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归说, 李从舟倒还没那般混不吝。
他借力靠着房间的墙,正准备伸手给顾云秋推到屏风后。
整个人里外都红透的小世子却低着头,双手绞紧裙摆上的牡丹花, “你你、你要是真需要的话……”
声音越来越小,但顾云秋没走, “也不是……不能帮你扶。”
李从舟:“……”
都是男人么。
顾云秋抿抿嘴,深吸一口气:
帮受伤行动不便的兄弟遛个鸟怎么了?
扶就扶!
见他神色从犹豫变坚定,李从舟便知道这事儿要坏。
本就是他气糊涂了随口说的话,小世子这儿当真了, 他可真是方方面面要人扶了——
“别, 不用。”李从舟轻轻推他。
顾云秋却拧上了, “那你、你万一摔了呢!”
李从舟:“……”
他沉声、强调, “不会。”
顾云秋将信将疑地往后挪一小步, “真不用?”
李从舟收回推他的手, 用身体挡住顾云秋目光, 左手灵活解开裤带,虚弱的声音浸满无奈:
“不用, 你出去,仔细我弄脏你裙子。”
顾云秋低头, 看看自己长长的裙摆,唔了一声转出屏风:
“那、那那我站这儿等你。”
点心站得远,没太听清楚他们之间说什么。
只知道自家公子出来后脸就烧红了, 而一阵水声后, 慢慢扶着墙转出来的明济师傅脸色惨白:
——也不知谁才是那个高热的人。
净过手,给李从舟扶回床上, 顾云秋抄起凉水扑脸,等脸上红云散了, 才扯住点心袖子,“还是备个虎子。”
点心没多想,转身去办。
剩下顾云秋看着李从舟胸口绽开的血花,重新端盆热水过来,先替李从舟胡乱擦了身上的汗,然后拆绷带、重新包扎。
大夫缝合得极好,伤口并未迸裂,但这般大的动作渗出不少血。
顾云秋擦好给他重新上药,然后给他一圈圈缠缠好。
折腾这一会儿,顾云秋也累出满头汗。
他用手背蹭蹭脑门,瞥眼看见李从舟身|下的裤子也被汗水打湿、黏糊糊地粘在肌肤上,忍不住道:
“要不你别穿了?”
他知道小和尚比他大。
——是身量腰围腿长什么的。
并没有……说什么奇怪的地方。
这里是云琜钱庄,他出来可没带男装:
柜子里打开都是一水儿的小裙子,还有各种各样的面纱。
陈家两兄弟和小邱的个头比李从舟矮,料也知道穿不下。
护卫大哥们倒瞧着和李从舟差不多,可上来就管人家要贴身穿的亵裤,总显得他这东家不像正经人。
本来,请点心去买新的也不是不成,但顾云秋现在挂心钱庄生意,出钱的项目是能俭省就省,买来不还是要被汗湿。
倒不如——干脆不穿。
李从舟撩起眼皮来看他一眼,最终抬起左手、用手臂挡住眼,一声长叹后,声音沙哑:
“……随你喜欢。”
顾云秋得了允准,自然毫不客气地给小和尚扒了个精|光。
不过现在已经是初秋了,脱掉李从舟裤子后,顾云秋还是很快给他掖好被子,手手脚脚都包好、颈项也全部盖严实。
然后他翻了本账册上来,坐在榻边仔细对,“有什么需要叫我。”
李从舟哪里还敢有什么需要。
他闭上眼睛,静心念了数道清心咒,终于累极、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
睁开眼时,顾云秋的手正覆在他脑门上,似乎在试热度。
床边还站着个老大夫,正与点心交谈着什么。
见他醒了,顾云秋长出一口气,打断他们,“大夫,人醒了!”
大夫转过视线来捋捋胡须,笑道:
“我就说这是寻常症候,姑娘你不用着急,伤重之人多睡睡对恢复也有好处。”
顾云秋挠头,谢过大夫给人送出去后,一扭身又坐回到床边。
他紧拧眉头瞪李从舟一眼,“你叫都叫不醒!吓死我了。”
李从舟躺着,倒觉得身上没那般重了,便顾云秋笑笑,表示自己无碍。
顾云秋看他一会儿,又重复了一道昨日的对话——
只是在饿不饿、痛不痛之外、还添上了一句:要不要小解。
李从舟:“……”
还真行,没由来给他臊一下。
“不用,”李从舟看他一眼,“这不都准备了虎子么。”
顾云秋看看床脚的白玉溺器,撇撇嘴,“那净手吃饭——”
如此用过一小碗山药粥后,李从舟主动续上了昨日的话:
“合同场这些年来手脚一直不干净,私下收受贿赂、暗改凭引等事都是有的。明着收礼会叫磨勘的御史查出来,所以他们跟星云斋合作。”
顾云秋一愣,神情也严肃起来:
“所以,‘如先生’是星云斋里用的暗语?”
李从舟点点头,“如先生其实就是向仲。”
顾云秋:“……???”
他偏偏头,怎么记着李从舟昨日说的,是让他去星云斋买如先生的字画,然后拿出来再送给向仲。
“他这是图什么?”
“图个干净,”李从舟道,“你直接到他府上送银子会落下把柄,向仲这人没念过几年书,是花大价钱捐官才走到今天这位置。”
“他先将字画送给星云斋,约定每一幅的价格在五百两、八百两、一千两不等,有人去问了,便是请星云斋从中做桥、中转。”
“若你托他的事和他心里这件事的价格等价,便会有星云斋的人过来通传,你买下字画后,星云斋抽取好处费和经办费,就会将银子转给向仲。”
“而你拿着字画,即便去合同场当着众多同僚的面送给向仲,在旁人看来也就是一副字画。而且,明面上你们之间没有金钱往来。”
李从舟顿了顿,眸子一转看向窗外京城高矮错落的琉璃瓦,眼中冷霜陡现:
“他向仲只是卖了副字画给星云斋,而你只是作为文人雅士相中了这幅字画往星云斋买,后来几经辗转又赠出去,任是谁也挑不出错。”
其实星云斋也不止帮合同场做这种中转,在朝京官里,可有不少人私下都和星云斋相关。
这事,是前世李从舟从西北回来后,探查户部贪墨大案时,顺着襄平侯埋下的几枚暗棋摸出来的一串瓜:
也不止当年的户部尚书吕鹤,几个都事、司长都牵涉在内。
可以说,户部这掌管天下得财耗复、仓廪虚实的民生地官,实际上大半人都在当蠹虫,一边蚕食着国库,一边往百姓身上吸血。
李从舟没大慈悲心兼济天下,他只恨这群人为这点蝇头小利,平白害死了他报国寺上下三百余条人命。
深吸一口气闭眼,李从舟不想眼里的戾气吓着顾云秋。
而顾云秋捋了捋思路,也明白了李从舟意思——
如果真有钱业同行要算计他,可以走星云斋的路子贿赂合同场的向仲,由向仲出面、向钱业行会施压,也算是围魏救赵的一法。
只是……
顾云秋转头,见李从舟闭着眼睛还以为他又昏过去,便轻轻碰了碰他落在外面的手,“小和尚?”
李从舟睁眼看他。
“那……”顾云秋好奇坏了,“是人人都知道星云斋这路子吗?”
李从舟摇摇头,“此为官场隐秘。”
“那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李从舟:“……”
顾云秋:“?”
“我……”李从舟吞了口唾沫,“我前日奉诏入宫,给太子讲经。”
原来如此。
顾云秋点点头,想是太子青宫里的消息,小和尚在旁听着一嘴也不足为奇。
“那我这样冒然前去,不会被他们打出来吗?”
“你是去给人送钱……”李从舟好笑,“星云斋还做不做生意了?”
顾云秋点点头,给这件事记在心里。
其实他早想出来一个法子对付刘金财,不然也不会专程去吴家村定那么十几口的大木箱子。
只是他的办法停留在商道上,能应付这一次,往后说不定还要见招拆招。
李从舟让他找合同场的向仲,却算是一劳永逸地拿捏对手:
刘家的钱业行会刚做起来,无论什么原因,都不会让它出岔子。
就是……
顾云秋看了眼李从舟,小和尚素来行端影正,京中人人都将他作家中子弟榜样。
这般一个光风霁月的人,竟也会教他办行贿这样的坏事儿?
瞧他眼神直白,李从舟默了半晌,又补充道:
“太子已在着手查办,前线吃紧、国库空虚,京官的贪墨快则半年、慢则一两年内就会被连根拔起。”
顾云秋一听,头顶瞬间亮起个:!
所以——
小和尚明知贪墨不对,却还是偷偷漏了口风给他。
而且半年一年的时间,其实足够云琜钱庄站稳脚跟。到时向仲等人被查,也不会留下这坏东西继续啃噬朝廷根本。
他眼睛亮了,扯扯李从舟坏笑:
“所以,这算法外徇私?”
李从舟垂眸:小东西得了便宜还卖乖。
怎么,还得他亲口承认这是偏私?
顾云秋看看他,自己个儿先乐了,笑过一阵后,料想小和尚身上受伤不方便,便凑过去抱了下李从舟光溜溜的脑袋。
“谢谢明济,你最好啦!”
李从舟咳了一声,板着脸挪挪脑袋,可耳根处还是泛起绯色。
有了合同场这一辙,顾云秋做事也就放开了手脚。
正好今日那营造署的小吏又来,听着话里话外都是想套云琜钱庄底的意思,顾云秋便决心不惯着他们了——
眼下已是七月廿三,辅国大将军江镰的生辰日是七月廿九,只有六日时间,也足够应付刘金财这般小人了。
顾云秋这几日也不是光照顾李从舟,闲暇时已查清了钱庄账目。
朱先生安排得妥帖,但顾云秋也不想往后总有人来找麻烦。
虽说来者皆是客,但那些揣着心思观望算计的,也该给他们一个教训。
顾云秋叫来点心,让他将钱庄的一干人等都聚来,他有话说。
等人都到齐了,顾云秋便开诚布公。
“刘家大公子与我们铺子的恩怨大家都知道,如今朱先生遭他算计离京、荣伯也不知是着了他什么道儿卧病。”
“往时记挂着同业之谊不想理会,如今是他们欺人太甚,”顾云秋点了点桌上的账本,一一吩咐道:
“大郎你的字好,今日就往外头去挂牌,说我们云琜钱庄要整饬内务,需得关门三日盘点,若有人急用银的,可在今明两天过来兑换,逾期不候。”
“两位护卫大哥在后院内库看着,随时听候调遣。二郎你跟我到外柜,仔细记清楚每一笔来提存的帐。”
眼看众人都得了吩咐,小邱指指自己鼻子,“东家,那我呢?”
顾云秋笑,“小邱你记性好,又能认人,最要紧的事留给你:你躲在二楼帮我记人,看看究竟是哪些人跟着那厮算计我们!”
一听这话,小邱兴奋起来,他可喜欢办这样的差事。
等众人都依言散去,点心才问顾云秋,“公子,虽说我们账上的银子够,可您这般做——不是正好坐实了那些谣传么?”
顾云秋托腮,看着窗外嗤笑一声:
“那些人听风就是雨,这样的人来往也不长久,他们的生意不做便罢。”
说着,他又转过脸来对小点心笑,“大浪淘沙。”
点心懂了。
顾云秋这是要筛一筛客人,将刘金财趁乱混进来那些人给择出去。
果然,陈大郎的字牌挂出去后——
第二日上,云琜钱庄门口就挤来不少兑银子的人。
顾云秋挂上面纱,挑着二楼的珠帘远远看了:
百姓不少,但其中也不乏几个官宦家的管事。
他便侧首吩咐小邱,寻常百姓不做理会,重点记下那些官府、高门和大商贾的。
小邱心里明镜儿似的,“东家您就放心吧!”
顾云秋这才提裙摆、施施然下楼,他环顾一圈这群手里捏着庄票嚷嚷的人,清清嗓子要众人安静,然后才慢条斯理道:
“近日城里关于我云琜钱庄的流言不少,各位今日前来,料必是——”
他拖长了声,吊足众人胃口,才继续:
“料必是家中有急难,云琜钱庄做银钱生意,自然没有扣着大家银两的道理,只有一样——我们体谅大家,也请各位客人体谅我钱庄的难处。”
“我家两位管事一位抱病、一位远行未归,所以短期内不会再进行大笔的存兑,各位今日来提,活档的自是按着庄票提兑,但那些长存档的……”
顾云秋笑了笑,“便是按着今日期,给诸位折算。”
这是钱业通行的行规,众人听了并无多少异议。
“只一样,”顾云秋转了笑容,神色肃凛,“钱庄立身以诚,我信各位今日是有急难来求兑,但若三日后钱庄重新开埠,各位再拿银两来——”
“那便是各位听信了谣传、不信我钱庄,先前谈过的利钱,得需另算,九一分利的算作八二,七三的算作□□……以此类推。”
“至于五分以上的高利,”顾云秋弯下眼睛,“便是从今往后都没有了,各位——可得想清楚了。”
五分往上的高利,这是朱信礼给顾云秋提的。
钱庄根基不稳,可以在来往客人中挑几个能长远相处合作的给出高利,像是有些布庄、茶行,会在开业之初寻几个伙伴,分给他们高红利。
顾云秋当然听从朱先生建议,不过他们给出去的高利本账不多,就那么精挑细选了不足二十家。
可偏偏这二十家里,还有人要两头占着观望、去讨刘家人的好。
顾云秋的脾气算不上好,否则前世也不会得个京城第一纨绔的名。
且从小到大宁王和王妃事事顺着他,他如今出来做生意已算客气很多,这群人偏还要配合刘金财在背后算计他。
那,这便怪不得他了。
这般话说完,顾云秋再不看那群神色各异的人一眼,直接走到柜上让陈家大郎帮忙记账:
“各位排队,不要挤,两日内保管给大家兑完。”
百姓是担心自己辛辛苦苦攒的银子血本无归,自然不贪这几分利钱,反是其中有几户商贾打了退堂鼓,犹犹豫豫想着——
反正是两日时间,倒不如先观望观望。
而小邱在云琜钱庄二楼看得分明,其中有些人就转头去遣了自家小厮,说不准是不是要去联络背后的刘金财。
……
如此忙碌一日,钱庄的状况还算好,朱先生经营得当,即便是大宗的提兑,也没让钱庄出什么乱子。
倒是第二日来了几个营造署的人,张口就说要十数万两的大宗借贷,更扬言说若云琜钱庄不借,他们就不走,堵在外柜上闹得很难看。
顾云秋是半点不惯着他们,哪里见过这般找人借钱还摆谱的?
他反手就叫点心直接去告官,以宁王世子贴身小厮的身份,说他们过来取王府的银子,结果遇上了营造署的官员闹事。
营造署的不怕被官府稽查,他们又怕什么?
点心跟顾云秋这些日子也学得机敏,宁王和王妃当初为了看云琜钱庄门口的楹联和内堂的题字,遣管家递过来五百两的庄票。
这笔账顾云秋自己就能查到,当然能配合稽查官员检查。
营造署那几个小吏远远看见稽查司的人,活像耗子见了猫,也不敢摆什么大爷的款儿,纷纷站起身就急匆匆往外跑。
偏稽查司带着兵,见他们鬼鬼祟祟的模样更坐实了营造署亏空传言,三两下就将人给拿下,发落到刑部南狱羁押待查。
这般一来,营造署做上来的一笔账也被挪到刑部。
顾云秋这边,资金的压力也减小不少。
两条街巷外——
一位陪着刘金财高坐在雅间里的小吏闻听外头动静,打发身边伺候的小厮打听来消息后,直接吓白了脸跌坐在地。
“大爷!大爷……”他顾不上那许多,直打掉刘金财手中灯烟,“大事不好了!我那两个秉笔都给抓到刑部去了!”
“刑部的郎官最厉害,要是他们受不住酷刑供出我们,那、那就全完了,您许我再多的金银钱财我也没命享用了哇——!”
刘金财用的灯烟,是一种需要用烟枪对着灯罩吹吸的新玩意儿。
是从东南广岸码头上贡来的,一盏灯要价五六两,京城里也就那么几个有钱的商户玩得起。
因此刘金财爱玩这个,吹吸一盏快活似神仙不说,还能展示他刘家大爷财力雄厚,何乐而不为。
被打掉了烟,刘金财啧了一声似要发火,但转念细品小吏的话,又整个人坐直起来、讶异发问:
“怎就被关到刑部里了?!”
小吏都快急哭了,哪里还忙得与他说这些,上前就将人从美人榻上抓起,一面扶他下楼、一面哀告:
“您别问了,快想想法子给人弄出来,具体细则我们路上说!”
刘金财被他扶到刑部,南狱的狱卒最贪婪,要进去探望个人少说又要花费几十两。
何况这时他们算撞在枪口上,狱卒就算是有心昧银子也不敢,太子东宫正在彻查京城里的贪墨和行贿案呢。
折腾了这么一番,里里外外进出南狱,刘金财也被秋日的凉风给吹醒了,他蹙眉狠狠啧了一声,心里也有些急——
这难道是踢到硬茬子了?
可若云琜钱庄那妞儿在官场真有人,何必与他相争这么长时间。
而且,刘金财这些年在官场上也不是没朋友,若他真冲撞了哪家的神仙,也不至于到今日都没人来提醒他。
刘金财思来想去,觉着还是凑了巧:
碰巧他们派人过去闹事,撞上了宁王府兑银子的人。
不过营造署官员这条路也不能断,刘金财咬咬牙,让人到家中给妻子要来银子,也不管王氏如何哭爹喊娘、说那是她的嫁妆。
东拼西凑最后拿出了两千余两,才好不容易把这事给平了。
营造署的官员经这一遭,是再不敢掺和刘金财的事,慌慌张张就给庄票兑了,再不招惹什么云琜钱庄。
刘金财无奈,只能改走商行的路子。
他也鼓动了好几个朋友去挤兑,只等着云琜钱庄三日后清盘开业,就泱挤一帮他平日养着的闲人去贷款、闹事,总之要坐实了钱庄经营不善。
可耐着性子等了三天,不等他找齐人手,就听见聚宝街上锣鼓喧天。
噼里啪啦鞭炮声响,给刘金财吓得一翻身从外间的罗汉床上摔下来。
那日抢走了王氏的体己和嫁妆,王氏跟他闹,没许他回正房上床。
刘金财坐在地上揉揉脖子,正想找来小厮问,小厮却先慌慌张张跑进来——
“爷,出事了!”
“他娘的又出什么事了?我还没问你呢,是哪个混账东西大清早在外头点炮吵得老子觉也睡不好?”
小厮一面挨着他的坏脾气,一面赔笑,“爷,正是要和您说这件事呢,放炮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云琜钱庄!”
“云琜钱庄?”刘金财愕然,然后一翻身爬起来,没好气地说,“他们放炮干什么?出殡死人了?”
“哎呀,爷您、要怎么跟您说呢……”小厮挠了两下头,最后没办法,只能先给刘金财套上衣衫,拉着他往外走,“我们路上说。”
小厮着急,刘金财本来也不守规矩,
所以每日的晨昏定省他也没去,只留王氏一人平白受着各房太太和妯娌、小姑的奚落,以及公爹公婆的不满。
从刘府正堂花厅出来,王氏就红了眼睛,匆匆躲到回廊转角抹眼泪。
倒是刘银财佯做路过,偷偷递了一方巾帕:
“大嫂这是怎么了?”
秋阳明媚,斜倚在长廊上的刘银财笑容温和。
王氏心中酸涩更甚,即便知道丈夫跟眼前的二弟不对付,她也忍不住委屈倾诉。
“哦?”刘银财听得饶有兴味,“您说哥哥他……啊呀,这真是我兄长的大不是,怎么能拿嫂嫂您的嫁妆呢?”
王氏拿着巾帕抹泪,听他这般说,当真给理会作自己兄弟一般,更忍不住地数落开,该说不该说的事都给讲。
而那边,出府的刘金财根本不知道自己后院起火,只顾着跟小厮往聚宝街赶。
这时候的聚宝街已经人山人海,顾云秋定制的几口大箱子终于在今日派上用场——
云琜钱庄门口的告文牌摘下,重新装点了大红彩绸、放百响鞭炮,从丰乐桥上一气儿排了十多辆马车,每辆车上都并排摆放两口木箱。
箱盖打开,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光芒熠熠的金丝花银。
这满满当当的银子几乎闪瞎了围观百姓的眼,也聚集了不少人在街巷两旁议论:
“不是听说那云琜钱庄经营不善吗?啧啧啧,瞧瞧,这白银数量,我说——少说也有二十万两吧?”
“二十万两?我看你是不识货!那箱子里头装着的都是上好的金丝花银,兑换成你我平日使的那种可兑二三两,我看这里有五十万!”
“五十万?天呢!那都能买下半条聚宝街了!”
“可不是,前日我还看着官府来人给他们铺子里闹事的人捉走了,那老板独身一个小娘子敢开这种店,之前还和正元钱庄的大公子叫板,说不定是身后有人呢。”
“是啊是啊,你们听说没有,昨日营造署的几个官员都遭到了上封的申饬,我看来啊——这云琜钱庄来头不小!”
声声议论,像是投入静水的石子,瞬间激起千层浪。
而位于惊涛骇浪中心的顾云秋等人,却是面色如常,只将那些令众人看得红眼的金丝花银慢慢运送到钱庄内。
然后,顾云秋才出来与大家拱手:
“钱庄的内账已盘点结束,今日重新开门营业,还要劳驾各位父老乡亲捧场!”
顾云秋戴着面纱,看上去娇滴滴一个小姑娘,但举手投足不露怯,已经赢得不少聚宝街上人的好感。
旁边游家漆铺的老板头一个站出来叫好,紧跟着就是上首的两家巾铺、青篦扇子铺喝彩,百姓瞧着热闹也跟着鼓掌,倒跟新开业一般。
远处刘金财恨得牙痒痒:
云琜钱庄来这一手,他之前的种种造势和筹谋算是白费了——
有这五十万两的金丝花银,谁还会怀疑云琜钱庄的实力?
莫说挤兑,只怕还要招揽来数不清的生意。
而且,他昨日为了赎回被带走的两个营造署小吏,还折了两千两银子进去,妻子也狠狠得罪了。
当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刘金财这厢气得呕血,他藏身的大树后却远远走过来两个人:
这两人一个是来往京城做布帛生意的船商,一个是走中原道的茶商。
他们都是听信了刘金财的鬼话,将原本存在云琜钱庄里面吃五分利的千两银子昨日给提兑了出来。
钱庄的东家说到做到,他们提兑可以、利钱也按着五分给他们算足日子。只是今日想再去存,最多也就八二分利。
八二分这利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或许还能接受,但对他们这样的大商人来说,就是太少了——
两人扯着刘金财,一定要从他这里讨要个说法。
“刘大少爷,我们要求的也不多,□□吧?这事你能不能做主?若你能做主,我们就直接将银子存到你们正元钱庄。”
要在以前,刘金财肯定拍着胸脯说包在他身上。
但如今,正元钱庄不再是他的一言堂。
糊涂老爹塞了二房那个狡猾的狗杂种进来,成日笑眯眯的挑不出一点错,却已暗中换掉他三个心腹。
而且最可恨的是,刘银财那狗东西还担着一重钱业行会副会长的身份,也不用特别搬出来压他,那些参加了行会的同业,就会多少都高看他一眼。
刘金财支支吾吾,赔笑着说了各中缘由。
没想那两人却根本不买账:
“我们听了你刘大少爷的话,将我们存得好好的、五分利钱的大笔银两兑出来,如今——你却要过河拆桥翻脸不认账?”
“姓刘的我告诉你,你今日若给不了我们这个交待。我们承认你刘家在京城里是家大业大、我们惹不起,但往后关中的茶叶,你们刘家休想再染指!”
另一人也跟着阴恻恻地笑了笑,表示自己态度与那人一致。
刘金财早些年交友根本不问出身,想着往后做生意总是用的上,结果就是三教九流、泼皮无赖什么人都往他跟前凑。
眼前这两位,刘金财之所以选中他们合作,就是因为他们表面上是商人,背地里却笼络有自己的江湖势力,说直白点,就是道上的黑吃黑。
他有钱、掌权的时候,笼络这样的人根本不是问题。
但眼下,他、他……
那两人瞧他这样也知道事情是办不成,盯着他威胁般哼笑一声就转身走了,而刘金财委顿在地,根本不知要如何收场。
两位商人心里憋着火,自认理亏、也不再上云琜钱庄那边凑。
只是取出来的现银不能跟着他们大江南北地走,还得在京城寻个钱庄存上一存。
但……
念及此事,两人又坐到路边茶摊生闷气:
他们身家不清,原本京城里愿跟他们做生意的钱庄就很少。
如今正元钱庄牵头,钱业行会一建立,那能够给他们五分利的钱庄几乎没有,□□更算是高攀,再往后退到七三便是小亏了。
他们是一面恨自己听信了刘金财谗言,一面又着急手中的钱要怎么办。
正待这儿闷闷灌苦茶呢,却有个常在京城茶馆混事的引师过来,神神秘秘说要介绍他们到京城的潭溪银号。
潭溪银号不算大,可它和京中顶顶有名的衍源钱庄其实是夫妻店。
衍源钱庄幕后的东家来自京中高门段家,潭溪银号就是那段当家的开给妻子练手玩儿的小钱庄。
盈亏上绝对有保障,段当家的也不会叫妻子吃亏。
关键,衍源钱庄明面上不方便来往的商人如他们这样的,就都会被放到潭溪银号上,也算一种周转。
“这……”两位商人面面相觑,不知引师何意。
引师笑眯眯,“利钱的话,中间人叫我传话二位,□□也不是不能谈,只是有一桩事,想要请二位帮忙。”
那两人也是经年的老商,听见□□时心里就咯噔一声,还以为段家要他们让出什么大利。
再听得有事要办,反而双双松一口气、放心下来——
京城里的高门大户总不屑于和他们这样不清楚的人交好,但若是有事相求,那便是两厢得利,谁也不碍着谁。
“不知……是什么样的事?”
引师笑笑,凑近过来压低声音道:
“其实不是什么难事儿,全是段家夫人前儿看中一批皮货,还未到手呢,就被那刘家人截胡。”
“夫人心里一直气不顺,这不听闻二位也被刘家摆了一道,便想着求个联手——她和夫家都不方便出面,想借二位的手、收拾收拾刘家。”
那两人一听,脸上笑容也显阴险。
当真是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刘金财闹这么一遭,他们都憋着火,正愁没地方泻火呢!
“具体怎么做?”
那引师低头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地说了几句。
两位商人的脸上都扬起了奸猾笑容,纷纷抚掌说好,二话不说就分头行动。
倒是那引师在茶棚坐了一会儿,等旁边的人都散了,才搓搓脸,小心翼翼踱步到街巷隐蔽处,手脚都直犯哆嗦:
“我说小邱,你这告诉我的秘密也太大了,这要是闹出点什么来,我可别想在京城里混了!”
小邱笑盈盈站在背街的阴影里,将一锭金丝银塞入他手中:
“哥哥您可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这事儿不都说了——过个半年一载的就要被查了,犯事的是刘家,又碍不着你。”
引师接了银子,却还是有点害怕,摆摆手,“得得得,我算是明白了,邱哥儿你那新当家是个厉害人,惹不起、惹不起——”
小邱一笑,冲他拱手,转身潇洒返回云琜钱庄。
几日后,合同场封锁了正元钱庄,以及加入正元钱庄主办钱业行会的七八家银号。
以未缴足凭引、账目不明等名号,要求他们关门整顿,不然不会发取圈凭。
刘老爷多方打听,最后才知道——
原来是大儿子在外面闯的祸,想算计人云琜钱庄不成,反害得自己身边的友商离心。
是那两个船商、茶商走了不知道什么路子,打通了合同场的都场佥事向仲,让向仲帮忙扣下了他们行会的圈凭。
刘老爷盛怒,要罚刘金财关禁闭。
刘银财第一个站出来求情:
“爹,哥哥也不是故意的,他已经在想办法补救了,两个营造署的小吏他都尽力营救了,还折了两千两进去呢。”
“两千两?!!”刘老爷两眼一翻,差点没晕过去。
刘夫人好心上来扶他一把,却被他反手打了一耳光,“你教得好儿子!”
刘夫人被打,也破罐子破摔,当即尖叫一声、抱着儿子哭成一团。
而刘银财跪在地上,脸上还是挂着笑,“父亲,息怒。”
……
刘家和正元钱庄怎么闹,顾云秋并不在意。
反正经此一遭,他相信刘金财能消停很长一段时间。
今日是七月廿九,他没穿襦裙,而是难得换上了一套正经公子穿的礼服。
辅国大将军寿诞,他跟曲怀玉约好了、得赶过去贺寿。
点心站在他身后替他梳头、簪发,李从舟靠坐在床上,透过半人高的铜镜看着他:
“所以,你是让小邱找了京城的包打听?”
顾云秋嘿嘿一笑,抬眼看到点心已束好了发,便转过身来看着他、多少有点不好意思:
“我想了想,觉得我自己去行贿有点儿……说不过去,所以借别人的手办事嘛,反正——也是那刘金财自己招惹的。”
李从舟抿抿嘴,浅笑一声没说什么。
——顾云秋聪明,也懂得借力打力。
这一招比他想的要更周全、更高明,亏是小世子没生政斗那一窍,否则这样的玲珑心,在朝堂上又有谁玩得过他?
“那……”
李从舟好奇多日,今日正好提起,他也便问一问:
“那些银子呢?”
那日放炮多大的动静,李从舟就算是歇在二楼养伤也看了个真切。
云琜钱庄刚建立不久,顾云秋又强调是他自己偷偷办的、没有用王府一分钱,那——是从何处得来那么多的金丝花银?
云琜钱庄有这样强悍的财力?
能随随便便拿出来近五十万两的银子?
“啊?那个啊……”
顾云秋俏皮地眨眼,冲他一笑、吐吐舌头,然后过去扶了李从舟到面朝小院的这边一个窗口。
他打了个响指,守在院中的陈二郎仰头听令。
几人匆匆拆开其中一个箱子,陈二郎拨弄两下,面上一层银子被拾开,露出下面沉甸甸一整箱——
全是京畿罗池山上,常见的大白石。
李从舟:“……”
而顾云秋扶着他,笑得很狡黠:“我是唬他们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