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十三阶【完结】>第88章 无月之夜

  陆宗域坐在一张审讯用的钛合金桌前,双手被扣在桌面上。

  正前方是一个移动平板,上面正播放着几天前在莲花街的那场激战。

  他的伤已经愈合得差不多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眼眶通红。

  这段视频是莲花街部队释放的微型探头颗粒拍到的,在那辆翻倒的装甲车上,沈戎抱着浑身裹满绷带的An。两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他看到沈戎按碎了An手腕上的开关,那条纤细的手臂垂落下来。

  抑制绷带上的经文飘起来,好像在进行最后的超度。

  视频以一个爆炸结束,陆宗域用力试图挣脱镣铐,晃得砌在地板里的钛合金桌子都咔咔作响。

  就这样挣动了好一阵才停下,他的手腕勒出了血。

  “An的死与我们无关。”一名审讯官站在门边说道。

  陆宗域抬起头,微微自来卷的发丝胡乱竖着,他问道:“黄钦呢?”

  审讯官回答:“黄副官……”

  “死了。”开门声打断了审讯官的话,一个高壮的身着笔挺军装的男人走了进来。

  “郑将军!”审讯官马上搬了张椅子放在陆宗域的对面。

  郑惑坐了下来,将一叠文件放在桌上,他看着狼狈不堪的陆宗域,说道:“黄钦被处决了。”

  陆宗域颓丧地说道:“你为什么给我看这个?”

  “你和你的向导致使余念死亡,我也有理由让你们血债血偿,但人不是我杀的,所以你的仇人并不是我。”郑惑将文件推给他,说道,“用情报网帮我把这个消息散播出去,我需要你在短时间内掀起舆论,能做到吗?”

  陆宗域看了一眼文件上的字,左上角盖着“机密”的红色印戳,所以是纸质版而不是容易被盗取的电子版。

  这是一份体检报告,而下面赫然写着三个大字——贺平晏。

  “我有什么理由帮你?”陆宗域合上文件问道。

  郑惑往桌上扔出镣铐的钥匙,说道:“你可以选择帮我,或者回燕都继续跟你的仇人共事。”

  同一时刻,燕都。

  这是一间昏暗的屋子,没有板凳或是椅子,只能席地而坐。背面是冰冷的铁板墙,三面钢化玻璃围绕着这块五平米见方的地方。

  贺安清靠墙坐着,脖子上的抓伤已经结痂,喉结旁边有一处很深的痕迹,也快要愈合了。

  他以前伤口愈合的速度没有这样快,是结合给他带来的甜头,可要是不结合他也不会受伤。

  敬事房是皇宫里的看守所,有亲军把守,他本以为这里早就弃用了,没想到不光继续在用,还把他给关了。

  贺平晏的愤怒他已有所预料,但到如此震怒的程度,却是他始料未及的,原来贺平晏对郑惑的敌意远远超过了普通的仇恨。

  也许是因为父皇的死,也许是因为那只再也不能画画的手,总之这些都算在了郑惑的头上,所以贺平晏无法容忍自己唯一的亲人与仇敌结合。

  他想对平晏说,联邦与圣地的矛盾太多了,导致很多关键时刻双方走错了路,渐行渐远。有一点祭司和郑惑都说过,他们本是同根同源,为何一直自相残杀,又酿出无数惨剧?

  只是他需要时机,慢慢去渗透这些想法,他在坛城的生活,看到的圣地人,那些人不是什么极端分子,也是一个个在拼命生活的人,与联邦人无二。

  送饭的亲兵来了,他们打开灯,将两块营养果冻通过玻璃门上的小窗扔进来。他打开一包正在吮吸,就看到那名亲兵走到旁边的玻璃房前,同样扔了营养果冻。

  他这才发现,旁边的牢房里是有人的。

  过了一会儿,地上堆着的一团破布蠕动了起来,原来那不是杂物,而是一个人!

  只见那勉强能称之为人的生物,伸出了一只枯瘦的手,但够不到果冻。他就这么一点一点向前蠕动,总算摸到了,只是笨拙的双手却怎么也撕不开包装。

  贺安清起身走到玻璃窗前,向门口喊道:“你们帮他一下!”

  回答他的只有关门声。

  由于脖子受伤了,他没戴抑制脖圈,此刻便将精神碎片释放在旁边屋里,把包装划开,汤水滴下来,那人赶紧往嘴里塞。

  接下来房间里红灯闪烁,报警声刺耳,亲兵破门而入,旁边的犯人扔掉果冻,抱着头蜷缩在一起,害怕得要命。

  两个亲兵拿着枪跑进来,关掉了报警器,用枪指着他,说道:“殿下,您用精神力了?”

  “旁边那人是谁?为什么要关他?”他问道。

  一个亲兵开门进入,说道:“本来怕您伤口疼,所以没给您戴抑制手环颈环,但您这样让我们不好做,冒犯了。”

  说罢,另一个人将抑制颈环给他套上,又抻出一根绳索锁在铁壁上,他的双手也被绑了镣铐,分别挂在两头,将两只胳膊拉开。

  “等皇帝消气,自会放我出去,没必要这样对我。”贺安清挣扎着,但只要向前一步,脖子就被会扯住。

  亲兵同样很为难,说道:“我们也希望陛下早些放您出去,这些天您就先忍忍吧。”

  说罢,两人退了出去。

  贺安清感到气闷,看向旁边那人,他回到了角落里,浑身发抖。脚边有个什么东西忽明忽灭,巴掌大小,像块反光的镜子。

  他仔细看了看,发现那是精神体,而且是高阶,有壳,一开一合的。

  这是……蜃?

  ……蜃……怎么似曾相识?

  贺安清在记忆中搜索,他一定见过这个精神体,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他越想脑子越乱,又担心丰东宁的安危,就这样直到筋疲力竭,才靠坐在铁壁上睡着了。

  “陛下,您找我有事?”

  袁眉生被七彩带入了寝宫,上次做完法事,他就再也没被传唤过,直到今天傍晚时分,七彩到斋合宫传唤他,才结束了软禁的日子。

  “皇兄回来了。”贺平晏披头散发坐在帐子大敞的床榻上。

  袁眉生进来后关上了门,七彩在门口守着,他这才看到屋里博古架被砸烂了,瓷器陶器碎了一地,差点踩错地方扎着脚,他赶紧迈了一大步,走到了相对干净的地方。

  贺平晏的表情很恐怖,眼睛肿起,鼻头通红,像是哭了很久,声音也有些哑,道:“你说得都对,他在坛城,活的,也没有断胳膊断腿,今日朕已将他接回皇宫。”

  “恭喜陛下,这是殿下的福分。”袁眉生很高兴,他是最不希望贺安清死的人,不然不知道自己要被这变态皇帝折磨多久。

  贺平晏捋了把头发,长舒一口气,说道:“所以朕要奖赏你。”

  “这是我分内之事。”袁眉生是个聪明人,一听这个,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贺平晏肯定没憋好事,便试探性问道:

  “陛下晚上不跟殿下小聚?”

  贺平晏挑起眼皮看着他,黑眼珠吊在上面,显得眼白格外多,看得袁眉生直起鸡皮疙瘩。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道:“朕想再问你一事。”

  袁眉生装作掐指一算,道:“那我要看看黄道轨迹,再准备法事的……”

  贺平晏打断了他,直接问道:“告诉朕,如果皇兄要成婚,择什么良辰吉日?”

  “这……呃……”袁眉生支支吾吾的,心想这又是什么陷阱,便问,“得需要双方的生辰八字,请问殿下的婚配对象是?”

  “丰东宁。”贺平晏手撑在一边,靠躺在床头,说道,“你刚来可能不知道,朕早在十五年前就指婚了,只是他们一直未行结合之礼,正好这次皇兄化险为夷,朕就想着给他冲冲喜。”

  袁眉生出了一头冷汗,他就知道这不是什么好事,订婚十五年都没结成,那就说明结不成了。万一真结了,郑惑不得弄死他们几个。

  而且说出大天,丰东宁还躺在ICU里不知道能不能挺过来,这话肯定有什么阴谋。他道:

  “丰东宁不是还……”

  “只要还喘气,朕的圣旨就作数。”贺平晏理所当然地说道。

  这时机刚好是贺安清从坛城回来,袁眉生不确定他与郑惑之间发生了什么,才让贺平晏如此恼怒,以至旧事重提。

  他猜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贺安清与郑惑结合了。

  这可如何是好,就算贺安清在燕都有危险,郑惑一时半会儿也来不了啊。

  袁眉生心想,当下可万万不能激怒贺平晏,只怕又发起疯来给他灌泔水。

  其实这哪是在问他,就是逼他说越快越好罢了!

  “只要是陛下和新人们定下的日期,我再做法事加持,便是吉日。”袁眉生把问题一推,静观其变。

  贺平晏倒是没有发作,微微点了点头,说道:“你在普元对易教有些研究对不对?”

  连易教经书都是袁眉生瞎编的,他都能算是创教人了,自然门儿清,说道:“略有研究。”

  贺平晏又问:“在圣地,新人结婚是否都要去净堂接受降佛的祈福?”

  “想去的人有很多,佛会每天在报名者中抽签选出幸运的新人,才能得到降佛亲自祈福。”袁眉生忍不住多解释了两句:

  “其实早年佛会很包容,无论是不是信徒都有得到祈福的权利,那时联邦和圣地的关系还没有像现在这样水火不容。”

  “教义和经文这些年有更改吗?”

  “没有。”袁眉生翻了个白眼,那些留在坛城的傻帽尊者,怎么有他的学识,憋三年都写不出一行字,哪敢贸然改写他留下的东西。

  贺平晏了然,眨了眨眼睛,说道:“那就这样,朕亲自致函降佛,让他主持皇兄的婚礼可好?”

  袁眉生没敢吱声,心道好家伙,在这等着呢。

  “皇兄的婚事拖到今天也是注定的,大婚在坛城举行,对佛会以表诚意。他每年带领唱诵班替联邦行朝拜礼,也该让降佛来做个见证,这不是一举两得。”贺平晏说到最后,嘴角咧出一个瘆人的微笑。

  我看是你是一箭双雕吧,这哪是大婚,明明是大昏,袁眉生腹诽。

  贺平晏又道:“到了坛城,我会顺便跟袁印光交涉,帮你把那半块月轮石拿回来,就算是对你这次立功的奖赏,你看怎么样?”

  我看不怎么样。袁眉生想了想,决定开诚布公地问:

  “如果月轮石合二为一,我要助陛下替代袁印光觉醒成佛吗?”

  “觉醒成佛?”贺平晏低声哼笑:

  “哪里有什么神佛。”

  袁眉生走后,贺平晏屏退了寝宫所有宫人和亲兵,只叫七彩一人留下。

  七彩下午看他在这里大发雷霆,砸了许多旧历留下的无价之宝,知道皇帝是真动怒了。他只听说贺安清被定了叛国罪,关进了敬事房,其他细节都不知道。

  天色太晚了,皇帝没心情再去泉液池,他就扶着贺平晏来到偏殿的木制浴池沐浴。每天他都是这般尽心侍奉,给皇帝洗头发、按摩身体。

  起初,贺平晏像往常一样少言寡语,等洗好了头发,又梳理整齐之后,他却突然问道:

  “你平日住在哪?”

  七彩有时会陪着贺平晏入睡,到深夜再回实习生的住所,便道:“就在宫外北侧角楼的对面。”

  “这么远啊?”贺平晏不经意地说。

  “还好,从北门出去,走不到十分钟就能到。”七彩有些感动,这是贺平晏第一次问起他的事。

  贺平晏撩起一串水花,问道:“宫人宿舍里也有这样的浴池吗?”

  七彩腼腆地笑了笑:“没有,我们那里都是淋浴。”

  他其实有些奇怪,皇帝刚刚明明心情就很低落,现在又跟他聊得轻快,是不是缓过来了?

  梳完头,他去拿浴巾和衬袍,刚起身,手腕就被攥住了,只见贺平晏垂眸说道:“这里比淋浴舒服。”

  七彩愣了一下,但聪颖如他,一瞬就懂了这话的意思。

  即便是听到了如此让人骇然的要求,七彩还是没有惊慌,他保持着惯有的冷静,喃喃问道:

  “我能帮陛下什么呢?”

  哗啦一声,贺平晏站起身,带着水汽撩起了七彩的刘海:

  “朕很痛苦,痛苦得要死。”

  七彩的眼泪落了下来,他跟随在陛下身边的日子不是很长,目睹过贺平晏被宋陨欺辱,也帮助过贺平晏为救皇兄而周旋。也许这个傀儡皇帝在国民眼里是个毫无建树的平庸之辈,但他却知道被架在这个位置上有多少身不由己。

  每当在倦勤斋,他收拾凌乱的硬榻,那些被拽坏的珠帘,还有褶皱的床单上,无一不见证着贺平晏最难熬的时刻。他将断线的珠子一颗颗穿上,将矮桌扶正,清扫被打碎的茶具。

  他从来不会用洗衣设备洗床单,而是亲手在洗衣房的池子里揉搓,一块块白色的痕迹。

  比起不经常露面的贺安清,他几乎日日夜夜陪伴在贺平晏的身边,共同经历分享着这些最肮脏的秘密。

  之前没有一个宫人能在倦勤斋干足一个月,而他已经有半年之久,甚至变成了皇帝的贴身宫人,比王总管还要亲密。

  记得有一次,他刚刚剪了头发,在倦勤斋的前院浇花,一回头就看到贺平晏靠在门口直勾勾地看着他出神。他腼腆地放下洒水壶,以为自己穿得不得体,有些局促地喊了一声:

  “陛下……”

  而贺平晏像是被这声音叫回了神,眨了眨眼睛,道:

  “你剪头了?”

  这是他在在东照胡同那个美发沙龙刚理的发,干净利落,鬓角整齐,刘海很随意地分开,美发师说有很多大人物在他这里做头发,他也就心动了,还花了大价钱。

  没想到这点小小的改变却被贺平晏看在眼里,他忐忑地问道:

  “陛下不喜欢?”

  “不。”贺平晏难得给了些好脸色,道:“好看,以后就这样。”

  想必是当时贺平晏那不经意的夸赞,让他终身难忘,在那个午后,微风徐徐,月季花沁人心碑的芳香久久徘徊于鼻息间。

  “我不是安清殿下,恐怕会令陛下失望。”长久以来,七彩将爱慕之心隐藏起来,一个小小的宫人,是那样微不足道,怎么有资格对皇帝说爱?

  贺平晏突然倾身,轻轻亲吻了七彩的脸颊,道:“可我身边只剩你了。”

  七彩的脸涨得通红,他的心脏简直要停摆,虽然之前也帮贺平晏擦过身体,坦诚面对过,但这一吻烙在了心尖,他抖着声音道:

  “但是宋主席……”

  “不要提他,不要。”贺平晏的唇缓缓离开,黏了一下他白嫩的皮肤随后分开,道:

  “现在我只需要你。”

  温度突然消失,让他像失重一样空落落的,原来他一直小心翼翼仰望的皇帝,也同样需要着自己。这一吻的回应,让他有了赴汤蹈火的勇气。

  连安清殿下都让皇帝如此失望,也许唯有我能救他了。

  能为皇帝解忧,那付出性命又如何?

  他解开单衣跨入水中,两具单薄的身体纠缠在一起。

  七彩面对面坐在贺平晏之上,感受着与皇帝最亲密的交融,他摇晃着腰肢,水面泛起涟漪,洒了一地。

  贺平晏哭了,将他转身按在池边。

  从背面看,尤其是那一头利落而随意的短发,像极了他的皇兄,他一边抽泣一边喊着“哥”。

  谁都不知道,在这间小小的偏殿,贺平晏发泄了多年来心中禁忌的情爱,他疯狂挺进抽出,幻想着儿时贺安清将害怕黑夜的他搂入被窝的样子,那时,他总闻着熟悉的味道入睡。

  如今他长大了,不再是那个怕黑的小孩,即使是丰东宁都刺激着他的占有欲和嫉妒心,更何况是该死的郑惑。

  他不要成佛,只愿化为修罗,斩杀贺安清的孽缘,以带走人间疾苦。

  浴室的玻璃窗外,一轮冷月挂在檐角,远不似几个月前的高悬。

  假月亮散发的光很突兀,且忽高忽低,不光没有美感,还透着一丝诡异,就像这月下发生的情事,充满了激情过后的死寂。

  贺安清在半夜惊醒,镣铐的声音震动着他的耳膜,原来是睡梦中身子往下倒,拉住了颈圈,因窒息而醒。

  “烟花……”

  他想起来了,那只蜃他见过,在那年成人式惨案的开幕式上,它表演过幻象烟花。

  这是贺平晏的同学,为什么会关在这?

  他通过微弱的动静判断这人并没有睡着,便起身使劲摇晃着镣铐引起对方注意,果然,没过一会儿,那一团“破布”翻了个身。在蜃微弱的亮光下,他看到这人的头发很长,纠缠在一起,想必味道不会太好闻。眼睛遮住了看不到,但嘴巴咧开,一颗牙都没有了。

  贺安清皱眉,朝对面问道:“平晏为什么抓你?”

  这人从嗓子眼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贺安清再熟悉不过,这是失语症,被关太久的后遗症,就像当年他在五〇一疗养院一样。

  他想不通贺平晏为何要关押着自己的同学,这只蜃只会造幻象,但那都是假的,并没有大威胁。

  他思索着,嘴里反复念叨:“幻象,幻象……”

  等等,幻象……假的……

  “月亮……”贺安清醍醐灌顶,把镣铐拽得咔咔作响,问道:

  “他把你囚禁在这就为了那轮假月亮?!”

  对方又回应了几个咕噜声。

  贺安清目瞪口呆,他从不知道每晚隐藏在这轮月光下的,竟然是如此惨绝人寰的暴行。

  那个从小就胆小听话的平晏,如何能做出这种不耻之事?

  “是我害了他。”贺安清动了动嘴唇,心里不是滋味。还处于结合期的向导,远离了他的哨兵,身心都会有难以自控的失落感。他咬着嘴唇,但只要一闭上眼睛就都是郑惑的模样,他从未如此依赖一个人,默念道:

  “我到底该怎么办?”

  “都说了你没有皇宫出入证,别说你是唱诵班,你就是皇帝老子本人都进不来。”在北门口站岗的亲军正在不厌其烦地解释。

  容麟身着黑色高领衫,站在门口不依不饶,他已经磨了两天了,结果还是被劝返。

  被释放之后,他迫不及待回到尚狱殿等贺安清的出现,而雨晴则直奔燕都医院去看丰医生。

  结果贺安清没等来,等来的是封条。

  一名亲军首领带着异搜署的人把尚狱殿封了,所有军人都回家待命不得出门,那些人把他们的资料翻了个底儿掉。

  这一问才知道,那边只回来了三个人,而作为局长的贺安清,从机场直接被关押进了敬事房,还是以叛国罪的名头。容麟一下就火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刚被放出来,不能再冲动进去了,到时候还怎么能帮得上贺局。他将毕生的忍耐力用在了此刻,没有与异搜署发生冲突。

  丰东宁还在医院昏迷未醒,他又不能进皇宫见贺安清,那就只剩一个人能告诉他究竟发生了什么,就是沈戎。

  因为这次协同执行任务,沈戎的人事信息暂时同步给了唱诵班,他使用自己的权限就能在系统里查到。通讯器没有打通,于是他独自驱车来到沈戎在燕都的家。

  这里比贺安清的住所还要气派得多,是一所离商圈很近的独栋别墅,当他来到门口时,发现这一路上其他住户的房屋都精心进行了布置,修剪过的迎客松,整齐的草坪,郁郁葱葱的花草。只有沈戎家不同,杂草丛生,石板路上很多泥水,连墙皮都脱落了,看上去他没有雇佣人来打扫。

  容麟按了好几下门铃都没有应答,他看了眼旁边没人,一个翻身就从栅栏上跳了进去。走过泥泞的石板路,又上了两级台阶,他握着门把手,精神力聚集在手上,用力一拧,电子锁头就脱落了,他另一只手赶忙接住,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下午的阳光虽然昏暗,但不至于什么都看不见。

  他没有开灯,走进挑空的客厅,这里只有一个仓储式家居店式的沙发床,床上有枕头和被子,看样子沈戎是在这里睡觉的。

  床底下摊着几张图纸,他低头看了好一会儿发现是皇宫,而且上面还标注了亲军的巡逻时间。

  对面墙上有个全息屏幕,地上堆着许多透明的电子影碟。

  容麟划开开关,将一个影碟插进去,发现是An1225的演唱会。

  他心想,沈戎这么大个人了,怎么还是个追星族,追的还是An。他又插上另一个,还是An。

  全息里发出了一些让人羞耻的声音,容麟吓了一跳,赶紧静音。看了十几秒,他发现这应该是An那些长得一样的同事下海拍的小片。

  “啧。”他关掉电视,唾弃道:

  “意淫同事,真恶心。”

  一层除了浴室有些简单的洗漱用品以外,再没有其他摆设,他走上楼梯,每个屋子都检查了一遍,发现都是空置的。

  人不见了,一点线索都没有。

  容麟意识到这次任务大概是出了什么严重的岔子,贺安清被关押,丰东宁受重伤,沈戎失踪,陆宗域和An根本就没回来。

  那么最后只剩下一个办法。

  他捡起地上的图纸,仔细端详一会儿。这次也不是全无收获,至少这张图能帮他躲过亲军的巡逻,进入皇宫,偷偷去见贺安清。

  雨晴在医院陪了丰东宁两天,他还是一点起色都没有,主治大夫说前72小时是最关键的,如果有好转就还有恢复的可能,如果依旧是昏迷不醒,那就要做好其他准备。

  她问什么是其他准备,大夫没有回答。

  在异搜署被关押的日子,她的状态很不好,说话语无伦次,出现幻觉,有时候记忆还会断片。这些天她守着丰医生,依旧是无时无刻不在胡思乱想。

  丰医生不愿醒来,也许是因为不想面对贺局与郑惑结合的打击。

  那如果彻底清除了这件事,是不是丰医生就会苏醒了?她不断自问。

  怀着这样的心情,她来到了皇宫的城墙外。走过金水桥,顺着红墙绿瓦直下,她用丰医生保留的太医院出入证顺利进入了皇宫。

  转过好几个弯来到敬事房门前,迈过一个个倒地不起的亲兵,她徐徐走进了关押贺安清的房间。

  半夜时分,贺安清听到了蜃的骚动,睁开了眼睛,虽然光线昏暗,但他还是看到门口映着一个女孩的轮廓。

  灯亮了起来,旁边那人喉咙里发出咯咯哒哒的声音,显得很焦躁。

  “雨晴?”贺安清从地上爬起来,惊讶地看着穿黑色蕾丝裙的女孩,“你怎么进来的?”

  雨晴眨着化了烟熏妆的眼睛,慢慢走近,说道:“丰医生快死了。”

  “东宁他怎么了?”贺安清再顾不得她是怎么出现在这,紧张地问道。

  “他醒不过来了,都三天了,他醒不过来了……”雨晴捂着脸抽泣起来。

  “他的手术没有成功?”贺安清上前几步,后颈的铁链已然拉直,限制着他的行动,“雨晴,雨晴!你看着我,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雨晴抬起头,眼泪混着眼影,墨汁一样滑落脸颊,留下一道深深的黑色,她转变了态度,死死盯着贺安清说道:

  “你知道是谁向他开的枪吗?”

  贺安清只见到他中枪,连陆宗域都没来得及救就撤离了,如何能在枪林弹雨中看到是谁干的。

  “是你的哨兵。”雨晴狠狠地说,“我进入了丰医生的精神图景,是白熊告诉我的。”

  是郑惑?

  贺安清呆立在原地捂住了嘴,他没有质疑,因为他深知雨晴不会骗人。

  “你辜负了他,还几乎要了他的命。”雨晴的手拍在钢化玻璃上,大吼道:

  “你对得起他吗?他是那么爱你——!”

  她手指一使力,玻璃隔断便碎成了渣,冲击力让贺安清一下跪倒在地,旁边的犯人也恐惧地发出了悲鸣。

  “一直都是丰医生在被你欺骗,单方面的付出。”雨晴踩着玻璃碴进来,半蹲下身,抓起贺安清后脑的头发提起来,说道:

  “也该你为他做点什么了,殿下。”

  贺安清被抑制颈环锁着,完全释放不出精神力,就像一只待宰的羔羊,无谓地挣扎着:

  “雨晴,东宁醒来不会想看到这样的结果。”

  “他更不想看到你!”雨晴的颈侧青筋暴起,她歇斯底里地怒吼:

  “为了丰医生,你去死吧,求你去死吧!”

  容麟避开了巡逻的亲兵,好不容易找到了敬事房的位置,这里居然没人站岗,他觉得自己运气不错。但当他推开院门,看到一院子倒在血泊中的亲军和宫人时,就意识到了事情不对。

  他冲进牢房,只见雨晴正握着锋利的精神碎片捅进贺安清腹部。刹那间风云变幻,一只箱水母冲破房顶,用触须将雨晴扫出了牢房。

  巨大的冲击力袭来,就在毒液触碰到雨晴的一刹那,一条华丽的鱼尾挡在了他们中间,卷起雨晴后腿躲到院子里。

  箱水母张牙舞爪地摆动着触须漂浮在空中,而正对面是一条凶神恶煞的人鱼,呲着獠牙向它咆哮,津液从嘴角滴落下来,无比野蛮与残暴。

  蜃受到了惊吓,无法再释放精神力,皇宫上空的假月亮闪了几下,像短路一样,灭了。

  这个无月的深夜,注定不会太平。

  宋陨站在寝宫门口,白色的床帐被风吹起,他看到两个赤裸的身体抱在一起。

  暴雨,终究下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