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般过了俩月, 十二月尽,月穷除夜。
京中无论高门闾左、商贾庶士,皆洒扫庭除, 贴门神、钉桃符,祭祀祖宗以祈新岁之安。
禁中是夜呈大驱傩仪, 驱埋邪祟至景东门外。
放过雪钱,宁王一家套车,奉旨进宫伴太后守岁。
雪钱是朝廷专发在冬季的一种恤钱,若过大寒节令, 岁末雨雪霏霏, 就会给百姓放出这笔钱。在官牙赁房的, 也可得减免一月房钱。
宁王出嗣后, 为了避嫌很少入宫。
但历经皇后、皇子接连崩逝, 三年大疫后又是三年国丧, 今岁宫中冷清、太后悒悒不乐, 皇帝思来想去,只能下诏给他。
宁王未出嗣前是太后幼子, 最能讨她欢心。
而西北战事紧急,四皇子在十二月中写信回来、表示要跟众将士一起守卫边关, 所以岁末不归。
惠贵妃的情绪因此也有些有低落,所以也适合请宁王妃入宫相伴。
太后的寝宫位于皇宫内苑的中轴西侧,毗邻颐年殿、雍怀桥, 由前朝祈福殿和明堂改建而成。
正殿寿安殿为歇山重檐, 面阔七间,门扇上皆是三交六椀的菱花窗, 殿前建有白石铺砌的月台,上面放着六个鎏金凤首的香炉。
东西廊庑的院墙上, 各开垂花拱门能通往后院,院中栽植各色梅花,正方便冬日赏花踏雪。
由内侍领过明光门,驻车下马,宁王一家三人缓步穿过锦廊入寿安宫,寿安门后照壁上是以金墨写就的“寿安永康”四字。
内侍领他们过来的时间不凑巧:
正好德妃刘氏领着三皇子和她宫里的淳嫔、怡贵人来向太后请安。
德妃是潜邸旧人,皇帝还是诚王时她就是王府内的姬妾。
刘氏的家世门第不高,能得到今日位份,也是她在潜邸就生下了三皇子的缘故。
只可惜三皇子资质平庸,并不十分得宠。
从前德妃还想过要替儿子挣个好前程,但随着各宫皇子公主接连出生,尤其是见到四皇子被逼得自请出征西北后——
刘氏的这般心思就淡了,没什么比孩子留在身边更要紧。
至于淳嫔和怡贵人,她们都是承和年选秀入宫的女子,其中淳嫔膝下有一位行五的公主,因偶染风寒怕过给太后,便没领出来。
内侍抱歉地给宁王和王妃鞠躬,太后宫里的老嬷嬷也邀请他们先到东侧配殿稍坐。
东配殿是太后素日礼佛之处,除了正堂供奉的世尊佛,两侧厢房内还挂有不少太后珍藏的字画、匾额。
配殿门口的大红色门柱上,就挂有一副倍具禅意的楹联。
宁王和王妃都偏爱字画,两人谢过嬷嬷和内侍后,便驻足在门口欣赏了一会儿。
顾云秋实在怕他们再提起云琜钱庄的楹联,甚至又讲到李从舟,只好裹紧他雪白的绒绒大氅,后退两步,跟伺候的宫人们挨挤到一处。
看罢两幅字画,太后身边的嬷嬷总算笑盈盈将他们一家引到寿安殿中。
殿内,几个宫人正在收拾德妃用过的茶盏。
“铮儿来啦?”
太后冯氏由一位嬷嬷扶着,正从“慈寿懿德”的牌匾下迈步下台阶,她一边笑着招呼宁王一家,一边锤锤自己的腰:
“唉……还真不爱那上头坐。”
太后所指的“上头”,是正殿那张黄花梨雕龙凤呈祥的寿山椅,椅后还有仪扇、金丝画屏。
整张椅子端在垒砌的高台中央,但就庄严肃穆有余、光线舒适不足。
寿安殿是由前朝两殿合并改建而来,正殿虽宽,但采光并非正南向,太后因此不大喜欢。
跟亲近之人,她还是更偏爱约到西窗暖阁。
西窗明亮,窗下有一段长长的暖炕,太后很喜欢斜倚在这儿看书、品茶。
虽然太后唤得亲切,但宁王时刻谨记、不敢逾矩,还是领着妻儿恭谨三拜,先唤太后娘娘,再道福寿祝词。
太后坐在暖炕上,看小儿子这般,也是无奈笑着一叹,耐心受了礼,才让嬷嬷们扶他们起来、分别赐了座。
顾云秋乖乖跟着父王母妃行礼,起身后内侍官给他搬来凳子,他还小小声说了句:“谢谢公公。”
内侍官受宠若惊,忙摆手与他还礼,“世子客气,世子客气了。”
太后远远看着这一幕,看着实际上也是她孙子的宁王世子:
这小东西前几年可闯不少祸,还放跑了她最喜欢的一只长尾鹦鹉。
不过……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太后总觉得这孩子长大后懂事不少。
这么六七年下来,唯一听过他闯的祸,就是在双凤楼豪掷七百两请了个酒腻子吃饭。
想到那之后,皇儿对朝廷党争的平衡。
太后远远瞥了眼顾云秋的双膝,听说被罚跪祠堂还生了场病……
怪可怜劲儿的。
不过一个纨绔小子,却被算计成了那四两拨千斤里的“四两”。
于是,太后一时动意、笑着朝顾云秋招招手,“世子已经长这么高了?过来叫我瞧瞧。”
顾云秋眨眨眼,站起身走到暖炕的脚踏旁。
太后冯氏年逾花甲,但保养得宜、容光焕发,只在笑起来时,眼角能看见一点细纹。
顾云秋走过去,太后却一直看着他没说话。
见老人家这样盯着自己,顾云秋下意识看自己身上——外衫是金丝绣的黑地礼服,内衬的绸衫是母妃挑的,没什么不得体的地方。
那么……
顾云秋想了想,扑通跪倒在脚踏边,祝道:
“顾云秋拜见太后,愿太后娘娘长乐无极、福多寿高!除中夜尽,新年将至,希望娘娘您能岁岁欢愉、万事胜意。”
太后一愣,而后忍不住笑起来。
——这孩子。
宁王和王妃也没想到顾云秋会闹这么一出,两人忍了忍也跟着笑出来。
本来太后要顾云秋上前,只是想打量打量。
如此被跪下磕头一番祝祷,倒成了晚辈给长辈拜年一般。
可按照京中习俗,拜年合该在大年初一。
而且,太后久居宫中,虽说两个儿子都在身边、膝下也有孙儿孙女无数,却从未有人敢这样同她拜年——
宫中不似寻常人家,即便是拜年,面对着太后,那些皇孙们也像在请安,远说不出顾云秋这样多的话。
如此,合殿众人忍俊不禁。
偏顾云秋跪在地上,懵懂不知他们在笑什么。
想了想,他又伏下去,小声补充道:
“是顾云秋自己贪玩躲懒、学艺不精,不是阿爹……咳,不是父王母妃的过错,祝词说的不好,请太后娘娘不要怪罪他们。”
这话一出——
太后嘴角的微笑终于绷不住,她以巾帕掩口,止不住地哈哈大笑起来。
顾云秋更迷茫了,跪在地上更是头也不敢抬。
……有、有这么好笑的吗?
倒是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宫人唱喏,一道低哑沉稳的男声传来:
“母后遇着什么高兴事,也分享给朕听听?”
“许久未见母后笑这般开心了。”
另一个女子的声音紧随其后,是宁王妃的长姊、惠贵妃徐密的声音,她说完,就提裙给太后见礼。
“哈哈哈……皇儿你来——”
太后笑得眼泪都流出来,她一边拭泪,一边伸出手要皇帝过来暖炕上坐,然后宣了平身,让嬷嬷先后扶起顾云秋和惠贵妃,然后赐座。
她拉着皇帝的手,将刚才发生的事讲给皇上听。
然后又笑了一阵,才招招手叫来身边嬷嬷,附耳悄声让她去库房中取些东西。
皇帝和宁王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五官样貌上极为相似。
只是作为九五之尊,皇帝的脸因为常年板着处理政务而显冷硬,沉默时不怒自威,看着比宁王要凶很多。
顾云秋只偷偷瞄了一眼,就下意识觉得屁|股痛。
这伯伯一看就是那种——
龙颜大怒就会嚷嚷着要人陪葬、然后拉出去痛打五十大板的主儿。
他缩了缩脖子,在心里默默念了三道:
你看不见我。
不过皇帝听完太后的话,脸上也忍不住露出个微笑。
他远远看了眼坐在圆凳上、侧首同妻子小声咬耳朵的弟弟,心里多少有点羡慕——
既入宫门,他一早就失去了这般简单的儿女之乐。
到这会儿,顾云秋也终于反应过来自己这是闹了个大笑话。
他唔了一声,从脖子到脸再到耳根整个红透。
别别扭扭坐在圆凳上,像个盛放在黑地绒绸里、熟透了的大红柿子。
这时,太后身边的嬷嬷端着个托盘进来,那托盘上放着个五彩花纹的锦盒。
皇帝一看那锦盒,终于忍不住侧身,他看着坐在下首、于礼并不能陪他并坐的惠贵妃,忍不住佯怒地抱怨道:
“瞧瞧母后,真是偏心。”
那锦盒惠贵妃见过两次,自然知道个中珍贵。
她摇摇头笑,没搭理皇帝这一刻的孩子气。
倒是宁王和王妃两个看见锦盒,纷纷坐不住、着急起身,“太后娘娘!这使不得……”
太后瞪他们一眼不理会,执意冲顾云秋招手,“秋秋来。”
顾云秋脸烫得能烙饼,站起来同手同脚走,甚至都没意识到太后唤他时换了称呼:
“太、太后娘娘。”
见孩子都被吓傻了,太后心里更生出一股怜惜,当即给人拉过去摁到暖炕上、就坐自己身边。
顾云秋哪敢和当朝太后同席,当即火烧屁|股般跳起来。
太后却一把揽住他的腰,像寻常人家长辈搂小辈那样固定着他不让走,又伸另一手让嬷嬷把递锦盒过来。
被太后半搂在怀里,顾云秋根本动弹不得,浑身都紧张地冒汗。
“这是仁宗皇帝赐给先帝的长命缕,后来又被先帝赏给了你父王,”太后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造型精致的小金锁,“你父王出嗣时,又将它还给了我。”
小金锁出自宫廷造办处,正面阳刻福寿万年四个小字,背面錾刻寿桃和莲花蝙蝠纹。上栓金项圈,下悬三股金丝珠串,日光一照、煜煜生辉。
太后将项圈拿起来,笑得慈祥,“料想王府里衣食不缺,我也没什么好东西能赏秋秋的,思来想去,就这百缕金锁最合适。”
长命缕是家中长辈做来给晚辈保平安的,大多是金银饰物打造成古锁的模样,民间多用名“长命锁”,希望能锁住小孩的命、以祈无病无灾。
这东西多在小孩周岁时赠出,按照南方习俗,还会扎上五彩绳,寓意长命五福。
过了今日,顾云秋都虚岁十五六了,怎好再拿这样的东西。
而且历经三朝的贵重之物,原该赠给皇子公主、皇亲国戚,怎好给……他这样的人。
顾云秋正要跪下推辞,太后却已解开了那项圈的链扣,在嬷嬷的帮助下,一下套到他脖子上——
顾云秋一时无措。
老太太却上下打量他一圈,赞许地道了句:“挺好。”
顾云秋:“……”
太后如此满意,他也不便当众拂她面子,只好先跪下谢恩。
太后见他这样,又让身边嬷嬷装了一兜金瓜子、银饺子塞进个红布包,然后接过来塞到他怀里,说是给他的“压祟红封”。
兜着那个沉甸甸的布包包,顾云秋愣了愣,却还想着要守规矩,他又从太后身边站起来,乖乖跪到地上咚咚给太后磕了三个响头。
然后他仰着红扑扑的小脸,朗声道:“谢太后娘娘。”
——民间习俗,普通人家的小孩过年都要给长辈磕头,然后双手抱拳做福,说了祝词吉祥话,才能讨到红封。
王府倒没这样的习俗,每年过年,宁王都会请戏班到家里,夫妻俩借着发压祟红封的由头、明里暗里给顾云秋塞很多东西。
顾云秋看戏班的小孩都这样,跪师傅面前咚咚磕头。
——刚才他这样,太后好像挺喜欢的。
顾云秋也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反正今日进宫是逗太后开心,能让老人家笑出来的事,他再学一遍准没错。
果然太后见他这般,又忍不住笑了一回。
一边笑,一边招呼皇帝和宁王夫妻,“瞧瞧,这乖孩子都磕两轮了,你们这些做长辈的,怎么好意思无动于衷?”
宁王夫妻哪想到带什么红封在手上,皇帝和惠贵妃也没个准备。
不过人太后都这么说了,皇帝请宁王一家入宫本就是想讨母后开心,他这小侄子替他做到了也算有功,自然要赏——
于是,几句话的功夫,外头就有礼官唱喏:
皇帝陛下赏宁王世子黄金百两,惠贵妃赏宁王世子东海明珠一斛。
顾云秋:……??
这次进宫是家宴,宫里伺候的人足够多,宁王、王妃都没带小厮、嬷嬷,顾云秋身边也就没有了点心相伴。
太后、皇帝和贵妃赏赐,顾云秋就只能自己乖乖抱着。
百两黄金可重,托盘递过来,顾云秋拿在手里、险些没原地摔个屁股墩儿,内侍忍笑,帮忙扶了一把。
宁王更怕儿子摔着,忙起身替他端了。
顾云秋揉揉酸软的手腕,仰头看着宁王嘿嘿一乐,“谢谢阿爹。”
宁王将那托盘放到一边,轻轻揉揉他的头。
皇帝远远看着,在心中叹了一回,想到自家几个姑娘小子,不由撇撇嘴、想到从前在王府——妻子尚在、儿女绕膝的时光。
他低垂下眉眼,想到亡妻,难免有了一丝伤感。
偏他这份伤情,被刚坐下来的顾云秋发现,顾云秋歪着脑袋想了想,又站起身,走到皇帝这边跪下去,扑通磕头拱手道谢。
而且称呼上,顾云秋改换了一个更为亲切的:
“谢谢皇帝伯伯。”
宁王顾及礼教、朝堂,出嗣后很少再唤“母后”和“皇兄”。
他是晚辈且年纪尚轻,一时这般叫了,也不显突兀。
皇帝一愣,缓缓抬头。
跪在他面前的宁王世子裹在一身黑地金丝的礼服里,墨发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在脑后,小家伙的皮肤白嫩、脸蛋红扑扑的。
一双柳叶眼被日光照得亮晶晶,嘴角挂着融融梨涡。
皇帝看着顾云秋这样的笑容,忽然有点明白弟弟为何愿意那般宠他:
这样甜的小孩,谁看了不糊涂?
他起身弯腰、刚想亲手扶顾云秋起来,结果却被太后抢占了先机,老太太弯腰扶顾云秋的臂弯,将人带到她那边。
“你叫皇儿伯伯……”太后眼睛弯弯,“那我呢?”
顾云秋想了想,清脆地叫了句:“太后婆婆。”
这话放在整个宫里,都显得相当忤逆。
即便是昭敬皇后留下的太子,也不敢直接称呼他的祖母为“婆婆”。
偏平日没人这么叫,偶然被叫一回就能让太后觉着新鲜。
顾云秋这次,实在是天时地利加人和。
孩子乖觉,胆子也大,虽然是个冒冒失失的小闯祸精,但却正好是这深宫里没有的。
太后高兴,又叫嬷嬷弄来一碟子宫造的桃花酥。
甜甜的糕点果子,正好给甜甜的小孩。
这样的小孩,在宫里可不常见。
结果,不常见的小孩在嬷嬷弯腰递给他桃花酥时,却更不常见地捏起最顶上一块,蹬蹬跑到太后面前——
顾云秋一手捏着桃花酥边边,一手捧在下面接着可能掉落的碎屑,然后微微倾了倾身子,“太后婆婆也吃。”
太后一愣。
而在场众人看向顾云秋的目光都添了点震惊。
“桃花酥好吃的,”顾云秋想了想,又补充道,“来前净过手,我手很干净的,而且这块最甜了,您尝尝?”
盛情难却,太后俯身就着顾云秋的手咬了一口。
其实她和惠贵妃一样,都是出身将门的女子,这些偏甜的东西,都是宫造处按例送过来,她偶尔吃上一两个,但并不十分喜爱。
桃花酥是新制,咬上去松软酥脆,很甜,但不腻。
太后嚼了两下咽下去,示意身边嬷嬷接过来那块点心,自己用巾帕擦擦嘴,然后才看着顾云秋问道:
“你方才说这块最甜,你吃过?”
宫造点心专供宫里的各位主子,这话问得随意,但往深了想,却有非常多文章可以做——
若顾云秋吃过,一则说明宫造处并未严格循着规矩,二则有心之人又要编排宁王,说他们王府仗势欺人、恃宠生娇。
一整个寿安殿在座的,都是人精。
宁王心里都已转出千百个心思,想着往后在朝堂上要如何应对太|子党的口诛笔伐。
那边顾云秋想了想,却说出一个让众人意外的答案。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没吃过,但却指着那堆成一座尖尖塔的桃花酥道:
“这是送给太后婆婆您的点心,宫造处的人一定十分上心,会将最好看的、最好吃的都摆在最外面。”
太后笑了:得,还是个善于观察的聪明小子。
宁王和王妃对视一眼,长舒一口气的同时,眼中都溢满了骄傲。
就这样,除夕家宴,宁王一家在宫里吃得热热闹闹。
宫里备有歌舞、皇帝传了戏,各宫嫔妃都带着孩子们聚集到寿安宫,顾云秋还跟同龄的几个皇子公主一块儿放鞭炮、堆了雪人。
孩子们聚在一起玩着,闹了一日太后嫌累、让皇帝陪着早早回了寝殿。
惠贵妃也终于得空和妹妹坐下来闲话家常,两人立在寿安殿西侧廊庑下,远远看着院中闹哄哄的一众小孩——
“秋秋长大了,”惠贵妃笑,“不像小时候那么皮,变得讨人喜欢了。”
宁王妃却睨姐姐一眼,“秋秋很好,皮不皮都讨人喜欢。”
惠贵妃摇摇头笑,没继续这个话题,反提起了四皇子的婚事,四皇子今年十七,朝臣命妇们明里暗里给她送了不少自家女儿的画像。
惠贵妃烦得不成样,抱怨过后,又问王妃:“你家秋秋呢?”
“秋秋才十五,还小。”
“不小了,”惠贵妃扬扬下巴,远远一指坐在东配殿下的德妃,“那位当年入府时,可不就十五,还有前朝那方……”
“打住打住,”王妃不客气地抬手,阻止了姐姐继续说,“皇家是皇家,我家秋秋是秋秋。”
——她才不想儿子那么早成家呢。
虽说宁王世子成婚后也不会开府别住,但弄个媳妇儿回来……终归让王妃心里有点别扭。
倒不是瞧不上别家姑娘,只是秋秋这样的,王妃总觉着应该找个踏实稳重的保护他,真找个武将家的小姐,又怕儿子被打……
思来想去,王妃也曾经动过找个男媳妇儿的念头。
不过想到这事儿就是一脑袋包,王妃便也学姐姐,不想提这事。
惠贵妃便换了个话题,“那,考虑秋秋的及冠礼了吗?权儿私下给我提了好几次,说他想要他父皇亲自给他挑一个字,而不是礼部取。”
锦朝男子二十及冠,适时要行冠礼。
此礼由家中长辈、一般是父亲,身着礼服、亲手给孩子三加冠:
一重布巾、一重帽、一重幞头,而后取赠字号,这才算成丁。
自然,三加冠的礼节在不同场合下略有不同:
皇家子弟的冠礼自然是重之又重,所用三加是绢帛布冠、皮弁和爵弁。宾客、礼官皆必不可少,还要郑重诵读祝辞、拜见父母后取字。
总之,有一套非常严格且流程完备的礼仪。
到寻常百姓家,三加冠就会被简化,有时只是父辈给子辈扎上发髻、簪上发簪,就算是完成。
不过无论宫里宫外,取字这一项都是冠礼里的重中之重。
不怪四皇子念着,就连太子、三皇子也都盼着及冠那一天。
除了封王称爵、被封太子,皇子公主在成婚前,最大的典礼就是及冠、及笄,通过字号,也能瞧出一些父母对孩子的期许。
“唉……”惠贵妃说着,又无奈一叹,“事又不是他想就能成的,陛下要平衡多少势力,何况太子的冠礼都还没办呢。”
王妃也跟着叹气,婚事他们夫妻没考虑,却结结实实犯愁了好一阵顾云秋的冠礼——
宁王对此事极为重视,顾云秋满十四岁后,他是隔两日就要窝在书房里查诗词、翻旧典。
选出来好几个字都不满意,到夜里睡到床上还要同她商量好几回。
时人取字,大多是对所叫之名的补充:
如著名诗人屈原,就是姓芈,屈氏,名平、字原,取义广平为原。
剩下一部字号,却是所叫之名的反义相对和联想延伸:
像曾点字子皙,就是取义:点为小黑,皙色为白;而赵云字子龙,也是因为有云从龙。
到顾云秋的名字,云字是族谱里定下的排字,秋是因为小孩诞生在中秋这夜,但秋日在诗词典籍里,却多主萧瑟肃杀,与他家孩子的本性相悖。
取义丰收时节,又显得不够雅致,宁王担心儿子不喜欢。
……
想到这儿,王妃摆摆手,“别提了,他爹都快愁死了。”
姊妹俩对视一眼,最终都是摇摇头,换了旁的事情聊:
儿孙自有儿孙福,很多事到时候再说吧。
陪着太后守完岁,这日入宫的任务才算完成。
宁王婉拒了皇帝的要求,没在宫里原本供给宁王居住的永宁殿留宿,而是坚持带着妻儿还府。
子夜的京城又飘起小雪,宁王策马、顾云秋和王妃坐车。
爬到用炉子熏得热乎乎的车上,王妃第一时间给顾云秋盖上了车上的暖毯,而顾云秋嘿嘿乐着、变戏法儿般从怀里掏出一枝漂亮的红梅:
“给阿娘!”
王妃爱梅,王府观月堂后也有好大一片红梅。
虽说也有花匠用心侍弄培植,但远没有顾云秋手中这一支漂亮——
墨黑枝干遒劲,三两枝丫上,含苞欲放的骨朵和已经盛放的点点红梅淬雪,似乎临摹下来就是一副清雅而色彩丰富的雪中红梅图。
王妃爱不释手,轻轻碰碰上面梅瓣,“秋秋打哪儿折的?”
顾云秋想也没想,“寿安宫后院里。”
寿安宫后院的梅花,是整个禁城内最好的。
除了红梅,还有白梅、绿梅、黄梅等,都由专门的花匠负责侍弄,有时还要从各地捆扎好当地泥土、一整树地移栽来。
太后喜欢花,倒不单爱梅。
只是这寿安宫里的花……
王妃好笑地揉揉儿子脑袋,想起长姊那番话——谁说孩子不闯祸了。
不过闯祸也可爱,她捏了捏孩子脸颊,暂且将那梅枝插|在车窗边,“对了,秋秋想过将来想要个什么字号没?”
……字号?
顾云秋心头一跳。
王妃将今日惠贵妃所言转述了一道,顺便偷偷告诉儿子,“你父王愁这事已经好几个月没睡好了,他给你选的那些字,都可以编出一本小册子。”
“啊……”顾云秋讪笑了一下,低头轻轻抠了一下身上的绒毯,“我十五都没满呢,这不还有……五年吗?”
宁王想这个,是不是太早了些。
何况——
顾云秋拢着绒毯往车厢后一缩,等他二十岁时,或许宁王也不用考虑这事。
“五年可不长,一眨眼就过去了,”王妃没看着顾云秋脸上一瞬的异样,只继续说,“秋秋也认真想想,若有想要的,直管给你父王讲。”
顾云秋看宁王妃半晌后,忽然拉高绒毯:
“阿爹取什么我都喜欢,我困了,阿娘到府上叫我!”
王妃奇怪地转过头,却发现孩子已给自己蛄蛹成一团,绒毯盖到脑门上。
想着他可能确实累了,王妃没说什么,只是替顾云秋掖了掖脚边的绒毯,然后挪坐到车壁这边。
顾云秋当然没睡。
他隔着绒毯感觉到王妃动作,意识到——她坐到车壁这儿,正好能替他挡下从车帘内渗漏进来的寒风。
顾云秋忍不住咬紧了嘴唇,眼睛滴溜溜转两圈后,立刻紧紧闭上。
王妃这样,会让他忍不住想起前世的。
前世,他也和四皇子一样,真真切切盼着自己崇敬的父亲,给自己挑选一个好听的字号,并办一场盛大的及冠礼。
趁着宫门启闭发出巨大声响,顾云秋闷闷地吸了下鼻子。
他从来不知道,原来在他十五岁时,宁王就已经在悄悄准备给他的及冠礼和字号,甚至郑重其事到发愁犯难的地步。
等马车驶出宫禁,顾云秋深吸一口气,悄悄调整好情绪:
宁王和王妃这样好。
这一世的李从舟,一定不会再染上那样的疯病了。
○○○
就这样一年过去。
转年开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
西北稳定的情势,却随着渐暖的天气陡转直下。
原本两派对立的十二翟王,在三月时突然结束分裂,悉数统归到了荷娜王妃的麾下。
由她调遣、声东击西,险些从黑水关西北的乌苏布诺山攻入关内。
这一战损失惨重,不仅是调遣过去的军队不够用,乌苏布诺山夹在中原通往西域的官道上,被西戎占据后,中原和西域的交流也算中断。
不少西域客商被俘,更多百姓流亡到关中、关西。
这回的前线,是真的军饷、粮草、士兵全线告急,跟随皇帝理政三月的太子也主动站出来,在朝堂上表明态度——全力支持前线。
有太子支持,许多事就好办得多。
宁王很快得旨,带银甲卫下江南接运一批粮草入京。
而王妃又要收拾东西上报国寺还愿,她身边的嬷嬷还专门过来问了顾云秋,问他这次要不要同往。
顾云秋认真考虑了一会儿,却将脸转向宁王:
“阿爹我能跟你去江南不?”
王妃去报国寺是还愿,成日不是抄经就是念佛,顾云秋对此已经不感兴趣了。
何况他现在有别的赚钱营生,也用不上榆钱子了。
田庄上的事有蒋叔看顾,云琜钱庄那边有荣伯和朱先生,顾云秋自己一个人待在王府也是无趣,倒不如去江南看看。
前世今生,两世了,他都还没去过江南呢。
宁王垂眸看着儿子亮晶晶的眼睛,拒绝的话到嘴边,却半天开不了口。
他这回是去浙府南仓,根本不进城。
南仓在天目山下,距离杭城还有少说四五十里,那里确实空气清新、翠竹遍布,但却远离西湖、断桥还有姑苏画舫、金陵的繁华。
何况转运粮草是军情,来回路上可一点时间耽搁不得。
见宁王为难,顾云秋想了想,轻轻扯他袖子,“阿爹带我去,之后我可以自己回来。”
宁王抿抿嘴,有点不愿意。
虽说顾云秋已经十五了,跟他同年同月出生在报国寺的小和尚,七八岁就能自己在京城里化缘、传道。
可……
宁王犹豫再三,虽松了口,但还是疾步走向书房,“我再给陛下上一道折子,请求增派一队五十人的银甲卫跟着南下,到时留下来跟着你。”
呀。
顾云秋乐:父王这是答应了。
他高高兴兴跳起来,扑过去给宁王一个大大的拥抱,“谢谢阿爹!”
宁王看着儿子红扑扑的脸蛋,忍不住啧了一声,一边拍拍他的肩膀转身出门,一边小声嘀咕道:
“不成不成,我看还是增派两队一百人吧……”
儿子这般可爱,别给坏人拐走了。
宁王去写奏折,王妃也没闲着,自己去报国寺的东西不收拾了,直接转身过来帮顾云秋收拾去江南的东西——
一千两一张的衍源庄票,拿上一沓。
春日需用的各色轻衫、半袖,披风、斗笠,登山用的木屐搜罗一箱。
防蚊虫的药膏、香粉、香包若干,家里的大夫也干脆带上一个。
“还有,嬷嬷,”王妃一边蹲在顾云秋的衣柜旁收拾,一边转身吩咐,“去把观月堂的几个厨子都找来,秋秋,你待会儿看看挑一个带上。”
顾云秋:???
厨子……都要带的吗?
他就是好奇想去江南看看,顺便考虑考虑除了钱庄他能不能做点像是周山、周老板那样倒买倒卖、贩卖绢帛的生意。
“阿娘,厨子就不用了吧……?”
“要的要的,”王妃不容他拒绝,一转眼就收拾出行李满当当的两三箱,“杭城的饭菜尝尝还好,吃久了你吃不惯的。”
顾云秋:“……”
眼见拦不住王妃,顾云秋只能转身让点心研墨。
——小和尚还在径山寺呢。
李从舟要待到六月初四韦陀佛诞后,正巧现在是三月里。
顾云秋卷起袖子,认认真真趴下来给小和尚写信:
径山上的绿竹、寺里通径天目的奇景,他也可以去看看。
……
然而顾云秋这封信送到江南时,李从舟正着急下山。
经过半年多忙碌,径山寺内需要他们帮忙的事情逐渐减少。
师兄明义都三天两头不在山上,圆准禅师也给寺监打过招呼,不用给他们记名监管。
明义来过江南几回,也有些狐朋狗友在城里,夜宿画舫的事也不是没有。
李从舟不学师兄这些,离开时,还是给寺监说了声,借口他今日要下山访友,晚上不回来,请寺监不用等他。
寺监看着十五岁已有七八尺高的小伙子,点点头没说什么。
信使就是在这个时候到的,又是那扎满了红粉花绸的信笺。
李从舟眼下没时间细看,只能先谢过信差、将信揣进前襟,就匆匆往山下赶着去和乌影汇合——
二月中和,江南百姓以装有百谷的青囊互赠:
以求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万松书院上,却起了场不大不小的火灾。
刚开始的火势不小,很快点燃了仰圣门后的一排平房,正在翻修的明道堂更是一触即燃,熊熊烈火眼看就要将书院上下三百多人困死。
结果中和节过,仲春的江南已经有雨。
万松书院又在山中,大火烧起的滚滚浓烟升空,被山风一卷,很快就移来了一团墨色浓云——
青白闪电劈下,顷刻间,暴雨骤降。
由此,书院师生幸免于难,仅仅损毁了一部分晾晒在明道堂附近、已经修缮完毕的青红册。
几个学生受惊淋雨感染风寒,其余人等皆没什么大碍。
万松书院本不关李从舟的事,但现在书院里有那要紧的青红册,又是和前世一样的突然起火——
望火楼官兵前去调查,只说是监修的工人没收好木料、书院的书生晚上点灯看书没顾好纸张和烛火,没什么特别的异常。
但乌影暗中潜入调查后,却发现事情根本没有那么简单。
——被师生清洗过的明道堂地面上,残留水渍中浮着一圈在日光下显得五彩斑斓的油。
而那些放准备用来置换的横梁下,乌影注意到也有同样的油污。
为着防虫,建房所用的木料都要上漆。
但乌影还没见过直接往木料上涂油的,他才把这件怪事给李从舟一讲,李从舟就变了脸色——
他沉着一张脸,分明墨瞳内凝霜冻雪。
“是火油。”
是有人将涂在木料上不易燃的木油,换成了易燃的火油,才致使万松书院着火。
——和前世的报国寺,一模一样。
李从舟攥紧拳,后槽牙咬紧、颌线分明:
又是襄平侯。
兹事体大,李从舟不能置身事外,他得亲自往万松书院走一趟。
结果两人才走到书院门口,远远风中就送来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书院青黑色的大门半掩,风吹门扇嘎吱响。
开开合合间,隐约露出其中一条……蜿蜒的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