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 蜀中。
府衙所在的西川城内,承阳大街上:
卖炸藕圆子、糖糍粑的小贩正在沿街吆喝。
红日初升,蓉河两岸船坞升幡, 到沿河站摊位卖鱼的船只纷纷启航。
街上行人寥寥,却有一人疾驰快马, 跑到街巷尽头的一个三进大院前。
大院门前有两重石牌坊,无字,盘螭纹、雕刻东方神鸟发明,四根门柱上阳刻了盛开的芙蓉花和祥云。
石牌坊后, 是一间面阔五间的门庭。
青瓦白墙, 色调清雅。
正中门头悬三尺黑金乌木匾, 匾上草草写就“襄平”二字。
骑行人跃马而下, 将马鞭、缰绳一应丢给门房后疾步入院。
院内不见奇石假山, 亦无盆栽花台, 地板皆是光滑的青石条, 没有碎石路、也不铺花砖,上下楼梯边皆有铺有平缓的小坡。
绕过堂屋、进后院, 正北有座临水的八角亭,远远就能看见一人乌发披肩、手持一柄钓竿静坐于荷塘前。
他身后, 是两名捧香的侍婢,双手不怕烫似的端着铜香炉。
微风吹拂水面,细韧的鱼线在倒映着漫天红霞的水中摇曳。
钓者面无表情, 甚至目光都未流连在漂上, 只是静静看向远方。
疾步入院之人双手抱拳,恭敬单膝跪下:
“侯爷。”
钓者动也未动, 好像没听着他的话一般。
这人也不敢催,明明走得急、气喘吁吁, 却还老老实实跪着。
半晌后,荷塘水响。
一条三色花纹的锦鲤咬钩,男人手腕一沉,直将那条鱼给拎出水面,旁边自然有杂役一溜小跑上前拿鱼。
男人丢了钓竿,双手一拢袖,身后又有一名高壮的仆役上前,推着他的椅子转过来——
原来,他是坐在一把专门打造的轮椅上。
椅子的造型是一般的圈椅模样,只在圈足位置上制作了两个高至扶手位的圆轮。
圈椅前搁脚的横杠也被改成了踏板,踏板旁则装了两个较小的、能四方旋转的支撑小轮。
这轮椅做得精巧,木料也是上好的黄花梨,表面上了大漆,在清晨的日光下显得油光水亮。
男人三十岁上下,墨发半散、只挑鬓边两绺用一支碧玉簪束在脑后,身上锦袍姜黄地对襟绣盘螭。
他肤色白皙,交叠在膝上的手指修长,分明的指骨疏散地扣在一起,眉峰凌厉、颌线分明,眼尾狭长上挑、是一双明显的凤眸。
男人上下打量了跪着的人一眼,从鼻腔中吐出一声轻嗤:
“没办成?”
跪着的人俯首更低,“是属下办事不力,请侯爷责罚。”
“责罚?”男人勾勾嘴角,像听见什么可笑的事。
他的唇色很淡、唇缘弓很薄,这般撩眉眼轻笑时,有种说不清的薄情。
“调拨了暗卫五十、黑苗纹面武士十七,还惊动了州府衙门两艘战船、一座灯塔,百十来步兵、西湖的巡津……”
襄平侯顿了顿,又看属下一眼:
“你说,这要怎么责罚?”
一听这话,属下的脸色倏然变白,他扑通一下双膝着地,“侯爷、侯爷息怒!非是属下等办事不尽心,实在是、实在是……”
“是什么?”襄平侯的心情似乎非常好,还顺手接了一片顺风飘落的竹叶,拿起来在指尖翻弄。
见他这般动作,属下更抖如筛糠:
“侯爷饶命、侯爷饶命!真不是属下无能,实在是、实在是有人从中作梗、帮了那林瑕逃脱啊!”
襄平侯姓方,名锦弦,听见这话,指尖摆弄竹叶的动作顿了顿,他凤眸中闪过精光,摇摇头,唇边笑意更甚:
“上回,你们说是有其他苗人阻拦,这次,又是什么新借口?”
那属下浑身冒凉汗,抬手抹了一把脸后大声喊出:
“宁王,是宁王——!”
“……”方锦弦脸上的笑容凝固,紧接着嘴角慢慢拉平,拧眉、眸中瞬间凝上了一层霜,“宁王?”
“是,是宁王,属下等一路追杀林瑕,他们乘船逃上岸后,就跑到了南仓、寻求南仓管事的庇佑,南仓隶属五军都督府,属下不方便与他们直接发生冲突……”
“南仓毕竟是仓储,属下料想他们不会收留万松书院师生很久,就带人埋伏在南仓出来的必经之路上,结果,第二日我们就看见了银甲卫。”
银甲卫独属于宁王府,只听宁王一人调遣。
“没看错?”
“绝对没有!他们出来了好几回,一次百十人出去给万松书院的师生请来大夫,一次是送那些大夫回去。”
方锦弦沉吟片刻,忽然摇摇头,似笑非笑地说了个:难怪。
——难怪太极湖的籍库会被查。
原来是他这好弟弟,又从中插了一脚。
方锦弦忽然抬手,捂着脸发出阵疯狂的怪笑,他笑得浑身耸|动、眼角都氤氲上了水痕:
“凌铮啊凌铮,还是你,又是你——总要阻碍我。”
从女人到皇位,数十年还真没变。
“也是,”方锦弦笑够了,一摸脸,眼神渐冷,“人哥俩才是亲兄弟,当然是要帮着他亲哥哥。”
不过,既然你要坏我的事……
襄平侯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光,然后他弹了个响指,“川陕道那姓郑的小子,你们还盯着吧?”
“回侯爷,还盯着呢。”树后另一个影卫走出来,恭恭敬敬答道。
“那是用他的时候了,”方锦弦吩咐,“让你们的人想办法给他立个功,然后调回京城去。出来这么十多年,是时候回乡看看了。”
影卫点头领命,川陕道这位姓郑的小兵他们关注了十多年。
不为别的,就因为在十四年前,他的母亲住在京畿东郊祭龙山下。
这位嬷嬷,曾在承和元年八月十五中秋夜,到报国寺内,做过一回接生婆。
“做得好看些,”方锦弦嘱咐,“别露出什么破绽,现在是四月里,调令、嘉奖忙碌一阵到六七月,给他们归京的时间掐在八月。”
影卫静静听着。
“承和十五年……”方锦弦笑容玩味,“兄弟一场,也算我这做伯父的,给素昧谋面的小侄子、送上一份儿生辰贺礼。”
影卫领命离开,剩下跪着那个属下不敢动。
襄平侯却好像很大度地挥挥手,“得了,去办你的事儿吧。”
那人犹豫再三,磕头拜谢后起身,一步三回头地往堂屋方向走。
坐在原地的方锦弦没看他,只继续垂眸把玩着手中那一片柔软的竹叶,像捧着世上最珍贵的玉器。
他静静坐在那儿,与普通人家的贵公子别无二致。
偏偏,属下频频回头看他玩竹叶,脸上表情也渐渐害怕起来。
他加快脚步往前跑,眼看就要迈入堂屋,背心处却猛然传来一阵撕裂的剧痛。
他踉跄了一下,低头却发现自己胸前的布料上渗出了好大一片暗红。
他挣扎着转身看那个双手交叠坐在轮椅上的男人,一口血含在喉咙中,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缓缓地伏倒在地。
襄平侯方锦弦微微笑了笑,扬下巴指那具尸体:
“去问问夫人,她的‘小宠物’还需不需要饲料。”
○○○
江南,天目山。
顾云秋已足有三五日未出门,萧副将担心,过早时专门询问,是不是身上有不爽、用不用叫大夫。
“不用不用,”顾云秋捧着盛豆浆的小碗,“萧叔不用,我就是天气渐热懒得动弹,没生病。”
“那今日要出门看看么?”萧副将问,“南下的梅家坞、天竺山都是避暑纳凉的好去处,或者世子想去钱江观潮么?”
虽未来过江南,但顾云秋也知道钱塘江潮是在八月上旬。
现在才四月,他哭笑不得,“叔,真不用。”
萧副将皱眉,审视地看了他一圈,“真没事儿?”
“真没事,”顾云秋重重点头,还放下碗站起来在萧副将面前转了一圈,“叔,我真是前几日爬山累着了,不想出门,就躺两天。”
“真不舒服就叫大夫。”萧副将勉强信了。
“知道啦——”
顾云秋坐下来喝掉他最后的两口豆浆,想了想,又看着萧副将补充道:“叔你要是闷得慌,也去附近走走转转嘛。”
萧副将连连摇头,“王爷命属下寸步不离。”
顾云秋在心中无奈一叹,抿抿嘴,不说话了。
今晨醒来时,小和尚照旧昏迷不醒、额心滚烫。
也不知是他昨夜睡得不够安分,还是小和尚病中也会踢被子,顾云秋明明记着他夜里醒过一次,醒来还给李从舟掖好了被子。
结果今天睁开眼,趴着的小和尚还是那么齿|条|精|光地晾着屁|股蛋子。
顾云秋隐隐有点担心:总怕这么晾着给加重了病情。
萧副将见世子当真不打算出门,陪着吃过一回早饭后,就回到总管安排的小院中扎草靶、练箭。
等萧副将走远,顾云秋才又吩咐点心去厨房拿一份清粥:
“有馒头的话再拿两个馒头,别拿包子,小和尚不吃肉。”
“我晓得,公子放心。”
点心领命走了,剩下顾云秋摸了两个麻薯啃着往回走。
四月入夏,天气渐热,山中也渐渐有了蝉鸣。
顾云秋听着蝉鸣,边走边想事情,绕过月洞门后也未停步,踏上三级台阶后,直接推开房门、迈步进屋——
堂屋是正南向的,房门打开后,明亮的日光刚好能填满整间房。
顾云秋嚼着最后一口麻薯,拍拍手上沾着的芝麻粒,再抬头时却在房中看着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透窗户洒落的明媚阳光被窗槛分隔成几束,像纺车上绷紧的金线般斜切在屋子中央,细碎的灰尘和光斑在金线上欢呼、跳跃。
而朦胧光影后,站着刚从床上下来的李从舟。
李从舟那日穿的僧袍被烧毁了,下身的裤子也破了好几个洞,点心帮忙褪下来后就没想到法儿处理。
最后还是顾云秋拿主意——
干脆全烧了,也不留痕迹。
等小和尚醒过来,直接穿他的就行。
李从舟站在床边,身上还是没多少力气,手得虚虚扶着床架才能立稳。
屋内铺满的金色日光像是一重从天而降的金纱,在两人中间隔出了一道模糊的屏障。
顾云秋呆在原地看了半晌,突然背过身去、呯地一声关上门:
“你你你怎么不穿衣服?!!”
李从舟挑眉,敲敲床架示意顾云秋回头。
架子床的脚踏干净整洁,床边的矮几和圆凳上也空无一物。
用眼神,李从舟反问他:你让我穿什么?
顾云秋:“……”
他转身,蹬蹬跑向东侧房间找衣箱。
李从舟本想跟过去,但试了试后,发现自己现在连抬脚都费劲儿,便干脆扶着架子床坐回去。
屁|股才挨着那柔软的丝绢缎面,脚步声就到了面前,他抬头还没开口,外衫内衬、裤子披风就一股脑、落雨般哗哗埋了他小半|身。
还有一件似乎是顾云秋的寝衣,薄薄一件透着光,跟在纷纷落下的衣服雨最后,用近乎是飘的速度缓缓盖到了他头上。
李从舟:“……”
顾云秋抛下这座“衣山”后就飞快背过身去,别着发丝的耳朵尖红得像坠落在墨绸上的红玛瑙,透亮透亮的。
李从舟看了一眼,嘴角挂上点笑。
这小纨绔。
都男的,该有的地方都一样。
又不是没看过,臊什么。
他扯下那件寝衣,俯身,从面前那堆衣服山中找合适的:
顾云秋偏爱鲜亮的颜色,鹅黄、茶红、云山蓝,五颜六色的,搞得他很像在翻弄花孔雀的尾羽。
顾云秋背对着架子床,闭着眼深吸几口气,听着身后窸窸窣窣半天,忍不住轻声催问:
“……好了没?”
回答他的,是李从舟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
顾云秋疑惑回头,发现李从舟正拿着他一条墨色亵裤,他穿来很是宽松的裤管,拉高到李从舟膝盖往上一截就卡住。
他回头时,或许是因为受伤不方便,李从舟正叉|着腿,伸手慢慢往下搓着脱裤腿,他双腿|分着,人半弓着腰,身上又没个遮拦……
顾云秋的视线就直接对上他腿|间。
倒不是他看人偏看下|三路,只是李从舟后背伤着,凭小和尚的常识他也不会挑件外衫焐着伤口,叹气的原因只能出在裤子上。
“……”
顾云秋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停留了一会儿,然后愤愤瞪了李从舟一眼。
李从舟受着他这记眼刀,却还是垂眸实话实说:
“穿不上。”
都太小了。
顾云秋头顶冒烟,要不是顾着小和尚伤重,他就要给他一拳了!
我有眼睛自己会看。
用不上专门重复、强调一遍!
他真是闹不懂——明明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他在王府吃得还精细,怎么李从舟哪哪都比他厉害,就连……就连……
那什么也要比他厉害那么多。
顾云秋搓搓脸,感觉到一股由内而外的大挫败。
房门正巧在此时被从外推开,点心拎着个食盒倒退进来:
“公子,厨房的嬷嬷们今日歇得早,我想着伙房没人,就顺便给明济师傅的药也煎了——”
几乎是下意识地,顾云秋在房门打开时,转身扯过薄被盖住了李从舟的下|半|身。
见李从舟坐着,点心眼中露出点欣喜,“明济师傅您醒啦?”
而顾云秋挡在李从舟身前,看到在圆桌边布菜的点心手长脚长,忽然开口叫他,“点心,去拿条你不常穿的裤子来。”
点心“啊?”了一声。
顾云秋也不好多解释,只捂脸一指李从舟。
而点心观察床边衣衫凌乱,怔愣片刻后了然,匆匆放下碗碟就转身去了自己房间,不一会儿就给找来了两条裤子。
其中一条苍黄色的是王府统一发的,内门管事新招的小学徒一时走神,誊抄时给点心的尺码弄错了一行,是照着他们院里一个花匠做的。
花匠今年四十出头,身高倒同点心差不多,但裤腰处却大了好大一圈,两条裤管也宽许多。
分发时那小学徒都快急哭了——弄错了世子身边贴身小厮的衣裳,这罪名严重起来可能要被派发到庄上。
倒是点心不甚在意,反而还安慰小学徒,说他之后空的时候拿出去改改就好了。
这回跟着顾云秋下江南,点心收拾行李时专门给这条裤子收了进去,想着可以在江南的雨夜里加紧改一改。
这两日忙着没顾上,没想今日倒还派上了用场。
点心将裤子递过去,顺便介绍了这条裤子的来龙去脉,“您放心,我没穿过,都新的,这裤腰大小,应该够您穿的。”
他从小帮顾云秋量体,眼睛打一下就能知道大概尺寸。
明济师傅的腰身比公子宽上两寸,肌肉紧致结实,胯骨往下的腿围也比顾云秋宽上一寸。
虽说是同龄人,但若去买成衣,明济师傅恐怕得用上成年男子那些款。
李从舟谢过点心,抖开长裤套上,裤腰松了些,但也还能穿。
他们这儿忙碌的时候,顾云秋已过去将两个馒头、一碗白粥端了过来,就放在架子床旁的矮几上。
“穿好吃点东西。”
李从舟却摆摆手,整理了一下裤|头,“歇会儿我也该走了。”
西北战事急,前线需要大量粮饷。
宁王作为皇室宗亲又是西北大营徐将军的妹夫,这种时候很应该为朝廷效力,所以——
小纨绔来江南,多半是央了宁王同行,是准备要来游山玩水的。
这些,大概顾云秋都在信上写了。
只可惜,最终他没能看到那封信。
襄平侯冷血、残忍,前世烧死报国寺诸多僧人,今生用计不成、干脆派杀手直接要了万松书院二百多师生的性命。
李从舟不想顾云秋惹上麻烦。
“走?”顾云秋皱眉,“你伤这么重!”
李从舟看着他,不太好透露更多细节,直言不想给他添麻烦。
这样的解释自然不能说服顾云秋。
他睨李从舟一眼,心想:明明已经麻烦到了,现在还说什么。
见李从舟撑着床架又想站起来,顾云秋干脆拿一个馒头塞到他嘴里,“先吃饭,吃完再说!”
“……”李从舟头一回被馒头堵嘴。
他看了眼小纨绔,有点意外。
顾云秋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机会,走过来从床头拿出一堆瓶瓶罐罐:金疮药、万红油和金红霜,然后又蹲下去,从床底下拖出来一只矮箱子。
箱子一打开,馥郁的药香扑面而来。
李从舟叼着馒头低头,看见里面是整整齐齐码放的二十来包草药。
顾云秋叉腰,“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药我都给你买好了,你不吃完可不许走!”
李从舟:“……”
顾云秋踢了踢那个装药包的箱子,“麻烦,你倒是从一开始就别跌进来我的热泉啊?捡到你还要救你、藏你,你都不知道我和点心有多惨!”
他絮絮说了一堆,最后又站起来,啪地将汤匙拍到李从舟身边。
——装药的汤碗他可不敢拍,只能拍拍汤匙这样子。
“吃好就乖乖喝药,别让我说第二次!听着没?”
一口馒头李从舟已经嚼完,被顾云秋平白无故凶这么一顿,他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感觉。
只是看着张牙舞爪、凶巴巴的小纨绔,觉得……
有点想笑。
他搁下那个咬了一半的馒头,想说既然嫌麻烦、就让他走,但看着那整整一药箱的药,还有摆在床头的瓶瓶罐罐——
最终,李从舟只是叹了一口气,伸手端起白粥小碗:
“……那便,有劳了。”
顾云秋哼哼,满意了:这还差不多。
昏迷了两天两夜,李从舟确实饿了。
江南的米好,一碗白粥香黏软糯,南仓准备给顾云秋的也是最精细的面,发出来的馒头软而劲道,不像径山寺里的用的是荞麦死面。
若在平日,李从舟吃饭很快。
这么一小碗白粥和两个馒头,他就用一眨眼的工夫。
但现在到底伤着,折腾这么一会儿浑身乏力,端着粥碗的手都隐隐有些颤抖。
偏偏顾云秋还不走,一边吩咐点心收拾地上的衣服,一边绕到他身后,借着明亮的日光看他后背的伤口——
小纨绔凑得很近,气息几乎都扑到他背上。
新长出来的肉细嫩敏感,接着他的鼻息,痒得很。
李从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怎么了?”这反应吓顾云秋一跳,脑袋从肩后探出来,“我碰疼你了么?”
“……没。”
李从舟搁下碗,里面还有小半碗粥。
他轻轻捏了捏发颤的手腕,只觉浑身发虚、额角也在隐隐渗冷汗。
找着条合适他穿的裤子可不容易。
李从舟还不想因为受不住刺激、一时手抖给热腾腾的粥翻裤|裆上。
“你就吃好啦?”
顾云秋看过伤口,发现有几处已经结痂,但也有原本只是红肿的地方起了血泡、被挑破的血泡不结痂反而流脓的。
果然如那小大夫所言:烫伤难愈。
李从舟点点头。
顾云秋先吩咐点心去准备金针、小刀、药酒和淬火用的灯烛,然后他起身绕到李从舟正面,拧起眉打量他:
“你是不是……身体虚,然后手上没劲儿啊?”
“……”
李从舟沉眉,想说刚醒少吃点没什么,结果顾云秋啧了一声,突然屈起半只腿斜坐到他身边、端起小碗自然而然地举汤匙:
“我喂你。”
“……”
“愣着做什么?”顾云秋歪歪脑袋,“张嘴呀?”
“我自己……唔?”
“你手都抖了就别逞强啦,”顾云秋转着碗边,动作熟练地舀小碗里剩下的白粥,“你这是生病受伤了嘛,不丢人。”
被强行塞了一汤匙,李从舟看着顾云秋开开合合的嘴唇,最终根本没听清小纨绔说了什么,只能本能地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顾云秋这喂着,那边点心也准备好了一应所用。
“你转过来一点儿,方便点心帮你处理伤口、涂药。”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牵起李从舟,哄小朋友一样,声音软软给他讲,“你别看,也不要想,很快就不疼了。”
李从舟不怕疼,可虚虚拢着顾云秋一双手,掌心却焖出不少汗。
他抿唇、微微皱眉,最终选择闭上双眼。
“……很疼么?”
看见他阖眸,顾云秋声音都放轻了,悄悄的,像是小猫爪子在挠他的心。
李从舟一时无言,浑身上下烧得慌。
偏他不说话,顾云秋就更当他疼得紧,“点心点心,你下手轻些。”
“公子,已经很轻了。”
“再、再轻些。”
顾云秋自己怕痛,小和尚后背上那些伤口他光是想想就很痛,要他生生受着上药、洒药水的刺激,还不如直接来人给他一闷棍敲晕。
他实在怕小和尚疼晕过去,自己又不会讲什么好听的话哄人,思来想去,只好逗着李从舟说话、好转移他的注意力。
“所以,你这伤到底怎么回事啊?”
李从舟沉默地看他一眼,犹豫片刻后,“你……真想听?”
顾云秋点点头,而后又老实地摇摇头,“但我可能会听不懂。”
——他有种直觉,小和尚受伤多半和朝堂政事有关。
和前世不同,西北的战争提前了很多。
户部在江南的大仓库出事的时间也不一样,虽然都是户部官员被彻查,但今生还牵涉其中一个探花郎林瑕。
青红册什么的顾云秋不懂,但点心去打听过:
那些借住南仓的万松书院师生受的伤,也有不少是烧伤烫伤。
李从舟和这群书生是同天夜里出现在天目山的,加上身上还有同样的伤,顾云秋有理由相信他们是被同一群人追杀。
被他的回答逗乐,李从舟闭了闭眼,嘴角微扬,“……你倒坦诚。”
顾云秋摸摸鼻子,瞥眼看见李从舟下巴上汇聚了一串的冷汗,便松开他一只手,顺手掏了自己随身巾帕帮忙擦了。
李从舟却在看见那巾帕时,目光停留在上面很久。
他那块……
李从舟不动声色地环顾架子床一圈,没有发现类似巾帕、方巾或者小团布料一类,料是——掉进温汤时落在了水中。
他张了张嘴想问,最终又自嘲地闭上了嘴。
或许,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天意。
有些温暖,本就不属于他,也不可能会为他停留。
收回视线,李从舟不再想那封他没有来得及拆开的信,也不想那块他贴身放了小半年的巾帕。
只徐徐拣着能说的,与顾云秋说了他这身伤的来历。
……
听到最后,小纨绔惊讶得嘴巴张开都能塞下一个鸡蛋。
李从舟轻哂,语含抱歉,“吓着你了。”
顾云秋却拨浪鼓般摇头,重新捏紧他的手,声音都变高变尖:
“这么危险你还要出去?修养好了再走!”
李从舟一愣,全没想到顾云秋是这般反应。
他……他竟不怕?
“啊,对了!还有你的药!”
顾云秋恍然大悟般、转身去端药碗,他一边用银质小汤匙点在自己手背上试温度,一边搅动两下、舀起一勺递过去。
李从舟看着近在眼前的汤匙,犹豫片刻后还是张嘴含下。
顾云秋一边喂,一边问点心:
“前日我们买回来的糖还剩么?这药我闻着就苦。”
“还剩呢,”点心仓促中抬头,“待会儿我去拿。”
“不用,你告诉我放哪就是了,我去拿,你专心处理你的。”
点心哦了一声,说出个柜子第三层左侧的糖盒。
而顾云秋点点头,将一小碗药全部喂好后,才转身去找糖。
这糖也是杭城特有的,是以藕粉调制干桂花熬制,不那么甜,却很香,软糯糯的入口即化,顾云秋自己就很喜欢。
他捧着糖盒过来,一边介绍一边塞给李从舟最后一块。
“喏,给你,压一压。”
李从舟接了,糖块有些黏,粘在他汗湿的指尖,像最强力的浆糊,碰着一点儿、就脱不得。
他拿在手中,没有吃,只挂着一头一脸的汗看向顾云秋。
和小时候相比,小纨绔并没多少变化。
一双桃花眼纯澈清明,闪亮亮的像是能盛下天上星、池中莲,能装下天降的甘霖、春日盛开的百花……
都快十五岁的人,眼里却还只倒映出世间的美。
“嗯?”他的目光太灼热,看得顾云秋都忍不住抬手擦了一把脸,“我脸上沾渣渣啦?”
李从舟垂眸,摇摇头。
“你……”他涩声开口,嗓子被苦药填得有些哑。
顾云秋一歪头,眨巴眼睛、困惑地看他。
李从舟避开他的视线,声音很轻很轻: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
啊?
还以为小和尚要说什么。
顾云秋没多想,张嘴就来:“哪儿啊?我只对你这么好。”
“?!”
李从舟猛地抬头,看向顾云秋的目光倏然变得锐利。
——像盘桓在沙漠上空的鹰,终于在漫漫黄沙中窥见了它的猎物。
顾云秋被这样的眼神一扫,也意识到他刚才这话有歧义。
怎么、怎么说得跟他向小和尚言宣爱慕似的。
他错开视线,重重揉捏两下袖口:
他这、都说的什么话!
小和尚肯定要误会了。
顾云秋低下头,白皙的双颊臊出一阵薄红,正想着说点什么找补,对面的李从舟却意味不明地长叹了一口气——
“算了。”
……啊?
顾云秋猛然抬头:
什么算了?怎么就算了?
李从舟看着他红扑扑的脸蛋,忍了又忍,最终忍不住皱眉道:
“以后……对别人不许这样。”
顾云秋撇撇嘴,哼了一声似乎想开口争辩,但眼珠一转、不知又想到什么,最后变成闭口、很不服气地踢了踢床边的脚踏。
——别人又不会上来就砍我脑袋!
我就只对你这样特殊好不啦?
两人间气氛正微妙着,一直埋头苦|干的点心终于笑着抬起头来:
“好了,明济师傅、公子,我这儿都处理好了。”
顾云秋长舒一口气,像是捉着救命稻草般跳起来,夸张地蹦到李从舟身后这边,嗓门超乎往常的大:
“啊?都好了吗?”
点心也被他这一嗓子吓了一跳,抬头看见顾云秋满脸通红,先点头答了句都好了,又看看窗户,忍不住问了句:
“公子,是屋内太闷了吗?怎么你和小师傅的脸都这么红?”
顾云秋:“……”
李从舟:“……”
见他们不说话,点心更确信,他迅速收拾好上药的东西擦擦手,起身走过去、推开靠近架子床这边的两扇窗户。
徐徐清风,吹起室内一阵桂花香。
也不知是顾云秋身上带着的桂花香,还是来自于那桂花糖。
嗅着这股香味,李从舟慢慢抬手,将快化在指尖的糖放进嘴中。
顾云秋也趁机弯腰想去收拾那些衣衫,结果动作站起来太急,一不小心就被其中一件衣衫的衣带绊着。
“诶?公子小心!”
顾云秋也想小心,可迈出去的腿根本不听使唤,怀里的糖盒子还有几件已经捡起来的衣衫飞出去,人一个趔趄就往前扑倒。
点心在窗边,赶不回来扶他。
倒是近前的李从舟,下意识抬手接了他一把。
结果,顾云秋扑出去的力道大,李从舟侧坐在床上重心本来不稳,加上他后背的伤重,手臂被拽着往前一送、立刻牵动了肩胛、后背的肌肉。
他吃痛地嘶了一声,人也跟着被带起来跌落。
眼看李从舟也因扶他而摔,顾云秋啊呀一声,忍不住咬牙、闭上眼睛。
他倒不怕摔跤。
只是那日在汤泉中捞小和尚,他就知道李从舟比他重了不止一点半点。
想想也是,人家个子高,肩宽背厚、手长脚长。
就连身|下那二两肉,不在状态时都看着比他长,还粗老大一圈。
要是能放在称上称,多半是三四两。
——他闭上眼,纯属是怕小和尚压着他。
泰山压顶般,也不知会不会给他早上吃的豆浆都顶出去……
然而他这儿胡思乱想,李从舟却在滑落出床铺的同时看见了顾云秋脸上视死如归的表情。
地上铺着绒毯,两人重重摔下,没发出很大的声音,只是闷闷一响。
顾云秋等了半天,也没感觉到有“巨石”压在身上。
相反,他感觉自己扑入的地面软软的,摸上去还很……烫?
!!!
顾云秋一下睁眼,发现李从舟竟在瞬间颠倒了他二人的位置:
换成他垫在下面,给顾云秋做了肉|垫子。
顾云秋不重。
虽然他遇着喜欢的菜能一顿干掉三碗饭,但他身条纤细,腕骨、踝骨都很明显。若是撩开衣襟,还能看见能盛放下一泓月光的锁骨。
可即便不重,垫在下面的李从舟也受着伤。
而且,还伤在后背上。
“小和尚?!”顾云秋慌乱地从李从舟身上爬起,“你你你……”
他扶着李从舟起来,手一动就在李从舟的后背上触到了一片猩红。
愈合的伤口崩裂流血、几个血泡被压破,凸起的水泡被压扁,皮肤一圈圈地泛白卷边,像要脱壳的蝉虫。
顾云秋一下咬住下唇,瞪向李从舟。
点心也赶过来,忙给人架上床。
伤口的情况不好,得重新处理上药,点心扶好了人,就转身去拿小刀、金针和药水、药膏。
倒是顾云秋守在一旁手足无措,总觉眼前这一幕有些似曾相识:
六年前,报国寺后山。
当时,关系和他还很一般的小和尚也是这样,在云桥上伸出手救了他。
当年,他怕小和尚松手。
现在……
或许是因为……这里摔一跤并不要命的缘故?
顾云秋瞪李从舟:
现在他反而气他为什么不松手!
李从舟趴在床上,后背上撕裂的痛疼入肺腑。
两世,其实他的身体早习惯了痛:
火毒也好,烫伤也罢。
当时在湖边与乌影那般说,他也确实觉得这没什么。
偏偏,这会儿守在一旁的顾云秋,满脸惊慌后怕担忧,漂亮的柳叶眼像是被水洗过,下唇瓣都被他咬出道血印子——
好像严重得、他要死了一般。
这种感觉很奇怪,李从舟从来没感受过。
前世别人看他,只盼着他死、他早点死,自从报国寺一场大火后,那些会为他落泪的人,全部都灰飞烟灭了。
往后重生至今,十年、二十年……?
李从舟算不清,总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有人会为他落泪了。
他看看顾云秋,闷在喉咙里笑他:“哭了?”
“……哪有?!”
顾云秋急了,他就是眼眶红了一点,哪就哭了!
而且小和尚竟然还笑得出来?
他气呼呼地指着李从舟后背上的伤,告诉他这里破了、那里烂了,“就算好了!你这后背也会落下很恐怖难看的疤你知道吗?”
“到时候洞房花烛夜,你媳妇儿可要嫌你!”
李从舟:“……”
他挑挑眉,转过头、露出脸,一言难尽地看向顾云秋:
“我是和尚。”
“哪来儿的媳妇。”
顾云秋:“……”
都怪他一时情急说快了嘴,小和尚根本不知道:
——他这和尚,也快当不了几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