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十三阶【完结】>第63章 又见安清

  在学院派的配合下,普元后续的工作并不复杂,军委公布的最终调查结果便以彭鼍发布的为准:推出月轮会,证明沈归尘疯了,不光滥杀无辜,还要发动战争。

  而联邦皇帝贺航为了保护普元军校的学生,深入敌方当人质,最终以身殉国;二皇子贺平晏涉险关闭落园屏障,导致身受重伤。这些都成了军委侵入普元的宣传手段。

  联邦军受学院所托,出兵镇压塔组织,并将其一网打尽。沈归尘受邪教月轮会蛊惑,制造了这起恐怖袭击,由于现已死亡,不予追其责任。塔组织其他战俘被即刻送往燕都,将受到军事法庭的审判。

  出乎联邦意料的是,圣地除了宣布降佛与将军安全回到坛城之外,也将月轮会判定为邪教——大概是忌惮任何新兴教派都会影响其权威——而这恰恰歪打正着,增加了联邦公告的真实性。

  这成为了两国签订休战条约以来最为恶性的事件,死伤多于六百人,尤其让人们愤怒的是,其中大部分是无辜的学生。

  官方新闻发布的时候,丰帆已经回到了燕都。

  贺航的葬礼隆重举行,丰东宁在一片哀悼声中,却没有看到贺平晏的身影。

  恐袭过后的第三个月,不少内阁成员提出让贺安清即位,在丰帆的压制下,这呼声却一再高涨。

  彭鼍见风使舵,推举出贺平晏,果然受到了一致反对。

  一方面丰帆不想轻易放了贺安清,另一方面内阁坚持要让大皇子即位,两方的拉锯战持续了半年,连普元军校都整修完毕开学了。

  丰东宁却还在燕都不肯回去,胡子也不刮,整个人又颓又丧,看得丰帆直叹气。

  最终军委和内阁各退一步,采纳了彭鼍的折中建议,即位人选定为二皇子——贺平晏。

  丰帆妥协倒不完全是因为亲孙子,在她看来,贺平晏也是个合格的傀儡,比贺航和贺安清更好控制。

  军委随后发出了大皇子贺安清觉醒成异能人的公告,顺理成章,二皇子接替了他的位置。

  丰东宁知道这个消息后,并没有太过相信,他认为这只是丰帆下台阶的借口。

  贺平晏的即位大典很草率,刚大张旗鼓办完国葬,怕再大肆花纳税人的钱被民众诟病,也就一切从简了,连衣服都是贺航用剩下的,不太合身。

  他腿脚还没完全康复,鞋又大了两号,走在浮雕御道上,竟然掉了一只,王管家赶忙捡回来,给他重新穿上。

  滑稽荒唐的大典结束后,贺平晏由丰东宁陪同,回到普元继续完成学业。

  到达普元后,两人便马不停蹄来到了五〇一研究所。

  在守备森严的大门口,新皇宣读了登基特赦,即放贺安清出狱。

  在亲卫队的带领下,两人朝关押贺安清的地方疾步而去。穿过研究所的新院址,又跨过一座石桥,来到了被称为疗养院的旧院址。

  这里只有单一的冬季景色,枯枝落叶,在阴雨天气更显死气沉沉,老旧的五层楼里更是散发出阴冷腐朽的湿气。

  一进大门,丰东宁以为要上楼,却被带到了地下室,他的心也跟着揪了起来。

  经过三道铁栅栏门,他们走进了一条幽深的走廊,这里只有一盏光线微弱的吊灯,研究员手持照明器,打出一束强光照亮了脚下的路,光线自下而上,角度很诡异。

  丰东宁本想跟去,却被贺平晏的亲卫队拦在了铁栅栏门外。

  “朕想一个人进去。”

  贺平晏留下这句话后,便走入了门里,一门之隔好像不在同一空间,白炽灯的光亮,冰冷得让人害怕。

  几人走到尽头,研究员停在一扇门前,按下了门边墙壁上一个按钮,廊灯灭了,他打开房门,狭小的消毒仓逐渐扩大,厚重的钢板向旁边移动,天花板也缓缓上升。几面钢板分开,一露出缝隙,贺平晏便闻到一股异香。

  随着钢板越开越大,香味弥漫了整条走廊,浓郁之下还有一股腐朽的气味,让人阵阵作呕。

  研究员拿了个面罩给贺平晏,他没有接。当钢板彻底贴合墙面,消毒仓的门打开,他看到了一个蜷缩在地上的人。

  丰东宁站在栅栏门这一头,下意识捂住了口鼻,灵敏的嗅觉让他毛骨悚然,这是衰败的气味,好像死神步步逼近,让人恐惧不安。

  也透过这气味,丰东宁确定,贺安清确实已经觉醒成了向导。

  在精神强压和刺激下,能形成普通人与异能人的相互转化,这只停留在理论阶段的猜想,原来早已在疗养院的非人道实验中成为了现实。

  有生命迹象的异能人才能发出精神素,这股浓郁的味道让人感觉无限接近死亡。回想起彭鼍的话,丰帆不会让贺安清死,却能让他生不如死。

  丰东宁透过手电那束强烈却不扩散的光柱看去,从门里爬出了什么东西,速度很缓慢,若不是看到了类似胳膊的剪影,他简直不敢相信那是个人。

  连呼吸都跟着急促起来,他握紧的拳头不住抖动。

  面对漆黑的房间,贺平晏表现出了这辈子最为镇定的姿态。

  在长达半年的时间里,贺安清被压缩在盒子中,不吃不喝、不见天日,仅靠药剂吊着一口气。无论怎么呐喊,怎么求救,都没有人理会。他失去五感,饥饿、疼痛、孤独,无时无刻不侵蚀着精神,对一个人最深重的折磨莫过于此。

  “他现在不能自主行走,待在黑暗中太久,大概眼睛也看不见,所以我关上了灯。”研究员戴上了面罩,说道,“就算是日光程度的亮度刺激,都有可能让他彻底失明,我建议还是先保守恢复。”

  贺平晏开口几次都没能发出声音,直到贺安清骨瘦如柴的手指碰到了他的脚面,他才抖着声音问道:

  “他能说话吗?”

  “不知道,陛下可以跟他试着交流看看。”

  贺平晏垂眸说道:“哥,是我。”

  见贺安清没有什么反应,他又道:“我是来接你出去的。”

  贺安清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些“啊啊”声,沙哑而干涩,听不出来在说什么,倒像动物的叫声。

  “哥,你不能登基了。”贺平晏任凭骷髅一般的手指勾住他华服的一角,说道,“登基大典已经过了三天了,他们没有给你机会。”

  很显然贺安清给出了一点不同的反应,有零星的精神碎片从他后颈飘散开来,香味更刺鼻了,就算是远处的丰东宁都险些产生幻觉。

  精神碎片逐渐飘散在空中,到达一定浓度时,突然朝着贺平晏的方向射去。他没有躲闪,或者说根本躲闪不及,精神碎片擦着他的脸颊飞过,眼睛下方顿时被割出一道血印。

  随着几声撞击的响动,后面的墙被射穿了几个孔,随后,一缕头发落在了地上,华服上的珠串也断了线,珠子叮叮当当滚向四面八方。

  一滴泪水,混着血掉在了贺安清已经长长的头发上,贺平晏说道:

  “哥,你不能这么对朕,朕现在是九五之尊,是朕赦免了你的叛国罪。”

  贺平晏僵硬地站着,像一座雕塑,眼泪却已然决堤:

  “朕替你坐上了皇位,才能保全你的性命。原谅朕不能扶你起来,朕还有多处骨折未愈,60根钢钉,7块钢板,让朕低不下头。”

  丰东宁再也不能忍着冷眼旁观,甩开了亲卫队的阻拦。

  “丰少爷!陛下吩咐您在这等候!”

  丰东宁用蛮力推开了两个人,直冲向贺安清,边跑边脱下外套。到了跟前,单膝跪倒在地,一把用衣服罩住贺安清,将他抱在怀里。

  这副身躯像纸片一样轻,丰东宁站起身,说道:“陛下,市医院已经准备好接收病患。”

  就算要保守治疗,也不可能留在这地狱般的地方了。

  由于贺安清不能见光,运走他的是一个有黑色布罩的担架,就像是抬了口棺材,将他从五〇一疗养院运到了市医院。

  贺安清身体上的治疗相对没那么棘手,只是瘦和营养不良,最难进行的是精神上的恢复。

  这是丰东宁最艰难的一段日子。

  他安顿好贺安清,回到了普元军校报到,第一个视觉上的冲击就是那些空座位。

  每年新生报到,大大的阶梯教室都是座无虚席,一年级的学生们拿着平板来上课,老师讲课还需要扩音设备。而现在,战略战术课上只零星坐着十几二十个人,空桌上放着好些白菊,代表那些报考军校的考生们,这让原本就冷清的环境更加难捱。

  丰东宁路过两个坐轮椅来的学生,坐在了一个脸上有狰狞伤疤的学生旁边,对方放下平板,跟他打招呼:

  “东宁,好久不见。”

  这名学生是个哨兵,是他在普元附中的同级生,这人左边眼球能看出来安装了假体,一道很深的疤贯穿左脸,显现出淡粉的颜色,这是激光美容后的结果,大概还要有几个疗程才能淡去。

  丰东宁这几个月一直在燕都为贺平晏登基而奔波,回到普元才真正有了战争发生过的实感。之前一起上课的同学,玩得好的伙伴,说没就没了,再也不会出现。

  他点了点头,问道:“只剩这些人了?”

  疤痕脸指着平板上的大一排课表,说道:“有几个本来报考咱们系的幸存者办理了退学,还有就是圣地的学生都没有回来复课,新闻上说是与普元断交了,其他的……”

  他没有再说下去,其他的考生怎么样,大家都心知肚明。

  上课前五分钟,教授作了简短的发言,告知在座同学,如果有任何心理上的问题,可以随时去校医处咨询。

  丰东宁在课上总想起贺安清的样子,无法集中精神。

  下了课,他去教务处申请更换专业到临床医学,当时就得到了批准。如果贺安清一辈子都醒不了,那自己就成为一个医生,永远陪伴在他身边,照顾他。

  从军校出来后,丰东宁马不停蹄地回到了市医院,看到特殊病房门口站着的亲军和王总管,就知道贺平晏来了。

  他跟王总管打了个招呼,路过病房的玻璃门前,看到贺平晏正陪在贺安清身边,给哥哥读些闲书。他没去打扰,直接走进了走廊尽头的医生办公室。

  主治大夫说贺安清的生命体征已经逐渐平稳,这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提及精神恢复时,大夫也不免有些担心:

  “脑电波显示,殿下确实已经觉醒成了向导,但精神体无法具象化,不知道是因为在研究所受到的人为刺激,还是本身精神力就不足以支撑。精神修复科的向导试图进入他的精神图景,不过被弹了出来,试了两次,结果都是一样,我也就不敢再让他们贸然继续,怕造成二次伤害。”

  “脑电波显示他的精神图景遭到了损坏吗?”丰东宁看着平板上一些他也不太明白的指数,问道。

  主治大夫指着一个波段,说:“异能人的脑电波在这个波段,但至于有没有异常,影响因素太多。瞬间的情绪波动也能影响数据,所以不能从波段图上判断是否受到了侵害。现在的情况多是参考临床表现,比如他无法与人正常交流,无法有身体上的正常反射,这都从侧面证实,他的精神图景受损了。”

  “如果需要,我可以去请燕都帝都医院精神修复方面的专家。”其实普元的医疗是很强的,专家也有不少,只是凭丰东宁一己之力很难请动。

  “请您放心,依照陛下的嘱托,我已经委托了学院那边调配专家。”主治大夫顿了顿,说道:

  “还有一个办法,更安全简单一些,只是不知当讲不当讲。”

  丰东宁赶忙道:“您说。”

  “与殿下结合,自然能进入精神图景。”

  丰东宁走出主治大夫的办公室,心里却不断回放着最后一句话。如果他在贺安清无意识的时候与其结合,那么等安清醒来时,他该如何面对这个自己最爱的人?

  如果告诉贺安清,这是唯一能救你的办法,对方能信服吗?

  他连自己都说服不了,就算打着救人的旗号,也不能掩饰龌龊的私心。

  丰东宁步伐沉重地走回病房,在白色的雾面玻璃门前驻足,手停在开门按键上,许久才落下去。

  “要是有人爱上了这世上唯一的花,心陶醉在幸福里时,羊却吃了他心爱的花——这对他而言,整个世界都黯淡无光了……”开门声打断了贺平晏的诵读,他放下书,对着呆滞木讷的贺安清说:

  “哥,今天就讲到这。”

  丰东宁行了跪拜礼,站起来强打精神,装作若无其事地说:“医生说他恢复得很快,陛下不用担……”

  “你会跟他结合的对吗?”贺平晏打断了他。

  丰东宁知道,现在什么冠冕堂皇的话都没有用,贺平晏很直接,也很强硬。但他也有自己的坚持:

  “他还没有意识。”

  “等他有意识的时候,选择的就不是你了。”贺平晏不留情面。

  丰东宁无法反驳,他的心意,身在风罩内的人都知道,事到如今,就算会被世人嘲讽,他也已做好了心理准备,更何况只有一个人敢当面对他说这些话。

  “对,他不会选择我。”丰东宁走到病床另一边,看着贺安清无神的眼眸,说道,“所以如果我现在与他结合,就是趁人之危,就算他能醒来,也不会原谅我,陛下愿意看至亲与他怨恨的人生活一辈子?”

  贺平晏像是听了个笑话,淡淡道:“你应该比朕一个普通人更懂异能人间的羁绊,连最基本的生理卫生课都讲过,只要身体结合,自然会产生爱与依赖,这就是哨兵与向导的本能。你应该庆幸,皇兄在跟圣地特务发生关系的时候,还没有觉醒成向导,不然此时此刻你连选择的机会都没有就出局了。”

  丰东宁没有说话,贺平晏的身份已经不同以往,他是东华联邦的皇帝,对他,最起码的尊重与理解是必须要有的。

  “上天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机会。”贺平晏起身,掸平下摆,伸手拍了拍他的胳膊,“你等着指婚圣旨吧,朕希望皇兄能早日康复。”

  说罢转身离去,丰东宁无言,低下了头恭送。

  贺平晏登基之后,依旧要完成在普元的学业,只是他面临着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是更换专业,这件事尚在与原来的导师商量,所以现在还没有开课。

  从医院驱车二十分钟就到达了府邸,他把自己关在了书房里。

  回到普元的这段日子,他一直是这个样子,有时连吃饭都不出来,睡觉也在里面,这让王总管很担心,又怕问多了招人烦。

  贺平晏坐在宽大的书桌前,拿出一张红色的宣纸,在砚台上滴了一滴水慢慢研墨。

  墨汁逐渐化开,他拿了根笔架上的毛笔,这是贺航亲手做的。他咬了咬牙,蘸墨,提笔欲书。

  其实贺平晏的毛笔字很不错,房间里也挂着不少他以前的作品。可当下,笔尖在抖动,迟迟落不到纸上。

  这是战争带给他的后遗症,也是他要从原先报考的美术系换成艺术史论系的原因——他的右手废了。

  失去了力度,也失去了准度,原本能够挥翰成风的右手,现在除了抖动还是抖动。在一滴墨水砸在宣纸上迅速晕开之后,贺平晏落笔写下一横,纸上就像多了道伤疤。

  看着这丑陋的一笔,他一气之下摔了毛笔,墨汁飞溅到脸上,他仍不解气,将宣纸攒成一团扔了出去。

  在燕都这半年,军委请了最好的医生帮助他复健,这只右手却毫无进展,连拿筷子都费劲,更别提拿笔去写指婚圣旨。

  他必须被迫接受自己再也不能创作的事实。

  去学校报到的时候,导师告诉他,因为原色美术馆被炸为平地,他的画一幅都没有保留下来,那是他几乎全部的作品。

  不光不能再画,以前画的也都被毁了,好像他的前十几年从未存在过。

  有时贺平晏甚至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会作画。

  恼火的情绪转变成委屈,他像用尽了浑身力气,瘫倒在地,埋首于肘间,没人听得到哭声,只能看到起伏的瘦弱肩膀,悲哀又无助。

  几天后,普元军校举办了一场追悼仪式,校方让丰东宁代表一年级的幸存者发言。

  仪式在下午三点准时举行,无论是学生还是老师都换上了玄衣,会场设立在户外,原丰帆像广场上。

  这里已经完成了基础修缮,为铭记这次的悲剧,丰帆像的残骸被堆成了一座小山,矗立于四方形的水池中央,外沿用围栏围了起来,宣讲台就设立在旁边。

  又下起了雨,丰东宁站在临时搭建的等候棚里,看着袖子上的墨色袖扣出神。砰地一声,伞撑开的声音让他回过神,一个安保人员示意轮到他上台了。

  出了帐篷,雨滴打在伞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丰东宁穿着黑色西服套装,衬衫也是黑色的,一脸凝重。

  走上了讲台,台下也是黑压压一片,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丰东宁将话筒调高,看着一簇簇装饰在走道旁边的白菊,险些忘了要说什么,缓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我作为一年级幸存者代表,回顾一下成人式前的事,那些我的同窗们留下的珍贵回忆。”

  罹难同学的故事被丰东宁娓娓道来,下面的学生家长代表也在不断抹眼泪。

  他少有地没有脱稿讲,低头念着稿纸上一行行的字,因为脑中毫无头绪与逻辑。不是紧张,而是无法面对,或者说是不想面对。

  这些数字,代表了一个个曾经鲜活的人。他们之前是同学,曾经一起学习,一起打球,互相借过笔记,也曾在食堂里共进午餐、谈笑风生。

  但他们中的大多数,在最好的年华殒命于落园,还来不及实现理想与抱负。

  “你们将永远活在我们心中,请各位节……”

  丰东宁语塞,猛地捂住了嘴,他再也说不出话,浅浅点头后,匆匆走下台。安保人员来不及为他撑伞,他的肩膀被打湿,雨点滑落下来,将西服洇成更深的黑色。

  “安息”的声音在身后此起彼伏地响起,丰东宁像个逃兵,直接奔着等他的车大步离去。他不能再待一秒,否则就会窒息。

  刚拉开门坐到后座,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看到王总管在副驾驶,回头递给他一份文件,说道:

  “恭喜您,丰家少爷。”

  文件袋是红色的,丰东宁忍着阵阵胃痉挛,低声问道:“恭喜什么?”

  王总管答道:“丰家与皇族终于喜结连理。”

  这个身形白胖的中年男人,脸上光溜溜的没有胡子,看上去很平易近人,一直以来,侍奉皇室就是他的使命——即使贺平晏替代了贺安清成为皇帝,或者说无论是谁都不重要,他所效忠的只有皇位。

  贺平晏登基后,王管家变成了王总管,像以前照顾贺安清那样,对贺平晏无微不至地关怀,也会毫无保留地为其所用。

  丰东宁抖开一看,果然是皇帝亲自颁布的指婚圣旨,他僵硬地说道:

  “悼念还未结束。”

  “正好冲冲喜。”王总管叹了口气,劝道,“陛下这也不全是为了安清殿下,您的心意他都看在眼里。”

  言外之意就是应该谢恩。

  丰东宁没再多说,车开了,雨刷器在不停摇摆,摆得他心烦。

  过了一会儿,他发现这是通往市医院的路,不可思议地直呼了皇帝的名字,道:

  “贺平晏连良辰吉日都等不到?!”

  “丰家少爷!陛下可是用心良苦。”王总管赶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者说,只要您与安清殿下择了今日,那今日就是良辰吉日。”

  丰东宁是说不过一个大总管的,何况圣旨是贺平晏下的,他也不能拿一个不相干的老滑头出气,就算发火也是一拳打在棉花上。并非是不愿意,他只是不想贺安清醒来后恨他怨他。

  到达市医院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丰东宁一个人上了楼,在病房外站岗的守卫也都退到了走廊两端的电梯处和安全通道,守住了两个入口。

  整个走廊十分安静,连医生办公室都没人值班了,他知道这些都是贺平晏的安排。

  丰东宁一步一步慢慢走向病房门,磨砂玻璃上还贴着两张喜字,他一把薅下来扔在了地上。

  鞋上的雨水落在地面,留下一串水脚印。

  他按下墙上的按键,磨砂玻璃变成了普通玻璃,迈进来之后,门也在身后关上,落锁时又变回了雾面。

  病床上贺安清醒着,靠坐在床头,脸朝着窗户的方向。

  病房的隔音很好,听不到雨声,只能看到雨点在地上砸出一个个水波纹。

  丰东宁走过去坐在床边,摸了摸贺安清的脸,但对方没有给出任何回应,他顺势凑了过去,贴在白皙的脖颈上,迷恋地蹭了蹭。

  这是沐浴液的清香,下午有人给贺安清洗了身体。

  他已经没有刚出来时那样瘦了,但锁骨还是很分明,穿着最小号的病号服也略显肥大。

  丰东宁脱掉西装外套扔在地上,身上只剩下一件黑色衬衫,接着顺手抽掉了贺安清背后的几个枕头,让他平躺在床上,然后欺身而上。

  贺安清还是看向窗外,丰东宁捏着他的下巴将脸转向自己,说道:

  “今天是咱们的新婚之夜。”

  贺安清只是眨了眨眼睛,就像没听见一样。

  丰东宁伸手到床头中控台,按灭了房间里惨白的吸顶灯,地上的夜灯随之亮了起来,发出微弱的光芒,让他只能看到贺安清模糊的轮廓。

  也许这样不看着他的眼睛,负罪感能减轻一些,丰东宁想。

  他一手撑在贺安清身侧,一手解开了病号服的扣子。贺安清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这让他心如刀割。

  解到第三颗扣子时,丰东宁停下动作,一把搂住了贺安清,紧紧将他揽在怀里,哽咽道:

  “安清,贺安清,你醒醒行不行,我一个人要撑不下去了……”

  积聚在内心的情绪全部爆发,他装成能扛起所有烂摊子的模样,大家都觉得他很坚强,可没人想过,不坚强面对还能怎么样呢?他的苦闷憋得太久太久了。

  “你能不能告诉我,你从什么时候爱上他的?那天在派出所我就有感觉了,你看他的眼神是特别的,也许别人没发现,但我知道,你对我完全不是这样。我们就算不是恋人也是朋友,你为何不愿跟我倾诉?”丰东宁从未怨过贺安清,他只是想不明白,抢走自己心尖上那个人的,竟是身份不明、目的不明的圣地特务。

  这世间的凡人,大抵都有两个纠结终生的问题,即“为什么不是我”和“为什么是我”。

  丰东宁也不例外,贺安清爱的为什么不是我,而被迫做出残酷决断的为什么是我?

  他得不到爱意,却要承担替爱人抉择的后果。

  “把平晏推上皇位,到底是对是错?他的手再也不能画画了,我们在这场政变中,都失去了重要的东西,无可挽回。”

  从知道继承人私奔,到新皇登基,再到救出贺安清,面对无数死亡的同学,废墟一样的普元,咄咄逼人的贺平晏,还有丰帆的期待。

  他终于崩溃了。

  “我到底怎么做你才能醒过来?咱们都没有回头路了,就算你恨我也罢,回来我们共同面对好不好?我求求你,给我点回应好不好?”

  丰东宁的声音极度悲伤,他生性温和,平日也不曾有大喜大悲,从记事起就没再这样肆无忌惮宣泄过内心哀伤,可现在却止不住地抽泣:

  “安清,别丢下我,我只剩你了。”

  丰东宁颤抖的后背上,缓缓攀上了两只手,轻轻抚摸着他,平息着他激动的情绪。

  一开始他还没有察觉,但很快,脊背上的触感让他一激灵,瞬间收了声。他不敢轻易挪开身体,就这样一动不动。

  果然,衬衫下的肌肤痒痒的,像有羽毛轻轻划过。

  他小心翼翼地撑起上半身,未擦干的泪水从下巴滑落,滴在那张无瑕的脸颊上。背上的触感消失了,那只手抽回来逐渐伸向他,越来越近,蹭掉了他眼眶里的泪。

  丰东宁惊讶得说不出话,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渐渐恢复明亮的眼睛。

  “东宁,对不起。”

  这是贺安清时隔八个月第一次开口,他说:

  “让你担心了。”

  在古色古香的木制结构房屋中,青烟袅袅升起。

  仙鹤样式的香炉立在床榻尾部,僧人将香炉拦腰打开,换上一簇新的再盖上,烟在仙鹤腹中迂回而上,最终从张开的嘴里吐出,淡香四溢,让人心神安宁。

  “我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床榻上躺着的人在呓语,他身上裹了几层绷带,看上去受了重伤,他艰难睁开了眼睛。

  田佑乡穿着易教上师的纯白色袍子站在房门口,他从青川的尸山血海中拖出了贺安清,就像十五年前,他在落园救了袁眉生一样。

  “我杀了郑惑,我杀了那个从18岁就爱上的人,我想跟他同归于尽,可我为什么没有死,我为什么还活着。”贺安清哽咽起来,眼泪从眼角淌下。

  “你受苦了。”金发灰瞳、全身纯白华服的男人坐在床边,温柔地握住了他的手:

  “——神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