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十余口木箱内, 底上垫的都是大石头,仅有面上一层,铺了上好的金丝花银, 乍一看很多,实际上也不过就是五六百两。
李从舟看着, 掩口轻咳两声后嘴角微扬:他服了。
顾云秋心思玲珑,胆子也大。
换做旁人,还不敢这般做这般想。
“当初东家提出这个想法,没由来倒吓我们一跳, ”小邱拿着大氅, 远远候在楼梯口, 听着屋内对话也凑趣道, “这一路上我的心都悬着, 生怕有人冲杀出来、抢了一箱银去。”
小邱性子活, 嘴皮子也利索, 对什么人都是一张笑脸,也难怪能在京城酒楼里当跑堂。
“放心, 不会,”顾云秋回头与他解释, 也是说与李从舟听,“罗叔离开前支会过他城隅司的兄弟,他们暗中是帮忙看着的。”
“毕竟天子脚下, 当众抢银要担的风险可太多了, 再说这箱‘银子’多重呐——”
大白石可比金丝花银沉太多。
李从舟唇角挂笑,手臂微微用力示意顾云秋扶他回去。
到床边坐下后, 他才又问,“不是说, 富不外露?”
这么十来箱金丝花银,要是被有心之人记上了,诸如刘金财一类,若他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请来山匪、趁夜打劫,岂非得不偿失?
顾云秋莞尔,“哪有这样的笨贼?京城夜里城门紧闭,城隅司三巡、望火楼夜看,聚宝街又在城中腹地,来一趟可费劲。”
“再者,一箱银子重得很,运送一趟都是大动作,要车要马要人手。即便有人来,来的也是城内的小毛贼,他们的身手,后院两位大哥能应付。”
李从舟便闭上眼,笑着仰靠在软垫上,不再问了。
反是顾云秋,系好了大氅外披的带子后,吩咐小邱一定好好照顾李从舟。
“东家放心,”小邱应下,“我一定看顾好小师傅。”
顾云秋点点头,推开房间门时又喊了李从舟一声:
“明济——”
李从舟睁开眼睛,黑白分明的眸子静静看向他。
“我走啦,”顾云秋挥挥手,柳叶眼弯弯,“晚上回来给你带好吃哒!”
李从舟好笑,重新阖眸养神。
骏马嘶鸣、铜铃叮咚。
云琜钱庄后院的门扇开合,踏着清晨的浓雾过丰乐桥驶向京城西北的龙井街。
初晨破晓,日光微明。
赶到辅国大将军府的后院侧门时,整好是卯时三刻。
这是他与曲怀玉约定好的时间,但没想到——
马车一停,车帘外就传来曲怀玉焦急的声音,“秋秋你可算来了!”
顾云秋跳下马车,高高兴兴牵了曲怀玉手,“小瑾你怎么出来等了?点心快给我那个暖炉拿来,你手好凉!”
七月末的京城,晨昏已凉。
曲怀玉就着一身单衣,顾云秋摸摸他身上衣衫,都感觉上面冻了一层霜。
“不、不用,我不冷……”曲怀玉红着脸推了推。
顾云秋哪容他拒绝,不由分说塞进他手里,“我们进去?”
曲怀玉捧着那只暖呼呼的小手炉,糊里糊涂就被顾云秋拉回了自己的小院。
虽说曲怀玉离开将军府已有八九个年头,但老将军还是单独给他留了一个院子,里面还有一间堂屋专门堆放曲怀玉小时候的玩具。
院子比宁兴堂自然小,可里头亭台楼阁、假山莲池一应俱全,伺候的婆子们在直房处:烧水做饭、好不热闹。
这院子顾云秋来住过一日半,走起来轻车熟路。
他挽着曲怀玉径直走回正屋,见圆桌上还摆着用了一半的早饭,便不由分说给曲怀玉摁过去坐:
“小瑾你早饭都没吃完,巴巴过去等什么呢?”
他解开身上披着的大氅递给点心,笑曲怀玉傻气。
曲怀玉脸上绯色更浓,尴尬地押下一口茶掩饰,才捧起桌上的饼子吃。
他身边的杂役小厮倒不全然是木头,其中一人殷勤地给顾云秋奉上了一盏花茶,“世子爷,您喝茶。”
顾云秋接过来喝了一口,曲怀玉这花茶竟是酸甜口的。
他好奇地打开盖碗看了一眼,发现里面除了寻常茶饮子泡的那些东西,还添了一枚洛神花,玉红色在熟水中一缕缕渗出,看着还怪好看。
“世子爷,可是茶不合口?”曲怀玉身边的小白问。
顾云秋摇头笑,“只是好奇。”
曲怀玉远远看了一眼顾云秋手中的茶碗,认认真真解释道:“那个是我喜欢喝的,我、我挺喜欢吃这些酸酸甜甜的东西的……”
顾云秋听了,便愈发觉得曲怀玉这人有意思。
“对了,小瑾你吃的这是什么?早饭就用两个饼?”
“不是不是,”曲怀玉站起来,捧着他咬了一半的饼子给顾云秋看,“这个是秦州的小吃,唤作腊汁肉夹馍,可好吃了——”
顾云秋凑过去,发现他手中的面饼子是从中间劈开的,炖煮软烂的猪肉剁成了肉糜,其中还加了青椒,酱香四溢的腊汁将里面一层面饼都泡得很软。
“小白,”曲怀玉冲那边的小厮招招手,“再去后厨拿两个来!”
他指了指碗碟中还剩着的饼,解释道,“我爱吃辣,怕你吃不惯。”
曲家帮走的是西南路,辣子可是那地方桌上的常客。
等小白拿了新的饼子过来,顾云秋啊呜咬下一口,发现这白面饼子烤得好,外皮黄金酥脆、内里松软,剁碎的肉糜几乎是入口即化。
腊汁被面饼很好地吸收,既有嚼劲又很香滑可口。
即便用过了早饭,顾云秋还是足撑下去一个半。
另外半个是因为他想试试曲怀玉那种添了辣的,结果还是受不了,所以只吃了半个。
他的嘴唇被辣得红艳艳的,靠在圈椅上就不想起,眼睛亮亮地看向曲怀玉,“小瑾你可真是个妙人。”
曲怀玉却担心给他辣坏了,忙不迭招呼小白给顾云秋添了一盏牛乳冻。
牛乳京中也有,也常和其他饮子混着做成各种露。
但将牛乳做成冻,顾云秋还真是头一回见,小银匙挖下去像吃嫩豆腐一般,里面还添了冰糖蜂蜜一类,甜甜的、爽滑而不腻。
“秋秋你慢点吃,”曲怀玉看他给小瓷碗敲得叮咚作响,“不够还有呢,我请胡嬷嬷制了好大一桶。”
顾云秋吃得欢,却也发现了——
曲怀玉好吃、懂吃,而且这些东西在京城都是没有的,若是他们有个自己的酒楼,倒是可以拿出去贩上一贩,肯定能赚。
他看看曲怀玉,知道这话不能现在说。
小瑾样样好,就是心里藏不住半点事,这主意要是说了,他不消半刻就会给说的将军府人人皆知,倒不如暂缓一缓。
而且钱庄和酒楼跨了四五个行,实在不宜在经商初期就铺开这么大的摊子,容易首尾难顾、到时候难以收场。
等朱先生回来,了结了云琜钱庄上的事,顾云秋也想办点其他产业——钱庄是赚钱,但不能只指着这一样赚钱。
刘金财是个例,但不代表往后不会有第二个。
顾云秋深知这回自己的破局之法是占了些运气,再加上小和尚从旁点拨,所以才叫刘金财之流跌了跟头。
往后,他和小和尚身份对换,许多事还是要靠自己。
只有真正给自己的实力做强了,才能经得起外面的风雨。
不过顾云秋还是问了曲怀玉:
“这牛乳小瑾你剩很多的话,能不能给我带些回去?”
曲怀玉下意识点点头答应,“小白你去,把胡嬷嬷弄那一桶都装来。”
“哎?!”顾云秋忙拉住他,“不用那么多,我是想带点给小和尚尝尝。”
曲怀玉啊了一声,重新吩咐了小白去包一小盏。
这会儿寿宴的时间也差不多到了,曲怀玉便带着顾云秋去前厅。
除了见过面的江镰老将军,堂上还坐着四个军汉子,他们各自身边都伴着妇人,想来就是老将军的儿子媳妇们。
“世子来啦?”江镰招招手,直拉曲怀玉和顾云秋到他身边,并与顾云秋一一介绍了堂下坐着的几位:
“这是老四,在信州大营;那是老三和他媳妇儿,两个都在龚州。”
顾云秋一一见礼,见那三将军夫人英姿飒爽,也高高扎了长发在脑后做一股、也不盘云鬓,端得是眉眼英郎、不似常妇。
信州在浙府与闽府交界处,属东南沿海。
龚州却在西南蜀地一侧,毗邻嘉陵江,距离西南大营的屯兵所仅有十余里路。
顾云秋早听闻龚州有一支娘子军,唤作梁家军,为首之人颇有当年护国夫人梁红玉的遗风,也是驱除外虏的女中英豪。
看起来,似乎就是这位三夫人。
“这边坐着的是老大、老五和他们媳妇儿,都在关中供职。”
四位将军和夫人分别与顾云秋还礼,其中四娘子看着曲怀玉与顾云秋挽手,忍不住戏谑一句:
“爹,儿媳入京前可听过不少京中隐闻,如今看来,传言当真不足为信。”
她的眼神意味深长,逗得旁边几个将军也忍不住笑。
这便是指,昔年顾云秋得来的纨绔之名。
倒是老将军捋着胡须似笑非笑,“传言不可尽信,但也不能不信。”
四娘子一愣,然后了然,掩口笑了。
老将军答老四媳妇的哑谜,说的却是——宁王夫妻确实宠孩子。
反是曲怀玉看看外祖又看看几位舅舅舅母,突然站起来将顾云秋一护,“秋秋可好了!你们不许欺负他。”
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堂屋内更是笑作一团。
曲怀玉要气死了,扭头转身、用后背对着外祖父。
正待老将军忍笑要同自己这小外孙解释时,门外忽然远远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远远就听得欢笑声,看来世伯大寿、阖家团圆,当真是人逢喜事了。”
正堂的帘子一动,跨步走进来的人先拱手与江镰道了贺词,然后命人送上自己准备的贺礼——足一箱的四明碧香酒。
四明碧香是传自盛唐的京兆名酒,更有诗“锦鲸荐,碧香红腻承君宴”言其在宴乐里的重要性。
碧香酒是一类酒的总称,较之普通黄酒、酿酒纯度更高、更容易醉。
但胜在醇香四溢,闻之难忘,很合江镰老将军性子。
“秋秋不懂酒,前日往我库里顺走的两坛子没这个好,正好今日世伯分与大家尝尝。”
这话说完,堂内更是笑声连连。
唯有坐在老将军身边,被父王当众揭了老底的顾云秋涨红脸,抿抿嘴叫了声父王后,学着曲怀玉模样、也转身背对着宁王。
宁王忍笑,先转身挑开帘子扶了妻子进来,然后才和妻子正经上前,恭恭敬敬给老将军道喜。
江镰和定国公是同袍,宁王妃算是他看着长起来的小孩。
他笑着招招手,让长子一家给宁王夫妻腾了地儿,就坐在靠近他的左侧下。
今日寿诞除了自家人,最近亲的便是宁王一家了。
徐家和江家关系亲密自不必说,顾云秋和曲怀玉又有一份同舟的缘分在,老将军喜欢外孙,自是爱屋及乌跟着喜欢顾云秋。
江家人丁兴旺,一帮儿子媳妇也带着孩子,三岁五岁的小孩们撒欢地跑在外院的花厅内。
老将军同宁王夫妻说了一会儿话,外面就又有旧部前来贺寿,江镰终归是家主人要迎来送往,便让大儿子招待他们一家。
“怎么不见二郎和六郎?”宁王问,环顾一圈后,发现曲怀玉的父母也不在,“还有曲帮主他们。”
江家大郎在关中做至三品虎贲中郎将,手中掌着两个卫所。
听宁王这般问,摇摇头叹气道:
“前儿登闻鼓院那一遭,您是知道的,偏巧当年给若云公主送亲的差事是老二领的,这关节上,上封总是要留他问一问。”
提起若云公主,宁王的眉心亦是微蹙。
这位公主行二,出生在诚王府,头里还有昭敬皇后嫡出的一位长公主婧怡。
可惜长公主八岁病殁,在王府时,皇帝膝下就只得这么一个女儿。
若云公主的生母是顺宜皇贵妃李氏,李氏是伺候在皇帝身边的大宫女,后来出宫开府就得了太后恩典,抬她做了府上的头一名侍妾。
李氏也争气,即便有昭敬皇后入府,她还是跟着生下了女儿、得进位为王府三品姬妾,位份仅次于两院侧妃。
然而建兴十五年,李氏再度有孕,生产时百般艰难,诞下一个男婴后就血崩而亡。
这男婴生得白白胖胖、粉雕玉琢可爱极了,也是王府的第二个儿子,被取名予桥,并追封他的生母李氏为王府侧妃。
那皇贵妃位是后来累加而得,顺宜二字也是追尊的谥号。
本来生母过世,孩子合该交由当家主母、也便是当时的诚王妃文氏抚养,可文氏自己体弱、也还有刚满岁的嫡长子要照顾。
而当时王府里的女眷——有孕的有孕、刚生产的刚生产,实腾不出人手,皇帝无奈,便只能将李氏膝下一对儿女,都暂时交给乳母们照料。
等予桥长到半岁,王妃也终于腾出手。
然而挪动予桥到王妃别院后不出半月,这孩子就生出高热夭折。
虽然太医们都说是碰巧,但难免有人背后议论——怀疑是王妃不容人,不想庶子分走嫡子的恩宠。
这本是无稽之谈,府中众人都知文氏性子好,断不是那种能下狠手去残害襁褓婴儿的主儿。
那时的皇帝还只是个王爷,若不继承大统,膝下诸子也就只挣个世子位,区别不过年奉多寡,何至于就要你死我活。
最要紧一样,是文氏的嫡子已长成且无病无灾,王妃好好的,何至于去害一个母亲早逝、母族又无人的孩子。
往后,昭敬皇后对丧母又失去弟弟的若云公主视若己出,长公主婧怡病逝后,更将若云当做自己唯一的女儿看待。
当年若云公主被议和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也是昭敬皇后。
只可惜西戎难得议和,朝中适龄的公主又仅有若云一位,皇后再不舍,国事在上,也只能忍痛割爱。
她亲自给若云公主置办嫁妆、缝制大婚要用的礼服,最后更是一直送车队出京十余里,往后大病一场伤及根本,从此再不能料理六宫事。
昭敬皇后待公主极好,只盼着她能在西戎生得儿女傍身,往后熬出头,也能常常到京城探望。
偏偏若云公主嫁到西戎没多久,那求娶的戎王就给自家子侄斗死了。
不久,便也传回公主病殁的消息。
昭敬皇后为此一直伤心,再好的药吃下去身子底子也是坏的。
那时宁王妃入宫侍疾,皇后身边的大宫女偷偷抹泪,说娘娘都病成这样,梦里喊的仍旧是公主乳名。
倘那西戎的荷娜王妃当真是若云公主,还不知昭敬皇后在泉下要多寒心。
见宁王神色陡然凝重,江家大郎赶紧续道:
“至于小六嘛,他是去岁家宴上给父亲夸下海口,说无论如何今年一定给他拐一名儿媳回来,我猜——多半是没能哄着人,现在羞于进门呢。”
老将军幼子的年纪比宁王还小上几岁,算起来今年也二十五了,却一直征战在外未曾娶妻。
江镰催过他几回,都被六郎找由头给躲过去。
今岁是老将军的六十大寿,大约是夸下海口真的没脸吧。
宁王笑了笑,神色舒展。
“至于小妹一家嘛……”大郎摇摇头,“日前来信,说是在关西渡找不到船,可能要稍迟些,让我给父亲告罪呢。”
众人这边说说笑笑,那边曲怀玉却拉着顾云秋找了个无人的安静角落坐下,让小厮去单独弄了七八样糕点来:
“秋秋,你先吃点东西垫上,我家宴会就是这样的,一定要等所有人到齐才开席,别饿着你了。”
顾云秋才吃了腊汁肉夹馍,这会儿还不饿。
他拉着曲怀玉坐下来,又缠着他讲了几样西北和西南有名的点心。
如此到晚些时候,日暮黄昏。
曲怀玉的爹娘、大哥终于赶到,顾云秋听得门房唱喏,抬头观瞧时,门帘一动先走进来一个白面书生,年纪看着比宁王大,神态从容。
他才上前拜下、准备同老将军见礼,身后的帘子就狠狠摇晃两下,从外进来一个年轻人,呯咚一声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
这人二十五六岁模样,下巴青了老大一块儿,眉眼却含笑,一边哀哀叫着求饶,一边喊了老将军:
“爹爹你瞧,姐姐她也忒不给我面子了!”
这时,便是又从帘子后绕进来一人,她身量不高、披一席红色大氅,腰间跨马鞭、短剑,脚上踩着雁翅皂靴,云鬓边簪着一朵重瓣山茶。
曲怀玉见着他们,一下就从凳子上窜起来。
顾云秋便了然:这就是曲帮主和夫人江雁。
“爹!”江雁声音响亮,竟是如男儿般抱拳拱手与父亲见礼,转身又踹了地上的人一脚,“女儿远远回来,就见着这混小子蹲在角门处鬼鬼祟祟,就给顺手提回来了——”
“那就鬼鬼祟祟了!我、我这不是张望张望!”
“张望什么?”大郎过去扶他,“角门那边可不管着发媳妇儿给你。”
哦,顾云秋好笑,原来这是江家六郎。
闹这么一出,除了被留下追查的二郎,江家人算是全部到齐,紧跟在江雁身后的还有曲怀玉的大哥曲怀文。
曲怀文年长,人也稳重,听得弟弟一番介绍后,反是起身正儿八经给顾云秋鞠躬,感谢他对弟弟的回护。
三人客气推了一番,顾云秋寡不敌众,手中又被塞了个印信。
是个盖有曲家帮图样的铁牌,能方便他在整个西南横行无阻;有困难时,也能请动曲家帮的马帮出手。
不过一次顺手帮忙……
顾云秋看看曲怀玉,现下倒真觉得是他赚了。
人都到齐,江家老爷子便吩咐了开席,请了宁王一家人过来跟他们江家一并坐主席,席间开了几坛子四明碧香酒,由宁王陪着老爷子多吃了几巡。
顾云秋的心思,却全在这一桌子菜上。
江老爷子不贪口腹欲,可防不住孩子们孝顺:江家多出武将,既是武将,就没有成日聚在京里的。
江家素来聚少离多,好不容易能碰上一面,自然是吃穿度用全部都要挑最好的来孝敬父亲。
大郎和五郎带了关中的烧酒、烧鸡,还有七八样关中名点心。
三郎带的是西南特有的铜滚锅,热腾腾的菜放在一个铜锅里加炭火煮,别有一番趣味。
而三娘子更带了一坛虎骨酒,是她亲自猎下大虫剥制的。
六郎虽没能带得一个半个媳妇儿回来,却给老父亲带了许多新鲜的海货,他的营属在琼州,远是远,但正适合年轻的儿郎建功立业。
……
大人们忙着敬酒,顾云秋和曲怀玉两个闷头苦吃,王妃偶然凑过去偷听一耳朵,发现他们不是在讲这个好吃,就是在说那个味道香。
她勾唇莞尔,随他们去。
不过顾云秋也不单单是自己吃,挑着个好吃的藕圆子,便要曲怀玉给他包两个;喝着一小盅炖梨汤鲜,便也要管曲怀玉讨。
曲怀玉嗯嗯嗯点头,半点没有犹豫,顾云秋说什么他就让小白记什么。
等小白手里的单子都快厚成一本小册子,他才恍恍惚惚觉过点味儿来,“秋秋,怎么你要的这些,都是……素菜啊?”
顾云秋凑过去与他咬耳朵,“我想带回去给小和尚吃。”
再次听得这个,曲怀玉有点懊恼,他抿抿嘴,“是我的错,应该向祖父讨一张请帖的,明济师傅也是京城里的红人。”
他来这么几天,少说已经听四五个人说过这位僧明济,既是圆空大师的高足,又得太后、太子的青睐。
顾云秋实在怕他现在站起来去要请帖——小和尚伤成那样一步三喘,莫说是赴宴,他下个楼梯都难。
便连忙拦下曲怀玉,寻了个借口道:“他跟在太子身边讲经,不好出来的,你要了请帖不是反而让他难办?”
曲怀玉想想也是,之后,倒是不用顾云秋吩咐了,直接让小白去后厨盯着,看见什么素菜都给顾云秋装一份儿。
宴席过半,顾云秋就找好理由,推说自己不胜酒力要先告辞。
王爷王妃都知道自家儿子是个什么酒量,没多想就放了他回去,顾云秋别过老将军和其他长辈,就由曲怀玉送出了将军府。
他上的是宁王府准备的马车,但同时,也有一辆朴素的雇车远远跟在他们身后。
等到了丰乐桥边,点心就寻了个由头支开车夫,顾云秋立刻从车后跳下来,快跑几步躲到了后面那辆车里。
两辆车在桥边分开,一辆远远驶向武王街,一辆转头过丰乐桥、上聚宝街,然后径直驶入已经给他们留好了门的云琜钱庄。
曲怀玉老实人,塞在车里的食盒竟然有十多个。
顾云秋被小邱扶着跳下车的时候,怀里甚至都不得不多抱一个。
“小和尚还醒着不?”
顾云秋看看院中的更漏,戌时三刻,已经不早了。
“小师傅醒着呢,还劳神看了一卷书,”小邱请了陈家两兄弟一起帮忙搬弄食盒,“东家,这些是直接送到二楼房间吗?”
顾云秋点点头,等小邱他们忙完,又挨个给了他们赏。
陈家两兄弟正待拒绝,顾云秋就先笑融融握了他们手,“今日是老将军寿诞,算是过节。”
两兄弟对视一眼,这才讷讷拿了。
他们是都没想到,城里的规矩竟这样厉害,给东家干活,还能领到额外的赏钱——
他们在陈家村也帮忙人干活,大多是摆席吃饭就算,好的给一点糖果瓜子。
这些日子在钱庄当差,莫说工钱,就是赏钱都够他们家里半年一年的花销。
小邱倒是见怪不怪,还与那马车夫嬉笑着说了两句,是什么过几日请你喝酒、再几日来家喝茶之类。
陈家兄弟心下纳罕,却也暗暗跟着学。
小邱八面玲珑,唯是不认得几个字,否则,肯定是可以谋个外柜学徒甚至是档手的活计,将来继承荣伯的位置也未可知。
陈家兄弟记着顾云秋的恩,自然也不想给恩人添麻烦。
他们是乡下人,但也在努力一点点学着在城里生活、经营。
顾云秋不知他身后这帮伙计心里的事,只一门心思扑到小和尚身边——将军府寿宴上的东西都是好的,能孝敬给老将军的、伤病患自然吃的。
其中顾云秋最喜欢那个寿桃,粉粉嫩嫩的面桃子,外面描得十分精致,里头还塞了豆沙,软糯香甜、比正经蜜桃还好吃几分。
将军府的食盒是一摞三盒,头里几个是顾云秋央来的,装的分量还算寻常,往后几个就有些夸张——
用个小盆装的酥炸黄金玉、塞得盒盖都盖不严实的薯蓣豆花球、压得扁扁的绿玉菜汁饼,还有看着像是整盆倒进来的红豆汤。
点心要在王府帮忙盯着,顾云秋就扁了袖子亲自给李从舟布菜,径长三尺的圆桌很快就被堆得满满当当。
看着这些菜,李从舟哭笑不得,“你这喂猪呢?”
顾云秋顿了顿,发现还有两个食盒没打开,也察觉到曲怀玉给的实在是太多了,便转头抿嘴,与李从舟打商量:
“不如我都给你打开?你挑几样喜欢的,剩下的我送楼下给大郎他们。”
这些菜在李从舟眼里大差不差,可顾云秋一片心意,他也不好当面拒绝,只能择了几样色彩鲜艳的,以及那寿桃。
见寿桃被留下,顾云秋赞了一句有眼光,探出头去本想喊小邱,看见陈家二郎正好坐在院中,便叫他上来给食盒都拎走:
“拿给你嫂子收拾,明日你们分着吃。”
陈二郎点点头,想学着小邱说几句漂亮话,但最后还是说不出口,只能闷头干活,上下楼梯两趟,终于给七八个食盒都提下去。
李从舟晚上用过曹娘子煮的一碗粥,这会儿也吃不进去东西,陪着顾云秋说了一会儿话,和他分着吃了那只寿桃。
顾云秋喜欢这个,他看得出来。
辅国大将军的寿宴热闹,顾云秋拣着有趣的说给李从舟听,还一一给他介绍了江家的几个儿郎。
殊不知——
李从舟前世,与江家这六兄弟合作颇多,这些人他其实都熟悉。
只是那时候的他已是宁王世子,江家人待他是恭谨客气、是战场上生死与共的将帅关系,却远没顾云秋说出来的这般有人情味儿。
江家儿郎各个都是虎将,前世徐振羽将军战死后,还是靠他们撑起了西北的一片天。
尤其是后来入蜀与襄平侯那群毒药喂出来的士兵作战,也全仰赖三将军和三夫人,以及曲家马帮多年对地形的熟悉。
李从舟听着,倒也没想到——
往后威名赫赫的江六郎,在父亲的寿诞上,会被长姊一脚踹进厅堂。
不知为何,听着顾云秋绘声绘色的讲述。
李从舟忽然觉得那些在他记忆里,只是虎贲中郎将、只是雁翅将军的人……渐渐有了骨骼、有了血肉,像画中人渐渐走出了画一般。
那些模糊的人影摇摇晃晃,最后都变成了顾云秋的一颦一笑。
重生以来第一次,除了复仇,他心里有了些异样的感情。
无关于报国寺、无关师兄师父,他希望往后的每一天,顾云秋都能像今日这般无忧无虑:
捧着个面团捏的夹心寿桃子,眼睛亮亮地看着窗外算不得圆的月,沾着豆沙的唇角露出两湾融融梨涡,眉飞色舞、兴致勃勃。
他看得出神,没防备顾云秋忽然转过脸来:
“对了,再过几日就是十五了,今年我邀你来我的生辰宴吧?”
今日是借了老将军的寿宴,名不正言不顺。
曲怀玉那番话却提醒了顾云秋,小和尚一直孤零零的,虽然得到满京赞誉,但他平日冷库严肃、神圣菩萨一般,谁敢真请他去赴宴。
而且请僧人吃席,多少要单独备素斋,也不能饮酒,京城里他们同龄的子弟也确实没人这么干。
曲怀玉的生辰日还早,得到明年。
今日是七月廿九,再过十几日就是八月十五。
中秋日城里本来就热闹,赏灯放炮都是常有,更要紧是——他们都满十五了,王府里办生辰宴,顾云秋可以全权做主。
他想过了,到时他就邀请小和尚和曲怀玉两个。
八月十四让两人过来府上住,到十五早晨一起吃长寿面、寿桃,中午吃上一顿素斋给曲怀玉送回将军府,晚上拉着小和尚和他们一起赏月。
王妃的观月堂院如其名,有个非常漂亮的二层临水小楼,适时水面上凉风徐徐,一家人挨挤在小楼二层:
宁王和王妃一张罗汉榻,他和小和尚一张,都盖上厚厚的被子、架上小桌子,一边吃玩月羹、梨枣石榴,一边喝香香的茶。
到时候,武王街外会放烟花,可以暖烘烘地窝在一起看。
他想得挺好,但看过去却对上了李从舟一双略带惊讶的眼,心里那股兴奋劲儿瞬间被扑灭。
顾云秋挠挠头,生在中秋便只有这一点不好:
旁人的生辰宴都可呼朋引伴、邀请亲近宾客到家同乐。可他们生在中秋佳节,别人都上赶着阖家团圆,也不能因个生辰夺人家的情。
其实圆空大师待小和尚挺好的,报国寺里的僧人也是亲如一家。
顾云秋抿抿嘴,不等李从舟开口,就先自己摇摇头,否决了刚才的提议,“……你肯定是要跟圆空大师他们一起过,算啦。”
李从舟侧目,声音放轻,“师父不看重这个。”
出家人了断尘缘,没有生辰日这一说。
即便是某些信众崇敬高僧,也是以受三坛大戒那日算僧腊,从来无有计算俗世生辰还大宴宾客的道理。
圆空大师淡泊,僧腊、戒腊皆不过。
便是皇帝亲临,他也是一如往常,收着什么东西都是直接命人捐给慈幼局、济民坊。
但是每年,圆空大师都记着他的生辰日,会给他送些东西,或是善本经书、或是手串,终归是寺里用的上的东西。
旁人问起,圆空大师也只说,他这小弟子的僧腊,就是出生这日。
有了这一重借口,李从舟就成了报国寺里唯一过生辰日的人。
明义、明远几位师兄爱热闹,总是借着他“生辰”的由头聚会,办一桌子素斋吃的同时,也给他送上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
他再小些,明义师兄还会给他买糖葫芦、煮寿面。
只可惜明义师兄的厨艺实在欠佳,一碗寿面叫他煮的夹生不说,上面的鸡蛋也煎得黢黑、硬得似石头。
当时李从舟年幼,不忍师兄忙活了大半天的心血被倒入泔水桶,便是捏着鼻子、咬牙强行吃了下去。
结果,六岁那年的八月,他几乎是躺床上度过的。
往后几年,八月十五怎么过的李从舟其实记不大清了,这天对他来说好像并无什么大不同,照样是晨起挑水劈柴、午后习武练剑、晚上释经译书。
除了这一日的师兄们会聒噪些、京城里的焰火会照得整个天空亮些,其他……好像也并无大不同。
听他这般说,顾云秋却只当是小和尚客气,或是不好意思。
报国寺的僧人那样和善,李从舟又是圆空大师最骄傲的小弟子、从小带在身边养大的,怎么会不给他过生辰日?
小和尚这般说,肯定是怕他难堪。
“算了算了,你和圆空大师好好过,”顾云秋摆摆手表示自己不在意,“是我刚才想岔了,提得很唐突。”
李从舟张了张口,最终没解释。
“反正你身上这伤也要瞒着大师对不对?”顾云秋掰着指头算了算,还有足足十六日时光,“你就安心在钱庄上养着,到时候我送你回去。”
说着,他还冲李从舟挤挤眼,“我每天都给你带好吃的。”
寿宴已过,名义上,他已赖在辅国大将军府里“住了”五六日,便是王爷王妃宠他,面上也过不去了。
他们若去问老将军,那他和曲怀玉都要露馅儿。
顾云秋不想连累朋友,加上朱先生明日就回来了,荣伯的病也在渐渐好转,所以他可以放开手回到王府上住,白日再给小和尚送东西来。
李从舟想到他柜子里那一水的小裙子,皱了皱眉,最终摇摇头,“别来回折腾了,你们铺上不是有小伙计么?”
顾云秋想了想,最后折中道:
“那等你好了,我来送你,然后八月十六日我来给你送生辰礼,我们一起在山上看月亮吧?”
“……看月亮?”
“嗯嗯,”顾云秋点点头,“人不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吗?而且登高赏月,京城附近最高的就是你们祭龙山了。”
他对着李从舟笑出两个弯弯的小月牙,“后山的云桥我害怕,我们一起去,我带阿娘煮的玩月羹给你,可好吃了。”
玩月羹里头的龙眼前几日就从岭南送了来,都是极新鲜的,宁王妃手巧,外面的屁皮壳子留下来能烧制作香、里面的核仁也能栽植。
而且玩月羹里要搁桂花,顾云秋最喜欢这种花。
只可惜,这汤羹得合时令,每年也就只能吃上一回。
“说好了唷?”顾云秋轻轻碰碰他的手,看样子很想像他们小时候那样拉钩钩。
李从舟睨着他,最终摇摇头笑。
在顾云秋要瞪起眼睛来缠前,他却主动牵起他的手,轻轻用小指勾了勾,“说好了。”
顾云秋有些吃惊,垂眸盯着他们勾在一起的小拇指看了半晌,最后嘿嘿一乐,用力牵着李从舟的手晃了两下。
李从舟唇边挂着笑,缓缓阖上眼眸。
那他得快些养好身子,盼一盼今岁的八月十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