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十三阶【完结】>第81章 对话

  “我结合了。”

  郑惑开诚布公地承认,他盘坐在轮圆殿的会客大殿里,对面是瘦了一圈的袁印光。

  他们屏退了其他人,在空旷的大殿里,总算有机会面对面交谈。从青川之战,到普元政变;从余念的死,到与贺安清重逢。真相犹如一颗颗名贵的珍珠,正在托盘里等待有人将它们串起。

  面前方桌上的沉香青烟袅袅,散发着独特的乌木香味,能起到让异能人安神的作用。这种香很难萃取,百年大树受到外部伤害后,会分泌油脂自我修补,油脂越浓香味越甚。而这一过程要历经几十上百年,才能真正结香。

  整个风罩内,能常年点沉香的地方,也只有轮圆殿了。

  这里连空气都弥漫着尊贵。

  袁印光的面色还有些苍白,在厚重佛袍里的他,显得更加虚弱。他没问结合的对象是谁,因为早就猜到了答案。

  郑惑将他昏迷这些日子里发生的事情简单告知:“您救了他之后就晕倒在净堂,主事将他投入彼岸台,是田上师救了他。”

  “田佑乡在哪?”袁印光问道。

  “死了,死在了彼岸台。”郑惑陈述道,“还有主事,以及其他十名守监官。我已将彼岸台封锁,即使是您,也不能随意出入。”

  袁印光点了点头。

  郑惑抬起眼皮注视着袁印光,他因结合带来的强大压迫感毫不掩饰。十三阶只是设了一个下限,评阶是没有上限的,他的力量在一夜之间突飞猛进,让袁印光都不得不正视这种变化。

  “我接下来有几件很重要的事问您,希望您能诚实地回答。”

  这不是在征求同意,这是一个命令。

  袁印光答应道:“好。”

  “我看到了他的精神图景。”郑惑扶在膝盖上的手慢慢收紧,他说道,“是一个只能容成年人蜷缩进去的黑色盒子。”

  “五〇一研究所。成人式惨案前,我们跟普元的关系一直很密切,曾把一些符合条件的异能人送去五〇一研究所进行改造,包括彼岸台的那些守监官。”

  袁印光张开了干裂的嘴唇,说道:“你看到的精神图景,是亥级静音室,封闭五感,相当于夺去异能人的视觉、听觉、味觉、嗅觉和触觉。”

  袁印光的话委婉了些,实际上感觉就像是用尖刀将五官生生割下,再切断手脚。最为残忍的是他们无法死去,因为意识还在。于是身在其中的人,会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切割”,与身体的一部分分离,却无能为力。

  能从里面出来的人,没有死去,却也不能说还活着,他们大多失去了正常意识,也失去了自理能力,变成了不折不扣的废人。

  “您是否知道,在我走后,贺安清会被关进五〇一研究所。”很难用后悔来形容郑惑的心情,他若知道他走后贺安清会受到如此重创,那他就算背叛韩将军,背叛圣地,也会执意带安清走。

  “我不知道。”

  与其像挤牙膏一样逐个回答问题,还不如全部告诉他,袁印光说道:

  “我是普元人,生在普元长在普元,曾在五〇一研究所工作了许多年,那时它还叫五〇一航天中心。袁眉生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像亲人一样。他从小就比我聪明,比我学习好。他考上了燕城的大学,还上了研究生和博士,被调回到普元的时候,已经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研究员。我们原本会在那个岛上过完平静而有意义的一生,直到韩律出现在我们之间。他偷出了那枚研究所在月亮上发现的晶石,也就是你见过的——月轮石。”

  郑惑将攥拳的手放于桌上松开,半块月轮石落下来,打了几个转后停稳。正是这枚石头,在他受到致命伤后救了他。

  “您的精神体是因月轮石而觉醒的?”

  袁印光已听闻田佑乡说月轮石损毁的事实,亲眼看见后心中五味杂陈。

  “与月轮石最近的三个人是我、韩律、袁眉生。我们三个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馈赠,韩律拥有了堕龙,袁眉生是梦貘,而我当时还不知道我是精神力的载体。月轮石之所以叫极物,因为物必有两极,阴和阳,正和反,强和弱,堕龙为韩律而生,而我,为了降佛而生。佛像是我与韩律结合后吸收了月轮石蕴含的力量而觉醒的,而月轮石是袁眉生教我用的。”无论多少次看到月轮石,袁印光都会被那曼妙的光芒吸引:

  “袁眉生拥有不老不死的肉体,他的存在超越了我们所在的空间,梦貘就是连接下一个维度的介质,所以他能预测未来。但这个未来不是单一的,是有许多种可能性的,他将会主观引导你到那个他认为最好的因果中。”

  “韩将军杀袁眉生的目的是青川战役?”

  “看来你这次回青川,什么都知道了。”袁印光顿了顿,说道,“青川战役并不是一场胜利之战,而是圣地的耻辱,也是我的耻辱。无论是敌人,还是信徒,都死在了慌乱与惊恐之下。尤其是那些圣地军,到死的那一刻,还以为堕龙是来救他们的。”

  这些郑惑在樊家就已有所了解,问的目的主要是想听到亲口证实,他又问道:“在普元到底发生了什么?”

  “青川战役后,袁眉生偷走了月轮石,跑回了普元并受到沈家的庇护。他让沈家一手扶持起了学院,通过月轮石来辅助研究精神体,学者们蜂拥而至,学院前所未有地壮大起来。普元依靠先进的技术获得了制定标准的权力,也获得了与东华联邦和圣地平等的话语权。”

  “袁眉生没有选择一直躲在沈家身后,他创办了月轮会,这并不是一个组织,而是一项计划,目的是找到福音者。而巧合的是,因为刚刚成年的贺航觉醒成向导,联邦把他送去了五〇一削减精神力,这让袁眉生发现了零阶向导的存在,从而确定了贺氏皇族就是福音者。”袁印光的声音变得低沉,说道,“可是,他的行踪让韩律发现了。”

  “通过从五〇一送回来的改造异能人的描述,韩律猜到这些研究都是基于月轮石,也就确定了袁眉生隐藏在普元。月轮石的秘密不能曝光,他派了特务潜入普元,最终发现了月轮会,但他并不知道福音者是谁。

  “韩律勃然大怒,他不允许一手建立起来的易教受到任何威胁,他看中了一个机会,那一年东华联邦的皇位继承人要参加成人式,贺航会去普元观看,作为两国友好会面的契机,学院也邀请了我,原本是我一人前往的,但韩律执意跟随,就是为了去杀袁眉生。”

  这些话完全颠覆了韩律在郑惑心中的形象,他问道:“黄永利是否是韩将军派的特务,他有没有背叛佛会?”

  “是黄永利将月轮会的信息告知了韩律,但同时,他也知道了青川战役的真相,所以韩律派你杀了他。”袁印光说道,“他自始至终都没有背叛过易教。”

  沉香燃烧的一缕烟突然散开了,大殿中却没有一丝风。

  袁印光知道郑惑的心正在动摇,他一直相信的韩律,竟然欺骗了所有人。烟雾越来越乱,已看不出原本飘散的走向,郑惑拿起桌上一直没有动过的茶杯,却没有往嘴边送,直接泼在了沉香上。

  “呲啦”一声,香灭了,腾起一阵白烟,随后消散殆尽。

  如果说月轮石是引导人类进化的,那么青川矿就是这个世界的一种防御机制,用来遏止遏制人类的进化,互相制衡。

  韩律的目的很明确,就是杀掉袁眉生,毁掉月轮石,这样福音者是谁都不重要了,因为福音者只是月轮石的载体。

  “他们为了与贺航见面,派塔组织挟持了落园的考生们,结果却因韩律的介入而失控。我想沈归尘也没有预料到联邦军会趁虚而入,导致死了这么多学生。”袁印光的气息很弱,即使在安静的大殿里,声音也不显得很大,他说道:

  “好在袁眉生命不该绝,我托付田佑乡将他从落园救出藏在青川,这样无论是他还是月轮石,就都安全了。我只是没想到,月轮石真的被韩律毁掉了。”

  后来发生的事情,就有些书面文件记载了。

  联邦占领普元,两国断交,但共同将月轮会宣判为邪教。

  至于贺航的死因,官方记录是一架塔组织的无人机击中原色美术馆,建筑倒塌后被砸中身亡。

  可当时沈归尘也在原色美术馆,塔组织的无人机不会连将领都无法识别。圣地由此推论出结果,是联邦军篡改了塔组织的无人机程序,故意制造的袭击。贺航一死,他们便有正当理由攻入普元。

  被东华军捷足先登,韩律只得放弃普元,从此圣地人陆续撤出了降佛的故乡。

  “所以你们是故意送我去青川的?”郑惑问道。

  “不是,送你去青川是韩律的主意,他并不知道袁眉生在那里。”袁印光手里拨弄着念珠,说道: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想,什么是偶然,什么是必然。月轮石裂成两半,两个十三阶哨兵,贺氏的双胞胎,这些都是必然,而袁眉生大概早就参透了其中因果。”

  “余念也在因果里?他的死也是必然?”郑惑看着半颗月轮石,多少生命付之一炬,虽然它呈半透明的模样,但在他眼里颜色却比任何东西都要鲜红。

  “是余念来找的我。”

  “怎么会。”

  “余念是韩律安排给你的,我想他应该有更深的用意,因为他做任何事都是为了给一个最终目的做铺垫,那就是在我之后,世间再无降佛。”袁印光直白地说道:

  “你得承认,你从没试图了解过余念。你留给他的不是爱,而是自我怀疑,他不止一次问我为什么你对他没有结合热,他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不是你命中注定的人。他跪在我面前,祈求我给他一个答案。于是以为月轮石还完好的我,只能让他去找袁眉生,而袁眉生则将他送去了你真正命中注定的人面前,那里也成为了他生命的终点。”

  他们每一步的抉择都导致了余念的死,没有一个人是无辜的,这罪责不该由贺安清独自背负。

  如果不是他的冷落,余念不会去求降佛,也就不会去青川被袁眉生利用。可恰恰是这样,他才能与贺安清重逢。

  一切都是可悲的宿命,他与贺安清只是幸存者罢了。

  郑惑带着明确的警告意味,说道:“如果您像对待余念那样对待贺安清,即使是您,我也决不允许。”

  这是他对降佛第一次产生针锋相对的态度,没有拐弯抹角地提醒,而是光明正大地警告,因为他无法承受再一次失去贺安清的痛苦。

  “可杀掉余念的,是贺安清。”袁印光虽然救了贺安清,但他依旧想提醒郑惑,人都是多面的,不能意气用事。

  郑惑则再没有一丝动摇,说道:“我不管安清以前做了什么,以后要做什么,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能伤害他。魔来斩魔,佛挡诛佛。”

  即使就此与易教决裂,他也做好了准备。

  袁印光明白,郑惑的天平早已偏向他的向导。结合给异能人带来的是绝对忠诚,甚至是颠覆以往信仰的忠诚。

  “这就是全部?”郑惑问道。

  “不,我今天不会再有任何隐瞒。”袁印光下定决心般说道,“你会面对这世界二百年来最原始的样子,包括欺骗你的韩律,以及欺骗了所有人的我。”

  郑惑有些震惊,之前诉说的战役始末与他在竞技场看到的那场表演一样,他以为这就是全部,却没想到降佛还有所隐瞒。

  “青川战役,韩律没有因为月轮石而精神失控。”袁印光垂下了眼眸,说道,“哨兵在结合后,精神力会非常稳定,他不是因为控制不住精神力才犯下重罪。”

  郑惑蹙眉看着他,等他继续娓娓道来:

  “当时联邦军进入川南矿山,虽然圣地军提前埋伏于此,但寡不敌众很快就被打散队伍,我不忍心看信徒和僧人一个个惨死,依仗月轮石放出精神体对抗联邦军。”

  郑惑几乎能想象当时双方军人的惊恐,金光闪耀、普度众生的神佛,竟然在进行残忍的屠杀,不光是联邦军,想必连圣地军也无法接受他们在朝拜的降佛沾满一身血污成为修罗。

  这无异于心中的信仰瞬间破碎,浴血重生的从不是救赎世人的佛,而是毁灭一切的魔。

  “没错,就是你想象的事情。”袁印光闭上眼睛,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是降佛,我本该以慈悲为怀,却在信徒面前大开杀戒。韩律带着樊松的部队赶来,他明白我的所作所为已经扯下了易教向善的伪装。依照袁眉生的方法,他放出精神体,让恍惚的我将月轮石摘下嵌入堕龙的天眼处。堕龙的力量倍增,杀掉了所有人,因为只要这些人活着,就会使我的地位产生动摇,这是不被允许的。无论易教用多么华丽的语言来粉饰,都改变不了异能人本就为杀戮而来,最终被杀戮带走的宿命,我们终是如此。”

  袁印光苦笑道:“也许是造物主对我们的惩罚,袁眉生偷走月轮石后,我和韩律都再也无法具象出精神体。果然不是正统的载体,离了月轮石就什么都不是了。”

  听闻此言,郑惑心里一沉,原来离开贺安清的时候,韩将军并没有能力与他一战,都是他自己选的,根本没有什么迫不得已。

  “所以一切都是假的,易教是假的,降佛是假的,我只是一间小小医务室里的护士,甚至连医生都不是。我救不了病人,更救不了世人,我不能带领人们走向极乐世界,因为那都是不存在的幻想。”袁眉生顿了顿,道:

  “等待异能人的,只有地狱,我们只配被困在地狱中徘徊游荡,赎这一世的罪。”

  轮圆殿的大门正对着洁白无暇的净堂,净堂并非坐北朝南,而是朝向西南,那是青川的方向。袁印光终日在净堂中祈祷忏悔,他度化的不是信徒,而是自己。

  接下来的百十年里,无论韩律多想收回青川的管辖权,他也要保住樊家。一旦再次发生冲突,又将在青川这片土地染上罪恶的血迹,这是他欠下的十五万条人命债。

  而他最终还是没能做到,樊家人战死,县立竞技场发生的惨剧,再次让袁印光陷入了无尽的痛苦。

  郑惑消化了好久,才真正明白身兼重任的意义,原来他的信仰让他成为了韩律的帮凶,并使悲剧再度重演。他心情复杂地说道:

  “此次去青川,是为了完成韩将军留给我的最后一个任务。”

  袁印光抬起眼皮,大致猜到了,但他还是等郑惑亲自说出来,这也是种倾诉,能缓解一些压力。

  “他将我送去青川,就是为了掌握最详细的情报,方便日后收拾樊家,毁掉青川战役最后证据。樊家长子樊荣篡权那次是韩将军故意怂恿的,不是为了真的让那个废物赢,而是让我赢,赢得樊千九的信任,同时削弱老谋深算的樊松的势力。韩将军去世前,将我任命为将军,让我尽快清缴樊家。”

  他没有说跟贺安清浪费时间纠缠的部分,这次他之所以判断失误,犯下许多不可饶恕的错误,全是因为私心作祟。他简短地说道:

  “我本想控制住川南矿山的军事部署,将贺安清和袁眉生带回坛城,逼樊千九束手就擒。可惜,樊松召集了剩下的部队,将竞技场包围,还将青川战役的秘密泄漏给民众。”

  这一个月间,郑惑在青川的战绩显赫,袁印光已经看过报告。樊松、樊千九战死,他不意外,人各有命,终有一死,他也没能力再为樊家续命了。

  只是竞技场的五万人,这样规模庞大的牺牲,还是让他眼前一黑。明明发誓不会再让青川蒙受灭顶之灾,他日日祈祷,夜夜忏悔,悲剧还是再度发生了,这让他难以承受。

  “为了守住我的秘密,”袁印光的嘴唇在颤抖,捏得念珠咔咔作响,“何至于要再造杀孽……”

  郑惑抿着嘴,还是决定坦然承认:“不是想灭口,而是……而是我以为安清死了,一时失控……”

  袁印光深深呼了口气,说道:“哨兵的一生中,会因找不到向导而发狂,谁成想也会因找到了向导而发狂。”

  郑惑盯着袁印光灰蓝色的眼眸,说道:“您无法体会我的后怕,如果他没挨过来,我甚至会让风罩内的所有人给他陪葬。”

  他再懂不过,这眼神与青川战役时韩律的眼神在一瞬间重叠,专情到偏执,太过危险。

  “最后一个问题。”郑惑终于回到了他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您为什么救安清?”

  “田佑乡跟在袁眉生身边许多年,目睹袁眉生大费周章引导贺安清到青川见面,更加确定贺氏皇族就是福音者,所以他将奄奄一息的贺安清送回到我身边。”袁印光如释重负道:

  “我会把属于贺氏的权力和荣耀都还给他,这是我死前唯一能做的了。”

  郑惑要的就是袁印光的表态,说道:“虽然您支持他成为下一个降佛,但我还是要征求他的意见。何况袁眉生带着另一半月轮石被抓去了联邦,宋陨一旦了解其用途,一定不会轻易放手。”

  “想必贺安清也无法对他的亲弟弟兵戎相见,觉醒非易事。”袁印光将念珠放在了桌案上,意味深长地说道:

  “只怕是又要引起争端。”

  “我在他最需要我的时候离开了他,今后我会不惜一切代价满足他,即使这个代价是人命。”郑惑将军帽戴上,起身向袁印光颔首,道:

  “我准备单方面放出贺平晏是异能人的消息,逼宋陨交出袁眉生和月轮石。他曾为我丢掉了皇位,我要尽我所能补给他缺失的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