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云秋到楼下时, 钱庄外的议论声越来越大。
扶着老太太的年轻人没说什么,倒是跟他们来的那个中年人在大声嚷嚷着拱火——
“瞧瞧、瞧瞧,这就是盛源银号的大掌柜!刚才那般漂亮话说的多熟练?什么一定会存好主顾的银子、什么诚信经营, 我看就都是骗人的!”
“就只有你们京城人的钱是钱吗?我们慈溪小地方的人就不算?难怪当初盛源银号会关门歇业,还说是替我们平民百姓着想, 我呸——!”
他嚷嚷的声音虽大,但百姓里却还有几个明事理的,忍不住站出来与他分辨,说盛源银号如何那是盛源的事:
“人都换了新老板了, 您这不无理取闹么?”
“我无理取闹?”那中年人更来劲, 他转过身去指着老太太, “婆婆都六十多了, 不辞辛劳走了千万里从慈溪赶到京城, 她的要求很过分吗?”
百姓讪讪, 不想与他纠缠:
婆婆可怜归可怜, 却不能成为无理取闹的借口吧?
文远银号的掌柜看不过,也站出来:
“今日云琜钱庄新张, 三位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择在这个时候来。足下所求为何, 你自己心里清楚。”
那人听着这话也不慌,反双手一叉,上下打量他一眼:
“唷, 文远银号的张掌柜是吧?怎么你们家也学凭空污人清白这一套?莫不是你们文远暗地里和这家钱庄的老板勾结、专门来诈我们穷人的钱?”
张掌柜是个读书人, 被他这话说得气红了脸,指着他半天憋不出一个字。
荣伯着急, 却也不好劝。
这三人明显有备而来,他若冒然上前, 谁知道他们还会泼出什么脏水来。
正在几人僵持之际,云琜钱庄大门一侧供马车行走的侧门却缓缓打开——两个高大威武的护院率先走出。
那挑事儿的中年人看见这两个护院,忍不住唷了一声:“怎么着?终于露出真面目了?这是准备让人赶我们走了?”
老太太一听也激动起来,忍不住啊啊叫着攥紧荣伯,求助地看向身边的年轻人。
年轻人皱眉,刚想开口说什么,两个护院身后又传来轱辘转动的车辙声:
一辆小板车由钱庄伙计推出来,上面整齐码放着两口中等大小、侧有铜钮的木箱。
两个护院护着他们,将小车送到云琜钱庄的大门前。
这时,钱庄外柜处的竹帘动了动,从里面缓缓走出一个身穿红粉襦裙的小姑娘,她额心绘着莲纹、一双柳叶眼被衬得顾盼生辉。
小姑娘走出来后,先侧身提裙给众人施了个礼。
然后才上前,轻扶婆婆手臂,先用京城官话介绍了一道:“婆婆您别害怕,我便是这云琜钱庄的东家。”
然后“她”又试着用吴语说了一次,软糯黏人的声线,叫人浑身酥麻。
婆婆盯着面前的小姑娘看了一会儿后渐渐放下戒备,不再死死地攥着荣伯,而是慢慢松开手,后退两步由那晚生扶着。
晚生看这位小老板,姑娘年纪不大,应当在十四五岁上下,个头不高、娇俏小巧,倒是她身边伺候的婢女、生得十分高挑。
“您……也是浙府人士?”晚生问。
顾云秋点点头,刚想继续说什么,那边回过神的中年人却嗤笑一声,转过头去冲围观百姓道:
“瞧瞧!这就是云什么钱庄?找个黄毛丫头当老板,你们敢把钱存在这儿么?反正换我是不敢。”
顾云秋也不接他的话,只朗声对那晚生道:
“方才先生所言,我在楼上听得很清楚——婆婆的经历确实令人心疼,我接受盛源银号时,也清楚银号还有些烂账没算清。”
“她”轻声细语,将钱业里的规矩细细与这两人解释了一道。
然后不等对方开口,又拍拍手,命小邱打开板车上的箱子——
箱盖打开的一瞬,几个靠得近的百姓都忍不住“嚯”了一声。
两口木箱里,整整齐齐码满了锃亮的银锭。
观瞧数量,约莫是五百两一箱,两箱整好是一千两。
被那白花花的银子晃了眼,一时间,围在钱庄外的人群都安静下来。
趁周围寂寂无声,顾云秋才轻声细语慢慢开口道:
“虽说论理,盛源银号的烂账轮不着我云琜钱庄来管,但一来冯公子是慈溪有名的孝子,二来银号、钱庄经营就图一个信字。”
说到这儿,他顿了顿,隔着面纱冲众人笑了下。
一双漂亮的眼眸都弯成小月牙:
“云琜钱庄到底如何,诸位可留待他日再看,但今日,我们愿意替盛源银号结了婆婆这笔账——”
顾云秋接过来荣伯手中拿着的庄票,摊开来展示给百姓们看,说出盛源银号总库司理携账簿畏罪潜逃一事,也替荣伯周全:
“非是盛源银号区别对待,实是他脱逃后,盛源钱庄的人没法主动去找婆婆对账。”
说完这些场面上的话,顾云秋转身轻轻牵了那老婆婆到那板车旁,“婆婆,这里是足一千两白银,您点点?”
这时候,那晚生后辈终于觉过点味儿来。
他上前先用慈溪本地话给冯家婆婆解释了一通,然后才震惊地看向顾云秋:
“所以,这是……你们钱庄的自己的钱?”
“跟……盛源银号没有关系?”
顾云秋:……
好家伙,合着他刚才那一通都白解释了?
险些被眼前的傻小子气笑,不过转念一想,这倒恰好算个梯子,于是顾云秋就着下来,又给在场百姓解释了一通——
这批白银是他们云琜钱庄自己的,跟盛源银号没有半点关系。
结果他的话还没说完,那国字脸年轻人又跑上前来,“那你认下来干嘛?你是冤大头还是傻?”
顾云秋:“……”
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保持微笑。
可垂在身侧的手却攥成拳,很想锤这不会讲话的大憨包两下。
围观的百姓也回神,其中一位忠厚长者站出来:
“小姑娘别冲动,你今日拿自家银子垫付上,明日说不定会有更多人来讹你,生意不是这样做的。”
衍源钱庄的掌柜收着请帖却实在忙不过来,便备下厚礼请柜上的大伙计带过来,伙计这时也看不下去了。
他双臂一环、靠到身后的旗杆上:“就是,小老板,你这明显就是叫人设计陷害了,他们就等着你开业这天来下套、你给银子才是上当呢。”
顾云秋笑,先谢过帮忙说话的两人,但他也没松开搀扶婆婆的手。
老人手上的皮肤很粗粝,像捏着一张砂纸,但掌心却很暖。
“我相信婆婆是无心的,他们三位……”顾云秋顿了顿,拿眼一扫那位精明的中年汉子,才笑着继续道:
“我也相信,并非‘存心’找茬。”
“至于替盛源银号支出这笔银子,我当然也有自己的考量。”
“其一,盛老板重信义、这在整个钱业里无人不知。我是无名小辈,却也对前辈诚信营商的事心向往之,如今既得机缘买下盛老板的店,自然希望能给盛老板一个圆满。”
顾云秋说到这,笑盈盈环顾周围一圈,抬起右手放在胸口,“诸位叔伯或许会笑晚辈感情用事,但想替自己敬重之人做点什么的这份心……我想大家都是一样的。”
“其二,晚辈不似盛老板,在京城里有很深的根基,诚如方才这位大哥所言——”
顾云秋再点那中年人,“云琜钱庄再好,这都是我们站在这儿说的,说难听点儿,就是我们一家之言的王婆卖瓜。”
“如何证明云琜钱庄值得大家信赖?”顾云秋牵起婆婆的手,将她带到那小板车旁,从中摸出了一锭银子递过去,“就从——”
“我们有实力、有能力认下从前盛源钱庄的账开始。”
其实之前,顾云秋就问过荣伯那本失窃账簿的事。
盛源银号的账册都是合总一百份顾客的单子为一册,被总库司理带走的第八册 ,是他们当年经营的最后一册,百份单子还未填满。
盛源的账册都是一正一影存档:
虽说那总库司理偷走的只是影本,但荣伯也早就提醒顾云秋——说第八册 账簿里还有些烂账没结清。
其中这位慈溪冯臻云的,是最大的一笔存单,合共一千两。
在面对提兑时,那位总库司理的选择不如朱信礼高明。
一开始,他没脱逃时,是选择让荣伯将所有较大笔的存单先收出来、进行优先提兑。
结果明明赔还出去很多银子,但店门口还是每天都围满了人。
总库司理实在受不住这压力,才会选择带最后一本账簿潜逃。
也因为他逃亡,荣伯对照正册算过,除了冯臻云这笔足一千两整的单子,其他以捌字开头的庄票合加在一起,也不过是八百两。
一千八百两,顾云秋还兑得起。
至于造假一项——
盛源银号的庄票是编有编号的,即便外面技艺高超的盗贼能够仿造字迹、定制庄票的花纹,却不能完全模仿出一模一样编号的。
荣伯和朱信礼对账之后,也给顾云秋说了这风险:
那本失窃的影本账簿,可能会成为一些盗贼仿改的摹本。
对于那些细小的碎账,请人仿造庄票的成本都超过了票面的价值。
唯有这份一千两的,可能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没想,今日冯家婆婆主动上门。
刚才顾云秋转着的就是这个主意——
他正还愁如何快速打响云琜钱庄名号呢,没想,四大元的人就给他们送来这样一份大礼。
相信,没有什么能比:
顷刻间拿出一千两现银,并当众允诺会对前家钱庄烂账照单全收——更能证明他的诚义以及云琜钱庄的实力。
果然,他这话说完后,那中年人就憋红了脸,半天没找到措辞反驳。
而冯婆婆听了半天,终于闹明白前因后果。
她面色羞赧,不住地向顾云秋摆手,咿咿吖吖说了许多,最后经由那年轻人转述出来——
冯老太太打从一开始,就不知道盛源钱庄已经没了。
她和太学晚生都是叫那个中年人哄骗,说他知道内部消息——
盛源钱庄对外说的是自己经营不善清盘,实际上就是想贪众百姓的钱、换个名字重新开业。
见他说的头头是道,冯婆婆就没怀疑。
而那晚生刚来京城不久,考上太学后就看见了冯婆婆被当成乞丐、被酒楼的店小二赶出来,他听着乡音亲切,凭着一腔热血就上前相帮。
“都他!”年轻人扯住中年人袖子,“都是他告诉我们这些诓人的谎话,还说什么就算盛源银号赖账,他也能从东家那里给我们弄出钱来——”
听到这儿,刚才被平白挤兑了一番的文远银号张掌柜冷笑一声,“原来如此,还不知是谁暗中勾结呢?”
“你的东家能兑出来?好大的口气啊!”衍源的伙计也不依不饶,“小老板你别忙给,不如让他的东家来给,他这海口都夸下了!”
中年人涨红了脸,根本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
他用力把自己的手从年轻人那边扯出来,“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我只是说我熟悉盛源银号。”
“你当初可不是这么讲的!”
“我当初怎么讲的?你不要血口喷人,有口供吗?有人证吗?”
“我和婆婆都可证明!”
“那怎么知道你们、你们不是一起串通好,合谋、合谋诈我啊?”
年轻人还想理论,顾云秋却让点心过来先扶着冯婆婆,然后自己走到陈大郎身边,从他拿着的托盘中拿起一个红布包。
他客客气气走到那个中年人面前,拦下扯着他不依不饶的晚生。
顾云秋提起裙摆,先似模似样地福了一礼。
然后不由分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将手中的红布包塞给了那个明显就是来找茬的中年人:
“晚辈今日新店开业,相信大哥只是个热心人,瞧着冯婆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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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流落在外,一时情急、听着些流言蜚语信以为真,所以才义愤填膺过来。”
“小老板,你可别信!他分明就是满嘴鬼话!”人群中有人喊。
顾云秋却回头,对着声音发出的方向笑了笑:
“做生意,八方来财,自然相信——来者都是客。”
那中年人被塞了红布包,脸更红得发紫,支支吾吾半天,最终一扭头、快步拨开人群离开。
倒是剩下的年轻人和冯婆婆止不住地与顾云秋道歉,尤其是冯婆婆,她坚持不要这笔钱,说得急了,还讲出一句——
“那咂,侬咕丕咂怎成呐要饭滴花婆子伐?”
年轻人摸摸鼻子,“婆婆说,这银子她要是真拿了你的,那她就真成要饭的了。她不能要、决不能要。”
顾云秋好说歹说,冯婆婆就是坚持。
“那不若这样?”顾云秋改口,“婆婆你独自来京一趟也不容易,还要北上往大河口去寻子,这一路上吃穿度用都要花钱……”
“盛源银号已经清盘,官府查封后的几笔烂账都是那总库司理犯下的,他跑的没影,官府也不知什么时候能抓着人,不如——”
顾云秋拿着那个庄票,“不如算您将这庄票卖给我,我替您在这儿看着那总库司理和盛源银号的官司,您就拿着这些银子,早些北上。”
冯婆婆一愣,在场众人也没想到顾云秋会说出这样的话。
“那怎么使得?”老婆婆的话都经由那年轻的太学生转述成官话,“本来我们今日到来就是‘不速之客’,你、你这丫头……太心善是要被骗的!”
顾云秋却指着身后的楹联,笑盈盈念了一道给老婆婆听,也算说给在场的众多百姓听:
“白镪赠君还赠我,青蚨飞去复飞来……阿婆,银子又不是白赠给你的,我这不也赚了一张盛源的庄票么?还是五分利的庄票呢。”
冯婆婆嘟嘟哝哝,最后还是不情不愿地收下了那些银子。
她还试过提出来要再把银子存进云琜钱庄,不过被顾云秋拒绝了——
他是没有经营钱庄的经验,但这会儿他再收下,就显得有些说不清。
万一如刘金财那般小人,私下传出些什么不干净言语,反过来污他们是为着打响银庄名号、专门雇冯婆婆来演这一出。
那时,岂非又落得不诚不信之名。
所以顾云秋当众给冯婆婆介绍了衍源钱庄、文远钱庄,还有聚宝街上其他几家的掌柜、伙计,告诉她这些都是京中有名、有传承的大票号。
被介绍那几家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他们还从未被同业这样当众吹捧、还往脸上送大储户的。
顾云秋这边说着,那边丰乐桥上的同知将军段岩却摸摸下巴,忍不住露出一抹赞许的笑容:
“这小老板,当真不简单。”
轿子里的宰相龚世增也捋胡子笑,“与人为善、不争不抢,也聪明,懂得借力打力,化解危机为自己所用——做成了新铺子的宣传。”
段岩点点头,轻轻碰了身旁的宁王一下,“王爷怎么想?”
宁王却看着那穿着粉红色襦裙、戴着面纱的小姑娘发了会儿呆,然后才回神,敷衍地说了句,“是很厉害……”
段岩看见他直勾勾的眼神,忍不住戳了宁王一下:
“嘿!想什么呢?”
宁王皱皱眉,最后摆手,“……没什么,许是我想差了。”
段岩古怪看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转头继续看云琜钱庄。
唯有宁王站在原地、有些无奈地阖眸摇摇头:
他大概是想儿子了。
怎么远远看着那小姑娘,倒有几分像他家秋秋?
……
最终,冯婆婆被顺利接到了衍源钱庄,那个送着他来的太学生再三向顾云秋致歉,并报上名号说他姓贺,来日有机会一定报答小老板。
而顾云秋刚送走他们,聚宝街的另一头却又传来哒哒马蹄声——
半晌后,竟是一辆四匹马拉的车,驮着沉甸甸的十口大箱子,直堆放到云琜钱庄门口。
跟在马车后面几步过来的,却是罗虎和他城隅司的三个弟兄。
罗虎吩咐三人和车夫将车上的箱子都码放到钱庄门口,然后右膝一软、单膝跪到顾云秋面前。
顾云秋被他吓得蹦了一下,缓过神后,忙弯腰去扶他。
“罗叔快起来,你这是做什么?”
罗虎却避开他的手,双手合掌,目光灼灼:
“云老板,我和我这几位兄弟,有个不情之请,想要请您帮忙!”
跟在他身后三个城隅司的小伙子,也扑通扑通跟着跪下。
“诶?你们这……”
“云老板,这是我们兄弟这些年存的银子,我们想把它托付给您,我们不要利钱、也不需要你开庄票,只请你一定在账簿上登记姓名,他日——”
“他日——若有像今日冯婆婆这般凭借我等亲眷身份来取的,请云老板也如今日待婆婆一般,将我们的银两兑付给他们。”
几个汉子声音整齐洪亮,震得顾云秋都有点不知所措:
“罗叔你们这是……?”
——怎么存银不要利钱,还只要求记簿、不要庄票的?
而且罗虎他们的话,怎么越听越像是交待后事。
罗虎这才仰头,朗声直言:
“西戎来犯、国难当头,我和众兄弟都曾在西北大营效命,如今烽烟又起、朝廷征兵,我等不想躲在后方、想重新应征上前线!”
“战场上刀剑无眼,若我们回不来……”他顿了顿,“这些也算是给家乡的亲人们留点儿过日子的钱。”
顾云秋愣住,他没想到罗虎竟有这样的打算。
而顾云秋身后的蒋骏,也似有触动地看着他们。
罗虎说完,其他两个城隅司的士兵也说了同样的话,他们一早有了上前线的想法,但苦于这些存银没有交待的地方,一直犯愁拖延。
“今日见着云老板仗义,便想着没有比您更适合托付的人选了。”
“连前铺的旧账都能认下,遇着疯妇、同业的算计挑衅都能保持心平气和,我们愿意相信老板您!也愿意相信云琜钱庄!”
顾云秋终于回神,招呼蒋叔、陈家兄弟和小邱扶起他们,“……罗叔你们先起来,有什么话我们进去细说。”
熟料罗虎脾气执拗,顾云秋不答应他就愣不愿起。
相持之下,顾云秋只能让朱信礼出来挨个登记下钱数银两,然后从外柜搬出来几把椅子,邀罗虎几个坐下来详谈——
后来,顾云秋才知道:
罗虎老家在蜀中,年少时也是个混不吝的。
他爹是驻守西南大营的兵丁、常年在营中不回来,家里都靠母亲主持。他娘性子泼辣要强,待儿子虽严厉,却也还是疼的。
见罗虎读书不成,还花大价钱给他寻了个武行师傅,说将来要么跟他爹一样从军,要么也可以做镖师,算是学门饿不死自己的手艺。
结果罗虎学成了武功,反爱上在街上与人约架豪赌。
鼻青脸肿拿着一兜银子回来还好,更多时候是人也被打得不成样,银子也要输好多。
他娘虽然嫌他骂他也打他,但到底没死令阻拦。
后来边境上起了战祸,罗虎他爹明明可以作为老兵请辞,他却守着心中那份忠义上了战场,最终没能活着回来。
他爹死后,他娘伤心,没过多久竟追随他爹而去。
剩下罗虎孤身一人,只能终日在街上混事,最终输光家财、被人打伤后流落街头,在他最落魄时,有个秦楼的好心姑娘救了他。
姑娘相貌平平、不算红牌,但嗓音不错、心地善良。
偷偷塞银子、给他藏在秦楼后巷的柴房内悉心照顾,罗虎伤好后就真心喜欢上这姑娘,也决心从军、闯出一番事业回来赎她。
可惜,等罗虎存够钱返乡时,那姑娘已经惨死。
据秦楼里和她交好的小姐妹说,姑娘为着等他、开罪了旧恩|客和老鸨,被老鸨设计后不堪受辱,直接投了井。
罗虎愤怒至极,杀入秦楼想给姑娘报仇,结果反被老鸨报官捉住、押送到大牢礼。
若非西北大营的将士们作保,险些要判他流徙。
这事一直是罗虎的心病,所以从那时开始,他就拼了命的存钱——只盼着日后不要再因为钱,而致使物是人非、生离死别。
所以十几口大箱子里,大头都是罗虎存的,他一个人就占了六千八百多两,算上其他三个小伙子的,箱子里合共是:一万二千两。
这可是好大一笔钱。
就算是京城里实力最雄厚的衍源钱庄,也从没在一日内见过这样大、这样多的单子。
顾云秋想了想,让朱信礼帮忙算一算,分别给这几位兄弟建议了一种定存的方式——
罗虎家里没有直系的亲人,六千两和当年的冯臻云一样,先存上五年的定期,八百两做活钱,供罗虎随时取用。
而剩下三个城隅司的士兵,他们最多一人有一千二百两,最少一个是九百两,中间一人是正好一千两。
朱信礼建议他们,三人合总,取二百两做活钱,剩下三千两记总存在一个户头、算利也相较能高些。
到时再按各自出的比例,分别偿还给他们的家人。
三个小士兵都被朱信礼说服,罗虎更是敬服顾云秋这般帮忙的态度,他不由竖起拇指,由衷赞了一句:
“方才公……咳,小姐说,您真心佩服盛老板的为人,其实您已经做到了,您和盛老板一样——都是为我们客人着想。”
顾云秋被他这通直白的夸奖说的有点脸热,忍不住摆摆手,“是朱先生的功劳,我不懂这些。”
朱信礼却停下刷刷记录的笔,难得眼神温和:
“东家诚以待人,八方宾客自来。”
他这话说的不错,接连经历冯婆婆、罗虎这两遭,还有那数千万两白银,流水一样在云琜钱庄流出流进的故事,当天就在京城里传了个遍。
惠民河畔几个分茶酒肆里,几位茶博士都绘声绘色地编出好几个版本,而云琜钱庄除了这笔银子,还很快收到了——
少则三五百两,多则几千两的存银。
其中最多一笔,竟然来自老宰相龚世增。
只是他本人还在养病、并没有亲自出面,只托了管家来记名。
不过管家收好庄票后,老人家还似模似样在外柜转了一圈,仰头看着四面墙壁上挂着的匾额欣赏了一番,然后侧身问陪客的陈大郎:
“小伙子,劳驾请问,这几副墨宝,可是你们东家写的?”
陈大郎并不清楚匾额背后的事,只老实道:“回您的话,这些都是东家的朋友相赠,我们也不大清楚。”
老管家捋胡子笑了笑,赏给小伙子几文钱,就乐呵呵回去复命了。
继宰相后,还有同知将军段岩、御史中丞沈忠等几位朝廷要员来存银,每个过来存银的,都要偷着打听一次匾额是谁写的。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开业当日的顾云秋不能久留,父王上朝后很快就会回王府,他和点心得赶快回去,不然会叫王爷瞧出来破绽。
他们照旧在马车上擦洗去脸上的脂粉、脱换粉红色的小裙子,重新扎好发髻,套上王府世子、小厮应该穿的一整套衣衫。
不过为着罗虎和城隅司几个兄弟的事,顾云秋回王府的时间还是比宁王晚,甚至都黄昏日暮、夕阳西沉。
好在他平日就在府里留下个贪玩晚归的形象,王爷王妃也没起疑。
“秋秋回来了?洗洗手来坐下吃饭。”
顾云秋乖乖应了声,蹬蹬跑到嬷嬷准备好的铜盆旁。
宁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宝贝儿子背影,摇摇头,确定是自己想多了——他家秋秋是生得俊秀,但还不至于有穿小裙子、扮女孩的殊异癖好。
何况,王府世子要什么钱、什么营生没有,何至于去街上开铺子?
宁王打消疑虑,等顾云秋洗完手坐下来,就把他排队买的一叠糕点递过去,除了桂花糕,还有几样陶记新出的栗子糖、松仁蜜枣糕。
顾云秋看见陶记的桃花标记就亮起了眼睛,高高兴兴扑过去,半大的小伙子,却还是跟小时候一样——热乎乎给了宁王一个拥抱:
“谢谢阿爹!阿爹最好!”
宁王搂着儿子,心里可美,甚至还不忘炫耀地冲媳妇丢个眼神。
王妃横他一眼,等顾云秋嘿嘿笑着松开宁王,她才传了几道儿子喜欢的菜过去,其中还有一道洒满了小芝麻的糖醋小排。
看着面前的菜,顾云秋眨眨眼,咧嘴露出小梨涡,伸直了双手欢呼,“哇——!是阿娘做的小排骨,我今天要吃三碗饭!”
王妃和宁王都被他这反应逗乐,一家人坐在一起笑了一会儿,宁王才拍手让管家嬷嬷们开席,送上冬日可用的雪梨茶饮子。
闲聊几句后,宁王和王妃就聊到了朝堂政事。
说西戎来犯、全国征兵,过岁尾、明年开春恐怕又要忙起来——江南籍库那件事还不算完,修好的青红册得重新找个稳妥的地方摆放等等。
这些事顾云秋听不大懂,也不太感兴趣,他就低着头、香喷喷干饭。
然而,就在他筷子伸向最后一块小排骨时,说够了朝堂事的宁王,忽然停下来,浅啜一口茶饮子,笑起来对王妃讲——
“说起来,今日下朝,我倒和段将军在丰乐桥上看了件趣事儿。”
“段将军?”王妃挑眉,“同知将军段岩?那相爷也一定在侧吧?”
宁王点点头放下茶盏,“今日聚宝街上一个铺子新开业,聚集了好多人在那附近围观,后来又遇着件事儿……”
他那边兴冲冲给王妃讲所见所闻,顾云秋却在听见“云琜钱庄”四个字时,吓得连筷子带排骨一并掉到了地上。
他盯着地上的的小排骨,委屈又紧张:
嗷呜哇,救命呐。
——父王他怎么会出现在那!!
王妃以为他在心疼那快小排骨,一边笑一边吩咐嬷嬷去重新取双筷子,“喜欢明天再给秋秋做,也吃点别的。”
顾云秋唔了声,眨巴眨巴眼捧碗挡住半张脸,偷偷隔着米饭山的尖尖观察宁王。
宁王继续说钱庄故事,提到钱庄的老板是个“小姑娘”时神色如常,看样子,好像是没认出他。
呼……
顾云秋松了口气。
然而这口气还没吐干净,那边宁王就又开口,“不过你也知道相爷,平生无所好,就喜欢文墨书画,云琜钱庄里的字和楹联是当真好。”
“……”顾云秋噎了一下,一口气要吐不吐,最终呛到了饭,“咳咳咳咳咳……”
“这孩子——”王妃起身,走过来亲自替他顺气。
顾云秋咳了一会儿,终于缓过劲儿,他自己端起旁边的茶饮子喝了一大口,然后才红着眼睛摆摆手:
“阿娘坐,我没事……”
王妃和王爷对视一眼,看着变成小兔子的儿子,都忍不住摇摇头笑。
等王妃坐下来,宁王又继续他刚才的话题——宰相龚世增远远看见云琜钱庄的楹联就走不动道儿,最后是段岩想办法让轿子停在了丰乐桥。
“除了门口的楹联,里面还有好几副字匾,听去看过的人说——写得可好,颜筋柳骨、潇洒自然,而且还有好些字体呢。”
“这般厉害,那是小老板花重金请了哪位大家吧?”
“哪有?所有的楹联上都没有落款,相爷他们想尽了办法去打听,店里的伙计都不知情,只说是小老板的朋友。”
“朋友?”王妃想了想,“听你这般说,我都想去看看了。”
顾云秋:“……”
不是,阿娘你平日对字画不是不感兴趣的么?!
宁王点头,“值得去看看的,那人写的行书飘逸、草书潇洒,篆体整齐古拙,隶书工整、张弛有度,比大家也不差多少。”
“真的?”宁王妃这回是真感兴趣了,她想了想,“空着手大摇大摆进去看人字画不大好吧?如你所言那小老板仁义,不如我们也存个五百一千?”
顾云秋:……?
不是,阿娘你认真的么?!
他急急转头去看宁王,可宁王非但不阻止,反还赞许地点点头,“正是呢,相爷家的管家去了三回,每次都是定存。”
王妃点点头,当即让嬷嬷去账上支取五百两,供她明日带去。
看王妃一本正经,顾云秋张了张口,终于放下碗,忍不住地抬手捂脸:
——怎会如此?
他是知道小和尚的字写得好看。
前世被皇帝太后那样的夸,还在宣武楼下以一幅画夺魁。
但、但也不至于……要这样吧?
不过转念一想,顾云秋又拍拍胸脯庆幸:
还好还好,幸亏小和尚没落款。
不然无论是他,还是给“姑娘”写楹联的小和尚都解释不清了。
他正这般想着,那边宁王搁下碗筷、吩咐人撤桌时,却一边优雅地用巾帕擦嘴,一边看着顾云秋开口,说了个让他一下紧张起来的——
“但……”
顾云秋的后颈皮一下紧起来,眼睛飞快眨巴。
宁王好笑:
怎么红眼睛的小兔子又变成受惊的小松鼠了?
“但那匾额上的字体,我左看右看觉得熟悉,尤其是其中的隶书,看着倒很像秋秋喜欢那小和尚写的。”
顾云秋:“……”
父王这,说什么瞎话呢。
什么叫,他,喜欢的,小和尚啊……
“叫什么来着……?”宁王摸着下巴想了想,眼睛一亮,“对,明济!叫明济,就报国寺那个和秋秋同年同月同日生那个。”
说着,他还看王妃一眼,想问她记不记得。
“隶书像小师傅写的?”王妃在报国寺的时间长,自然见李从舟写译的经文也多,她笑起来,“那确实是好字。”
“真的,改明儿阿宜你也看看去,说不定真是小师傅写的呢?”宁王说完,忽然想到什么揶揄一笑,“段大哥今日还同我说——”
“他说那云琜钱庄的小老板是个娇俏可爱的小美人,说不定给她写楹联、字匾的,是她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倾慕者呢。”
“字如其人,”王妃却想到明济那恭谨守礼的模样,不赞同地横丈夫一眼,“就你们满脑子这等事,你不说人小老板才十四五岁?”
“十四五都不小了,”宁王想了想,复道,“不过那小老板还真生得挺好看,虽戴着面纱看不清脸,但我家秋秋若是姑娘,想必就是那般模样。”
顾云秋:!!!
王妃觉得他在胡说,“戴着面纱怎么看得清。”
夫妻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拌着嘴,坐旁边的顾云秋却已被他们这几句话说得彻底红透了脸——
什、什么东西嘛。
怎么又是姑娘、又是……是倾慕的啦。
顾云秋吸吸鼻子,气呼呼地看宁王一眼,说了句我先走了,就蹬蹬跑回了宁心堂。
“诶?”宁王不懂,“儿子怎么……好像生气了?”
王妃想了想,笑着猜测,“许是气你说他是小姑娘。”
“啊?”宁王一下苦了脸,“我、我随便说说的……”
王妃掩口轻笑站起身,给了丈夫一个“你完了唷”的戏谑眼神。
唯有顾云秋跑回宁兴堂后,忍不住趴到自己的软榻上狠狠揪了揪枕头:
写这么好的字做什么!
小和尚,真的好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