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留疤不好。”
怕小和尚追问, 顾云秋快速结束了这话题。
等点心处理完伤口,就提议要去青松乡里找小陶大夫,“我们再去问问, 看看有没有什么祛疤效果比较好的伤药。”
他总不出门,还不许旁人进房间。
时间久了, 萧副将定要起疑。
今日下午正好,时间宽裕、天气很好,而且青松乡也不远,下午去、顺利的话晚上就能回来。
主子要去哪, 点心自然说好。
剩下李从舟……
顾云秋想了想, 转头替他拉高被子盖住腰部往下, 然后又跑到柜子旁、叮叮咚咚翻出来不少东西——
“这个你拿着防身。”
李从舟仰头, 眼前出现了一把刀柄上镶有红宝石的短刀。
“还有点心, 你待会儿去厨房弄袋面粉回来。”
面粉?李从舟挑挑眉。
顾云秋蹲下来, 帮忙将短刀塞到他枕头下, 一本正经道:
“若有坏人进来,你抄起面粉洒他眼睛, 就能争取到很多时间逃跑!”
李从舟:“……”
顾云秋想了想,又跑到刚才取放糖盒的地方, 从中淘弄出来一个三层的梅花形状漆盒。
盒子设计精巧、用料很足,每层都有个梅花骨朵形状的旋钮,拉着往外转一圈, 相连的那层就会如花朵般盛放展开。
李从舟瞥了一眼, 第一层装着桂花糕、条头糕、桃花酥和剥好的瓜子仁、核桃仁和杏干。
“顺利的话,今日晚些时候我们就回来了, ”顾云秋将食盒顺到床前的窄柜上,“但要是天黑了我们都没回来, 你饿了就先吃这里头的。”
这便是小纨绔自己私藏的点心盒了吧?
李从舟哭笑不得,刚想开口婉拒,顾云秋却一点机会不给他,放下食盒就蹬蹬跑过去拿茶壶和温瓶:
“水和茶我都给你放这儿哈。”
温瓶原是用来温酒的,取一只较大的锡壶或铜壶,中空注热水,壶口悬金丝线织成的网兜,能兜住需要保温的小酒瓶。
锡壶和铜壶外再包上重棉,带着穿行在雪夜里,也能保证里头温着的酒不凉。
小纨绔不会喝酒,宁王府准备给他的温瓶多半是用来装热水的。
摆好这些东西,顾云秋满意地拍拍手,环顾床铺一圈后,又踢了个虎子到床脚:
“这、这个我给你放这儿哈……”
这个?
李从舟支起上身,扭头一看却发现顾云秋踢到床脚的是一只玉质虎子。
玉虎子上有提梁、肚子四方横卧,竖|起的壶口方正开阔、被擦得很亮。
这是床|笫间的一种溺器,以虎子命名,传与西汉飞将军有关。
说的是李家兄弟上山猎虎,发二矢中卧虎,为民除害。百姓赞叹李广威武的同时,也效法卧虎之形作出此溺器。
只是,李从舟是没想到——小纨绔的虎子竟是玉质的。
虽然看得出来不是什么名贵美玉,但在日光的照耀下、依旧剔透晶莹。
“我们就走了哦,”顾云秋换好外出的衣衫,裹了个披风在身上,回头冲他挥挥手,还帮忙放下了一半帘帐:
“你乖乖的,可不许偷跑。”
李从舟看着他,半晌,挑挑眉。
见他不应声,顾云秋抿抿嘴,屈起手指轻弹了门框一下,“反正我们待会儿是要锁门的,你想跑也跑不掉哼!”
李从舟:“……”
顾云秋说到做到,转身出门就让点心落锁。
咔嚓一声铜锁脆响,李从舟还听见顾云秋吩咐点心找木条,从外面顶住东侧窗户。
南仓别院这间正堂的窗户东西不同:
东边是菱花交椀的和合窗,西边靠近床榻处的是万字如意纹的支摘窗。
支摘窗顾名思义,是一种上半段能用撑杆支起推开,下半段能直接摘下的活动窗。
而和合窗多见于江南,一排三扇,中间一扇顶死,两侧的能够从里用摘钩向外支起。
小纨绔防他跟防贼似的,和合窗外直接横上木条、堵得严严实实,床榻这边为了让他的伤口透气,只封了下面一层摘窗。
上半段的支窗只得八|九寸高,也容不下一个人出入。
得着消息的萧副将过来很快,远远看见小世子主仆俩这般行径觉得好笑,忍不住打趣一句:
“公子您这是……金屋藏娇呐?”
顾云秋沉眉,仔细检查好封窗的木条后转身,一脸高深莫测,“您不懂。”
萧副将抿嘴,尽量憋笑。
“这里头可藏着我的宝贝,”顾云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不看牢点儿,我怕他跑。”
这回萧副将忍不住了,当场哈哈大笑,并十分配合地留了五个银甲卫,要他们寸步不离地守在屋外:
“好好保护世子的宝贝!听着没?”
银甲卫训练有素,当即持|枪靠脚,整齐划一、声音洪亮地高喊:
“是!我等一定护好世子的宝贝!”
屋内,趴在床上的李从舟:“……”
对此,顾云秋非常满意,要不是他不会吹口哨,现在他都想响亮地来上一声——
区区小和尚,跟我斗?
顾云秋扒拉着小窗扇,远远看了眼半垂帘帐的架子床:
这回,李从舟肯定能乖乖养伤了。
安排好小和尚,顾云秋高高兴兴带上众人出别院、去青松乡。
马蹄哒哒、车铃叮咚,热闹的小院很快安静下来。
五个银甲卫尽忠职守,持长|枪、间隔三步守着顾云秋房间。
初夏山中,清风徐徐。
阵阵渐起的蝉鸣声中,其中一个银甲卫好像听见了一声哨音,但转头看看其他四位同僚,见他们神色如常、就只当是自己的幻听。
一墙之隔。
乌影一跃从房梁上跳下来,悄无声息地踩到房间的绒毯上。
他环顾架子床一圈,确实忍不住吹了声口哨。
李从舟侧目,面无表情看他。
乌影嘻嘻一笑,往后一坐、双腿交叠翘起个二郎腿。
然后他唇齿开合、学舌说了两个字:
“宝贝。”
李从舟:“……”
“你还别说,这小世子还挺招人喜欢的,”乌影摸摸下巴,“怎么样,考不考虑还俗、混个世子妃当当?”
李从舟白他一眼,全当没听见。
乌影自己坐在圆桌上细想了片刻,似乎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
“当年我问你为何要与襄平侯作对,你说是为了报仇,那能和襄平侯对抗的人,无外乎就是你们汉人的那些皇亲国戚、手握兵权的大将军。”
“宁王府有自己的私兵,世子对你也不错。你们还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缘分在,借他们家的势,你的仇报起来不是更容易些?”
李从舟沉默片刻后,深深看他一眼:
“不必,我有自己的考量。”
乌影耸耸肩,他就随口一说,端看小和尚的性子,也不像是会为了情情爱爱还俗的,他今日来,主要是为了告诉李从舟:
“林瑕怕径山寺出来人找你,托人到寺里给你编了个瞎话。说他家老爷子和你一见如故,要请你往桐山一叙,释经论道、小住几日。”
知会径山寺这点,李从舟一开始也想到了。
不过当时他并未想着在南仓别院久留,所以也就没吩咐乌影去传话。
没想到林瑕是个周全人,连最后的漏洞都帮他补上。
“替我谢过他。”
“谢了谢了,”乌影摆摆手,“你那师兄也没在寺中,圆准禅师还以为你们是同去的,林家人也帮忙遮掩了。”
明义师兄潇洒,不在寺内定然是去游山玩水、快意江湖了。
李从舟在心底暗叹一声,好在径山寺需要帮忙的事大多都办完了,圆准禅师也不是个爱追问细枝末节的人,这般应付便应付了。
“对了,还有两样东西要物归原主。”
乌影说着,从圆桌上跳下来走到架子床边。
他在怀里捞了捞,摸出团粉色的东西丢给李从舟,“从热汤里捞到的。”
李从舟一眼就认出,粉红色的绸缎是先前用来扎信笺的,绸缎下是他之前贴身带着的巾帕、是顾云秋在雪瑞街上递给他的。
“这……”他捏着那团布料微微支起身。
“信我可没昧你的,也没看里面写什么,”乌影摊开手,“从水里捞上来就碎成一片片了。”
李从舟没问他这个,只攥紧那绸缎和巾帕,轻声道了句:“谢了。”
乌影撇撇嘴,在心中腹诽:
也便是小世子又乖又甜,能受得了他这般沉默寡言的性子。
“得了,我走了,外面守着人我进来一次也挺不方便的。”
他指指头顶,李从舟顺他手看过去,发现屋顶不知何时被拆出来好大一个洞,甚至能看见屋顶郁郁葱葱的榕树。
李从舟想象了一下,发觉乌影趴在屋顶上一片片拆瓦,那模样还挺有意思。
“笑什么?”乌影啧了一声,“知道我多难么?又要小心瓦掉下去又要控制着不发出声音的。”
说着,他又凑到床边,撩开帘帐“欣赏”了一番李从舟后背上的伤。
大大小小的血泡看着怪渗人,几处结痂的地方凹凸不平,水泡上涂着赭红透明的金红霜,撕裂的伤口上又覆盖了一层棕色的金疮药粉末。
乌影摇摇头,真心觉着小世子说的不差:
“可惜了,你这背,要不我还是回苗疆一趟?”
“?”
“你这样往后真讨不着媳妇儿的,”乌影真情实感,“我听老人们说,蛮国圣山中有大浴,泡里头去腐生肌,再坏的皮肤、都能令之光洁如新。”
“……”
李从舟的回答,是抄起床上一个顾云秋的布偶丢他。
乌影接了小鸡布偶,想想又笑了,“得了,你也用不上我操心,你家小世子这般出去,不就是给你找祛疤的药么?”
说着,他一跃翻上房梁,将小鸡布偶丢到李从舟摸不到的地方。
“我看你,真收拾收拾嫁他算了。”
李从舟丢给他一记眼刀。
乌影笑着接了,不再调笑,“你好好养伤,有新消息我再来看你。”
李从舟看着他身形灵动地钻出房顶,然后轻手轻脚用了不到一炷香时间复原了屋顶。
破开的大洞消失,屋内的光线也重新变暗。
李从舟垂眸,最终只是攥了攥手中的巾帕,将它缓缓藏到枕头下。
○○○
顺山经往东北,绕过白沙坞,沿着汀溪逆流而上,就能在一片沼泽沙洲后,看见一片连绵起伏的低矮青山。
山中遍植青松,风吹林动,远观能见澎湃松涛。
点心请大夫来时就打听过,小陶家住青松乡,他爹和他都是青松乡辖白羊坞里的挂名村医。
按大锦律,做大夫、开医馆都要到官府记名、造册,且行医卖药干系人命,往往还要由三老或已记名的大夫保举、引荐。
小陶家里世代行医,不仅是他,他们青松乡这一片,在前朝不叫这个名,也没有分出白羊、蒹葭、珍珠、梅家等五个坞。
青松乡一片都统一归于一个姓陆的大氏族,和兰陵萧氏、太原王氏、河东宋氏这些以地名区域文名的氏族不同——
陆家因其高明的医术,被世人称为“杏林陆家”。
只是累经世事变迁,陆家人丁渐渐凋零,随着锦朝建立,曾经的“杏林”也被如今的松柏代替,杏林陆家所在也更名为如今的青松乡。
到青松乡后稍作打听,就有人给他们指路:
“小陶家啊?在白羊坞的玉田村,您往上走,看见一棵酸枣树后往西南边拐,顺小道走到尽头就是。”
“他家院里栽了很多杏树,很好辨认的,您一瞧就知道了!”
顺着村民指引,到小陶家时,他家院门口还杵着个扛着锄头、五大三粗的庄稼汉,瞧他们又是骑马披甲、又是驾车的也没露怯:
“来找小陶大夫看诊的?排队排队,我们先来的。”
萧副将张口想说什么,但被顾云秋拦下,他一跃下车、摆摆手表示不着急,他先在院门口转转——
小院是夯土围的,中间两间平房也是土坯。
院内确有栽植好几株杏树,树下是半亩药田,种满了各种各样顾云秋叫不出名的药草。
屋内隐约飘出一阵阵晒干的药草香,看来小陶家既帮人看病,也贩卖成药。
他围着小院绕了一圈,没等多久,小陶就送了一位老太太出来。
那庄稼汉见老人出来,慌忙迎上去:“娘,怎么样?”
“好了,”老人笑得牙不见眼,“小陶大夫就拿着灯那么一照!嗡地一声,小虫就出来了,一点儿不疼、可快了!”
汉子很高兴,凑在老人耳边仔细看了看,又转头问诊金。
小陶摆摆手,“就点根蜡的工夫,七叔不用。”
“怎么不用?!”庄稼汉不乐意,“从乡上请个大夫过来,都要一百文的出诊费,弄不好,还要哄骗我们买些草药,要给、要给!”
小陶推拒再三,最后实在是人小、攮不过对面两个人。
没拿银子,只接了汉子一条他们自家腌的腊肉。
等小陶送了这两人离开,顾云秋才上前与他拱手:
“陶大夫。”
小陶刚才就用眼角余光瞥着他了,村里人粗布麻服、骑驴拉牛赶猪,很少有这样身穿锦缎坐马车的,一看就知道是前日在南仓别院的小公子。
他撇撇嘴,“干嘛?那人的伤又不好了?”
萧副将皱眉,嫌他口气冲,上前想说两句却又被顾云秋拦住。
顾云秋摇摇头表示不必,并让其他银甲卫带着他们的马车走远些。
“叔,我同陶大夫说两句,劳您在外头守着。自然了,若有人来看诊,您也不要拦着,让他只管进来就是。”
萧副将犹豫片刻,最终点点头应了。
倒是这番话让小陶高看顾云秋一眼,一进房间坐下来,就直言道:
“你和我见过那些贵公子还真不一样。”
没有仗势欺人,还挺懂礼。
顾云秋客气笑笑,与他说明来意。
小陶听着,倒是对病患这么快就醒过来表示了惊讶,不过听到顾云秋说伤疤,他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这便是你们来的不凑巧了……”
“不凑巧?”
小陶点点头,“若是在一两个月前,我家里是有传下来一个祖方,能够去腐生肌、重塑血肉,祛疤效果极好,调好送到镇上,每盒能赚一二两。”
去腐生肌、重塑血肉?
这不就是正是李从舟需要的。
“那现在是……”顾云秋追问。
“此方唤名‘生肌膏\',是父亲从他师父那儿继承来的,其他几味药都好说,但唯那紫连草,是独生在四方山中。”
紫连草以全株入药,能清热解毒,对治疗痈肿、湿疹有奇效。
野外采着新鲜的捣碎,敷在烧伤、烫伤处,就能很快消肿、祛水泡。
“喏——”小陶站起来,挑帘指了指云雾后一座若隐若现的小山包:
“那座就是四方山,两个月前,叫庆顺堂的人包了。”
庆顺堂?
顾云秋歪歪脑袋,前日凑巧,他在杭城的分茶酒店里听茶博士侃过这个庆顺堂——
他们是杭城的一个药局行会,会员遍布各县。
建立之初就打着稳定药价、养生利民的旗号,维持着商道安全。
官府并不反感庆顺堂,有时还倚重他们安抚百姓、制止哄抬药价。
庆顺堂的核心成员来自杭城几家大的药局,他们的主要财源,就是垄断生药收购。
他们有自己的武行、民兵,每年收药时,都会派出自己的人员、保护各路安全、维持生药收售秩序。
至于其他药行之外的同业,则照一定比例缴纳商道保护费,就可相安无事、互不干扰。
可以说,江南有近三成的药铺,其生药原料都来自庆顺堂。
至于包山——
京畿也有人包山,花费支取银两给地方官,从他们手中得来一座山的使用权,若则种树、采山货,若则开矿、作猎场,总之有利可图。
被人包下的山会由官府划定、登记造册,在记录的范围内,山中一应花草树木、飞禽走兽都归包山人所有,像私邸一般。
“那不能……管庆顺堂的药局买些么?”
小陶无奈摇头:“此事说来话长……”
顾云秋正待细问,小陶家的帘子就被人匆匆从外挑开,一道尖而快的女声从屋外随着她的脚步声传到屋里:
“太好了!小陶大夫你在家呢!快跟我去看看,我家那口子突然昏过去……唷?!你这有病人在呢?!”
闯进来的是个身穿粗麻裙的妇人,头上裹着头巾、手里还捏着把镰刀。
小陶看顾云秋一眼,“没有,柳三叔又昏过去了?”
妇人用手袖揩了把汗,一边细说她丈夫在田里干活昏过去的情况,一边用眼角余光偷看顾云秋。
这位少爷衣着光鲜,定是小陶去南仓时认识的大人物!
小陶听着,半晌后,从床底拖出来个小药箱,“三叔这情况得扎针,婶你带我去。”
他跟着妇人往外走了两步,才回头对顾云秋道:
“我要出诊,你想听的话,等我回来与你说?”
“说什么?”妇人热情插话,“这你朋友么?陶儿,不是婶我说嘴,附近十里八乡的事,还没有我不知道的。”
顾云秋看看她,又看看小陶大夫,最后笑着牵起点心:
“我随你们去好了,婶子,我们路上说?”
妇人连连应是,富贵人家的小少爷,模样生得好、声音也好听,她们村里一年到头都见不上半个这样的。
她一边带着他们往田里走,一边问顾云秋想知道什么。
柳三那样是老毛病了,看着情况危机,但只要喊着小陶大夫过去,三针两针扎过就能好,她都知道的。
小陶拦了一下没拦住,最后还是叫顾云秋说出了庆顺堂和四方山。
妇人一听这俩名字,险些自家老公都不要了。
当场拉着顾云秋就要坐到田埂上,看架势,很像是想说上三天三夜:
“小少爷你问庆顺堂啊,那还真是问对人了!我同你讲,庆顺堂和四方山的事啊,还要从今年新任的知县说起——”
近日下过雨,顾云秋没舍得用自己新裁的青色外袍去挨泥地。
只靠在附近一株枯败的紫藤树上,见妇人眉飞色舞、语速飞快,忍不住从袖中掏了袋五香瓜子送过去。
柳家娘子接过来一看:好家伙,竟是杭城有名瓜子铺的。
她远远看了眼正在被小陶施针的自家丈夫,忙不迭抓了一大把塞进自己袖中,又捏了一把在掌心边说边磕:
“庆顺堂不是一直垄断着杭城附近的生药交易么?”
“今岁朝廷调拨了一个捐官来当县令,你想啊——没钱哪能捐官呢?所以、巧了,那县令家也有人是做药的。”
竟是同业竞争?
顾云秋嗑瓜子的动作顿了顿,不动声色将剩下小半包瓜子都递予妇人,自己专心致志听起来。
原来青松乡、莲花乡和北水乡,都是隶属于杭城下的青龙县。
青龙县令姓任,便是妇人所提的捐官。
任县令出生岭南,家中父母、兄弟姊妹三个,他行二,头里有个姐姐已经出嫁,下|边儿还有个未及冠的弟弟。
长姐嫁的是岭南一位大药商,这位姐夫辗转来到江南,眼见杭城附近几座山盛产药材,加上小舅子又正好被分在青龙县,便有心做一做这药局生意。
他们是外乡人,不懂本地生药买卖的规矩。
药局办起来才发现杭城有个庆顺堂,任家在岭南当地也算富庶,那大药商更不满庆顺堂这般垄断生药的做法。
在庆顺堂包下四方山前,两家人就已经斗过好几轮法:
庆顺堂这边断了药商的某种药材,药商那边就从岭南调拨大量的另一种药材入江南、大力压价,搞得几家跟着庆顺堂的药铺损失惨重。
杭城的药价也因此忽上忽下,百姓们苦不堪言,好些贩售零散生药的药贩子都被他们这般斗法弄得败了家。
小陶他们是村医,自个儿家里也制药,不过数量上远远打不到贩售的量,就紧供着附近几个村子的病患。
若遇上珍贵些的药草,如紫连草这样的,小陶便是有药方也无能为力。
至于顾云秋之前提的重金求购——
“庆顺堂那帮人当然不是傻子,不会放着到手的钱不赚,实在是之前着了药商的道儿,现在是看谁都像贼、看谁都防着。”
妇人吐了满田埂瓜子壳,那边小陶三针下去,也给躺在地上的柳三叔扎醒过来,他这病是旧疾,不能根治、只能平日注重别太劳累。
听着小陶仔细吩咐那些,妇人叹了一口气,“道理我们是明白,但庄稼人一年到头的希望都在这地上,哪能歇呢?”
她拍拍手,先谢过顾云秋给的瓜子,然后又不由分说摸了一吊钱给小陶,小陶不要后她就和丈夫打配合,趁人不注意塞药箱里。
离开田埂时,才偷偷把袖中藏的一兜瓜子分给丈夫。
顾云秋远远看着他们,心里转着四方山的事。
“你都听着了,怎么还站在这儿?”小陶从药箱中翻出那一吊钱,看上去有些不高兴,说话的语气更冲了,“我可没法帮你找紫连草!”
点心站在顾云秋身后,听着这话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反是顾云秋当真不在意,只笑道:“婶子讲的算婶子的,陶大夫这里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呢。”
小陶看他一眼,撇撇嘴,有点不耐烦,“你怎么这么多问题!”
顾云秋也不恼,乐呵呵追上去,又从小陶这样村医的角度知道了些庆顺堂和任家、药商的纠纷,像刚才妇人说的“着道”:
之前,庆顺堂还顾着乡里,没有做得很绝。
他们把着的山上有独生药材的,一两株救命的他们也愿意给。
但药商就是钻了这个孔子,雇了附近几百人去做戏,竟也从庆顺堂套出来不少好药材。
两方相争到现在,庆顺堂干脆不卖了,甚至在他们守着的几座山上设卡,要检查来往行人,看他们是否夹带了药草。
“官府不管么?他们设卡。”
“任县令在这事上多少沾亲,出手管得太过,会叫庆顺堂拿住把柄往浙府上弹劾。庆顺堂在杭城根基深,往后安抚百姓,也要劳动他们,官府不好管的。”
顾云秋点点头,又转过来问小陶怎么看待这两家。
眼看屋外暂时没病人来,小陶也淘弄出药草放进药碾,他一边做自己的事,一边说:
“庆顺堂护着商路,从前帮了我们不少,稳定药价、规范市场也是他们的功劳。”
“药商过来是图利,未见得就是不讲理之人,只是前期他药铺子都开起来了才知道有庆顺堂,不过是不想进入药行、争一口气罢了。”
小陶又挪来一柄闸药刀,咔嚓咔嚓切了好几段药材:
“不过我们怎么看不重要,这两家人,多半是要斗个你死我活了。”
顾云秋听着他说,眼睛却在观察小陶的神情。
无论是庆顺堂,还是那外来的药商,小陶脸上的表情起伏都不算大,反倒是提到“你死我活”四个字上,他眼中有了些快意。
顾云秋明白了:
神仙斗法,对小陶这样的村医影响不大,但或多或少都让他们的生活受到了波及——小陶还是希望,尽快结束这件事的。
“那,倒数第二个问题。”
小陶皱皱眉,忍不住咚地一声丢了药杵:
“你这人好烦呐,怎么还带倒数的!”
“陶大夫刚才说,你们家的祖方生肌膏去药铺卖钱能换一二两,那为何不专门卖这种药膏,赚足了银钱到城里去开药铺呢?”
顾云秋一口气说完,全不顾小陶满脸愤懑。
“……”小陶抿抿嘴,瞪顾云秋半晌后踢了踢药刀,“你以为开药铺那么容易吗?!杭城药局药铺那么多,我们家就指着一样药膏起家啊?”
“房钱又贵!加入药行每年也要几百两,就我跟我爹两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再说了、我们走了……玉田村的大家,怎么办?”
顾云秋了然,一笑后,竖起手指:
“那最后一个问题。”
小陶气鼓鼓看着他,“什么?”
“能带我们去四方山么?”
“……”小陶一下蹦起来,险些踹翻药碾,“你疯了?!”
顾云秋眨眨眼,想去见识见识庆顺堂,怎么就疯了?
“刚才和你说的那些你都没听见是吧?!庆顺堂自己有打手!出了那些事后他们根本不信任何人,你让我带你去偷紫连草吗?”
小陶扯了一把自己的头发:“我不去!被抓着要被打死的!”
他想简单了。
顾云秋饶有兴味地问了这么多,想的可不止是一株紫连草。
他来江南一趟,不仅是为了弥补前世没看过烟雨水乡的遗憾。
原就是想做成布庄或者生丝的生意,才央着宁王带他南下。
后来发现江南的生丝有门道、需内行人引荐,所以才作罢,没想中间救了个小和尚,兜兜转转竟撞上来一个——庆顺堂。
庆顺堂是药行,但也是江南民间的一种会社。
人吃五谷杂粮,都是会生病的。跟药行会社打交道,他将来也不愁找人引荐混入布行,再者说——
若按前世的时间线、往前了算:
西戎攻□□水关后,西北会用得上很多药材。
抓紧时间在京里开个药局,也不失是门好生意。
反正都要想办法给小和尚弄伤药的,顾云秋对这个庆顺堂很感兴趣,十分想要去会上一会:
“那不然,你告诉我上哪儿可以见着庆顺堂的堂主?”
小陶皱紧的眉,在听了这话后瞬间拧得更紧了:
庆顺堂的堂主姓鲁,名亮,还真不是干药行生意的。
这人生在岳州,又跟着母亲改嫁到陕北,后来继父和亲娘叫土匪杀了,他又叫人牙子贩到了南岭,辗转从南岭出来后,十七岁落草成寇。
那些年南岭剿匪,是招抚为主、清剿为辅。
鲁亮是个聪明人,顺势就接受了招安,带一帮兄弟领了虚衔、带着这些年赚得银子找到江南,打算在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归田园。
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兄弟里有人做上了药局生意。
鲁亮不懂药材,但他重义气、讲感情,兄弟的生意自然要想法帮衬,一来二去,竟将原本的山寨做成了庆顺堂。
后来庆顺堂联络杭城几大药局,他们兄弟也算是彻底有了安家营生。
二当家的还入赘到杭城一个大药铺家里、干脆做了人家的上门女婿。
鲁亮在杭城有宅邸,也有几个铺子。
但自从那任家和药局老板来后,他便带着一部分弟兄回到山上,尤爱守在四方山里,像重新捡起来做山大王一般。
大概是杭城里的药局生意有二当家看着吧,鲁亮在药局经营方面帮不上弟兄们什么,就只能在自己熟悉的领域使把劲儿。
“陶大夫?”
见小陶半天不说话,顾云秋忍不住喊了他一声,“小陶大夫?”
小陶回神,神色复杂地看向顾云秋:
这少爷来头不小,不仅有钱,而且还能住南仓别院。
听爹说,南仓别院的主人可是江南大营的将军。
而且他身边带着……那么多披甲持|枪的士兵,面对庆顺堂……也该能应付吧?
犹豫再三,小陶还是决定带顾云秋去。
一来他爹真的辛苦,近五十岁的人,还每日爬上爬下的来回在乡里奔波,他想赚笔银子,给他爹弄头小毛驴代步。
二来这小少爷要是能跟庆顺堂的人谈成,紫连草的数量上他或许能多报上一两株,回来自己做了,也能变成钱。
不过,跟着顾云秋上车时,小陶还是忍不住讨要保证:
“……你确定我们能回来。”
顾云秋笑,指指到前面牵马的萧副将,“有他们在,肯定能。”
小陶远远看了一眼,最后还是让邻家姐姐带个口信,以防他爹回来找不着他。
一行人浩浩荡荡,又花了三刻钟时间到四方山下。
四方山不算高,但也是丛林密布、岔路非常多,小陶之前来过几回,还算是认得路,带着他们只绕错一回,就顺着山径找到了庆顺堂的堂口。
说是堂口,其实远看过去有点儿寒碜。
若非几个持刀、披铠甲的汉子把着道儿,旁边扎了拒马,倒很像是开在路边的野店——
一间草棚、几张破旧的桌椅板凳。
正中一张长桌子是长条案,桌子的用料很足,一看就和旁边几张柴木不同,不过没上大漆,混在中间也不显突兀。
长条案后歪斜着一个戴草帽的中年汉子,半张脸被草帽挡着,瞧不出真切的脸,他靠着张圈椅、长腿高高搭在另一张桌子上。
看这架势,应该是堂口上一个话事人。
守在关卡旁的几个汉子,远远看见马车倒没什么反应,只在看清楚马车后的一队披甲持|枪银甲卫时,眼中都透出警惕。
等顾云秋他们的马车近了,其中一个庆顺堂的跳起来,拉响了他们挂在树上的一吊铜铃。
清脆的铜铃声和马车顶棚上的车铃混在一起,阵阵铃声里,从四面草丛中窜出来少说百人,每个都持刀戴草帽、披藤甲。
小陶不大不小地哇了一声。
萧副将看这阵仗也不悚,冷笑一声拔刀,那近百人的银甲卫当然也环马车列阵,好好将顾云秋护在中央。
好好一条山径,瞬间气氛僵死、剑拔弩张。
顾云秋观察了一会儿,镇定自若地挑开车帘、没要车夫给他拿踏步,直从半高的车架上一跃而下。
点心担忧,也紧跟着出来。
人主仆俩都虎成这样,小陶打了个哆嗦,没办法,也只能硬着头皮下车,照着前面一种庆顺堂的人恭敬作揖,说明了他们的来意。
持刀在前的几人听了,没有说话,只转头看向那破破旧旧的茶棚。
而茶棚中睡着的大叔,这时才像睡醒了一般。
他摘下头上的草帽,露出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很方正,浓眉虎目,高鼻梁、厚嘴唇,看上去不凶,至少不像话本中写的悍匪。
大叔打量顾云秋一行人后起身、对着他们做了个请的姿势。
顾云秋带头走过去,大大方方坐到长案后。
点心没坐,静静立着。
小陶是不敢坐,也干脆站着。
这时候从旁跑过出来一个店小二一般打扮的人,他送上来一套紫砂茶具,茶壶古朴大方,杯盏精巧、各都有把儿。
茶香袅袅四溢,是上好的碧春茶。
小二摆放好茶具,正准备给客人斟茶,那大叔却喝了声:
“退下——”
他接过茶壶,品字形摆出三只杯盏,高高拎起紫砂壶、从半空中往那三杯茶中注水。
高高的水柱竟是散也不散、断也不断,茶汤浅黄,齐杯沿满盏。
大叔倒好三杯,冲着顾云秋做了个请的手势,然后就放下了茶壶。
主家亲自动手倒茶,本是殷勤好客。
但顾云秋看那三只杯盏,立刻发现了其中的蹊跷——
且不论品字形的摆放位置和“茶满欺人”的俗话。
只看那放下的茶壶,壶嘴正对着他们,但三只茶杯的把儿却都被顺朝壶嘴的方向。
十分不方便客人拿不说,还似乎别有深意。
顾云秋静静看了半晌,忽然笑起来:
——来了。
江湖茶碗阵。
倒真没白瞎他重活这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