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儿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穆离渊闻言, 微微一怔。

  而后惊喜万分,想要挣扎着起身。

  “你可以回去了。”江月白又说。

  穆离渊的动作僵住了。

  “跪在这里,魔血会染脏仙河水。”江月白嗓音平静, 甚至淡漠,“仙河连接灵海, 人间地脉都会被污染。”

  穆离渊仔细听着这个嗓音。

  ——的确是他想念了无数个日夜的江月白。

  但又不是。

  江月白从不会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不论是现实还是梦里。

  这煎熬难耐的九年他只能靠回忆和梦境活着, 梦到少年时枕着江月白的手臂和长发入睡......梦见江月白用手擦他眼角的泪......

  他从江月白那里得到了太多无言的温柔和无奈的包容。

  但此时这个嗓音,和他梦里的江月白完全不一样。

  他没有听出任何温情。

  只有冰冷, 甚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倦与厌烦。

  虽然做足了准备,可他在亲耳听到这些话的瞬间, 仍旧如同冷雨浇身, 心坠寒潭。

  这嗓音太陌生了。

  陌生得让他慌张恐惧......

  “师尊......我......”

  穆离渊以为这九年的煎熬会让自己再不惧怕什么,他以为自己长大了、以为再见到江月白的时候可以不那么紧张慌乱、不用再假装强大, 可他现在却仍然呼吸错乱、心跳如狂, 生怕说错一个字。

  “我、我想......”

  “你想怎么。”江月白语气里的倦已经不再遮掩。

  “我只想......”穆离渊跪着仰头, 血流了满颈, “留在这里陪一陪师尊......”

  江月白很久没有说话。

  “就只远远......远远陪着......就好......”穆离渊断断续续、近乎哀求地说, “师尊不用管我、也不用搭理我!我什么都不做......不会打扰到师尊、不会打扰到任何人......只要别赶......”

  “说够了么。”江月白忽然开口打断了他。这几个字声音不大, 但却带着微颤的吸气,似乎到了耐心的极限。

  “师尊......”

  “回去吧。”

  穆离渊一动也不能动了。

  “我......”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什么都看不到, 也不知道江月白现在是什么表情。

  他好害怕说错话。

  这已经不是从前他认识的江月白。

  ......是高高在上的北辰仙君、飞升大能!

  他甚至不敢再喊一声“师尊”这样的称呼, 怕对方会嫌弃、更怕对方会生气, 只能一遍遍低声说着:“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方才说了,”江月白嗓音冷淡, “我已经原谅你了。”

  已经原谅了......

  穆离渊心里忽然变得空空荡荡。

  他冒死闯上天河, 就是来这里道歉认错的, 对方却不要他的道歉了。

  他连唯一可能留下的理由也没有了。

  江月白没再说什么, 转身离开。

  穆离渊听到了转身时衣袂带起的微风,急忙想要起身,然而重心不稳,向前摔倒在了血泊里。

  他慌乱地在地上的血水里摸索,却已经摸不到江月白的靴子和衣摆。

  “对不起......对不......”他害怕又无助,呛了口血,“不、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江月白已经在他的记忆和梦里走过无数次。

  在谪仙台上毫无留恋的抽剑转身、在天机门前散做金色的尘埃......如今又要在他失明的黑暗里留给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

  穆离渊绝望地跪伏在地上。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做。

  哪怕江月白说一句、说一句要他怎么做,他都会去做。

  只要不是离别。

  “求求你......”他终于忍不住流了泪。

  江月白的脚步停了。

  他转过头,看到穆离渊的眼角淌下了淡红色的水痕。

  看了许久,江月白问了一个问题:

  “不恨我了?”

  “不恨了!”穆离渊闻声,赶忙抬起头,“不恨了......”

  他怎么可能还敢恨。

  “全是我的错......全都是我的错......”他艰难地朝着声音来处挪动着膝盖,“不要赶我走......求求、求求你......”

  他知道自己的话说得颠三倒四,但他只想能多留片刻。

  因为这一分开,他也许再也见不到他的江月白了。

  他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

  他本就是活不长的魔妖混血,哪怕现在有了死生之花的强大力量,可却受到了这朵花更强的敲骨吸髓的反噬,每一点修为都在损耗寿命!

  天河与仙境的仙气过于浓烈,他带着旧伤的五脏六腑都开始融化成血水......

  他已经和他的心上人分开了三年又九年。

  他短暂的生命里,没有那么多三年和九年可以再挥霍了。

  江月白又往前走了几步,停在了距离他极近的对面。

  穆离渊感到强烈的仙气扑面而来,如无数密密麻麻的细箭一同刺入皮肉,让他脸部肩颈刚刚结痂的血口全部崩裂!

  “你留在这里,”江月白弯下腰,嗓音低缓地说,“会很痛的。知道吗。”

  “我不怕痛......”穆离渊摸索着抓住了江月白垂下的衣袖,双手霎时冒出了被腐蚀的血色烟雾,“我什么都不怕......我不怕......”

  这里到处都是浓烈的仙气,每时每刻都在腐蚀他的皮肤骨肉,还有全身的经脉脏器。每多留一刻,就是多一刻的痛不欲生。

  可他仍然紧紧抓着江月白的衣袖,像抓住了冷夜里唯一的一点温度。

  哪怕这温度下一刻就会让他灰飞烟灭。

  “我不怕痛......师尊不要赶我走......”他卑微乞求着,“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他知道自己做错了很多事,但只要让他留下,哪怕要狠狠惩罚他,将他剥皮刮骨、将他抽脊剜心!他都可以忍住。

  只要做这些的是江月白,只要江月白能开心,他怎样都可以。

  可回答他的却是漫长的寂静。

  让他感到强烈的不安。

  晚风在吹,尚未结痂的血口在风里一抽一抽地刺痛,和他的心跳一个节奏。

  良久的安静之后,他忽然听到了白衣落地的细微声响——

  江月白屈膝跪了下来,伸手抚上了他的侧脸,缓慢地触摸着那些伤痕。

  指腹触及之处仙气腐蚀皮肉,又渗出了更多的血。干涸的血痂血渍上重新开裂,新血一层又一层涌出,顺着江月白的手指流淌。

  “傻孩子。”江月白轻声说。

  穆离渊浑身一僵。

  他感到自己在做梦......

  只有梦里才会听到这样熟悉的口吻。

  江月白的手抚过他的长发,仙气触到的地方伤口尽数崩裂。

  可江月白却像没看到那些流血的伤口,缓缓收手把他搂在了怀里,叹了口气:“渊儿真是个傻孩子。”

  穆离渊整个人被浓烈的仙气包裹,痛得剧烈发抖......浑身针扎刀穿般,好似被扔进了布满尖刺的酷刑深渊。

  仙气腐蚀魔体,发出可怖的骨肉融化的声音。黏腻的鲜血流满了白衣,将两人都染成了血色。

  穆离渊痛得连呼吸都困难,但他仍然紧紧攥着江月白的衣衫。

  生怕这是镜花水月将死的一场梦......

  “听话,回去养好伤、治好眼睛,”江月白低下头,看着怀里人眼角淌出的血,用指腹一点点将那些带血粘黏的眼睫抹开,“等眼睛好了,才能看到你想看的。”

  穆离渊听到江月白的嗓音贴着耳侧,每一个字都轻缓。

  他不想走,但他不敢再说“我不走”,此刻的温柔让他受宠若惊到胆战心惊,他怕说错了话再重新惹江月白厌恶。

  而且江月白说的没错,他若治不好眼睛,便见不到想见的人;若养不好伤,就算留在这里也留不久。

  魔妖混血寿时有限,活不长,江月白曾用自己灵元的一半换了他魔元的一半,可是他后来魔元受损、死生之花又在体内蚀骨吸髓......

  他命中的劫怎么都换不走。

  若不是江月白留给他的念想,他早就撑不住了。

  如今他怎么可以死在与江月白重逢的时候?

  “回去把这个吃了,伤就能好,眼睛也能好。”江月白把装有仙丹的盒子放进他掌心,握住他的手,缓缓说,“等你能看到的那一天,我就去人间找你,不在这里,这里仙气太重,会伤到你。”

  江月白替他擦着脸上的血和泪,却越擦越多,“到那个时候,渊儿就不会再痛了。”

  “好......”穆离渊点头,每动一下双唇就要涌血,“我听......听师尊的......”

  温和的金雾从四周缓缓升起,像摇曳的花草。穆离渊感到被轻盈的风托起,满身针扎般的剧痛霎时消散大半。

  江月白为他开了金光护体。

  “去吧,”江月白这次抚摸他的眼角,没有再腐蚀出血,只有柔软,“很快就会再见。”

  ......

  江月白看着境门开启又闭合,原地站了片刻,转身走上仙桥。

  桥上的血迹已经干涸,走过时不再会发出水声,只剩血渍的开裂声,像是踩过满地的枯叶。

  御泽站在远处桥头,看着江月白一步步走近。

  天上仙云飘过,时而月弱时而星暗,浅金与冷白的光交替照亮此处。

  即便离近,他仍看不清江月白脸上的表情。

  “前辈来了。”江月白嗓音淡淡,似乎对御泽在这里毫不意外。

  “你开金光护体了?”御泽看了看江月白垂下的手上尚未褪去的灵光,低声问,“心疼他了。”

  “前辈,”江月白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抬手指向了远处,“你看。”

  御泽转过身,看到远处天边一片金红——剑心池的池水灵光被剑心的跳动带起,散发出柔和却耀眼的光晕。

  可那些光又在慢慢暗淡。

  “他今天流了那么多血,剑心池都没有亮过,”江月白语气平静,仿佛刚刚那个跪在血水里柔声软语的人不是他,“方才我说了一句让他走,剑心池就亮了。”

  “剑心......”御泽望着那片红光喃喃,良久,似乎明白了什么,苦笑了一下,“剑心。”

  他还以为江月白是真的放弃了那颗爱恨之心,原来只是早就料到了对方会来此地。方才明知对方重伤仍然那样沉得住气不去见,只是为了试到底要让对方流多少血、感到多痛,才能让剑心重跳!

  如今他终于找到了能让对方痛到极致的方法——不是让身体流血,而是让心流血。

  所以方才那些“还会再见”的承诺......

  都是假的。

  御泽转猛然回身:“你的心里除了剑心,到底还有没有别的?有没有......”

  虽然御泽并不知道他们师徒之间究竟都有什么过往,但光是旁观,他都能感觉到穆离渊对江月白绝非简单的师徒之情,他不信江月白感受不到。

  江月白接过了话:“前辈是想问我心里有没有他。”

  御泽注视着江月白的侧颜,试图看出一些情绪的起伏。

  但他什么都没看到。

  “当然有。”江月白缓缓说,“风雪夜归已经不是我的剑,现在渊儿的心就是我的剑,我心里怎么可能没有他。”

  “如果没有剑心呢?”御泽问,“如果没有破念剑心这层牵绊,你心里还有他吗?”

  御泽觉得,如果没有剑心,江月白应当就只会把穆离渊看做沧澜山上一个普通弟子......不,是两人根本不会有任何交集。

  江月白与穆离渊初见于仙魔之战的杀场。

  当年围剿魔窟,江月白只有十九岁——他刚拿起风雪夜归剑、背负起十八峰的重量。

  他要做的有很多,不止是世人知晓的沧澜门掌门,还有世人不知晓的使命和嘱托......

  爱他的人他从来不缺,哪怕没有未婚妻黎鲛,也有数不清的其他爱慕者。

  但恨他的人却没有,十九岁的江月白从没杀过人、更没有仇家,他只斩过妖除过魔。

  江月白当初救下魔族幼童,让整个仙门震惊。

  仙门修士对魔族心慈手软,就是对天下苍生残忍。身为沧澜门掌门,江月白不该做那样的事。

  况且那是个魔妖混血的种,根本活不长、养不大。

  但江月白把他养大了。

  在沧澜山的那些年,穆离渊和同门们一起生活一起修炼,谁也不敢歧视他怠慢他。

  因为江月白从不准任何知情的人提起他的身世。

  直到穆离渊体内魔气难以隐瞒,在妖林试炼失控打伤别家弟子,被二十六家揪上谪仙台,江月白才第一次亲口告诉他魔族血统的真相。

  可那时距离江月白救他已经过了整整十一年!

  利用一件工具需要养十一年吗,御泽觉得不用。江月白这样的人想要操控谁的情绪,简单得很,根本不需要那样奢侈到极致的付出。

  “你和我说实话。”御泽拦住了要走下仙桥的江月白,“你当初救下他,就只是为了利用吗?”

  江月白脚步停顿,回过了身。

  沉默片刻后,才轻声说:“渊儿的眼睛很漂亮。”

  御泽微微一愣。

  他没懂这个回答是什么意思。

  “他当时躲在尸体堆里,”江月白说,“我最先看到的是他那双眼睛。”

  围剿结束,血流成河的战场已经归于沉寂,尸山骨堆都浸溺在漆黑夜色里。探灵阵的幽光照亮黑压压的尸体,照到一只失去了父母濒死绝望的小兽,和他那双惊恐的眼睛——被泪沾湿的睫毛太过浓密,在小小的脸和身体上格外显眼。

  “所以呢。”御泽道。所以这和刚才的问题有什么关系。

  “所以,我很想看看他长大的样子。”江月白缓缓说,“想看看那双眼睛长大之后是不是会更好看。”

  御泽笑了。

  要江月白回答他不想回答的问题,简直比登天还难。

  御泽顺着江月白这句不是答案的答案接话:“那他长大了,你觉得好看吗。”

  “好看啊。”江月白淡淡笑了一下,说,“渊儿的眼睛,是世上最好看的眼睛。”

  不论是癫狂的、痴情的,还是迷茫的、流血的。

  都像是画里的眼睛。

  小时候渊儿缩在怀里的时候,江月白总是能在烛火的光影里看到那些垂着的浓密睫毛。

  看到他的眼睛偷偷往自己脸上瞟、看到他的手指不安分地卷着自己的发梢......

  后来渊儿长大了,那双眼睛里映着烛火,长睫挂着湿汗,随着极其凶狠用力的动作一滴滴滑落在自己脸上,可眸光并不凶狠,仍旧和从前一样漂亮,甚至清澈。

  那样专注地看着自己。

  像是在依依不舍地细细描摹疯癫的此刻。

  描摹从云端跌落、无比狼狈的身下人。

  那样的夜晚总是无言,唯有红烛燃烧,和他们交错的喘气。

  江月白不敢多看对方的眼睛,因为那是最近的一面镜子,映出满身伤痕和耻辱印记的自己。可对方总要在癫狂的顶点将他翻过身,看着他的脸、看着他承受时的抿唇和皱眉。

  那是为数不多的,他感到败在渊儿手下的时候。

  炽烫的浪冲进身体,好像在强硬地告诉他,他已经被彻底摧毁占据。

  他很痛,却不得不伸手抱住让他这般痛的人。

  好能维持住就要瘫倒的身体——因为渊儿总将他放在各种,动一动就会从高处坠落的地方。

  把他放在晃荡的秋千,还要在疾风猛烈的夜晚。

  呼啸的晚风吹得高树摇曳、枝条扭曲,飞旋的花瓣掀翻着他的白衣。他和秋千一起狼狈地摇晃,长发随着后仰的脖颈散落进风里,对方还要恶意地在他快要翻落时解开他被捆在秋千藤上的手。

  他只能颤抖地揽住对方的肩颈,在极近的距离感受炽烈的撞击。

  让他跪在光滑没有扶手的玉榻边缘,只要身后人再用力一点,他就会从边沿栽落。

  所以他只能任凭对方从背后反抓住他双手,紧紧拉着他驰骋。

  面前的镜子宽阔,他只在痛苦迷乱中睁一下眼,就能看到全部——看到自己的汗水汇聚在下颌和发梢,随着颠簸跳动的长发坠落在地面早已聚积起的水泊。

  他从不在那种时候时主动触碰对方,但他的渊儿总有千万种方法让他们紧紧相贴。

  就像从前,渊儿总有千万种方法让自己留在身边。

  生病了、犯困了、起不来床了、被别人欺负了、晚上不敢一个人睡觉了......

  各种千奇百怪的理由。

  临睡前的话本故事读了一遍又一遍,渊儿却还是不记得每一个,还要缠着他继续读。

  他合上话本,要渊儿起来去看剑谱,对方却又立刻歪倒在他身上睡着了。

  “你在想什么。”御泽问。

  “我在想,”江月白抬起眼睫,“境门外的仙池水该收回来了。”

  “是吗?”御泽瞧着江月白的神色。可江月白的眸色很平静,没有波澜。

  “仙池水是整个玄仙境的灵息,我用它来炼自己的剑已经对大家不公平,”江月白道,“现在还要用它浇灌人间,怕会给其他仙子仙君招来灾祸。”

  飞升仙者不能干预人间事,这是天理,违背则会遭难。

  仙帝当年找人破天劫,就是最胆大妄为的逆天而行。被选中的人,再如何风光无限,也逃不开极其惨重的代价。

  代价可能是病、是痛、是失去、是任何惩罚......

  也可能是死亡。

  江月白并不怕死,但他必须在死前炼好他的剑。

  “你一定要炼那把破念?”御泽明白江月白话里的意思。

  代价不能让整个玄天仙境的仙子仙君一起来承担,只用他一个人承受就好。他必须在人间灵海里的仙池水再次干涸之前,用破念斩开天门。

  “你刚刚对他说的话......”御泽叹了口气,“都是骗他的,对吧?”

  只有让渊儿的心痛不欲生,爱恨铸成的剑心才能继续跳动、生长、抽根发芽、开枝散叶......

  那颗心里不缺爱,只缺一种痛到极致的恨。

  爱太浓烈,再痛的皮肉之伤都已经带不起恨,只能让那颗心一次又一次承受欺骗和失去的煎熬,残忍地从心头血里榨取那些痛和恨。

  江月白不仅根本不会去凡间找他,还会断掉连接凡间和仙境的天河,让他再也来不到此处!

  血泊里温柔的拥抱,又是一把谎言的刀......

  一把足以将心割得千疮百孔、余痛漫长无期的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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