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十三阶【完结】>第32章 祭司的梦境

  如果说An的歌声是天籁之音,那祭司的音色就是空灵飘渺,耳朵只是介质,语言直接飘进了神经里,让贺安清有种正在连接精神图景的错觉。

  “祭司阁下,这就是东华联邦来的三位……”甜仔的介绍被祭司打断,说道:

  “不必多说,有缘人自会懂。”

  这句话不错,按理说他们是初次见面,可他却在祭司眼底读出一种熟悉的情愫,就像正看着一个久违的老友。

  樊千九一副主人的架势,故作亲密道:“眉生,你放心,我的人都在门外守着,不怕这几个间谍作妖。”

  贺安清心道我还没打算作妖呢。

  祭司无视了樊千九的嘱咐,先走到雨晴面前,这漂亮姑娘一点儿没有其他备选者积极的态度,相反,脑门上就写着“别选我”。

  虽然贺安清提前告知了她要问什么、怎么问,但她可不想在中间做传话人,万一没问清楚,还得挨说,丰医生又不在,没人护着她。

  祭司抬起手搭在雨晴的肩上,贺安清屏住呼吸。虽然他内心知道十有八九是选他的,但也担心会有万一。

  「你所喜欢的人……」

  雨晴明明听见祭司在说话,却没看到他张嘴,她下意识转头看其他人,应该是都没有听见,她开口问道:

  “什么?”

  祭司看着她,又传音过来:「只有你能听见。」

  雨晴睁大眼睛,这个人真的连接进了自己的精神图景!

  祭司将放在她肩上的手收回,伸出食指轻按在她嘴唇上,传音道:「听我说完,你所喜欢的人,只有你能救他。」

  语毕,祭司走向了容麟,雨晴惊讶得脱口而出:

  “你说丰医生会怎么样?!”

  祭司遗憾地摇摇头,说道:“我选的不是你,待会儿田监正会带你去领竞技场的奖金。”

  雨晴盯着华服背面的圆形月亮刺绣,陷入了难以自控的迷茫。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丰医生会有危险吗?她蹙眉握紧了拳头,连奖金都让她索然无味。

  容麟扯了扯工装里的高领衫,这样的气氛让他感到憋闷,祭司来到他面前,同样把手放在了他肩膀上。

  「好漂亮的水母。」

  声音划过容麟心头,他没像雨晴那么惊讶,反倒是不屑地说道:

  “向导的把戏……”

  话还没说完,容麟戛然而止,瞪圆了眼睛看向祭司,因为他听见那声音继续道:

  「你有105次在梦里与旁边那人结合。」

  容麟立刻慌张地瞧了眼贺安清,脸色肉眼可见地涨红了。

  在场人都一头雾水,只有郑惑周身寒气逼人。

  祭司手上使了几分力,表情有些微妙地僵硬,传音道:「你们年轻人脑子里怎么全是黄色废料?春梦的花样比小片里还多!」

  容麟听后一下子双手捂脸,趴伏在双膝上,简直想变成一粒尘埃钻地缝里。

  贺安清以为他不舒服,关切地问:“怎么了?哪难受?”问完警惕地看了眼祭司。

  “没事,别问了!”容麟埋头吼了一句。

  总算轮到贺安清,祭司的手在半空中短暂停留,慢慢下降扶住了他的肩膀。

  可没等祭司的声音传过来,贺安清先发制人道:

  「月轮石,我猜的没错?」

  祭司不易察觉地愣了一下,紧接着嘴角一丝丝上扬,回道:

  「再抖机灵,不然我回去选那色小孩?」

  ……

  贺安清没空深究容麟怎么变成色小孩了,问道:「月轮石是你让余念去偷的?」

  「它本来就是我的,现在可以还给我了。」祭司承认道。

  谁知贺安清一脸无辜:「我怕弄丢了,所以我吃了。」

  说罢摸了摸腹部,又道:「你选我,我……嗯,弄出来还你。」

  祭司的眼皮跳了两下,说道:「连祭司都敢威胁,你挺能干的,像他的孩子。」

  他愣了一下,这是在说父皇?正准备追问,祭司松开手一转身,道:“贺先生是有缘人。”

  贺安清如愿以偿起身跟了上去,樊千九给两个警卫员使了个眼色,那两人随即护送着他们去往三层。

  祭祀离开前,虽然没理樊千九,却与郑惑打了个照面,微微点了点头。

  而郑惑则意味深长地目送贺安清走到了楼梯口,之后会发生什么,谁心里都没底。

  整个三层都叫作天象斋,有着巨大的穹顶,顶棚可向两侧开合,方便祭司“观星”,每月十五日于浑天祭中被选中的幸运者,都会在这里得到祭司的祝福。

  天象斋很空旷,摆设不多,角落有一架弦琴,他在古书上见过,是旧历时期的乐器,名字忘记了,现在早已失传。

  左侧墙前,有一面巨大的铜镜,把人照得有些扭曲。镜前放着几张水墨画,他看不懂门道,也不知道是好是坏,文渊阁里珍藏了几幅差不多的,他记得贺平晏小时候也画过这种画。

  祭司走了进去,坐在硬榻正中,贺安清则盘坐于客用的圆垫上,身后甜仔关上了门,与警卫员共同守在门口。

  月轮石证实了贺安清之前的猜测,祭司是个能在青川运用精神力的向导,而他的能力就是预知未发生的事情。

  「你的精神体是什么?」贺安清身上也有月轮石,他们不接触就能用刚刚已经连接上的精神通路进行沟通,还能避免隔墙有耳。

  「梦貘。」

  祭司长袖一挥,一只象鼻猪出现在贺安清面前。

  它有着黑亮的鬃毛,动动鼻子,慵懒地趴在地上,没过几秒钟就发出了酣甜的呼噜声。

  祭司笑了笑:「它喜欢你。」

  哪看出来的。贺安清腹诽。

  「你想问什么,它都能帮你找到答案,不用着急,我们有一天的时间。」祭司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你是敞亮人。」贺安清开门见山道,「我们先从月轮石开始?」

  祭司将手伸进衣领,从里面掏出一枚贴身佩戴的吊坠,上面是与贺安清从余念手里缴获的一模一样的石头。

  「旧历时期有人信仰古老的宗教,他们讲究阴阳平衡,有缺就有盈,有柔就有刚,世间万物都是相对的。青川矿也是,既然有能抑制精神力的东西,那么与之相反,就有能释放精神力的东西,这就是月轮石,你能理解吗?」

  「不能。」这很显然只宏观地说明了这种物质的由来,细节却一无所言,贺安清问道,「这也是在青川发现的?矿在哪?可以批量开采?」

  祭司见他较真的样子,用袖子捂嘴摇了摇头,说道:「张口矿闭口矿的,跟樊千九一样钻钱眼儿里了?」

  「所以你的意思,风罩内就只有这两块?」

  「一块。」祭司更正道。

  「这不是两块吗?」你一块,我一块。

  「以前就是一块!」祭司快气绝了,他开始怀疑贺安清到底是不是那个聪慧又善解人意的贺航的亲儿子。

  贺安清彻底糊涂,祭司这语言表达能力还不如容麟,容麟说话虽然驴唇不对马嘴也没重点,但至少能让他领会意思。这可好,什么一块两块的,说的是人话吗?

  「好,那就是说原本这是一块月轮石,现在碎成了两块。」他想起那不自然的横切面,逐渐跟上祭司的节奏。

  月轮石是月轮会的法器,结合月轮会与学院的深入关系,他问道:「月轮会研究出了抵御青川矿的物质?」

  「就算学院已经代表了风罩内最顶尖的科技,你的想法也是不现实的。」祭司看着他,说道,「月轮石不是为月轮会而生,反而月轮会是为守护月轮石而生的。」

  也就是说他将本末倒置了,事实是先有的月轮石?

  「那月轮石是一种什么物质?」

  「称它为‘馈赠’更为准确。」

  说罢,祭司划开一根火柴,点燃了三根矮蜡烛,将一只铜壶放在炉架上,说道:

  「还记得五〇一航天基地吗?」

  航天基地在旧历时期建成,也是研究所的前身,贺安清没有回应他的明知故问。

  「那是我曾工作过的地方。」祭司道。

  贺安清盘算着,如果祭司说的是真的,那他的年龄与袁印光差不多,但除了眼周像梅花一样的伤疤,他的发丝乌黑,皮肤润泽,完全看不出二百年岁月的痕迹。

  而且近距离仔细看他的五官,跟袁印光都有一种浓郁的异域风情,只是在黑发的映衬下不那么明显。

  祭司继续道:「旧历时期,东华国的航天员从月亮上取回了这枚石头,这是一种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当时的皇帝下令将其置于五〇一航天基地研究,只可惜在搞清楚它是什么之前,韩律和袁印光就私自将它偷出,就此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月轮石吸引了月亮照向普元的第一束光,人们被困在这束光形成的风罩中,再也无法追溯其根源。」

  「你是说,精神体的根源是月轮石?」贺安清第一次将月轮石握在手里时,就感受到了一种强烈的吸引力,让他越看越深陷其中,它像生命体一样变幻莫测。

  「应该说,这一切的根源都是月轮石,而它将引导人类进入科技高度发展的纪元。」祭司将两个茶杯摆在面前,拿起茶粉倒进一点,说道,「如果没有发生青川战役,我依旧沉浸在喜悦的假象里。」

  贺安清蹙眉说道:「青川战役时韩律用了这个……」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联邦数十倍的军力,并非输给圣地军的足智多谋或勇猛善战,而是受制于某种压倒性的力量。如果一边持有能释放精神力的月轮石,一边又发现了能抑制精神力的青川矿,那么操纵战局易如反掌,结果就顺理成章了。

  「那缕光束跨越了几万个世纪,为人类进化而来,在光圈最中心的两个人,一个幻化出堕龙,一个觉醒成神佛。但他们却将馈赠作为杀人的凶器,使青川变成埋葬尸骨的坟墓。」祭司用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眉心的位置,道:

  「袁印光亲手将月轮石置于那只堕龙天眼的位置,让它所向披靡,大杀四方。」

  话音刚落,那只梦貘醒了,在地上打了个滚,发出类似猪拱食的声音,然后助跑几步扑向了贺安清。

  猪还能攻击人呢?!

  贺安清来不及阻挡,这肥硕的肉球劲儿还挺大,一下把他扑倒在地,他后仰着躺在地上,紧接着精神图景被迫连接,眼前出现了一幅画面,他仔细一看,正是川南矿山的样子,只不过还未经开采。

  光秃秃的山上,没有草也没有树,就像是座毫无用处的荒山,那时的人们并不知道,这里会成为改变两国命运的关键转折点。

  贺安清好像浮在空中,只见千军万马从山坳里冲了出来——这是青川战役?

  圣地军好像在乘胜追击,他们有的开着车,有的徒步跑着,慌乱中丢了武器也没人去捡,只顾继续飞奔,很多军人还时不时向后看。

  贺安清定睛瞧了一会儿,发现不对,这不是进攻,这是在奔逃。

  很显然后面有敌人在追赶,贺安清屏住呼吸等待着。

  越来越多人蜂拥而至,大部队已经溃不成军,他记得战争最后,圣地军用几乎全军覆没的代价,才歼灭了十五万人的联邦部队。

  就在这时,他在圣地军当中发现了零星几个不一样的逃兵,暗灰色军服,龙纹肩章,正是原东华国的部队。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会不分敌我一起逃跑?

  贺安清眼前的画面开始晃动,心情也随之变得起伏不定,他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存在于别人的视角里。

  他不知道这个人是谁,却能体会其焦虑的滋味,和极度难过的心情。

  视角又近了许多,颠簸逐渐放缓,他逆着逃兵的人流,到了山坳转角处,正要向前一步,一阵风扑面而来,带着矿山上的渣土,在眼前形成一阵尘雾。

  画面一黑,再亮起来时,他抬头看到了弯刀般的尖齿,有手臂那么长,从上空游出来。

  什么东西滴在他脸上,一阵湿热,他手指摸了摸脸,看到指尖沾上了血迹,还带着温度。

  再向上看,是从一排尖牙上滴下来的,那巨口擦着他头顶划过,其上尽是残破的躯体,他呼吸一滞,登时动弹不得。

  随后一只巨型堕龙从山坳中游出来,原本青白相间的鳞片已经被染成了暗红色。

  贺安清第一次看到堕龙的模样,一头真实的、足以在瞬间夺去许多人生命的上古巨兽。

  它的四爪勾起,身体蜷曲几圈,尾巴向上翘起,龙头高扬,龙须向外侧伸得很长,随着气流飘动。贺安清注意到,在它两只犄角的中间,确有闪光的亮点,只是很小,看不太清,多半就是月轮石。

  此时此刻,他们相距如此之近,堕龙的鲜活让他震撼不已,十三阶精神力的压迫感,任谁都无法从容承担。

  只见堕龙一个俯冲,张开血盆大口,露出里外两排尖牙,像铲车一样搓起几十上百个逃兵吃进嘴里,叫声呼喊声不绝于耳,尸块零落在地,场面惨绝人寰,很快那些人就没了生命迹象。

  贺安清倒抽一口气,这杀伤力太可怕了,而且这里还有圣地军!韩律到底为什么?!

  只见那些高级军官,看到麾下士兵死的死伤的伤,拿起手中的冲锋枪向堕龙扫射,咬牙切齿地边骂边回身反冲,抱着同归于尽的心情。

  可子弹没有伤到那又硬又厚的皮肤半分,甚至都没有换来一次正式的交锋,利爪划过的时候,正好掠过那军官的腰部,射击声停止了,军官的身体拦腰截断,手里还死死抓着枪柄。

  一片片东华军倒下,他明知道这是已经发生过的情境,却仍然想奋起反抗。血淋淋的尸体,士兵们无畏的挣扎,伤残者只能眼睁睁看着伤口血流不止而死,这简直是人间炼狱。

  给两国带来和平的青川战役,原来不是战争,而是一场屠杀。

  怎么会如此?

  据历史书记载,原东华军十五万,圣地军两万,其中九成为异能人,均战死沙场,只留下了韩律和当时辅佐他的副手樊松,以及樊松带着的一小队人马,战况可谓是相当惨烈。

  但现在看来,这十几万人都是韩律一人屠杀的,是他的精神体失控了?因为月轮石吗?

  那作为他的向导,袁印光在哪里?现在这个视角的主人是祭司吗?

  就在这时,堕龙改变了路径,在空中盘旋转身,灵活程度犹如畅游在大海里。那只永远不会闭上的眼睛与他蓦然对视,一阵风袭来,堕龙以最快的速度向他俯冲而来,极度的恐惧感占据了他的全身,无处宣泄,即将相撞的那一刻,他闭上了眼睛。

  身体向后仰去,轻飘飘的,周围都在转,他慢慢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

  贺安清平躺在地,缓慢地眨了几下眼睛,在几次深呼吸中逐渐恢复了视觉,正对着他的是一张中性的脸,柔中带刚。

  祭司早已不在硬榻上,而是跪坐于他身边,食指轻轻抹去他眼角的泪水,说道:

  “这就是月轮石的‘馈赠’。”

  “怎么会……”贺安清已不再被视角主人的五感所支配,他完全回归了自身的感知,突如其来的血腥画面让他不禁生疑,“你为什么让我做梦?”

  “这不是梦,这是记忆。”祭司的声音忽远忽近,来自四面八方,环绕在他耳边不愿退去。

  贺安清一把推开祭司,坐了起来,眼泪还在不住地流,这更多是无法抗拒的生理反应,他擦了擦泪,说道:“梦貘不就是让人做梦?”

  祭司一手撑在地上,坐在他对面,表情很是放松自然,说道:“梦貘不会造梦,只会通过梦境吸食人们的过去,然后放出未来。”

  贺安清突然明白了浑天祭是怎么一回事,有幸来到天象斋的人们,像旁观者一样,通过梦貘看尽自己所有的生命分支。

  这里就像每个人梦开始的地方,他们拿到了人生后半程的剧本,成为了那个在考试中作弊的考生,永远能在岔路口选中那条最繁华的坦途。

  不同于其他人,祭司给他看的是别人,一个亲身经历过青川战役的人,他又不由地想起了那个视角,极力想平复心情,却依旧止不住流泪,他问道:“这是谁的记忆?”

  祭司摇摇头,意思很明确,不会告诉他,只道:“记住你所看到的,这就是青川的秘密。”

  “管窥之见。”贺安清抹着眼泪,道,“篡改历史会万劫不复。”

  “从堕龙失控的那一刻起,我就已万劫不复。”祭司笑了笑,不知是贺安清的错觉,还是确乎露出了蛛丝马迹,他总觉得这笑容里带着一丝惨淡。

  贺安清是没有亲眼见过堕龙的,确切地说,自青川战役后韩律折断了屠刀,就不曾放出过堕龙,所以大部分人都没见过。他第一次共享他人视角,身临其境去体会如此惨烈的场景,难免失态,好像一个情绪无法自控的孩子。

  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枚小小的晶石,蕴含了如此强大的力量,更竟是青川战役的罪魁祸首。

  祭司站了起来,拖着下摆走回硬榻前站定,说道:「堕龙铸成大错后,我用梦貘将韩律困于梦境中,持那柄屠刀撬开堕龙头上的月轮石,从此逃亡于各处,是我的老家普元收留了我。」

  听到“普元”,之前的猜测都得到了证实,他撑着上身爬起来与祭司对视,念出了一个久违的称呼:

  “月轮会先知。”

  祭司的嘴角微微一动,随后从容地说道:“那是我十五年前的身份。”

  往事汹涌而来,犹如一潭漂满水草的湖,湖水清澈,似乎很浅,可用手捞一把,却连水草的末梢都不能碰到。即便是不死心地用船桨试探深浅,也只能看见船桨整***,水下却没有任何波动,越试探,就越令人恐惧。

  血丝爬上眼角,贺安清攥紧了拳,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来,道:“是你害死了我父皇?”

  十五年前发生在普元的“成人式惨案”由塔组织一手策划实施,贺航被塔组织绑架并杀害,而其背后的支持者,就是神秘组织月轮会。

  联邦军一举消灭塔组织后,就此驻扎于普元,维护正常秩序。就算没了塔组织,学院的实力依旧根深蒂固,在学院的庇护下,除了法器等一些缴获的物件,军委无法得到关于月轮会的任何信息。

  无论是信仰,还是成员,都一无所知。

  而贺航的死,也归咎于塔组织,没有再深究。

  现在,贺安清终于进入了迷雾的最深处,越是中心越是混沌的地方。

  “关于你父皇,我想你还不如我了解他。”见贺安清要反驳,祭司继续道,“那时两国正忙着签署休战条约,普元坚持中立的态度,让我终于得以完成曙光日之前的工作,也就是借助学院的力量研究月轮石。”

  “我的精神体之所以是梦貘,大概就是造物主为了让我有一天能看清一切因果轮回。梦貘如同置身于现实世界的局外人,透过它,我看到了上千年的历史,与多种多样的未来。”祭司坐了下来,碰了碰蜡烛架上的铜壶壁——还没有变烫,他盖严壶盖,继续道,“——也看到了我们错过的世界。”

  “在那个世界里,一脉相承的皇族才是主角。”

  “皇族拥有最古老的姓氏,在千年长河里,他们带领东华国经历了风霜荣辱。当进化的冲击来临,这片土地出现了防御系统,也就是青川矿。从东华国开始的变革,赋予了皇族无可替代的使命,善用青川矿与月轮石这两种极物,使人们能相对平稳地过渡到下一个纪元。

  “然而意外发生了,同样就职于航天中心的韩律与袁印光,先一步窃走了月轮石。月轮石不光提前释放了人们的精神力,还赋予了这两人极端罕见的精神体。于是造物主震怒,馈赠变成了惩罚。风罩降临,将东华国禁锢于孤岛之上。象征造物主的月亮消失了,空间与时间相继扭曲,这里从此与世隔绝。

  “在这个袁印光成为神佛的世界里,成百上千万人死去,饥荒、战乱,使东华国四分五裂,甚至皇族都成为了被踢来踢去的皮球,要靠左右逢源求生存。”

  祭司大段大段的叙述,让贺安清头晕脑胀:梦貘输出的究竟是希望,还是绝望?他摇了摇头,道:

  “你所说的正确的世界,从未存在过,与我无关。”

  “无关?”祭司用手向下指了指,说道,“在这里,你的国民被杀害,尸骨不全魂魄难安,一百多年前那出惨绝人寰的悲剧就这样被掩埋,冤屈无法昭雪,至今还有人因此活在痛苦中。还是说堆积的人命与你无关,你只在乎多拿点蝇头小利?你对得起那些牺牲者的遗孀吗?你对得起东华国吗?”

  “是东华联邦,不是东华国!”

  贺安清一拳捶在四方型的桌案上,香炉倒了,紫色的香灰撒了出来,散发出一股淡淡的香味,他怒视着仿生眼,说道:

  “东华国早就不存在了。”

  香气散尽,祭司定睛审视着他,说道:“你是贺航的儿子,怎会令我如此失望。”

  “不要提我父皇……”

  “我比谁都希望你父皇活着。”祭司的言语带着一种真诚的魔力,“如果他还活着,世界将不是今日的模样,我们或许早就能重见月亮。”

  “骗子。”贺安清的手心里聚集了不少精神颗粒,他时刻准备着主动侵入对方的精神图景,道,“我父皇死于塔组织无人机的轰炸。”

  “只有让月轮石回归皇族,才能修正这荒谬的世界,重新打开风罩。塔组织听命于我,而我有什么理由将你父皇灭口?”祭司字字戳入他心里,道,“你信丰帆?还是说你信易教?”

  “不。”贺安清狠狠地否认道,“但我更不相信邪教。”

  祭司对他的态度没有恼,深吸一口气道:“塔组织不是恐怖组织,月轮会也不是邪教。青川十几万英灵的垂死呼喊,让我食不能安、夜不能寐,可懦弱的我始终无法下定决心揭露青川战役的真相。我像个缩头乌龟躲藏了上百年,还是被发现了。当韩律知道我身处普元的时候,为了保住易教,他背着袁印光不惜牺牲更多的生命,甚至是些十几岁的孩子,只为毁掉月轮石,这才是引发成人式惨案的原因。”

  “那我父皇怎么死的?!”

  “这需要你自己去找答案。”

  “你到底要让我做什么?!”贺安清的低吼在天象斋里回荡。

  “让易教将信仰交还给皇族。”祭司刻意压低了声音,道:

  “月轮石是属于皇族的,贺氏血脉就是正统的福音者。”

  贺安清喘着粗气,几度开口,却无法说出什么。

  皇族竟是福音者,简直荒唐。

  “怎么会……”贺安清从未感到皇族的身份如此重要。

  “虽然幻物种或巨大化精神体已很少见,但人像精神体是绝无仅有的,处在精神体食物链的最顶端。是不是佛像且先不论,巨像成人,与其他精神体最大的区别就是它拥有自己的意志,这就是袁印光被神化的主要原因。其他精神体都会被看作是异能人的附属品,而接受&039;馈赠&039;的异能人则相反,是被精神体所选中——一个像白纸一样、能承载任何等级精神力的零阶向导。”

  贺安清抓住了这番话的重点,道:“所以零阶向导才是福音者,而不是所谓的十三阶?”

  “你觉醒成看似孱弱的异能人不是偶然,而是必然。”祭司说道,“因为你与贺航一样,身兼承载‘馈赠’的使命,月轮石便能使你二次觉醒成神佛。”

  外面的风又大了,门口两棵老槐树正随风摇摆,透过天象斋的木质窗子,影影绰绰映照在地。铜壶吱吱地冒着白烟,是热水触碰壶壁发出的急促声音,房檐处吊挂的一排惊鸟铃不住地响动,好似人心飘忽不定。

  二人谈话的声音,消散在呼呼的风声中。

  有两条路摆在贺安清面前:相信祭司的话,就意味着要与月轮会为伍;如果选择不相信,那他现在就可以手刃弑君者,不去管什么后果。

  他不了解的事情太多,甚至父皇死前那句“你有信仰吗”,他至今仍不解其真正的意义。

  无论历史是否需要修正,这都不是他当下就能理清的问题,而当务之急是解开有关月轮石的所有谜底,以便尽快脱离青川。

  “韩律在成人式惨案中损毁了月轮石,现在一半在你手上,另一半在军委出兵普元时被当成普通法器回收,你让余念去燕都偷我这半块,你有办法将月轮石合二为一?”

  “不,我没有。”祭司坦诚地说道。

  “那修正历史岂不是一句空话,连‘馈赠’都毁掉了,如果不能二次觉醒,我是不是福音者又有什么意义?”

  祭司闻言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偌大的天象斋里,显得特别凄惨,他用手摸着眼周坑坑洼洼的伤疤,说道:

  “我本以为自己会死在普元,却没想到竟然活了下来。只要是通往信仰的路,每一步都有其意义,就像通过浑天祭来到这的你,还有孤独地等在这里的我。”

  话音刚落,贺安清用手向前一挥,精神颗粒四散开,朝着祭司涌去,他想趁机进入祭司的精神图景,这样就不用判断其话语的真假,而能直观得到所有信息。

  说时迟那时快,祭司衣袖甩开,梦貘再度出现,在空中打了几个滚冲散了精神颗粒,对着他发出“噜噜”的叫声,猝不及防向前一扑。

  只听祭司的声音由近至远,道:

  “你想知道的意义在这里。”

  失重的感觉袭来,贺安清以为这次又要进入一个什么场景,但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还在天象斋里,只是祭司不见了。

  外面的光线暗淡了一些,风也停了,穹顶关闭着。窗外透着矿渣的暗红色,地上则打出了一道道窗户框的黑影,让人感觉置身于牢笼之中。

  他想喊祭司,却发不出声音,视线不由自主地转向下,看到了紫色华服下摆,上面有金线和银线织就的刺绣。这不是祭司的衣服吗,怎么会穿在了他身上。

  但他不能说话,也不能动弹,躯壳全然不受控制。

  这又是演哪一出?

  正在贺安清不明所以时,视角转了九十度,正对那面铜镜,镜前没有水墨画,很干净。

  视线抬了一些,铜镜中映出了一张中性的脸,虽然照得有些歪七扭八,但他一下就看出,是祭司。

  吓得贺安清浑身一激灵:他怎么会存在于祭司体内?!

  很快,他想通了,这是又一个梦,像前一个梦一样,只是上次他不知道是谁的视角,这次却很清楚。

  铜镜旁边的手撕日历显示着日期,竟然是三个月前,按照祭司的解释,他又进入了记忆里,这次祭司想让他看到什么?

  异常安静的房间里,时间好像停止了流逝,贺安清突然产生了强烈的期待,是坐在这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等待某人的心情,环绕在周身,挥散不去。

  贺安清知道,这是他与视角的主人在共通五感。

  祭司在等谁?

  他还没来得及细细思考,门外声音响起:“贵客已到!”

  推拉门缓缓打开,这具身体猛然回头,侍者带进来一个男人,五官清俊,穿着圣地军的军装,军衔是上尉级别,祭司的心情沉寂下来,因为这不是他要等的人。

  可贺安清的心却突突直跳,他认得这个人,无论是生前绝望遗憾的眼神,还有死后那血肉模糊的头颅,都让他难以忘怀。

  那男人轻轻走了进来,回身关上拉门,向前几步,中规中矩地跪坐在了软垫上,温柔道:

  “我是余念。”