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混乱, 并未惊动宁心堂内的主仆俩。
顾云秋清点好了宁心堂的内账,将所有锁柜的钥匙排列整齐放到书案上,然后又检查了一遍周身——没留下任何金贵华美之物:
衣衫是霁青地的普通棉衫, 脚上踩一双棉套鞋,腰间无有香囊玉佩, 两条袖袋亦是空空。
除了点心,宁心堂内还有许多杂役、仆妇,没得主人吩咐,他们只能远远在直房内守着。
有明眼的已瞧出来端倪, 正在私下议论, 是不是该去走一走内外门管事的路子, 重新在王府里谋个差事。
顾云秋仔细教了点心一道, 教他待会儿如何回话:
“是宗正院的院士也好, 父……王爷王妃也罢, 总之点心你遇事不要与人争, 态度端正也无须奴颜婢膝,有什么说什么, 大大方方的。”
点心哭过一场,人也冷静下来, “公子放心,我都记着呢。”
顾云秋仰头,最后看了他一眼, 然后转身朝着观月堂和瞭山阁的方向先后拜下, 他深深作揖、长长俯首,是正经的三跪九叩首。
观月堂是王妃的院落, 瞭山阁是宁王的书房。
三拜过后,顾云秋转身, 带着点心回到正堂中,然后推开正堂西侧的窗户,利索地一跃翻身,顺窗户就来到了后院中。
院内,前世小杂役指给他的矮墙,尤自独立。
顾云秋撑着自己一跃上墙,回头冲担忧看着他的点心挥挥手,露出一抹融融笑意,然后一跃下墙、顺着背街暗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王府。
——事情真相不明,银甲卫只守了内院。
武王街前后的街巷上依旧是人来人往,喧嚣热闹。
顾云秋靠在墙下的阴影里等了一会儿,然后就闪身混入人群中,很快没了影儿。
王府内。
匆匆赶到后院客舍的宁王,远远看见了被团团围在中央的僧明济。
年轻的僧人面寒似冰、以寡敌众,手中什么兵刃也无,却已打趴下一圈银甲卫,他也不说话,就那么直冲冲往门外走。
客舍的几个杂役婆子各捂肚子,哀哀叫着滚倒在回廊上。
宁王的脚步顿住,眸色复杂地看向那个灰色身影。
如今真相告破,远远立于秋风中的僧明济,五官样貌确与当年的他有八分相似,而且眉眼精致、唇线蜿蜒,当真和徐宜一模一样。
他心下涩然,却不知要如何开口。
管事着急,忍不住在旁催促,“爷,您倒是发话呀?”
再不发话,那班银甲卫怕是拦他不下。
宁王张了张口,最后苦笑一声:
发话?
他发什么话?
是张口要银甲卫一拥而上、拿下他阴差阳错分离了十五年的亲生儿子,还是腆着脸拿出为人父的威压、喝止僧明济的行动?
……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开不了这个口。
见王爷为难,管事也木着脸不好发话,倒是长廊后匆匆跳出来一人,一跃加入战局,与李从舟缠斗在一起。
——是萧副将。
不像其他银甲卫那般畏首畏尾,萧副将出手极快、毫不留情,偏偏李从舟也没客气,两人呯呯打在一起:飞沙走石、劲风赫赫。
管事看得心惊肉跳,生怕打出人命。
而宁王静静站在一旁,有些悲哀地发现——即便是萧副将,也只是和僧明济堪堪打个平手。
他精心养育、疼爱了十五年的顾秋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骑射一团稀烂、君子六艺无一精通。
而被当做孤儿养在报国寺的亲生儿子僧明济,却是骑射俱佳、武艺超群,行为端直、得到满京之人赞誉。
宁王胸口巨创,只觉喉头腥甜。
他不是一个尽责的父亲。
那边,李从舟却已被萧副将的纠缠不休惹出了真火,他忽然改换招式、诱着萧副将来袭,却闪电般出手一指点中他身上暗穴。
趁着萧副将吃痛迟疑,李从舟拎起他的手臂反扭,膝盖一屈跪到他后背,直将人牢牢制住。
只要再用一点儿力,萧副将这条胳膊就废了。
他气喘吁吁、暗自心惊,根本没想到眼前的僧明济有这样高的本领。
见事情闹成这样,管事只能凭着一张老脸上前,喊了句:“世子爷,手下留情——”
世子爷?
李从舟转头,冷冷看他。
那管事四十多岁,也算跟在宁王身边多年见惯了风雨,但还是第一次被人用一个眼神吓退。
他瑟缩了一步,声音嗫喏,“王、王爷身边少不得萧副将,您别伤他。”
李从舟没说话,只神色不善地看了一圈那些环着他的银甲卫。
管事只能好言相劝道:
“您看,现下还有许多事未定,他们只是护着您,以防万一。”
宗正院的院士要进宫回禀,得到皇帝的示下后,要定名字、入谱牒,或者还要宗祠祭拜、要举办认祖归宗的仪式、大典之类。
管事料算周全,李从舟却油盐不进:
“我说过我不是什么世子,叫你们的人让开。”
管事心里叫苦不迭,也当真理解不了这位主儿——做宁王世子衣食无忧、权柄滔天,他却根本看不上眼。
“爷,爷您消消火……”管事擦擦额头上的汗,重新逼自己堆出个笑脸,“您先放开萧副将,我们有话好好说、好好说——”
李从舟却只膝盖一顶、往前用力,靠近几个银甲卫都听见了萧副将肩窝中传出的咔嚓声。
眼看萧副将的一只手就要被他当场废掉,围在附近的几个银甲卫先认了怂,他们悄悄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一条路。
李从舟也没放人,而是拧着萧副将一步步往外走。
路过宁王身边时,他微顿了顿,神色复杂地看向自己这位生父。
舔了一圈牙槽,他才轻声开口道:“他真心盼着与你们赏月。”
说完,他再不看宁王一眼,转身大踏步往外走。
而宁王怔愣在原地,半晌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月?
宁王心头的涩意更甚,像生吞了一个青柿,牙花嗓子眼里全是麻和苦——他们何尝不盼今岁月圆。
顾秋秋是淘气,可那孩子伶俐可爱、软甜讨喜,他如何不盼着能陪着他好好过个生辰宴,然后送上他准备多日的贺礼?
可,如今闹成这样……
宁王眼前阵阵发黑,勉强扶住旁边的廊柱才稳住身形。
然而,院外的李从舟也没能如愿离开。
才跨过客舍的月洞门,李从舟抬头就在院内的石板路中央看见了身披旧袈裟的圆空大师,他目光沉静,合十的双手上挂着一串念珠。
“明济。”
“……”李从舟皱眉,最终缓缓松了手上力道。
萧副将很懂见机,抽手立刻从他身边脱开。
年轻几个银甲卫担心地扶住萧副将,生怕他胳膊坏了。
圆空大师对周围的银甲卫视若无睹,只看向自己的小弟子。
在他沉静如水的目光里,李从舟绷紧的肩膀慢慢松了下来,哑声唤了一句“师父”。
“圆空大师?”宁王也被管事搀出来。
圆空大师远远对他一礼,然后转过身,“明济,你跟我来。”
几个银甲卫还想跟,结果铿锵铁甲声一动,圆空大师就转头来看着他们,在老僧那经年修佛的淡泊视线下,银甲卫也顿住脚步、不敢上前。
只见圆空大师将李从舟给带到了附近的一个八角亭内,刚才还能将一众银甲卫打趴下的李从舟,这会儿却乖乖跪到了圆空大师身后。
那处八角亭三面临水,也是客舍的水阁之一。
圆空大师的僧袍和袈裟被水面上吹来的风扬起,他背对着李从舟,目光一寸寸略过宁王府的亭台楼阁、莲池假山。
览尽眼前景,圆空大师才缓缓开口:
“为何不愿?”
“明济出家十五载,尘缘皆了,只知世尊、无有父母。”
听见这掷地有声的话,圆空大师也沉默良久。
最终,他眼角的细纹柔了柔,转过身来、垂眸看李从舟:
“明济,十五年前,为师替你剃发、你受持三大戒而入报国寺僧籍,你出生那日风雨大作,是多年来京城罕有的八月十五雷雨不休。”
“后来你在寺中长大,与一般孩童不同——你别具慧根、天资聪颖,而且你乖巧懂事、听话不任性,经文典籍皆是一点即通。”
“为师曾以为,你是佛世尊赐予我最好的弟子,但是明济——”
“如果这些,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呢?”
李从舟脸色铁青,忍了半晌,执拗道:“那便将错就错。”
重生而来,他从未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身世和身份地位,与他而言并没那般重要。
成为宁王世子,或是报国寺一介普通僧人,都不会影响他的复仇。
但……
顾云秋不一样,他从小养尊处优,过的都是金尊玉贵、被人捧在掌心的日子,骤然从王府世子变成什么都不是的孤儿。
他怎么受得住?
李从舟不想顾云秋难过,更不想看他惊惶无措。
然而,除了咬牙不认,如今的他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宁王是太后幼子,宗正院入宫回禀后,这件事就会板上钉钉。
便是他万般不愿,宫里头的人也会强行将他认回、给顾云秋赶走。
可……
李从舟木然地看着面前波纹荡漾的水面,他没办法忘记顾云秋亮晶晶的眼睛,还有叙说着“生辰宴”三字时,唇角融融的梨涡。
他也没别的办法了。
圆空大师一直静静地看着他,没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的表情变化。
待莲池上风止,圆空大师才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明济,你的心乱了。”
李从舟一愣,垂在身侧的双手瞬间握紧成拳。
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小徒弟,圆空大师终归不忍见他如此,摇摇头将人扶起来,俯身替他整理好僧袍:
“世间诸法,皆行无常,缘来聚散,皆堪因果。”
“十五载来颠倒,而今也该还归正途,明济,父母血缘、亲属族亲,你亦不能免俗。”
圆空大师念的几句佛偈他听得懂,正因为听得懂也听得进去,所以他脸上血色尽褪,半晌才露出一抹苦笑:
“所以,师父这是,不要我了?”
圆空大师却只轻拍他肩膀,将手中念珠套到他手上:
“报国寺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
这珠串不是什么名贵材质,却跟了圆空大师多年,每颗念珠上都留有亮亮的包浆,中间一枚佛塔光滑圆润、没一点儿裂纹。
看着腕上珠串,李从舟默了片刻,“那,师父会带他回报国寺么?”
圆空大师摇摇头。
他若有深意地远看一眼宁心堂,却未点破各中天机。
只道:“佛渡有缘人。”
李从舟还想再问,圆空大师却拍拍他示意他回头,披了件大氅的宁王妃不知何时被嬷嬷扶着站在八角亭外。
她病中憔悴,看过来的目光却很温柔:
“明济,我……还是先这般叫你吧。”
“关于秋秋和你,有些事,我想和你谈一谈。”
看着强自支撑的王妃,李从舟最终没再坚持。
圆空大师先一步走出了八角亭,对着匆匆赶来的王爷一揖,然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王府。
而王府众人把话说开后,就一齐往宁兴堂走。
知道宁王和王妃并没想赶顾云秋后,李从舟算是松了一口气。
可想到顾云秋对生辰日的渴盼,他又不免悬心。
王爷、王妃愿意接纳他,可王府里的下人要怎么想?
还有京城里那些闲人,他们又要如何编排顾云秋?
说他是酒囊饭袋、草包纨绔?
还是说他鸠占鹊巢,是鎏金作假的摆件终于露出了里头的铜?
光想想,就让李从舟浑身难受。
几人走到宁心堂,管事要吩咐人去送圆空大师,跟过来伺候的是二门上一位庶务。
他殷勤在前引路,不停给李从舟介绍王府各处。
王爷专心扶着王妃没在意这些,王妃病中不想劳神也就随他去。
没想他很是来劲儿,在银甲卫打开宁心堂后,竟还大喊了一声——
“王爷、王妃和世子到了!”
宁兴堂直房里的奴仆们闻听得此言,纷纷出来夹道跪了一片。
然而,却不见顾云秋和他身边小厮的身影。
这庶务其实是先前二门管事手下一个小徒弟,二门管事因儿子顺哥开罪了顾云秋,被王妃罚到外庄上永不录用。
也牵连他们这一支的人,都在府内讨不到好处。
今日他听说顾云秋不过是个假世子,心中憋了许久的那口恶气终于顺了,这会儿更是摆足了派头先一步跨入宁心堂中:
“你们那假主子呢?”他笑得恶意,“一介庶民,还敢在王爷王妃面前拿乔?”
几个仆役跪在地上不明所以,反是宁王看不惯他小人行径,在旁冷声开口,“公子呢?”
仆役们这才反应过来,说顾云秋回来就径直回了正堂,有点心伺候着,没要他们靠近。
宁王想着顾云秋或许是伤心无措,所以躲在房中不想见人。
所以先请嬷嬷扶着王妃到院中避风处坐下,然后自己到正堂找人,结果王妃刚坐下,正堂的门就从里打开了。
里面走出来的人不是顾云秋,而是他身边的小厮。
那小厮恭恭敬敬地捧着一沓书卷出来,下正堂三级楼梯后,就扑通跪倒在宁王和王妃的面前:
“王爷、王妃不用找公子了,公子已经走了。”
“走了?!”宁王声音陡然变高。
王妃也陡然从凳子上站起来,身上的大氅都整个掉了。
唯有那二门庶务挑眉,冷嗤一声:
“走了?他倒厉害,莫不是卷逃了王府什么金贵的东西吧?老爷、夫人,还有世子殿下,我看我们得彻……啊——!”
他的话还没说完,早就看他不顺眼的李从舟飞起一脚将人踹翻。
庶务只觉自己浑身的骨头都散了,被踹的后心更像被人用刀捅了一般,他哀哀惨呼,却又被李从舟更用力地踩实:
“再废话一个字,我就给你舌头拔下来。”
庶务骇然,立刻闭嘴。
点心看也没看这小人,只膝行到宁王面前,高高举起手中书卷:
“这是公子命小人整理的宁心堂账目和礼单,所有东西都存在库房、公子一件都没带走,您若不信,可带人对照查账。”
王爷怔住。
点心见他不接也不急,只将账目放到旁边的白石条上。
然后又从身后取出一串钥匙,他也不捧给宁王了,恭敬磕头后放到一旁:
“这是宁兴堂所有锁柜、地窖和百宝库的钥匙。”
“至于太后娘娘赏赐的长命缕,皇帝陛下和贵妃娘娘赏赐的东西,公子都悉数收好了放在正堂内,老爷可到堂内一观。”
点心才说完,李从舟就等不及,直接三步并做两步闯入正堂。
只见正堂内的陈设一切如旧,几口宝匣整整齐齐堆放在正对门口的圆桌上,笔墨纸砚规制得很整齐。
床上码着一溜名贵的玉佩和精致的香囊,铜鉴之前摆着今日顾云秋戴的那一支金发簪。
李从舟凝眸,转身直奔立柜。
用力朝两边拉开柜门后,却发现柜里所有的衣衫叠得整整齐齐,包括——今晨顾云秋穿的那套金线勾的云鹤袍。
他不可置信地从正堂中跑出来,却见点心朝着王爷再拜叩首,最后从前襟中拿出顾云秋写的一封信。
“公子说,十五载阴差阳错,他感念您二位的养育之恩,也不想平白占人家父母。今日作别、往后山水不相逢,王府也不必担心他纠缠。”
这些话,都是顾云秋教点心说的。
点心说完,就恭恭敬敬跪到一旁没再开口。
他哭了太久,眼里已一滴泪都挤不出。
而宁王看完了那封薄薄的信,竟是摇晃两下跌靠到一旁,手中薄薄的信笺也应声掉落在地上。
王妃扑上去捡起来看,发现上面的内容与点心说的大差不差,只多了一行字——
平生不知爹娘谁是,云秋二字用来熟悉。
万望王爷王妃允准,许小民继续使用此二字。
往后便是舍顾改姓云,单名一个秋字。
王妃忍不住,大滴眼泪坠落在纸上,将王爷王妃两个字晕开。
匆匆来迟的李从舟看了这封信,浑身发寒,也顾不上解释,转身出府、抢了门前不知谁的马,直接打马而出——
银甲卫们远远看着,也不知该不该追。
唯有抱着手臂的萧副将,闷闷蹲坐下来,将脸埋到尚完好的那只手掌心里。
李从舟策快马,也不管会伤及多少百姓。
从武王街出来后,他就直奔东市的聚宝街,过丰乐桥后跳下来,径直闯过外柜想要往楼上走——
“明济师傅?”外柜的陈大郎走不开,喊了他一声。
他却像没听见一般直冲冲跑到楼梯口,而小邱正在院中帮着两个护卫大哥搬货,听见脚步声回头笑着与他打了个招呼:
“明济师傅?您这是……有什么东西忘了?”
李从舟充耳不闻,几个跨步上楼,推开门后却发现房内空无一人,他深吸一口气,转身又下楼来,正巧与担心的陈二郎撞在一处。
“他呢?!”
陈二郎被撞得眼冒金星,连连后退了好几步,根本没反应过来李从舟问的是谁。
而跟过来的小邱怕出事,听李从舟这般问反应了一会儿,“您这是问……东家?东家没回来啊?”
“……没回来?”
“啊,他不是跟您一块儿出去的么?”小邱很茫然。
李从舟咬咬牙,转身又一阵风似的冲出门,跨步上马后没有一点儿停留地打马而走。
丰乐桥上卖油纸伞的小贩都被他带起的风给掀翻,忍不住指着他的后背怒骂了一声——
“死秃驴,赶着投胎吗?!”
李从舟扬鞭策马,穿过和宁坊直拐到关帝庙,奔着辅国大将军府所在的龙井街跑,结果在过正阳桥时遇着一辆车。
车前那人在他眼前一闪而过,李从舟一愣,用力勒马、马蹄高高扬起险些将他掀翻下。
他被颠簸得五脏六腑都移位,却还是调转马头追上了那辆车:
“曲公子——!”
马车亦是一顿,侧坐在车夫身边的年轻人闻得声音一跃下马,急急跑到他的马边:
“明济师傅!您见着秋秋没有?!”
李从舟眉心一跳,反问道:“他……没来找你?”
曲怀玉抿紧嘴,看上去十分委屈,“我、我今日拿着请帖到王府做客,府上的奴仆都说秋秋送你回报国寺了,让我略等等……”
“我在王府干坐着也是无聊,就想起来外祖父曾从海外给我买过一个鬼工球,我就想着回来取了、带过去给秋秋玩。”
“结果来回一趟”曲怀玉吸吸鼻子,“府上就出事了……”
他仰着脸,小心翼翼看李从舟:
“秋秋心思单纯,他不会跟您抢世子之位的,小师傅您也帮着与王爷王妃说说,我带他去西南吧?我家米饭多,能养得……”
曲怀玉的话没说完,李从舟就又打马冲出龙井街。
——也不是曲怀玉。
那顾云秋到底还能去哪儿?!
他迟疑片刻出京城,径直奔上祭龙山,也没理会一众师兄的问候。丢了马就挨着王府在报国寺的私邸找。
从天王殿后的私邸,到后山禅寺前的两间旧院。
一扇扇木门被他踹开,里面皆是空空荡荡,莫说人影,就连一窝老鼠、一只麻雀也难寻。
李从舟深吸一口气,转身登上云桥时,眼前一阵阵眩晕。
他伸手攥住桥面上的铁索,终是被上面粗粝的铁刺划伤了掌心。殷红的鲜血点点滴滴,尽数落到了山谷里——
不在云琜钱庄,也没投奔曲怀玉。
不在报国寺,也没在后山禅院私邸。
这样短的时间,顾云秋到底还能去哪里?!
他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脑海里又飞速想出几个顾云秋的常去之地——双凤楼、昌盛巷、雪瑞街,和宁坊的书铺,以及清河坊的柳记香粉铺。
李从舟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开。
惹得寺内僧人议论纷纷,联想到圆空大师被银甲卫的统领恭敬邀请下山,许多人都从中觉出点不一样的意味。
李从舟片刻不停,顺着这些地方一处处找过去,从日上中天,一直找到了日头偏西,最后,他甚至站到了陶记糕点铺外。
顾云秋就像人间蒸发了一般,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时近中秋,临街的铺面都挂上了彩灯盏盏。
日暮黄昏,街灯次第明亮。
李从舟跑了一日,最后疲惫地驻马停在了丰乐桥上。
白日在桥上摆摊的小贩们都收摊、锁铺,只留下一两个旗招还在风中摇摆,桥下惠民河倒映着两岸酒肆的彩灯,灯影瞳瞳、热闹无两。
远处,隐隐听到了骏马疾驰和兵甲铿锵声。
李从舟累极,只看河中倒映出的那轮圆月,一动不动。
兵甲马蹄,渐渐靠近。
为首一人,还是险些被他拧断手的萧副将。
萧副将让银甲卫们等在原地,自己下马上桥,试探着走过去。
见李从舟没拒绝,萧副将才慢慢走到他身边轻声道:
“宫里来了人,陛下的意思,还是要简单办个认祖归宗的仪式,即便不是庆典,也要更新谱牒、记名宗庙。”
李从舟连半个眼神都没给他。
萧副将也不觉尴尬,自顾自继续说道:
“王爷的意思倒不强求,您爱办就办,不爱就拉倒,反正收拾了宁兴堂对面的沧海堂给您。”
听见宁心堂三字,李从舟终于从惠民河上收回一点视线。
“……那宁心堂呢?”
跑了一日滴水未进,他一开口,嗓音是连萧副将都被吓着的嘶哑。
萧副将犹豫片刻,在转身回马上拿水袋和继续说之间犹豫片刻,最后还是选择留下来,“宁心堂一切如旧。”
在李从舟策马奔出王府后,宁王就处置了那个乱嚼舌根的庶务,拖到王府正堂的广院中,召集阖府奴婢观礼,赏了他五十大板。
五十大板算是死杖,打完最后那庶务都不成人形。
大管事秉承宁王心意,只对府内瑟瑟发抖的众人说了一句话,叫他们不要妄议主子的是非,否则下场就和这庶务一样。
同时,王妃让嬷嬷扶着她,迈步走入了宁心堂正房。
房中的一应陈设都未变,好像下一瞬就会有个笑容甜甜的小家伙朝她奔来、响亮唤她一句阿娘。
然而——
床铺上整整齐齐堆放的香囊,还有收拾好的大匣子,都让王妃忍不住泪如雨下。
顾云秋甚至没带走那些宁王画给他的“小老虎”,一叠叠宣纸里,还夹着很多陶记糕点铺的油纸。
王妃轻轻咬了下嘴唇,最终忍不住扑入身边嬷嬷怀中,失声痛哭。
——谁说那孩子不懂事?
此时此刻,此情此景,王妃只盼顾云秋是天下最坏最坏的小孩。
可以任性,可以骄纵,可以不用走得这般坦然。
宁王处理完前院事,转身回到宁心堂时,他远远就听见了妻子心碎的哭声。
他迟疑两步近乡情怯,最终没走过去,而是鬼使神差绕到了宁兴堂后院。
后院内未点灯,马厩里,那匹他送给顾云秋的踏雪乌骓正在静静吃草,而远处草靶旁,弓架上全是他特制给顾云秋玩的孩儿弓。
远远看着月光下毛皮油亮的马,宁王仰了仰头,狠狠锁紧酸涩的眼眸。
夜风阵阵,寒月渐圆,四境的天空中却有驱不散的黄云。
萧副将还站在丰乐桥上,说完宁心堂之状况,他又告诉李从舟:
“王爷已经请旨,让银甲卫去寻了。”
他说了这么多,只有最后这句让李从舟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对视片刻后,李从舟先错开视线,“……手,还痛么?”
萧副将一愣,而后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您功夫俊,是我技不如人。”
李从舟神色恹恹,“所以,您是来寻我回去的?”
萧副将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
“您若不想回去也成。”
话虽这么说,但李从舟看他们没有离开的意思,便明白了——他要不想回,那萧副将和银甲卫就会一直跟着他。
今日的事已经走漏风声,无论他愿不愿,明日京城大街小巷里谈论的一定是宁王府的真假世子案。
没人会在乎他和顾云秋怎么想。
世人只会笑着议论,说佛寺孤儿如何幸运、一朝成为宁王世子,说从前跋扈骄纵的小世子、原来并非皇室血脉。
“罢了……”李从舟嗤笑一声,摇摇头道,“我得回报国寺一趟。”
“是收拾您的行李么?”萧副将问,“若是行李的话,那便不用去了,您的……师兄?唤作明义的,已着人给全部送来了。”
师兄?
李从舟倏然回头,怔愣地看向萧副将。
萧副将挠挠头,“您师兄还说了一句话,好像是佛偈,我记不大清了,好像是什么善身尘缘、心同所尚的……”
他神情窘迫,“抱歉,我实在没慧根,给您忘了。”
“……佳士亦栖息,善身绝尘缘。心当同所尚,迹岂辞缠牵。”
“诶?您知道?”
李从舟摇摇头,“这不是佛偈。”
“啊?”
“这是先唐韦江州一首诗,在他的诗作中并不算出名,但却是他客居精舍时有感偶得……”
李从舟解释了一半摇摇头,自语了一句“我与你说这些做什么”后转身一跃上马——
明义师兄游戏红尘,却早早勘破了世俗尘缘。
皈依证道,还本归元。
师兄这是告诉他,他和顾云秋,也不过是回到了原本的位置上。
只是,他需要绝断的尘缘,是和报国寺诸僧的因缘。
心无挂碍,人才能继续往前走。
道理他明白。
可这世间的所有道理——不都只有落在自己身上时,才知道“斩断尘缘”四字到底有多痛。
银甲卫,最终还是给李从舟护送回了王府。
而王府内,宁王一心照料着伤心病重的王妃,匆匆出来见李从舟一面,最后还是什么亲近的话都没说出:
“沧海堂的一切都可供你调遣,有什么不熟悉不习惯的,就找大管事和萧副将,他们……会照顾好一切。”
李从舟点点头,应了个是。
其实前世,他认祖归宗后,跟宁王相处过很长一段时间。
那时候王妃伤心病殁,偌大的王府只剩下宁王和他父子俩,经历了大典上血腥的那一遭、宁王实在不知要与他说什么,而他也习惯寡言。
是后来出征、并肩作战,他们之间的话才渐渐多起来。
宁王喜欢给他讲王妃、讲他们的从前。而他只默默听着,也没真记得多少,只私心里觉得宁王需要一个人在身边。
王妃离世后,宁王的心也跟着死了。
坚持到西戎王庭决战前夜,已是他作为皇室子孙最后的尽责。
看着宁王转身离开的背影,李从舟抿抿嘴,跟着大管事走到宁心堂对面的沧海堂内,然后在一群人的伺候下、不大习惯地躺上大床。
是夜风急,夜鸮长鸣。
次日八月十五,竟是个阴冷的昏黄天。
王妃病中伤身,宁王守了一夜实在心慌,便丢了腰牌给萧副将,要他从太医院请了两名大夫来救治。
真假世子案物议如沸,太子青宫都遣了人来问。
王府却闭门谢客,谁的面子也不给,只往宫里回话,讲明白两个孩子的归处——
宫里反应不大,唯有太后在知道顾云秋没带走任何东西、包括她赏的那枚长命缕后,坐在西窗下沉默了很久很久。
而朝廷上的太|子党,却暗中惊惶,踹度宁王和徐家是否早知此事。
毕竟僧明济在太子青宫讲经论道多年,如今一朝成为宁王世子……是否是他们暗中筹谋多日的算计。
外面的人如何揣测,李从舟并不在意。
他醒醒睡睡,天不亮就从床铺上坐起,一指放倒守在房中的小厮,然后三遍吹响骨笛,叫来乌影。
乌影也是才从栖凰山回来,李从舟的身世也是今早他才知。
他原想调笑两句,可看见李从舟猩红的双眼、铁青的脸色,最后还是把到嘴边的戏言全咽下去:
“……是不是要我帮忙找你那小相好?”
李从舟点点头,木然地转转眼珠,竟没反驳他。
乌影犹豫再三,最后还是忍不住劝,“他那么大人了,你也别太担心。”
李从舟却只仰躺回床上,一手抬起来挡住眼,一手挥挥让乌影快去。
乌影无奈地撇嘴,闪身出沧海堂,几个起落后,却看见顾云秋那贴身小厮,背着行囊、从王府角门挺直胸膛走出去。
……叫什么来着?
乌影在脑海中回忆了一道,好像是……小糕点?小糖糕?
哦对!
是小点心。
乌影好奇地跟上去,意外发现这小厮站在门口认真叠了一张摁着红手印的纸塞入前襟,然后就转身到武王街外,掏银子雇了辆驴车。
乌影蹲在附近驿馆的房梁上,听见他对车夫说:
“到京西陈家村。”
陈家村?
那不就在罗池山下?
乌影转转眼珠,决心立刻把这好消息告诉李从舟。
追媳妇儿、讨老婆这种事,还是亲力亲为的好。
别人代劳的,将来老婆肯定还要跑。
如此,半个时辰后。
李从舟直接翻窗户离开宁王府,骑上乌影准备的高头大马就直奔京西陈家村。
虽是天子脚下的京畿,可附近几个村子信息闭塞,也没人听说过什么真假世子案,问有没有人认识顾云秋,也没得着肯定答案。
倒是李从舟耐着性子形容顾云秋长相,有个在大榕树下奶孩子的大婶,犹犹豫豫说好像见过。
可是还没说几句,就被她男人拉走。
“你干什么……?”
“你忘了恩公说他是偷偷从家里跑出来的吗?”男人的声音很低,可李从舟还是听得很真切。
也便是他这么一说,让李从舟意识到——
顾云秋兴许并未用真名。
他都弃姓顾了,自然现在应该唤作云秋。
如此找了一圈直到午后,晴空骤变、乌云汇聚:
一阵电闪雷鸣后,天公不作美,竟和十五年前一样降下大雨。
李从舟本想找地方避雨,却忽然看见村口有一处田庄,门口亮着明灯、里面欢声笑语,隐隐还有袅袅炊烟升起。
他眯了眯眼睛,将马匹拴在不远,然后一跃翻过院墙。
双脚稳稳踩实地面后抬头,却发现不远处有一间暖阁,暖阁内摆着一张大大的暖桌,上面摆着十来样切得很整齐的新鲜蔬菜和羊肉。
暖桌中间是一口铜锅,锅里煮着各式各样的肉。
锅外架着炭火,炭火上拉了铁架子,架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烤鸡、烤鱼和烤肉。
而那铜锅之后,顾云秋坐在正中,左手坐着刚从王府离开的点心,右手坐着一位李从舟没见过的老伯,还有一个老太太和小姑娘。
门口,似乎站着个持刀的武将。
顾云秋正兴冲冲掰下一条烤鸡腿,抬头却看见被大雨淋湿,双目赤红、脸色铁青的李从舟。
他的眼神太骇人,脸上表情太凶太凶。
顾云秋一抖:
手里黄金酥脆、肉质鲜嫩的鸡腿,啪嚓一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