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让你从我眼前滚。”

  地牢阴冷。

  萧玉洺伤得很重。

  捆绑他的困缚银线全都已经深深嵌进了皮肉, 越动越深,尤其是左臂上的,几乎勒进了骨头里。

  日月山庄的建筑恢弘气派, 连地牢也不例外,给犯人坐的椅子都是雕花螺钿的, 闪着华丽的光泽。

  悬挂的刑具上流转着电光般的霹雳灵流, 牢门上滑动着一波一波的灵流,诡异的光芒映在萧玉洺的脸上——那些光波渐渐向两边散开, 最终只剩一片逐渐放大的人形阴影。

  守卫全部无声退去,洛锦负着手站定在萧玉洺的正对面。

  “花好月圆夜, 刀圣大人放着该做的事不做, 有空来地牢看我这个手下败将。”萧玉洺笑道,“看来是形格势禁, 情场失意了?你也......”

  话音还没落, 他全身的细线忽然同时收紧!霎时间鲜血四溅!

  鲜红的血点溅在大红色的衣袍上, 缓慢地晕染成形状不规则的暗红花纹。

  “隐遁空间里没有人, ”洛锦问, “你把那个小男孩藏到哪里去了?”

  萧玉洺低头啐了口血:“一个孩子而已, 刀圣这么小心眼吗?非要赶尽杀绝?”

  “想活命的话,就告诉我。”洛锦俯身, 嗓音极度阴冷, “不然我现在就把你融炼进山河器里。”

  萧玉洺是修为最高的医修, 然而落入洛锦手里全然无法,医修功法刚好被刀圣所克, 他又中了困缚的毒, 再多修为面对真正的天下第一人也是毫无意义, 反而能为对方提供绝顶充沛的资源。

  他很清楚处境, 但并不畏惧,几百年生死历练都经过,不差这一次。

  “刀圣糊涂啊,”萧玉洺叹气,“你自己的凤凰血明明是最好的养料,供给山河器说不定有惊人奇效,没必要为难我......”

  洛锦一把掐住了萧玉洺的脖子!

  “有用吗......”萧玉洺唇角依然勾着弧度,“你杀了他的孩子......就能把他过去和别人的纠葛一并抹去了吗?自欺欺人罢了......”

  “当世医仙?就这个甘居人下的模样,”洛锦咬着牙一字一句,“我没你那么低贱,我不仅要杀他的孩子,还要杀所有跟他有过关系的人!”

  萧玉洺憋得脸色黑紫,洛锦松了手——

  萧玉洺猛地咳出口血,边咳边笑:“那你......可杀不过来,他们有的死了......你杀不了,有的都被随风本人忘了......你找不到,至于还活着的......你要是杀了,”萧玉洺抬起眼,意味深长地说,“随风会很不高兴的。”

  洛锦冷笑:“不高兴是一时的,我能给他很多,任何旁人都无法比及的东西,随风是聪明人,不然也不会此时出现在这里。”

  “利益不是感情。”萧玉洺道,“实话跟你讲,随风现在的小情人比你善良、比你温柔、比你乖巧,”他的口吻还是挑衅般带着不正经,“你们在随风面前打打杀杀,但那个人安安静静不争不抢,会在家里给随风做饭、给随风暖床、给随风洗衣服带孩子,懂事不惹事,你哪一点比得上......”

  洛锦的神色随着萧玉洺的话肉眼可见的越来越差,地牢里没有窗也没有光,阴影里的人已经完全被阴霾和燥郁笼罩淹没。

  “哗啦”一声巨响!凶狠的红光擦着萧玉洺脸侧而过——地牢后的墙壁瞬间被劈开了数道裂口!

  满室的刑具锁链都在这记暴击里惊恐地晃动着。

  如果怒气有温度,湿冷的地牢现在应该已是一片火海了。

  “谁要他放过我了。”洛锦轰碎了一道墙,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向后仰头活动了一下脖颈,暴戾的杀气在这一刻变成了一声愉悦叹息,“我还不想放过他呢。”

  萧玉洺在纷杂尘埃中抬起头。

  方才杀气溢出的灵光还没消散,他借着那些渐渐暗淡的微光,看到了洛锦表情狰狞的脸——

  “你要知道,”洛锦语调扭曲地说,“他现在心甘情愿做我的笼中雀啊。”

  “什么......”萧玉洺微微皱眉。

  一丝莫名的不安忽然闪过脑海。

  江月白想要牵制住洛锦,完全易如反掌,他以为江月白当时没有直接公开身份是要他配合演一出戏,好骗洛锦交出山河器。

  可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难道江月白竟然还在隐藏修为,压根没打算帮他?甚至没打算救他?!

  萧玉洺自诩没怕过什么事,年少时天降神明的奇遇让他所有的犯险都后顾无忧——只要江月白在,绝对不会忍心看他送死。

  长大后意识到江月白其实并不属于他一人时他格外恼火,但又莫名地自信,总认为自己或许不同。

  此刻那点自信分崩离析,溃散塌陷成一堆碎片。

  只剩一阵恶寒。

  这一次江月白似乎不仅不想帮他,还想借刀杀人。

  将他们所有这些纠缠不休的东西,所有恩恩怨怨,一起彻底斩断。

  * * *

  圣者无名,灵归天地。

  窗边的星河玉榻刚好与圣灵台隔水相望,恢弘的刻字在水雾里隐隐约约。

  日月湖的波涛浮光跃金,浓郁的灵息汇集缭绕,风里都是奢侈的味道。

  寝殿华丽,雕栏玉砌映照水光,红绸漫天,折射进窗后只剩下浅浅的红,在地板铺开一层荡漾的粉晕。

  脚步声踏着满地红光一点点靠近。

  “就这么喜欢折磨自己么。”

  江月白躺在卧榻里轻声说。

  风吹帘动,层层荡漾的波飘扬起来,地板的波纹浮到了半空,满屋都成了淡红色。

  侍女们成排俯首后退,洛锦的脚步很重,满地的粉红波纹都在脚步的余震里漂散着涟漪。

  “红色像血,但我早就不怕血了。”洛锦的红衣沾染着新鲜的血色斑驳。

  这嗓音虽然低沉,却不冷,也不燥郁。

  反倒有丝,在外强撑坚强的人归家后露出的一点疲惫与软肋。

  江月白仍然半躺着,只淡淡回了两字:“好事。”

  大开的窗飘荡着柔薄的纱幔,像一幅悬挂着流淌着的水波画卷。

  月光同样被旋转搅拌成了水,又被风吹散成水雾,在江月白身后弥漫。

  朦胧的,看不到神色。真实的,描绘出轮廓。

  近在咫尺。

  恍如隔世。

  洛锦一步步走近,一点点看着这副拒人千里又诱人深入的容颜渐渐清晰了线条——

  冷淡的眼尾勾出遐思无限的联翩,对方刚才只说了两个字,他已经听出了无数种意味。

  洛锦停在江月白极近的对面,负后的手松开了。

  绕到身前,又是一朵红色。

  “这花是凤凰血的一种,”大红色的花瓣蜿蜒着金丝,却在银白的月光里显得温柔妩媚,洛锦指腹捏着花枝,让这朵花在对面人审视的视线里缓缓旋转着,这个无意识的动作像是暗暗的讨好,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来不及了,“能愈合你手上的刀伤......”

  “萧玉洺呢。”江月白侧眼瞥着,没有接这朵花,“把他放了。”

  旋转着的凤凰血停住了。

  洛锦低下头,瞧着手里的花。

  而后拇指猛地弯折——凤凰血像是被掐断了咽喉的美人,颓然一折两半垂落!

  “你有什么资格命令我?”凤凰血掉落在地,被洛锦的靴底碾出了血色花汁,“随风,三百年,今非昔比,我让你那一刀不是服输,是手下留情。你要清楚,我为什么愿意手下留情。”

  “三百年与山河器共同修炼不惜重塑身骨,当然今非昔比,谁都怕你,你也不差一个猎物,放了萧玉洺,不然他的隐遁空间碎了,小圆会受伤的。”

  星河玉屏,琼瑶玉枕,流转在卧榻的光晕照得江月白的侧脸像画一样失真,雕花螺钿闪烁细碎,铺满了江月白的衣衫,却依旧没法将他染上分毫颜色,江月白眸中依然还是淡漠,“我只是来接我儿子回家,不是来参加圣灵台武宴,没兴趣。”

  “缥缈阁主,好清高啊,不为圣灵台武宴而来,那你提什么山河器?”洛锦冷笑,在榻前缓缓蹲下,一字一顿,“萧玉洺早就把那孩子从隐遁空间转移走了,你还找理由替他求什么情呢,信不信我现在就去把他千刀万剐!”

  洛锦个子太高,即便蹲着,也是与榻边坐着的人平视。

  江月白笑了一下,向后靠在玉屏上,叠起了腿,微跷的靴尖顶着洛锦身前的繁花——瞬间将这样咄咄逼人的对视隔出了高下互换的距离。

  “别啊,”江月白的嗓音一如既往的轻,甚至微微带着笑,“那我儿子不就永远下落不明了。”

  洛锦的心跳贴着抵在自己胸口的足尖,愤怒和欲|望几乎将他撕裂。

  随风在意的人,他想杀,又不能杀,不杀,他气得发狂,杀了,他还是气得发狂——从他情绪不受自己掌控那一刻起,他就已经输透了。

  牙齿咬合用力的声响顺着骨头震颤,只有自己能听到,洛锦牙根和眼眶都酸酸的,说出的话极度沙哑:“你怎么不明白,山河器是我的、新天地是我的、世上所有都是我的......”

  “但只要你愿意,这一切也都可以是你的。”

  江月白重复了一个词:“我愿意?”

  “只要你听话。”洛锦纠正了一下这个词。

  江月白瞧着他,浅浅挂在唇角的笑意漫开到了双眼。

  良久,轻声说:“你长大了。”

  洛锦不能完全看清光线晦暗里人的神色,也揣摩不透说话人的语气,但他很清楚这句话不是夸赞——对方举手投足的疏离感里都带着暗暗的玩味和不经意的轻视。

  他们第一次相见时,他只有十几岁,如今快四百年过去,他早已经不是少年。

  但对方俯视他的眼神还是没有变。

  洛锦站起身,高大的阴影将流转光泽的卧榻遮住了一半。

  “是啊,长大了,”他微微仰起头,深吸了口气,手指顺着颈前喉结的起伏摸到自己的衣领,向下扯开松了松,垂眼看着榻上的人,“小时候我傻得不行,你骗了我,可以轻而易举把我甩掉,现在没那么简单了。”

  话音刚落,四周瞬间响起破土而出生长的声音!

  霹雳闪烁的屏障拔地而起,围着宫殿外沿一圈又一圈,遮天蔽日,本就昏暗的殿内只剩下诡异的暗红。

  “羊入虎口。”洛锦解了自己的外袍,笑容在暗红的光里显得阴森,“随风,你来救人的时候想好怎么全身而退了吗。”

  结界屏障的威压将室内的空气挤压得难以喘息。

  江月白也深吸了口气,却没起身,只是换了条交叠的腿在上,坐姿仍是从容的:“我救人从不考虑后果。失策了。”

  室内熏香散发着古怪醉人的香气——春宵绕,远比昔年醉仙窟的蛊更催人迷醉。

  洛锦俯身,在黑暗里盯着随风,灼热的呼吸传递着危险。

  “马上就到圣灵台武宴的终试了,我已经命人刻好了玉牌,”洛锦观察着近在咫尺的五官眉眼,“上面是你的名字。”

  “徇私舞弊,”江月白抬起眼睫,“愧对先辈啊刀圣大人。”

  “我乐意让谁赢,谁就会赢,没人敢说什么。”洛锦嗓音阴冷,“游戏而已,我玩得开心了,大家都跟着活,我不高兴,都得死。”

  江月白说:“我好久没用剑了,万一连那些高手的第一招都接不住,这出戏就太假了。”

  洛锦闻着他身上若有若无的冷香:“放心,我会帮你。”

  “知道了。”江月白伸手垫在脑后,拉开了些距离,嗓音有些沉懒,“你可以出去了。”

  “真当我是仆人了。”洛锦淡褐色的眸映满了血红的光,“我把最宝贵的生门第一个留给你,你不该给些回报吗。”

  “我问你要了么。”江月白淡淡说。

  洛锦的瞳仁骤然收缩,像是被激怒了,情紧绷起的紧握住玉屏边缘:“缥缈阁连仙门的附庸都算不上,不管你在人界那些蝼蚁心里是他们多敬仰的高人,到这里见了我也是要下跪行礼的。”

  江月白语气很平静:“想看我跪下来感恩戴德?”

  洛锦有一瞬间的怔然,握着玉屏的手指松了松。

  他以为随风听到自己刚才那句话会生气发怒,没想到会是这样坦然地接话,反倒让他不知所措。

  “我不要你做任何事。”洛锦撑着玉屏的手移到他的手腕,握紧了,“你只要听我的话就好了。”

  这句话很嘶哑,带着隐忍与低柔——像是暴戾的人在极力伪装起暴戾。

  江月白没有躲。

  洛锦微微用力,就能感受到掌心里跳动着的脉搏。

  “萧玉洺说你在家里养了新的小情人,长得好看还懂事,”洛锦低声问,“真的假的。”

  江月白口吻无奈:“当然是假的。”

  “那就好。”洛锦松了口气,“假的就好,我就知道你肯定不......”

  “人是长得好看,但和你一样不懂事。”江月白停顿片刻,才把上句话缓缓说完。

  洛锦整个人僵住了。

  许久,才从嗓子里挤出几个字:“孩子也是你和那个人的?”

  “可能是吧。”江月白像是有些不耐烦,换了个姿|势靠着,另只手揉了揉额角,神色有些困倦,“很多事记不清了,我也懒得去追究,他来找我负责,我不能不管......”

  “和别人做了能生孩子的事都记不清了,”洛锦脸色铁青,“你也是这世上头一人了。”

  江月白的态度还是很敷衍:“嗯,记性不好。”

  洛锦气得七窍生烟,憋了半晌说不出话。

  僵持片刻,他猛然把人向后一推!狠狠压在榻上。

  语气恶劣地说:“孩子是那人生的还是你生的?”

  玉屏震动,玉石间云纹星汉流淌。

  江月白看着他,笑了一下,但这微笑里没有任何温度。

  “你觉得我能生出来么。”

  “我不知道啊,我也忘记了。”洛锦古怪的语调里全是燃烧的怒意,手向下摸,“上次我醉得太狠,没看清,这回让我仔细检查检查......”

  江月白猛然钳住了他的手!

  四目相对,江月白面上的微笑更冷了,双唇轻动,说了无声的一个字:

  “滚。”

  这是洛锦头一回听人对自己说这样一个字。

  他眼底的狂躁暴怒一闪而过,然后又慢慢化作了冷笑。

  “你说什么。”

  江月白松开了钳制他手腕的手指。

  下一刻,洛锦听到一声突兀尖锐的摩擦——冰冷的刀刃抵上了颈侧。

  这是他贴身的匕首,不知何时到了对方手里。

  身体受到胁迫时爆发出的灵流波动结界,宫殿外侧的暗红屏障在同一时刻发出嘶哑嚎叫,震颤晃动着,好似有无数刀剑错杂交锋。

  听闻异动的守卫蜂拥而至!大门猛然敞开,持刀的侍卫涌入,沿着屏风围了几层。

  “我说,”江月白手里的刀从洛锦颈侧缓缓滑动到咽喉,向上挑,“让你从我眼前滚。”

  数百名守卫面面相觑。

  洛锦的颈侧流下了数道刺目的血线,一滴滴落在散乱的红袍衣摆上,溅起血色的花。

  卧榻玉屏上绘着的星河在血色的云烟里变幻形状,江月白手里的刀刃闪着星光和血光,将他的侧颜分割成半明半暗,一半冷冽,一半温柔——这样绝色的光影,远比身后玉屏上的美人图更加勾人视线。

  “没听到吗。”洛锦目光紧紧盯着身下人,低吼却是给背后呆立的人群的,“让你们都滚出去!”

  血水已经流了一地。

  冲进来保护主人的侍卫们还在发呆,听到命令回神之后响起一片凌乱的脚步声和碰撞声,混乱了一瞬又立刻陷入寂静——

  让他们......滚?

  领头的修士瞧着玉榻上的情景,忽然心领神会,连忙应道:“滚,这就滚。”

  他收了长刀,转身一挥手:“都赶紧滚!”

  方才浩浩荡荡冲进来的人群,此刻乱七八糟地往外撤。

  最后一人刚退出,殿门就猛地从里甩上闭合!撞出沉重的回声。

  “你还真下得去手啊,”洛锦捂住脖子上的伤口,五指霎时间被染得血红,“我用命契锁了山河器的密匙,我死了,你们谁也别想得到它,到时候一起给我陪葬,乐意吗。”

  江月白手指翻转了下,匕首也跟着翻转。

  “没打算杀你,是你靠得太近了,”江月白挑眉,把刀丢在榻上,从腰后抽出了一张极其轻薄的符纸,夹在指间几乎是透明的,缓缓说,“我是有家室的人,时时刻刻都被盯着,不得不避嫌,不然你让我回去怎么交代。”

  一张薄如蝉翼的见闻符,风吹了一下就散裂不见。

  洛锦一把抓住江月白的手腕,看着那点飘散的碎屑,又看回江月白的眼:“好情|趣啊!你的小情人往你身上放见闻符,你留到现在才毁,我算什么?增加你们情|趣的工具?”

  江月白轻叹口气:“我要是早早就扯掉那张符,岂不是显得做贼心虚。”

  “所以你拒绝我的话都是说给他听的?”洛锦低声问。

  “你可以自作多情地这样理解。”江月白说。

  洛锦脖子上的血还在往外涌,因为疼痛皱着眉半眯着一只眼,听到这句话笑了一下。

  起初是只扯嘴角的冷笑,而后眼睛也跟着笑了。

  “行,你想怎么说我都行,”洛锦叹了口气,“只要你高兴,做什么都行。”

  江月白抬手指了指殿门:“我累了。”

  “我走,我当然走,不用赶,”洛锦单手捂着流血的颈侧弯腰,另只手捡起了榻边地上的凤凰血,放在了江月白手边,“记得给自己疗伤。”

  江月白合衣躺下闭了眼。

  洛锦站着盯了对面一会儿,缓缓转身离开。

  踏出殿门后,身后浓郁的暗红色结界重新汇聚凝结,将整座水上宫殿淹没进云海。

  守在周围的侍卫们一涌而上:“刀圣大人的伤没事吧?”

  洛锦仰起脖颈深呼吸,烦躁地左右歪了下脑袋,后颈骨发出了轻微的“咔吧”声。

  他低头扫过一众人,冷声说:“给我把他看牢了。”

  * * *

  圣灵台武宴的终试堪称精彩绝伦,顶尖高手之间的比拼是不留余地的厮杀。

  为了赢得先进入山河器内小天地的资格,昔日称兄道弟的好友今日也刀剑无眼不念旧情。

  比试持续了整整十日十夜,终于在第十日角逐出了胜负。

  黄昏时分,圣灵台红绸漫天。

  血色的夕阳在日月湖面照耀出血色的波浪。

  洛锦一身红袍坐在岸边日月亭中,亭外无数金丹高手簇拥,强到浓烈的威压甚至散发出了肉眼可见的暗红色烟雾 。

  与往常不同的是,日月亭中,洛锦的身侧除了站着洛炎,还多了另一道身影——那人坐在与洛锦隔桌的椅子里,是除洛锦外,唯一一个在日月亭中坐着的人。

  远处坐席的修士们都时不时转头往亭中看,想要看看那位突然多出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享有与洛锦平起平坐的地位。

  奈何那人侧身坐着,周身又有刀圣的护身屏障保护,根本看不清容颜。

  暮鼓响起,一道声音高喊:“赐圣灵玉牌——”

  盛放玉牌的托盘由两个修士共同抬出,玉牌不大,但排场很大——繁琐的雕花琉璃罩覆盖着一块白玉,琉璃罩外又披着一层绣着金丝花纹的红色薄纱。

  赢得前十五名的修士们早早就离席站立,整理衣装,静候着远处日月亭中的刀圣宣读自己的名号。

  可洛锦仍然坐在亭中随意地喝着茶,全然没有往他们那边看一眼。

  水边风大,吹起了琉璃罩外的红纱。

  光泽流转的生灵白玉霎时间暴露在千万人渴慕的视线之中。

  日月亭外有随从修士小声提醒道:“刀圣大人,赐牌仪式要开始了。”

  洛锦正和身侧的人低声交谈着什么,被这句话打断似乎很不悦,有些烦躁地挑挑眉,低笑:“怎么?要我亲自给他们送过去吗?”

  圣灵台武宴的赐牌仪式是几百年前的先辈们流传下的规矩,前几日就将流程定好了,那修士显然没料到刀圣会临时变卦,愣了一下才说:“呃不......当然不用,您想怎么赐牌都行,只是还是按照圣灵台的传统流程来比较好......”

  “好啊,那就按我的规矩来,”洛锦放下茶杯勉强正坐了,声音不大,但借威压气流散开,足以穿透层层人群,“让他们过来自己领。”

  除了魁首有玉牌,前三甲、前十名、前十五,皆有不菲的奖励,不仅能获得提前进入山河器空间的资格,他们还被允许携带各自的珍宝法器进入新天地,提前搜刮资源占据领土,等山河器彻底开放后,他们便能靠着手中资源招揽后来者自立门派,继续做称霸一方的上位者。

  即便要交给洛锦一丝元魂作押这件事略有羞辱,但一人之下的处境他们已忍受了近百年,何况劫后余生的生路摆在眼前,再心高气傲也被磨没了脾气。

  静立片刻,获得魁首的青衣男子率先走出了人群。

  他身着青豆色衣衫,长发半散,腰间挂着一根葱茏坠,走起路时步履轻盈,青衫尾摆褶皱,仿若飘起的叶。

  傅羽吟,绀叶谷新任谷主,也是仙门中最年轻的掌门。

  二十有二便有旁人修炼数十年不可及的修为,容貌品行皆佳,近年来在仙门中声名鹊起。

  这位仙门的后起之秀一步步走至了亭外。

  洛锦却仍然坐在椅中,没有起身的意思。

  “刀圣大人亲赐玉牌,”傅羽吟不气不恼,率先开了口,态度彬彬有礼,“晚辈荣幸不已。”

  听了这句话,洛锦依旧没有任何动作,只冲亭外的修士瞥了眼,示意他们打开琉璃罩。

  琉璃罩打开的瞬间,白玉光泽刺目,周围所有人都不得不暂时微微眯眼。

  端着托盘的两名修士自诩身份地位低微,不敢为这位新秀掌门颁赐什么,杵在原地不知所措。

  气氛诡异地安静半晌后,傅羽吟自己走上前了几步,从托盘中拿起了那块圣灵玉牌。

  远处的各家修士们都敢怒不敢言。

  原本应该盛大无比隆重无比的赐牌仪式,现如今成了这样敷衍如儿戏的模样,显然是洛锦在准允他们生路前给他们的第一个下马威。

  傅羽吟倒还维持着一副温文尔雅的作风,双手捧起玉牌,面朝日月亭中微微俯首躬身,以示敬谢。

  远处人群里已经响起了难以克制的骚乱与低声抽气声,这位年轻新秀在仙门中追随者众多,见到自己追随崇拜之人被这般羞辱难免替他恼火,可又不敢真做什么。

  洛锦早已侧过身去继续与桌对面的人说话,傅羽吟完全是朝空气行礼。

  行过了礼,正要直起身时,傅羽吟忽然动作一僵。

  圣灵玉牌光晕中的刻字流淌着金纹。

  一笔一划,却不是他的名字,而是完全陌生的两个字。

  随,风。

  傅羽吟猛然抬头!

  洛锦也恰巧朝他瞟过来。

  “刀圣大人这是什么意思?”傅羽吟的语气里带了焦急与质问。

  见傅羽吟语气不对,远处略有嘈杂的人群安静了。

  “哦,怎么了。”洛锦低缓的语调扬出了一丝敷衍的惊讶,眸中神色还是不耐,甚至隐隐暴躁的,“有什么问题吗?傅掌门。”

  傅羽吟低下头又看了一遍,再抬头时表情已经维持不住平静了:“这个名字是谁......”

  “这个名字是谁,”洛锦不紧不慢重复,坐了全程的刀圣终于在此刻站起了身,“麻烦傅掌门念出来,我才知道啊。”

  “随......风......”傅羽吟还抱着一丝玉牌刻错字的念头,声音颤抖地问,“随风是谁?是不是刻错了字?”

  圣灵玉牌上刻的不是终试魁首,而是一个仙门中人听都没听说过的名字——“随风”。

  人群顿时爆发开议论纷纷:

  “随风?有这人吗?”

  “别说终试了,整场武宴都没有这号人吧?”

  “难道是哪个新秀后生?怎么从没听人提起过......”

  “好了,好了,都安静。”洛锦在一片嘈杂中开了口,语调呼出意料地不再是不耐与烦躁,而是低柔。

  日月亭边冷风阵阵,吹起繁花红袍,洛锦负手立得端正,表情难得的庄重认真,终于给这场盛宴添了一抹该有的浓重的华丽隆重。

  “既然大家都这么好奇,那我便正式介绍一下。”

  他微微侧身,让开道一般转向身后坐着的人——

  那人靠坐在椅中,一身竹月色长衫,几乎与斜照的月光融为一体,看不真切。

  像是一幅轻飘飘悬挂亭中的画。

  “随风,我的道侣。”

  洛锦说得很慢,一字一句,语气比方才任何时候都要认真,“日月山庄的共主,将来新天地的另一个主人。”

  满场哗然。

  这几句话的冲击力太大,所有修士面面相觑。

  “傅掌门,”洛锦垂眸看向愣在原地的傅羽吟,“其余人都不够格,你身份高贵,就由你向圣灵台的新主人呈上玉牌吧。”

  傅羽吟还维持着双手捧玉的姿|势,抬头望向亭中时正看到坐着的人轻飘飘转过来的视线。

  他倒真像个卑微为他人呈递玉牌的仆从。

  死寂半晌,远处的人们纷纷回过神来,不少修士发出了不可置信的声音:“这......”

  “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不战而胜?还能刻名圣灵玉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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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奉为圭臬的圣灵台玉律被当成说打破就打破的空话,他们无比追崇的圣灵武宴成了强者随意游戏的舞台。

  震惊大过了愤怒,所有人都陷在不知所措里。

  傅羽吟半晌没说话。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自己拼劲一切的努力,到头来只得到一场早就计划好的羞辱。

  沉默良久,他忽然迈大步走向日月亭,一改从前的温声细语,大声喝问:“什么道侣?什么新主人?为什么突然这样做?为什么!”

  洛锦微仰头,半垂着眼皮瞧他,嘴角还带着一抹燥郁的冷笑:“都到了这个时候,还没明白吗,傅掌门。”

  “明白什么......”傅羽吟喘着气,“我不明白。”

  “明白这一切都是我的游戏啊,”洛锦挑眉,“我想玩什么,你们就陪着玩什么,我玩得开心了,就赏赐你们继续活着的机会。”

  话音还没落,两人之间忽然骤起一道旋转着绿叶的疾风!

  一把青色的伞在傅羽吟手里显形,直直向着洛锦而去——

  见傅羽吟终于忍无可忍出手,不少绀叶谷的修士与傅羽吟的追随者都想要一起上前。

  洛锦背着手没动。

  暗红刀影凭空乍现!

  傅羽吟僵硬在原地。

  片刻后,青伞落地,他僵硬地低头,发觉自己胸口横着一道弯曲的刀痕——这道刀痕像一根会动的绳索,一点点扩大、变深,慢慢陷进心脉里......

  “不......”傅羽吟慌张地去扒自己的胸口,试图阻止这道致命刀痕陷入自己心脏,可只将自己的胸口扒得更加血肉模糊,“不、不要......”

  血刀蛊。

  既有刀的锋利,也有蛊的阴险。

  其余还未找到活|体钻入的刀蛊仍旧在半空盘旋,在风中割出无数道裂痕,留下血红的拖影。

  远处想要追随傅羽吟上前的修士们见到此等可怖场景,都停下了脚步,缓缓后退回了人群。

  傅羽吟艰难地抬起头,双眼憋满了将死之时不甘的血泪,死死盯着洛锦。

  “瞧瞧,瞧瞧,”洛锦叹口气,伸出一只手,嫌弃地捏起了他的下巴,缓缓问,“想活吗,傅大谷主。”

  刀蛊还在一寸寸深入胸膛,傅羽吟满口溢血,痛苦地佝偻着腰——仿佛这样就能让这道致命伤痕慢一些进入心脏。

  “你只用对我说一句‘我想活’,”洛锦的手慢慢向下,停在他身前,“我就解了这道蛊。”

  傅羽吟紧咬着牙,死亡一点点逼近的感觉太过残忍,他甚至能听到刀痕勒进心脏那一瞬间的细微“噗呲”水声。

  “我......”傅羽吟支撑不住,跌跪在了地上,“我......”

  “想......”

  伤痕彻底陷进心脏,傅羽吟垂下了头,吐出了一大口血,

  “活......”

  “想活就对了,”洛锦挑挑眉,“这是本能,没什么丢人的,傅大谷主这些年风头尽出,但终归也是人,对不对。”

  洛锦勾了勾手指,傅羽吟心口的刀痕受到召唤,奇异地一寸寸向外回爬,周围凹陷的皮肉也一寸寸回鼓起来。

  “天劫在即,你们想活也很简单,”洛锦抬头扫过远处的人群,“我勾勾手指的事。”

  人群中是此起彼伏的压抑喘气声。

  “我知道你们中有很多人都对我颇有微词,今日我给你们个机会。哪个人能扛住刀蛊,把我打败,我的位置就给你们坐。”落锦负手一步步走下日月亭前的台阶,看着远处那些愤恨的面孔,“尽管来试一试,不用怕。”

  暗红色的刀影围绕洛锦旋转着,带来极强的威压。

  原本想要出列的修士都不由重新后退。

  “有勇气就大胆站出来,”洛锦满脸无所谓的表情,“处理完了异心者,剩下的忠心人,我再准许你们进新天地。”

  人群躁动着,但终究没有一人出列。

  洛锦笑了笑,弯腰从傅羽吟满身污血里挑出那块仍然洁白的玉牌,高高提起。

  “我要将这块玉牌给我的道侣,还要将他的名字刻在圣灵玉碑上,要你们和你们的后代千百年传颂敬拜。”洛锦一字一顿地说,“有人不同意吗。”

  人群雅雀无声。

  跪地的傅羽吟已经诉说过了代价。

  生路不是公平的竞赛,而是强者的施舍。

  “开始吧,”洛锦在这片死寂中说,“开始真正的圣灵台刻碑大典。”

  话音落时,钟鼓齐鸣,礼乐同奏。

  洛锦在乐声里回身,刚好对上江月白望向他的眼神。

  江月白对他微微笑了一下。

  浓郁的血腥味在这个对视里都悄然变作了花香。

  洛锦这辈子有过无数风光无限的时刻,但他忽然觉得,只有这一瞬间,才是人生最美满的一刻。

  “随风,”洛锦用尽平生温柔喊了这个名字,朝对面伸出手,“随我来。”

  江月白起身走出日月亭。

  月光浮动着,在缓慢走近的人身上落下起伏的光影——仿佛只可远观的画活了起来,走出了彩墨绘就的人。

  洛锦拉住了对方的手。

  冰凉的,修长的,单薄的皮肤裹着如玉的骨。

  握在手里的触感温润,又脆弱易碎,美好得不真实。

  远处乌泱泱一片的人群压抑着愤怒后退,给大典让出空地。

  洛锦带着人一步步沿着血红的地毯向前,走进混杂着轻微喘气与暗暗议论的人海,威压在拥挤的人群中劈开一条长道。

  “怎么,”洛锦扫过一张张表情各异的脸,又问了一遍,“难道还有人不同意吗。”

  依旧无人敢接话。

  日月湖水面上的盛典浮灯接连亮起,照亮了无星无月的阴云夜。

  成百上千红色浮灯映着水,变得更多,沿着拉长飘荡的红绸通向日月湖正中心的圣灵高台。

  漆黑的高台被从下往上一点点照亮,一层一层的浮雕是历任仙门武宴魁首和沧澜山先辈的半身人面像,无比庄严震撼。

  最上一层雕刻的是獠牙发饰身佩长刀的洛锦。

  然而那耀眼赤红的獠牙发饰上,斜扎着一柄漆黑的长剑,剑尾飘荡着绸缎般的黑色烟雾。

  “我,不,同,意,啊。”低缓的嗓音一字一顿。

  洛锦面色微变。

  日月湖沿岸的守卫纷纷拔出了兵器:“什么人?!”

  高台顶端出现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圣灵台上的灯笼还在一层接着一层亮起,将不速之客从黑靴与黑袍尾摆缓缓照亮了全身——黑袍人的坐姿极其嚣张,两腿放肆敞着,一脚踩着浮雕头顶,一脚踩着破碎的圣灵玉碑底座,抱臂靠在长剑上。

  圣灵台上的红绸全被魔气染成了黑色,在他身后随着狂风飘扬,仿佛恶兽的张扬舞动的长爪。

  “圣灵武宴不是以武取胜吗,”那人脸上戴着半张银黑色的飞鸾面具,遮住了双眼,飘扬的黑发偶尔扫过冷厉又鲜红的薄唇,“你身后这位弱不禁风的,他会武功吗。”

  洛锦翻手就要召出自己的刀,面前忽然扑来凶猛的魔雾虚影!

  他侧身一闪,再回过头时,手里攥着的圣灵白玉牌竟然消失不见!

  黑袍人两指夹住白玉牌,单手轻佻地在指间翻转了一下,把玩着这块熠熠生辉的圣灵玉牌。

  雪白的玉石被他掌心黑雾一寸寸染黑。

  “随,风?”他极慢地念出玉牌上这两个字,轻哂一声,“有意思的名字。”

  下一刻,他猛然合掌,狠狠捏碎了圣灵玉牌,缓慢的语调慵懒又狂傲:“让他来和我比比。”

  【作者有话说】

  老婆太花心,情敌太嚣张,不得不登一下大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