掉落的烤鸡腿落在炭火上, 噗呲一声,冒出几个火星。
顾云秋张了张口,呆愣地看向李从舟。
而李从舟在屋外的大雨中缓缓起身, 微微眯起眼挑眉,审视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
顾云秋:“……”
李从舟:“……”
四目相对半晌后, 顾云秋啊了一声,唤了句:“蒋蒋蒋叔!”
结结巴巴的。
站在门口持刀而起的蒋骏闻言收剑,似乎也认出了李从舟。
这时,一道闪电伴着闷雷沉沉劈下, 雨声更响、大雨瓢泼。
顾云秋舔了舔嘴唇, 多少有点手足无措, 他慢慢从暖桌后站起来, 双手不安地在袍子上蹭了蹭——
小、小和尚这是……干、干嘛啊?
这、这么不远千里而来, 不不不会……还要杀他吧?
李从舟咬咬牙, 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吓得顾云秋险些熬地一声叫出来, 连连往后退、整个人都贴到了墙壁上,一张小脸也吓白。
蒋骏看顾云秋怕成这样, 再次上前想要阻拦。
反是坐在一旁的陈婆婆擦擦手站起来,笑得慈祥, “小师傅是云秋少爷的朋友吧?家里还有豆腐和粥,我给您弄道素斋去——”
她说着就撑伞,给陈槿一个眼神后, 祖孙俩就推门往豆腐坊走。
不过这话倒是提醒了顾云秋, 他眨巴眨巴眼,回想李从舟进来以后的种种行径, 好像确实是——目光一直盯着他们暖桌上的滚锅。
那可怜的大鸡腿落地后,他的视线更在上面停留了很久很久。
虽然, 是有点荒唐。
但……
顾云秋深吸一口气给自己鼓劲儿,然后蹬蹬跑到桌旁,小心翼翼从烤鸡上扯下来一个鸡翅膀。
同样黄金酥脆、焦香流油,他捏着热腾腾的翅膀,绕过暖桌来到李从舟面前,举手就将翅膀送到他嘴边:
“请、请你吃这个好不好?另一个鸡腿已经分给点心了。”
他吸吸鼻子也有点委屈,多好的大鸡腿!
他都还没吃呢。
坐在暖桌后的老伯被逗乐,忍不住提醒一句:“小秋公子,这位是出家人,哪能吃鸡翅膀?”
说着,他还捋了捋下巴上的山羊胡,冲李从舟招手,“小师傅来这边坐,我给你烤点薯蓣吃。”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没应声,而是眼神更凌厉地瞪着顾云秋。
顾云秋要被他吓死了,举着鸡翅膀的手都微微颤了颤,他委屈地扁扁嘴,“啊你还没还俗呢?”
“你都失踪了我还什么俗?!”
忍了一晚上的脾气终于在此刻爆发,李从舟疾言厉色、声音嘶哑,瞪着顾云秋真想给他生吞活剥了。
顾云秋被他吼得下意识缩脖子,眼睛都闭起来。
点心看不下去,起身挡在顾云秋前面,不卑不亢地看着李从舟,“公子留了信,您当时不是在场么?”
不提这个还好,一提,李从舟眼中的郁色就更甚——
那封信……
那封信虽然没有称呼、没有提称词,可字字句句都是对着王爷王妃说的,根本跟他李从舟没半点关系。
前一天还说的那般情深义厚,要邀他到家中小住、一起过团圆节;后一日真假世子案告破,就能这样毫不留念地溜走。
李从舟心下涩然,看着顾云秋、看着这一屋子和乐融融的人,忽然觉得自己才是多余的那个。
他想笑,最后却只是扯出个很难看的苦笑:
“你并没有留信给我。”
点心一愣,而躲在他身后的顾云秋倏然抬头。
小和尚的眸色是他从未见过深邃,黑漆漆的仿佛照不进一点儿光,而他被大雨淋湿的脑袋上、脸上,一直在汩汩流着冷雨汇成的水。
配上他那一脸失魂落魄的表情,倒真像哭了一般。
顾云秋:“……”
完了,有点心虚。
他确实没给小和尚留信,可、可是……
顾云秋心里霎时跳出来两个小人——
其中一个看热闹般捧腹大笑:“哈哈哈你完啦,撩完就跑你这回死定啦!肯定要被未来的大魔王这样那样砍成十段八段!”
另一个愁眉不展、满面疑惑:“真假世子案,我占了他亲爹娘十五年诶?他竟然不讨厌我?还像个怨妇一般追了十万八千里来埋怨我?”
两个小人你一言我一语,吵得顾云秋头痛。
他闭了闭眼,最终选择遵循本心——
而李从舟冲口说出那句话后,心里就有些后悔,他摇摇头垂下眼,顾云秋或许从来都是看他可怜。
如今真假世子案告破,许是他心中尴尬,所以才选择避而不见。
李从舟转身,只觉暖阁里的火和烟、熏得他眼睛痛。
然而他才踏出去一步,身后就咚地撞进来一个暖烘烘、毛茸茸的脑袋,顾云秋张开手臂就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
“对不起嘛。”
李从舟一愣,诧异回头。
顾云秋却就着揽着他腰的姿势,仰头看着他,认认真真道歉,“我那时候脑子乱,没有想周全,叫你担心啦。”
李从舟看着他,嘴唇抖了抖,最终转身、弯下腰来,狠狠将顾云秋揉进自己怀中、紧紧箍住。
顾云秋被他勒得有些痛,却还是忍住了乖乖没有动。
要、要死……
小和尚力气好大哦。
不过,顾云秋闷在李从舟怀里,睫帘扑扇扑扇,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扬了扬:
原来,李从舟这么在乎他的呀?
那感情好。
顾云秋心里美死了,这回肯定没人用大刀拉他脖子了。
两人正抱着,去端豆腐和白粥的陈婆婆又走回来,见他们这样忍不住笑,然后,佯怒地上前拍拍两人:
“这俩孩子!身上这不还湿着么?去去去、别杵着了,去找套干衣裳换了!秋日里别闹得染上风寒了。”
顾云秋脸热,忙推推李从舟示意他松手。
李从舟的脸也微有些红,他想说不用、他马上就走。
可屋外狂风骤雨,屋内暖和温馨,竟叫他生出些许贪恋,没立刻开告辞的口。
看了一会儿,点心也看出来明济对他们家公子没恶意,便对着他报以不好意思一笑:
“明济师傅跟我来吧,我的衣裳您应该穿得下的。”
“不行穿我的。”蒋骏也在一旁笑着补充道。
如此,李从舟就被点心带入内室换了一套衣衫,再出来坐到暖桌后、顾云秋的身旁。
“喝点这个,”陈婆婆递过来一盏姜茶,“驱驱寒。”
李从舟双手接了,看着老人慈祥的眉眼,“谢谢您。”
“嗐,不客气,”陈婆婆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又指了坐在旁边的陈槿,“我小孙女,小时候生病坏了嗓子,不会说话的,您别在意。”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咚咚敲门声。
伴随敲门声而来的,还有一个男孩响亮的呼喊:“云秋少爷、蒋叔!开门,是我小石头!”
蒋骏撑开伞出去,在门口停留了好一会儿才回来。
他似乎是在和门口的男孩拉扯着说话,雨声太大,即便耳力好如李从舟,也只听见零星几个“不用”和“拿着”。
蒋骏回来时,除了手中油纸伞,还多了个竹编的提筐,筐里摆了四组两两扣在一起的碗,上面还盖了一层油毡。
“公子,是李大娘专门做给你的菜。”
“啊?”顾云秋又站起来,“小石头呢?”
“让他进来他没进,说今日是团圆夜还要赶着回家吃他娘做的玩月羹,”蒋骏笑了笑,“石头说他大哥跟着嫂子回曹家去了,李大娘有点不高兴,他要回去帮忙哄。”
顾云秋哦了一声,让点心把那几样菜拿出。
自从陈家两兄弟到云琜钱庄帮工,李大娘为表感谢,总隔三差五给田庄上送东西——地里的瓜果蔬菜,家里的鸡、鸡蛋和猪牛羊肉。
这回送来的四个菜里,两荤一素,还有一碗没加汤但窝着蛋的面。
“哦这个石头说了,是李大娘自己扯的拉面,比外面卖的筋道好,而且长而不断,让我们这儿的滚锅好了就直接给热汤浇上。”
扯出来的拉面长而不断,上面还窝着鸡蛋和小葱。
李从舟讶异地看顾云秋一眼:看来他在村中人缘挺好,这位大娘明显是在给他做长寿面。
顾云秋被他盯得挺不好意思,忍不住用脚碰碰他,“我、我给你讲过的呀!”
讲过的?
见李从舟没反应过来,顾云秋一边盛面、一边往上面浇热汤,小声嘟哝着提醒他,说之前的信里,他给他讲过田庄的事。
“李大娘是陈家两兄弟的娘亲。”
原来如此,李从舟了然。
可是……
李从舟又挑挑眉,田庄,那是多早之前的事情。
虽然顾云秋从没告诉过他购置田庄、办钱庄的缘由,可这一切太凑巧。
难道——
从一开始,顾云秋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他沉眉紧拧,未及细思,手肘就又被顾云秋撞了一下。
“吃面呀?”顾云秋道,“待会儿坨了就不好吃了。”
“还有,”他挑着一缕面条,眼睛弯成小月牙,“李从舟,生辰日快乐!”
……傻乎乎的。
看起来也不像胸有城府、早有筹谋的样子。
大概是……凑巧吧?
李从舟摇摇头捧起碗,也回了他一句:“生辰日快乐。”
虽然外面下着暴雨,时间地点也不对,但阴差阳错里,他们还是一起过了一个八月十五。
顾云秋给他挨个介绍了在场众人:
除了点心、蒋骏、陈婆婆和她的孙女,那位老伯也来自城中,是云琜钱庄隔壁游记漆铺的老板。
李从舟与他点点头,倒没在意这位老伯怎么团圆节一个人跑到京畿罗池山下,混到顾云秋的田庄上吃饭。
他没问,顾云秋也就没讲。
毕竟游家老伯这件事说起来也蛮尴尬,对方又是长者,还是给他留点面子。
而顾云秋也给众人介绍了李从舟,没用“僧明济”而是说了圆空大师给他取的俗名李从舟,说他准备还俗。
“还俗挺好,”陈婆婆给李从舟添了点儿菜,笑道:“这么俊的小公子,做出家人可惜了的。”
李从舟呛咳一下,最终埋头吃面、没说什么。
手工扯拉出来的面条很筋道、碱味儿也不重,配上热腾腾的羊汤,一口吃下去,五脏六腑都生暖。
只是分面条时,云秋秋这家伙迷信得很:
愣说是——长寿面的面条不能断,所以捏筷子挑了根面条站起来,然后又踮着脚尖、手臂伸个老长,发现还是不够后,干脆站到凳子上。
看得他心惊肉跳,跟着站起来虚虚护着。
偏这人笑得没心没肺,还嘿嘿傻乐着分了一半窝蛋给他。
而暖桌旁的其他人,得知他预备还俗后都不再那么拘束,纷纷大口吃肉,蒋叔还和那游大伯两个烫了一壶酒。
不得不说,顾云秋他们这吃法新鲜——
暖阁里的地龙也用上,中间炭火能烧烤也能炖汤,一顿饭吃得热热乎乎,也不用担心秋冬两季会吃着冷饭冷菜。
一顿饭吃完,外面的雨却越下越大。
蒋骏撑着伞出去两三回,疏浚了院里的污泥,也干脆将李从舟拴在外面的马牵了进来。
“小李公子,”他不知李从舟具体身份,便跟着喊了姓氏,“您若没旁的事,不如今晚就住下来吧?”
“外头雨大,村里都是泥巴路,最容易陷马。您便是纵马强行跑出去,若一不小心失蹄,可能要给您摔出个好歹。”
顾云秋听了,放下帮忙收拾的碗碟,也蹬蹬跑过去趴到窗口看了一会儿——
屋檐上的雨像小河一样往下淌,外面的天空黢黑一片,重重雨幕密织,根本看不出几丈远。
入村的几条路都是土路,下过雨就会泥泞不堪,像踩在沼泽地一样。之前顾云秋回来,马车都陷在里面两三次,更别提这样的瓢泼大雨。
原本李从舟都已经起身走到门口,顾云秋却突然跑过来,从后揪住了他袖口。
李从舟:“……?”
顾云秋瞅着他踟蹰了一会儿,觉着直接说我床很大会产生误会,又怕问他留不留下来、会被小和尚冷着脸拒绝。
所以他咬咬唇,小小声道:“你答应了要和我一起看月亮的。”
李从舟皱了一下眉,正想说今天下雨哪有月亮,忽然意识到——顾云秋说的是八月十六。
之前,他们约定了要去祭龙山顶登高望月。
他叹气,“若明日也天阴呢?”
知道他这是答应了,顾云秋便乐呵呵抱紧他手臂,“明日的事情明日再说,走走走,我们洗漱去。”
虽然顾云秋甚少来田庄上住,可正堂里一直留有他的房间。
房间不算大,进门后只有不足一丈的进深,不像宁兴堂里设有香案、花架、悬挂匾额,进堂屋后就是一面土墙。
西窗下放着一张四方木桌,桌后是条凳一张,桌上点着一盏油灯,灯下搁着算盘和账册。
东侧用石砖垒砌了一张炕,炕头放着两只用来装衣裳的木箱,炕尾摆着一把旧竹椅,椅面被当做盥洗架摆了个木盆、椅背上担着一件中衣。
顾云秋踢了鞋子,撅着从炕头的木箱中又抱出来一床被子,“枕头我待会儿问问蒋叔还有没有多的,要是没有我给你用衣裳叠一个?”
“……都成。”
“那被子我给你放在这儿,”顾云秋从炕上挪下来,环顾屋子一圈后,又闷头往门口走,“我再去拿个木桶来。”
“木桶?”
顾云秋回头看看他,不知想到什么竟揶揄地笑了下,嗯嗯啊啊卖了个关子,没直接回答他的话。
半晌后,点心和顾云秋先后进来。
前者是提着烧开的一壶水和一桶凉水,后者拿着个带盖的木桶,一进来就把木桶顺到了门后墙根下。
点心给木盆兑水,见李从舟的目光一直盯着门口,回头看了一眼后笑着解释道:
“田庄上的茅房远,外面下着雨,您要是起夜不方便。”
李从舟:“……”
——这小坏蛋。
是还记着他伤重时那码事儿呢。
李从舟瞪顾云秋,却换来对方捂着嘴偷乐。
先后抄水匀面,李从舟监督着顾云秋用了牙粉,然后两人像小时候一样,挨挤在一个盆里泡脚。
田庄上的东西不全,顾云秋也就过来住了一个日夜。
所以这盆两个人用起来有点小,稍稍一动就能碰着彼此的脚。
炕太高,他们是各自端了个小杌坐在堂中,旁边就是那张点有油灯的方桌。
李从舟盯着冒着热气的木盆没说话,千言万语、万般话头,不知从何说起。
他想问顾云秋为什么要离开,想告诉他宁王他们收养义子的决定,想问他在这样的地方真的住得惯么,还想问问他将来的打算。
结果他自沉眉心乱,那边和他同望一盆水的顾云秋,却真心实意发出一声慨叹:
“你脚好大——”
李从舟:“……”
顾云秋还摆弄自己的脚丫往他脚背上踩了踩,“你看,我都能这样踩在你的脚背上,后面还长出来这么一大截。”
木然地看着踏在自己脚背上、玩得不亦乐乎的顾秋秋,李从舟嘴角微抽两下,觉着自己刚才一番心思全付诸东流。
顾云秋的皮肤白,常年裹在鞋袜里的双足更是白皙如玉。
整齐指甲盖下的指尖白里透粉、足踝纤细,脚背绷起来的时候能清晰地看见皮肤下的经络和骨骼。
李从舟垂眸看了一会儿,最终千般话只化作一句问:
“不回去了?”
“昂?”顾云秋玩水的动作一顿,反应过来李从舟在说什么后,他又莞尔一笑点点头,“嗯,不回去了。”
“为什么?”李从舟抬头,认真看着他。
许是他认真的态度感染了顾云秋,小孩蹭了蹭泡得沁出薄汗的鼻尖,然后也认认真真回他:
“事涉皇室宗庙,宗正院必定谨慎。即便王府有办法徇私,外头也有人言、府内也有冷眼,我不想被架在火上——”
何况,顾云秋垂眸,浅浅笑了一下。
何况前世,他就已经试过一次。
被软禁、被拘束,被守在门口的管事、仆役冷嘲热讽,最后放下身段哀求,却只赔上小点心一条命。
人心难测,人性复杂。
即便有不舍,但他不想赌了。
与其日后一点点消磨掉彼此的感情,倒不如快刀斩乱麻,早早断绝了这份关系,往后相见或许还能讲三分情。
李从舟沉默。
其实不用往后,昨日在王府,不就有个上赶着落井下石的庶务。
他皱皱眉,审视地看着顾秋秋。
这小家伙调皮捣蛋时,感觉是个心性纯良的小傻子,在这样的瞬间又觉得他少年老成、像饱经人间多少沧桑。
“再说,别人也不能护我一辈子,”顾云秋垂眸,轻轻搓了两下脚丫,“小瑾说,他哥哥十五岁就能独闯黑风寨了。”
他的脚不安分,踩来踩去弄得李从舟很痒。
李从舟看了一眼顾云秋发顶,忍不住摇摇头——
跟谁比不好,偏跟那曲怀文。
人十五岁能闯黑风寨,全是因为从小被爹娘别着带在马上,会吃饭说话就在马帮里,也不看看同样的曲怀玉。
不过他被顾云秋那作乱的脚丫踩得心烦意乱,最终没评价什么,只是拿过旁边的布巾捉了他的脚,“泡好就先去床上。”
顾云秋躲了一下没躲掉,只能老老实实被他摁在怀里擦干净脚。
“那你也快点哈,”顾云秋爬上床、屈膝团住被子,“婆婆叮嘱过,泡脚只需稍稍出汗就好,泡太长时间也伤身体的。”
李从舟看他一眼,很快擦擦脚、端着水出去倒了。
反身回来上炕,拉高被子后,他才看着垫手臂侧躺、眼睛亮晶晶等着他的顾秋秋道:
“能给我细讲讲么?陈婆婆,还有陈家村。”
信的时间久远,且文字带来的冲击力远没语言强。
“啊恩……”顾云秋想了想,“那就要从买这个田庄说起啦——”
李从舟仰躺在炕上听着,身下的铺烧得暖暖的。枕头没找到新的,两人推了一番,最后是用几件顾云秋的衣衫给他叠的。
小秋秋的衣衫都带有一股桂花清香,也不知是否是用了同一种熏香,还是单纯因为他好吃桂花糕所以沾染上。
他躺得规规矩矩,讲故事的人却一拱一拱的。
若非他们是睡着,李从舟很怀疑顾云秋是要手舞足蹈。
从买田庄,再到豆腐坊合伙的生意,再到巧计斗倒了作恶的吴家村长……
“原来那就是杨婶。”
“嗯?你见过?”
李从舟应了声,昨日在大榕树见过,就是那个透露见过顾云秋、后来又被叫走的婶子。
他趁着夜色睨了身边的小家伙一眼,没告诉他自己为了找他废了多大劲儿。
“杨婶的猪肝做得好吃,”顾云秋笑嘻嘻,“爆炒猪肝,特别香!有机会请你来吃——”
得。
他还顶着个光头,这小坏蛋就忙不迭给他推荐猪肉了。
“那……那位游老伯呢?”
“呃……”顾云秋噎了一下。
“不方便说?”
顾云秋拨浪鼓般晃了晃脑袋,又想到屋里一片漆黑李从舟也看不见,便连道不是。
“就是……”他叹了一口气,“唉……我悄悄告诉你,你可不要说出去哦——”
李从舟嗯了一声。
结果顾云秋竟往他这边挪了挪,真凑在他耳畔小小声,喷出来的热气洒他一脖子,激得他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在颤抖。
半边身体发麻,半边身体滚烫。
李从舟闭了闭眼,目光无神地看向浓黑一片的屋顶:
世尊,弟子一定是来渡劫的。
顾云秋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他根本没听清,只觉后颈一阵阵在发汗。
他伸出手,啪地隔着被子拍了下。
顾云秋唔了一声,眼睛瞪得溜圆——小小小和尚竟然打他屁股?!
“好好说,”李从舟声调平稳,不带一丝破绽,“屋里就我俩,你凑这么近做什么?”
顾云秋眨眨眼,关注点被他带偏:也是哦。
他磨蹭两下,躺回自己那边。
可贴在一起久了,又觉得自己的被窝不够暖,于是又偷偷往李从舟那边蹭了一点点,然后才重新开口说游老伯的事。
游记漆铺也是京城里的老字号,游家人祖上三代都在经营这个。
铺子是游老伯的爹盘下来传给他的,原本后院里还有染坊,但烧漆制漆的味儿太大,染坊和漆膏坊就被左邻右舍赶着搬到了东郊。
聚宝街那儿,就是一个店面加上后院几间房,除了院子比云琜钱庄小一圈、没有二层楼外,其他构造都大差不差。
游老伯平日不住在铺里,常年是跟东郊的烧漆坊待着。他没念过书,但跟着柜上的大师傅学了一手好烧造技,还调制出几种少见的漆色。
宫里重修长生堂、修补三清像的金漆都是从他这儿进的。
游老伯年轻时,也算远近闻名的美男子,加上家底丰厚、手中掌握着一门制漆手艺,上门攀亲的人络绎不绝,其中甚至不乏官家小姐。
“美男子?”李从舟忍不住笑了声。
“干嘛啊?”顾云秋不乐意地咕涌两下,“老伯的五官真挺好看的,你别不信呀!”
李从舟稍稍回忆了下,却是怎么也没法将那位精瘦、蓄着山羊胡的老伯和这三个字联系在一起。
只能忍住笑,顺着顾云秋的话,“是是是,好好好。”
顾云秋抿抿嘴,也学着他刚才的动作,隔着被子捅他一拳,“你好烦!好好听我讲!”
李从舟胸口挨了一下,脸上的笑意却更甚。
他暗自摇头,伸手捉了小家伙的手放回被子里,“仔细着凉。”
顾云秋哼哼两声,继续说游老伯。
老伯少年得志,自然有三分倨傲,挑来拣去,最后选了个落魄的官家小姐,她家祖上曾出过一位三品吏部都事。
不过就是时间太久,少不得要往上推几代人,轮到这位崔小姐时,家中已经落魄,靠着她父母兄弟淘卖祖上留下的古董撑着门面。
自古官商两立,商人在厉朝甚至不能参与科举、不能捐官,只能和其他末业一样被排挤在外。
锦朝倒是开了商人能登科的先例,只是商家子弟多半愿意选择捐官一途,有个官吏身份,也算生意的一重保障。
游老伯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看中崔小姐的门楣,以及她家中还有两个在读书、准备应举的弟弟。
成婚后,游老伯夫妻倒还算恩爱,只在子嗣上一直不顺。
最后是听信了民间偏方,从崔小姐弟弟家里抱来一个男童做引,才生下游家三个孩子。
有了孩子后,游老伯就带着三个孩子到东郊上住,每日学习制漆炼漆,意在给游记漆铺做强做大。
只可惜,游家三兄弟里,仅有老三对漆铺感兴趣,一直认真跟在父亲身边,日复一日学那些枯燥的工艺。
等三兄弟长大了,游老伯和夫人也给他们分别娶了亲。
结果老二被媳妇挑唆着嚷嚷起分家,而老大媳妇也跟着起哄,闹得一个家里鸡犬不宁、铺子的生意也一落千丈。
最后是老三主动让步,说他不想与二位兄长相争,愿意跟着妻子远走江南,他已学会了父亲的制漆手艺,也可在江南发展。
游老伯拗不过儿子们,只能如他们所愿分了家,将铺子和外庄分别交给年长的两个儿子,自己跟妻子到东郊田庄上颐养天年。
结果游家老大空有一身力气、没有制漆的手艺,根本看不好东郊上的漆坊;老二争强好胜、遇事从不低头,也没法客气应对主顾。
他们接手后两三年内,游记漆铺的声誉一落千丈,不少老主顾流失,大郎二郎两人拆东向补西墙,最终捅出个大篓子。
“你还记着昭敬皇后故去后,宫里重修过一回三大殿吗?”顾云秋揪着被角,打了个大大的呵欠。
“嗯。”李从舟帮他挪了挪枕头。
顾云秋睡觉不安分,明明他睡的才是枕头,可一边讲游老伯的事一边就要挨着他,脑袋都枕到了那团衣衫上。
宫中的三大殿,是由南向北处于锦廊上的三座宫殿,分别为:
朝臣上朝议政用的宣政殿、皇帝陛下批阅奏折的勤政殿以及帝后大婚用的明光殿。
三殿由矮至高,碧瓦红墙、金光巍峨。
昭敬皇后故去也就是三年内的事,李从舟当然记得。
“怎么?用了游记漆铺的漆么?”
顾云秋应了一声,挠挠头,又否认道:“用是用了,但也不是直接用,其中还有一重缘由——”
原来那游家大郎和二郎经营不善、入不敷出,竟动心思走起旁门左道:
他们低价购入了一批青瓦,连夜在瓦上涂满琉璃黄漆,乍看上去跟那些烧制而成的琉璃瓦一般无二,甚至颜色更鲜亮。
两兄弟做了假,却也不完全傻,知道这事被查出来就是欺君之罪,弄不好要杀头、灭九族。
于是,他们自作聪明地将这批瓦卖给了一个外地的客商。
那商人当然就近就卖给了宫中造办处,造办处的官员简单看过觉得这批瓦不错,就送去修缮了三大殿。
除非出了意外,宫中修缮大殿的时间都会安排在开春,工期三个月左右、要赶在雨季来临前完工。
本来这事是可以含糊过去的,但偏偏那年的雨季提前,几场暴雨过后,那些伪造的瓦片原形毕露,顺房檐滴落下来的黄漆甚至浸染了殿前的汉白玉石栏。
出了这样的事,造办处的一应官员自然被严惩,贩货的商人和游家两兄弟当然也被捉拿入狱。
欺君之罪、罪无可赦,若非游记是京中有名的老字号,游老伯和他祖上也并无大错,便是连游记也要被彻底查封。
两兄弟被判做主谋、皆是枭首,妻子家眷亦没为奴。
游老伯晚年丧子,还连累铺子声名尽毁,也是三儿子从江南回来陪了他很长一段时间,才从绝望中振作起来、重新接手了铺子。
可惜,游家老三和妻子在江南也有几间颇具规模的漆铺,他不能久留京城,父亲身体恢复后就重新回到江南。
而游老伯想着偌大的铺子终归要有人继承,就从外庄诸多制漆的师傅里,挑了个三十来岁、看着老实本分的小伙子当做继承人培养。
“然后……”顾云秋尴尬地咳了一声,“这个徒弟就出事了。”
“出事?又出什么事?”
“就……啊就是……”顾云秋支支吾吾半天,最后放弃般红着脸低声道:“游伯母她……她和这徒弟看对眼了。”
李从舟:“……”
行,听了半天,竟然是这么个故事。
那游家老伯看起来都已经年过六旬,他的妻子总不会太年轻,这徒弟……还真是够奇特的。
顾云秋讲了这么多,口干舌燥也觉着有些累了,挪了挪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就直接阖上了眼眸:
“他们还合谋准备下毒暗害游老伯呢,后来是被小邱发觉、提醒老伯后,被游老伯带着官差来捉了个正着……”
“小邱?”
“是呀,他眼力好,之前我不是一直让他在二楼帮我记人么?记了几天看成习惯,也是偶然往游记那边一瞥,就瞧见那妇人在院里下毒。”
谋杀亲夫是重罪,而且还人脏俱在。
李从舟本以为这位游家老太定是被判个死罪,没想,顾云秋却告诉他——
老太的两个兄弟在多年前都考中了功名,虽未留京,却也已是地方上的大员。
最后用重金疏通了路子,只判了黥面,逃过一死。
听见这个,李从舟在心底嗤笑一声,这倒确实是官场常见的路数。
上头有人的手眼通天,下头黎民百姓却只能认命认罚。
“啊哈——”顾云秋当真的困狠了,打了个大大的呵欠后,眼角都渗出几滴泪,“游老伯接连经受打击,已经不想在京城待下去了。”
“所以,他就托了小邱,想要就近将游记漆铺转给我。”
“然后就南下江南,去和小儿子一起过。”
将铺面转让?
聚宝街可是京城最繁华的一条街,游记漆铺那位置也不错。
李从舟眉头一簇,下意识扭头看顾云秋。
可顾云秋已经嘟嘟哝哝地陷入了半昏迷,嘴巴一开一合还想要告诉他什么,但人的意识已模糊。
见他困得这般可怜,李从舟微微笑了笑,用适应了房中黑暗的眼眸注视着顾云秋半晌,最终伸出手指、轻轻拭去了他眼角那点晶莹。
……罢了。
师父师兄说的都对,甚至连顾云秋都比他勘得破。
他们,只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小秋秋对商道感兴趣,身边又已经有那样多的忠仆、伙计,还有愿意将祖业私下托付给他的邻里,可见——他的天地原本就在那里。
王府、皇宫、朝堂,这些原本就污浊一团的地方,合该是他这样满身杀戮的人的归处。
何况,还有襄平侯。
以顾云秋的心智筹谋,对上方锦弦就是个死,根本无有生机。
倒不如他回去接下宁王世子这位置,利用能利用的一切权势,早些将那疯子弄死,还这天下一片安宁。
到时候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百姓和乐富足,对小家伙的商道也大有帮助。
想明白这些后,李从舟缓缓收回了手指,将染在指尖那一点点水渍慢慢握紧在掌心,然后嘴角微扬、闭上了眼睛。
只盼——
明天会有个好天气。
然而次日,顾云秋和李从舟的赏月之约,还是没能成行。
这回,从中作梗的不是天公,也并非什么身世的隐秘。
而是——
顾云秋拢袖,踮脚着急地在田庄门口张望,“点心,蒋叔请个大夫怎么这么慢啊?”
“您别急,”点心陪在一旁,“雨后道路泥泞,是会比平日慢些。”
这时,堂屋内又传来两声干呕,然后就是陈婆婆大力拍击人后背的声音,之后,就是李从舟嘶哑的呛咳声。
顾云秋发愁地看了眼堂屋,“婆婆的土药也不知起作用没有,小和尚怎么还在吐啊……”
点心摇摇头,他也没主意。
应该说,整个田庄上的人都没料到——
长年茹素的李从舟,昨日骤然被大伙塞了那么多肉,竟然睡到半夜就上吐下泻折腾不休,黎明时分甚至脱水昏迷、浑身烧个滚烫。
吓得顾云秋连连喊醒点心、蒋骏等人,让他们去请大夫。
好在田庄上有马,蒋骏在这里住了一段时间也熟悉路,三刻后就驮着一位老村医赶到,诊脉、开方、抓药。
“少爷放心,不是什么大症候。”
村医解释了一通,大概是李从舟的脏腑十五载来从没用过荤腥,昨日一次就填塞入那么多、一时无法适应所致。
“用些和缓的药就好,还俗吃肉也得慢慢来……”村医想了想,也好心补充道,“酒色亦然。”
顾云秋:“……”
他耳根微微热了热:
酒就罢了,色……色什么啊。
怎么村医都这、这么直白的吗?
由点心去镇上的铺子抓药,并吩咐蒋骏给村医送回去,等陈婆婆帮忙收拾好正堂里的秽物,顾云秋便谢过她进去。
见李从舟面色蜡黄地靠坐在床上,顾云秋偏偏头,想起了之前在正阳桥边捡着浑身是血的小和尚,他也是虚弱了好久。
被他炽热的目光盯着,李从舟回头,抛给他一个疑惑眼神。
而顾云秋却抱手托腮,愁眉沉吟道:
“小和尚你,是不是,不太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