笑着一指云秋手里的海碗补充,“不必这般大的。”
曹娘子一愣后笑了,转身很快到灶房内给李从舟摸出来一副碗筷。
李从舟接过来谢过,然后拉愣在原地的云秋坐下,一边分海碗里的饭菜,一边凉凉开口,“在你眼中,我便是个饭桶么?”
“……啊?”
李从舟敲敲那只海碗的边沿,意有所指地深深看他一眼。
云秋吐吐舌头,抱着大海碗悄悄看李从舟。
——那毕竟你这么大嘛。
云秋是真不知道李从舟是吃什么长的,明明他们同年同月同日生,李从舟就是比他高、比他壮,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吃得多。
再者说,留人吃饭总不能让客人吃不饱,云秋自然在添饭时就选了大海碗。不过这样正好,两人分一碗,看上去份量倒是正正好。
“你……吃那些就够啦?”云秋不放心。
李从舟长叹一息,皱眉用筷尾敲他,“你那是养小猪!”
云秋被打得缩了脖子,仔细端详李从舟侧脸发现小和尚并不是同他客气后,这才嘿嘿一乐抓抓被打得有点痒的头,端起海碗、认真干饭。
初冬天凉,饭菜容易冷。
今日北风又劲,天色浓黄、阴冷阴冷的,大家闹哄哄地抢了一回,都各自安静捧起碗来大口吃。
若在夏日,朱先生和荣伯两个斯文人还要闲聊几句,但现在天凉了谁也不想吃冷饭冷菜,他们也少了交谈。
钱庄小院瞬间安静下来,风中仅剩碗筷磕碰传来的叮叮响。
李从舟吃饭快,但念着总怀疑他饭量的小秋秋在一旁,所以也放慢了速度等他,一边吃、一边观察院内众人——
四个护卫看得出来是军旅出身:即便坐在地上、坐姿也很端正,而且饭量大、吃得块,一会儿功夫就能消灭一个海碗。
陈家两兄弟和那曹娘子就相对来说斯文些,不过也是村上出生,家里孩子多、吃饭也要抢。
朱先生和荣伯他之前就知道,两人都吃得慢条斯理、细嚼慢咽,身上多少有点读书人的意思。
新招到恒济解当上的小钟,性子柔、吃饭也慢,吃的时候旁边还要放一碗凉水,吃一口喝一口的。
原本钱庄上的小邱也厉害,这位是嘴里一刻不能停,连嚼着饭菜都还能跟旁边人说上几句,别人不搭理他他也不恼,一个人就能做成一台戏。
剩下那对兄妹,哥哥明显更稳重,那小姑娘自从给出建议后就一直拿眼偷瞄他们,被李从舟捉个正着,还能大大方方冲他笑。
最后绕了一圈,李从舟又将视线放回云秋身上。
云秋吃饭不算慢,但也绝不快,小东西从小被宁王和王妃养得很好、嘴巴也挑——
酥炸江瑶黄金酥脆,但鱼尾巴、鱼鳍和鱼头要咬下来堆在碗边边;玛瑙肉晶莹剔透、入口即化,可是他不吃边上和中间那一线的肥肉。
白水蚶只吃开口的,闭口的看也不看一眼;酒炙青虾更是嫌剥起来麻烦,根本没吃、拨弄到一边。
笋臊子只吃那点浸满了肉汤汁儿的尖尖,鸡元竟然不吃皮,酿雀儿只吃那丁点大的腿肉,轮到米脯菜就只吃叶子……
李从舟看得哭笑不得,侧过头闷闷笑了一声。
云秋叼着片菜叶、困惑地看着他眨眼,李从舟却摇摇头、三两口扒完自己碗里的饭菜,伸手、将他碗里那些酒炙青虾拿出来。
“莫次饱?”云秋腮帮里还含着饭,说话模模糊糊的。
李从舟睨他一眼,指尖灵动地掐头去尾,剥掉外面红色的虾壳、将白嫩的虾子抛回他碗里。
啊?
云秋捧着碗,一时有点错愕。
“尝尝?”李从舟见他不动,手上动作顿了顿,“还是你不吃青虾?”
——记得在江南时,船上的炒虾子云秋是吃的。
“次次次……”云秋回神,嚼吧两下咽下饭,口齿终于清楚了,“我吃的……”
他只是有点惊讶,李从舟竟会给他剥虾。
听见他说吃,李从舟点点头,继续认认真真给他处理剩下的虾,从云秋的角度看,他唇角边似乎还挂着点淡淡的笑容。
云秋更惊讶了:
怎么原来小和尚是……觉得剥虾有趣?
还是他和尚做久了,吃什么都觉得新鲜,剥虾也能笑起来……?
他盯着李从舟,脑袋顶上升起一个又一个问号,实不知道剥个虾有什么好乐的——青虾手脚多、背上还有刺,这么麻烦的事李从舟竟然还在笑?
云秋挠挠头,夹起来一个虾米塞进嘴里,嚼了两下就弯下眼睛:曹娘子的手艺又精进了,这酒炙虾吸饱了味儿,又嫩又甜呢。
好吃,而且不用自己动手挨扎,就更加好吃。
他一连往嘴里丢了四五个虾仁,直到看见李从舟将手中最后一只虾米也投回他碗里——
云秋才反应过来:小和尚竟然一个也没吃?
他迟来的良心有点儿痛,盯着那虾米犹豫半晌后,最终舔舔嘴,用筷子夹了转向李从舟:“你也吃。”
李从舟一时没看他动作,只低头用绢帕在擦手上沾染的汤汁,听见云秋的邀请,他下意识转头,“你自己……唔?”
云秋也学狡猾了,在他说话的瞬间就给虾仁飞速塞到他微微开启的嘴巴中。
李从舟僵了一瞬,半晌后才慢腾腾闭嘴、吃掉了那只青虾。
可即便他万般小心、千般主意,唇舌还是不慎碰着了筷子尖,正在他念着是否让曹娘子重新取一双时,小秋秋却半点不在意地收回手。
甚至还当着他的面儿,嗦了嗦筷子头儿。
李从舟呼吸一窒,眸色陡深。
云秋却浑然不知自己干了一件很了不得的事,还仰着红艳艳、水润润的嘴唇,冲他嘿嘿直乐:“怎么样,好吃吧?”
李从舟:“……”
他紧了紧后槽牙,强逼自己阖了阖眼眸,手中一块绢帕都撕出了铮地裂帛声,半晌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轻嗯了一声。
“就是,”得到了认可的云秋美滋滋继续转回去扒拉他的饭,“曹娘子做菜一绝,等往后有钱了,我单给她开个酒楼。”
李从舟其实根本没尝出来那青虾是什么滋味,他看着云秋顿了半晌,最终摇摇头,苦笑一声、别开头。
正巧他们对面隔着长案,就坐着张家两兄妹。
那小姑娘接触到他的目光,竟然握拳、冲他认真做了个鼓劲儿的手势。
李从舟:“……??”
他看小姑娘半晌,最终忍不住笑了——得,这小宝贝,到底上哪儿找来这么多活宝,这一院里,还当真个个都是人才。
他这儿正感慨,那边却忽然传来小邱一声惊呼:
“你们快看!下雪了——!”
“雪?不是雨么?”
“诶好像还真是雪?”
李从舟抬头,远远看见了二楼悬挂的廊灯上,竟缓缓飘落下来许多浅白色的小小细线,那一道道线落到地上,又凝结成一片霜。
天空浓黄一片,雪线也随着寒风渐渐变密,织成雪花、雪片,最终簌簌下落成鹅毛大雪。
小邱和昭儿两个站起来,小狗撒欢般在院里跑。
几个护卫看着他们哈哈大笑,荣伯还推推小钟、叫他一并跟着去玩,给小钟闹了个大红脸。
十月十五日立冬,今日是廿一,算起来这场雪也可算是立冬后的第一场雪。立冬后落雪是祥瑞,这雪也可算瑞雪。
时雪应序,朝廷大概明日就会派发雪钱恤民。
论理,李从舟明日应当到银甲卫屯所,跟萧副将和士兵们一起扫雪、巡街,然后处理各地的呈报、最后回家拜见父母。
然而论情,李从舟侧首看了看身边端着碗加快速度扒最后几口饭的云秋,心念一动便轻声开口:
“明日,要不要跟我去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